沈青黛震惊,忙问:“流放之刑,那?为何她还能嫁于忠勤伯?”
李年接着道:“我自年少起,便一直跟随忠勤伯。有次我随忠勤伯外出做乐,回来时天色已暗,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当时方下过雨,路湿地?滑,我们双双跌进池塘内。恰逢陈小姐经过,命人救下我们。”
“从那?时起,忠勤伯便对陈小姐起了心思,只是无奈已经娶了夫人,只能作罢。后?来,陈知事?犯了事?被斩首,陈家女眷流放,忠勤伯慢慢也就将她忘了。”
“谁知一年后?的?春日?,我再次随忠勤伯外出,竟在一间?酒楼,意外发现了陈小姐。一年不见,陈小姐不但风姿依旧,反而?愈加明艳动人。忠勤伯失而?复得,激动万分。他上前便将陈小姐拉至一边,诉说相思之情?。陈小姐似乎有些慌张,不停地?往楼上张望。忠勤伯大约以为她在暗示什么,便不由分说将她带到楼上空房内……”
沈青黛猛地?一掌拍下,烛火晃动,险些要倒。
娘亲明显是从流放之地?逃出,怕被人发现才?不敢声张,忠勤伯却乘人之危,强取豪夺,真是无耻至极。
赵令询忙一手扶着蜡烛,另一手轻轻拍在沈青黛肩。
沈青黛问:“后?来呢,我娘就这样入了伯府?”
李年摇头:“不是。客栈匆匆一面后?,陈小姐便不知所踪。忠勤伯正?在兴头上,倒是让人一通好?找,可依旧没?寻到。大约半个月后?,陈小姐突然就早上了门,说她已经怀了忠勤伯的?孩子,无奈之下,寻求庇护。”
“忠勤伯虽迷恋陈小姐,却也深知收留她是个祸害。可当时陈小姐哭得梨花带雨,找来的?郎中又说看脉象大约是个男婴,于是忠勤伯一时糊涂,便答应了陈小姐。”
烛影摇曳下,沈青黛脸上忽明忽暗。
她一直以为,娘亲是被强迫着嫁给忠勤伯的?,可李年却说,是娘亲事?后?主动寻求庇护。
赵令询突然问道:“陈小姐,也就是二夫人,她在消失的?那?段时间?,在何处落脚?”
李年回忆道:“据她所说,她到处躲藏,居无定所。忠勤伯当时对她十分上心,为了讨她欢心,特意出面找了当时登州的?大商户方家,让他们认下陈小姐当做义女,风风光光地?嫁了进来。”
沈青黛抬眸:“方家,在何处?”
她好?像从未听娘亲提过方家。
李年道:“方家出了个贵人,早就飞黄腾达。方家老太爷一向惧寒,大约十年多前,已经搬去南诏了。”
赵令询问:“贵人,你是说二夫人?”
李年摇头:“二夫人算什么贵人,方家的?贵人,听说进宫当了妃子。”
沈青黛下意识地?看向赵令询,她对宫中妃嫔不甚熟悉,自然不知是否有位姓方的?妃子。
赵令询低眉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后?宫妃嫔众多,他一时也记不起。
李年继续道:“要说二夫人也是奇怪,当初明明是她主动寻求庇护的?,可生下二小姐后?,她一改之前的?温顺模样,对伯爷越来越冷淡。伯爷起初还有些兴致,可随着三夫人出现,便对二夫人越来越疏远。后?来,三夫人怀有身孕时,二夫人不慎冲撞,三夫人大怒,便撺掇着伯爷将二夫人打?发到庄子上去。伯爷对二夫人本就没?了往日?的?情?分,正?忧心二夫人身世被人发现,当即便同意了下来。”
他叹息一声:“二夫人也是红颜薄命,早在八年前,便已死在了庄子上。至于二小姐,两年前也香消玉殒了。”
说罢,他望着两人,诚恳道:“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绝无半句虚言。你们若想利用这个抓住忠勤伯的?把柄,只怕是难了,二夫人都死了八年了。”
见两人默然不语,他忙道:“那?个,你们若是想牢牢捉住把柄,也不是没?有机会。二夫人死前在的?那?个庄子,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去问问。”
沈青黛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
赵令询重新将布条塞在李年口中:“我们走?后?,你自行解绑。今日?之事?,不可外道。”
屋外明月高悬,一轮清辉洒在寂静的?庭院。
沈青黛拉下蒙在脸上的?黑布,突然就流下泪:“赵令询,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次日一早, 两人未用早膳,便离开了忠勤伯府。
薄雾已散,晨间?的登州渐渐热闹起来。街道两边店铺皆已开门, 堂倌们开始唱诺迎客。虹桥之上,行人增多, 桥下船只往来不绝。
沈青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娘亲。
原本以为只要?找到?李年, 问出娘亲的身世, 便可顺图索骥, 查到留行门幕后黑手。可听闻娘亲遭遇, 她心疼之余, 却又有更多谜团涌上心头。
昨夜翻来覆去,她试图从娘亲的过?往中捋出一点线索。
娘亲既被流放,若想?逃脱, 势必要?经历千难万阻。
逃出后她一个弱女子,究竟是如何生存的?
她曾以方?家义女的身份进入忠勤伯府,那?方?家究竟知不知情??
娘亲对忠勤伯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反复?在她印象里, 娘亲明明是十分厌恶他的。
还有,娘亲既是戴罪之身,藏身庄子上本是万全之策,为何非要?冒着风险入京?
一支红彤彤的糖葫芦挡在眼前,沈青黛抬头,赵令询举着糖葫芦递给她。
沈青黛默默接过?,日光下, 裹着糖浆的山楂红润透亮,令人垂涎。
她轻轻咬了一口, 丝丝酸甜交织,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赵令询见她眉头舒展,才道:“既来到?登州,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不要?急于一时。登州这里你熟,凡事调查起来也方?便。待会回到?客栈,先好好吃顿饭,咱们慢慢梳理?。”
沈青黛点头,望着街边林立的商铺,她放下手中的糖葫芦,问道:“你再仔细想?想?,宫中可有位姓方?的妃嫔?”
赵令询摇头:“宫中妃嫔众多,即便入了宫,也未见得能得圣上宠幸。”
沈青黛咬了一口糖葫芦:“这个方?家,李年说是巨商,可我在登州十多年,怎么从未听人提过?。”
赵令询道:“兴许他们是离开登州太久了,一个商户,又有谁会留意?呢。”
两人回到?客栈,与翠芜汇合后,换了衣衫便下楼用膳。
此时客栈内人已快坐满,没有多余的空位,三人只得找个角落随便坐下。
三碗馄饨很快被端上来,白嫩嫩的薄皮云朵一样漂浮,上面浮着绿油油的葱花。
赵令询眉头一皱,沈青黛笑着将?他面前的馄饨拉过?去,用勺子将?上面的葱花盛到?自己碗内。
赵令询同她一起吃过?馄饨,曾听她刻意?吩咐过?老板不加葱。
他疑道:“你不是不吃葱吗?”
沈青黛笑道:“我一个登州人,怎么可能不吃葱。我那?是知道你不吃葱,下意?识帮你叫的。后来想?想?觉得不妥,才假意?说我也不吃。”
赵令询没想?到?,沈青黛竟然知晓他不喜欢吃葱,再吃起来馄饨只觉得香嫩无比。
登州人生性豪爽,很快整个客堂就热闹起来,三三两两天南海北地聊着。
“最近登州可谓好事多多啊,真是畅快。”
“的确如此,别的不说,单说那?些个豪绅,在登州兴建赌场青楼,搞得乌烟瘴气的,朝廷说出手就出手,终于将?他们整治了。”
他们说的应是周方?展,周方?展自认登州一行一无所获,归来垂头丧气。却不知,在登州百姓眼里,他是实打实地做了好事。
“听闻近日咱们这里出了祥瑞,老汉我七十有余,竟从未见过?此等?异象。”
“你们说的是白鹤衔玉吧?”隔壁桌一个中年男子凑了过?去,“那?白鹤我有幸见过?,通身洁白,羽毛银光闪耀,就像是……贵人小姐一样。”
“可曾见它?衔玉?”有人急切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人说,那?白鹤是在积羽山被发现,当时它?从山间?翩然飘落,口中衔着一块白玉,玉上刻着宣运永昌的字样。”
“如今刘知府携祥瑞入京,要?一步登天喽。”
“我有个远房表哥就在府衙里当差,他说朝廷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景星出,有紫气在东,只怕咱们登州德蒙上天眷佑,怕要?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沈青黛听他们煞有介事,讨论得热火朝天,不由觉得好笑。先不说白鹤本就是寻常之物,就那?刻字的白玉,“宣运永昌”,这不明摆着是人为。
赵令询知晓她在想?什么,于是笑道:“圣上又岂会不知祥瑞之事,多半是人为。只不过?这种天降吉祥之事,于社稷无碍,又能彰显大?宣国祚兴盛,圣上顺水推舟罢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知府此次风光进京,忠勤伯却罢官归来,所谓天意?难料就是如此吧。”
“活该,他那?是身不正自作孽,你看他魏家在登州时,就他那?小公子,整日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忠勤伯从不约束。别的不说,就说刘知府之前那?儿?子,不就是被忠勤伯那?个小公子活活打死?的。”
“是啊,还有他那?个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前阵子听京城回来的亲戚说,他们自家的二小姐,就是被他那?夫人害死?的。”
沈青黛见讨论到?自己身上,只闷着头继续吃着馄饨。
“这个我知道,我隔壁邻居表姑的弟妹曾在忠勤伯府做事,她说啊,当初从京城来了个世子爷,这世子爷呢,那?是一表人才,一门心思想?要?求娶二小姐。这大?夫人呢,想?把自己亲闺女嫁过?去当世子妃,于是她就设计陷害二小姐,导致她失足跌下山崖而亡。你们说,这要?是没有大?夫人从中作梗,人家神仙眷侣的,娃娃都不知道抱了多少呢。”
市井之言,总是犀利直接。沈青黛咳了几声,险些被呛到?。
赵令询却毫不在意?,似乎还有些开心,他笑道:“他们添油加醋,倒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那?些世家大?族高门大?户的事,哪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懂的。我就知道,喝了这碗粥,要?回去喽。”
“范老,别慌着走啊,再唠一会。”
“不聊了,我必须要?回了。今日我若不将?那?些书都整理?一下,我那?婆娘就都要?给我扔了,到?时候哭都没机会喽。”
人群发出一声哄笑,很快聊起了别的话题。
沈青黛方?举起的勺子,一下落在碗里,发出叮叮清响。
必须要?回,不得不回的理?由?
当年娘亲执意?进京,是否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她将?碗推倒一边:“赵令询,我想?起来了。十二年前,我和我娘进京之前,我娘因生意?之事,曾偷偷回过?一次登州城。自从登州城回来之后,我娘便有些心神不定。我那?时年幼,只当娘是因为生意?之事发愁。而今想?来,似乎是她在登州城发现了什么事,才让她不得不进京。”
赵令询凝眉沉思片刻:“你娘好不容易逃脱,却甘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进京,想?必定是一件大?事。这样,咱们这就去登州府衙,查看十二年前,是否有事发生。”
三人不再停留,即刻动身前去登州府衙。
刘知府已经前往京城,府内做主的只有一个属官。两人亮出中亭司的腰牌,那?属官虽不敢怠慢,但言语间?多有推阻。
沈青黛只得指着赵令询道:“这位是肃王世子,我们是奉命来此查案,还请这位大?人莫要?阻拦才是。”
那?人偷偷瞄了一眼赵令询,只见他一身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眉宇间?贵气逼人。他不过?是登州一介小官,京城的大?人物哪里敢得罪,当即带着几人进了府衙偏厅。
赵令询落座后,理?着衣摆道:“十二年前秋日登州诸事记载,劳烦悉数取来。”
那?人面露难色:“啊?全部都要??”
沈青黛想?了想?:“也不是全部,像府内外公文?,吏房、礼房档案,农田水利,关税盐赋等?一概不要?。另外,只要?中旬即可。”
听她一说,那?人隐隐有了点头绪,忙答道:“明白,下官这就去让人归置好送过?来。”
赵令询看了看翠芜,他道:“案卷文?书整理?起来颇为繁琐,我们身边这位翠芜姑娘是整理?的一把好手,由她帮忙,相信定会省心不少。”
那?人苦笑一声:“世子想?得真周到?。”
两人等?了约一炷香功夫,翠芜带人将?案卷悉数搬进来。
沈青黛望着满满几大?桌子的案卷,思索道:“我娘曾以经营种植草药起家,工房档案必须要?查。”
想?到?娘亲曾被判流放,还有曾以方?家义女身份嫁到?忠勤伯府,她道:“刑房档案也要?查,另外户房档案必不可少。”
几人将?三房档案分别放置一旁,撸起袖子,飞速地查看起来。直至日中,依旧毫无线索。
沈青黛看得头晕眼花,手里不停地翻着,不时抬头晃动着脖子。突然,她视线就落在一行小字上。
“建贞七年,秋,十六日,城北稳婆刘氏,酒后溺水而亡。”
十六日,她细算了一下时间?,便招呼门口侍卫去寻那?属官,很快属官便急匆匆地跑来。
沈青黛指着案卷问道:“这个案子怎么没有详细记录?”
属官看了看案宗,道:“你看那?不是有仵作的验尸记录,还有证人证言吗?那?稳婆是登州城出了名的婆子,这个案子我也知道,她就是酒后溺亡无疑,当时从水中捞上来的时候,浑身的酒气。事后曾有人看到?,她的确去酒楼买了酒。你说,一个老婆子,谁会去害她啊?”
沈青黛眉头深锁,缓缓开口:“你既认识她,可否为我说一下,她是何长相,有何特征?”
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撇着嘴道:“她身量不高,有些胖,但看起很壮实。长得嘛,圆胖脸,一脸的雀儿?斑。”
沈青黛跌坐在椅子上,他说的那?个人,她真的见过?。
就在她出事的前几日,她曾到?庄子上找过?娘亲。
她亲眼见到?她跪在娘亲面前,她道:“夫人,老婆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您帮帮我吧,若不是我儿?病得快死?了,我是万万不敢找您的。您就看在……看在我为您……为您接生的份上,救救我儿?吧。”
娘亲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将?刘婆扶起,转身回屋拿了银子递给她:“今日找我之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沈青黛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席卷而来。她浑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瞬间?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赵令询忙过?去,倒了一杯热茶:“萱萱,你没事吧?”
她紧紧抓住赵令询的手,眼中满是惊恐:“赵令询,我怕。”
赵令询将?方?才发现的案宗放置一边,握住她的手:“萱萱,放心,有我在。”
沈青黛喝了热茶,坐在椅上一阵恍惚。翠芜蹲在她身边,不敢说话,只安静地陪着她。
她勉强稳住情?绪,拍着翠芜道:“我没事了,不要?担心。”
许久,赵令询才将?案宗拿到?她跟前:“我发现了方?家的户籍记录,应当是他们家没错。”
沈青黛接过?仔细一看,上面详细记录,商户方?家在建贞三年举家搬往南诏。
建贞三年,也就是十六年前,那?时她才四岁。
她翻到?另一页,打开一看,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中扫过?,最终停在其中一行:方?家幼女,方?瑶慧,自建贞二年入宫。
沈青黛喃喃道:“方?瑶慧?”
赵令询想?的却是其他:“这个方?瑶慧前脚进宫,后脚方?家就举家搬迁,怎么看都有些不寻常。”
他问向一旁的属官:“商户方?家,就是有女儿?进宫的那?个,你可有印象?”
属官道:“当年在登州城,方?家那?可是大?户,我岂会不知。方?才你说的他们举家搬迁,并?没有什么异常,那?是因为方?家的老太爷惧寒,为了他身体着想?,方?家这才不得不搬,这件事大?伙都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他这话倒和李年说的一致。
属官话锋一转:“不过?,方?家女儿?们那?些事,在当时也算津津乐道。”
赵令询俊眉一扬:“怎么说?”
属官道:“方?家原本是没有女儿?的,他们这个幼女,其实是方?家的外甥女。听说这个小姑娘啊,是父母病亡,才过?来投靠。恰好方?家没有女儿?,便将?她收作女儿?。一年之后,他们又收留了一个外地饥荒逃难来的孤女。这孤女也是命好,竟被忠勤伯看上,娶了去做二夫人。方?家这两个女儿?,一个入了宫,一个入了伯府,要?不怎么说这方?家命好呢。”
沈青黛眼神淡漠,这种好命,娘亲可不想?要?。
属官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说起那?个那?个溺亡的刘稳婆,倒是和方?家有些关系。”
沈青黛急忙问道:“什么关系?”
属官突然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道:“刘稳婆是这个方?家的远房亲戚。因为拙荆当初生产,请的就是刘稳婆,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沈青黛心内暗道,怪不得娘亲生她之际,特意?请了刘稳婆,原来她和方?家还有这层关系。
方?家,稳婆之死?,这些与娘亲进京有没有关系?
回到?客栈,沈青黛已经疲惫不堪,晚饭都未曾用,便洗漱着躺下。
赵令询知她此刻心烦意?乱,也跟着早早歇下,只等?着第二日去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庄子上。
马车缓缓走过?乡野小路,晨间?尤带着朦胧的雾气,远处的村落在群山之间?,像是一幅山水画卷,徐徐展开。
近乡情?更怯,沈青黛望着越来越近的村落,眼中紧张不觉流露。
八年了,她离开家已经八年了。这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这个属于她的家。
这些年,她住过?许多地方?。
忠勤伯府她深恶痛绝,若非查清娘亲被害真相,她根本不愿踏足。
归远山庄、京城沈府,是父兄之所,更是她她永远的避风港。爹爹与哥哥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亲情?,他们是她的坚强后盾,让她在这个世间?无所顾忌,放手专心去做她想?做的事。
可在内心深处,于她无言,只有这里,才是家。
有娘亲在地方?,才是家啊。
鸟鸣声声中,马车晃晃悠悠进了村落。
她同娘亲所在的庄子,是忠勤伯府名下最小的庄子,只有几十余亩,坐落于春华山下,与附近几个村子几乎连在一起。
那?个庄子,说白了,就是忠勤伯府废弃的产业。她们方?到?庄子上时,受尽了管事之人的欺负,时时刻刻都被他盯着。现下想?来,应是忠勤伯怕娘亲借机逃走,以至身份败露,才会让人紧紧盯着。
还好,后来娘亲发现此地适合种植药材,引来卢神医关注,并?一步步走向经商之路。庄子上那?些人在娘亲帮扶下,日渐富裕,自然不会为难她们。管事的也是个精明之人,每年依旧按旧例上报。也幸亏他中饱私囊,才能让她们安安稳稳那?么些年。
庄子上许久没有如此华贵的马车出入,他们方?一下车,便被人围了起来。
沈青黛远远瞧见一个肉球滚过?来,何管事扒开众人,上前殷勤道:“几位贵人,是要?寻人?”
赵令询淡声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位远芳娘子?”
何管事谄媚的笑僵在脸上,很快沉下脸来。
赵令询继续道:“我娘子此前曾受过?她的恩惠,我们久居京城,不便来致谢。如今路过?登州,特意?前来拜访。”
沈青黛咳咳了几声,翠芜在旁捂嘴偷笑。
这个赵令询,明明昨日说好的,要?假扮他妹妹的,他却在这占她便宜。
何管事这才支支吾吾道:“你们说的这个远芳娘子啊,她已经故去多年了。”
赵令询皱眉:“如此不巧,娘子,你看?”
沈青黛瞪了他一眼,柔声道:“我蒙远芳娘子大?恩,一直挂心,如今已经到?了,难道还有回去的道理??”
赵令询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这位瞧着像是管事的,你看我娘子这样,我也不好让她伤心,还望带我们去她坟前,好让我娘子祭拜一下。”
管事的得了银子,喜滋滋地在前引路,片刻便至一处荒地。
他用手一指:“前面柳树下便是。”
赵令询道:“多谢。我娘子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哭。她一哭起来,没完没了的,你看……”
何管事会意?:“我那?边还有些事,就不打扰贵人们了,先行告辞。”
荒草丛生,沈青黛浑然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扑。
赵令询拉住她,挥剑砍断挡路的杂草。
枯柳之下,一片荒芜中,孤坟独立。
沈青黛跪倒在坟前,双手埋在土里,泪如雨下。她错了,她好后悔,没能早日过?来看望娘亲。
翠芜不忍,跟着在旁默默掉泪。
赵令询将?坟前杂草清理?干净,拿过?翠芜身边篮子,将?供品一一拿出,郑重地摆上。
随后,他将?黄纸叠放在一起,放在沈青黛面前。
沈青黛木然起身,捏起黄纸。翠芜拿出火石,将?黄纸点燃。
火舌很快吞噬掉黄纸,片刻化?作青烟冉冉升起。灰烬纷飞,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舞蝶。
祭拜完毕,几人默默将?坟前枯枝乱叶整理?一通。
柳树旁,溪水边,五颜六色的野花铺展一地。想?起娘亲素来爱花,沈青黛采了一束,用草绳绑紧,放在娘亲坟前。
天色将?晚,一川金碧,半山斑斓,炊烟袅袅。只是柴门之间?,再也没有那?个等?她之人。
沈青黛望着孤坟,泪眼婆娑。许久,她轻声道:“赵令询,我们走吧。”
“蝴蝶,小姐,你看有蝴蝶。”
沈青黛缓缓回眸,方?才采来放在娘亲坟前的鲜花,竟引来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翠芜安慰道:“小姐,你看,夫人她在天有灵,已经感觉到?小姐一片孝心了。”
“娘亲,你看蝴蝶,好美啊,咱们抓来好不好?”
“萱萱,美的东西,不一定非要?抓在手里的。你看它?多自由啊!”
“娘亲,可是,我想?要?。”
“嗯,那?娘亲给你折一只纸蝴蝶可好?”
沈青黛如同雷击,双手颤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娘亲留下的信件。她对着信笺反复折叠,最终折成了一只蝴蝶。
一股寒气直逼心间?,沈青黛犹如置身冰天雪地,浑身僵硬,一种比濒临死?亡还要?绝望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赵令询看她身体瑟瑟发抖,一张俏脸毫无一丝血色,大?步跨至她身边。
他声音颤抖:“萱萱,你别吓我。”
沈青黛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纸蝴蝶,赵令询接过?一看,惊骇到?再也说不出话。
纸蝴蝶翅膀上,四个大?字异常灼目:萱母摇慧。
昨日登州府衙离开时隐隐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印证。
沈青黛已经猜到自己身世有异, 却没?料到她竟是方?瑶慧的女儿。
脑海中一些画面不停地回闪,周遭变得模糊起来, 断断续续的碎片在眼前划过,无数重影分分合合, 最终都在夕阳下化作泡影。
心口仿佛被一根尖刺穿过, 稍一扯动, 便是彻骨之痛。无法抑制的悲伤蔓延四肢百骸, 几乎要将她淹没?。冰冷的玉镯子紧紧贴着?手腕, 冷彻肌骨。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静谧的远山,远山下的炊烟人家。
这里,好像也不再属于她了。
她没?有家了啊!
赵令询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紧贴的身?躯坚强可靠,让她不至于轻易跌倒。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萱萱,不论你是何出身?,你都还是你。你娘对你爱都是真?的, ……我们也都是。”
他语气轻缓温柔,坚定而又充满力量。这些年,他总是这样,默默守候着?她,不动声色,不离不弃。
沈青黛紧紧地?抓紧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生?怕她一松手,就什么都没?了。她已经没?了娘亲, 不能再没?有他。
她将自己紧紧靠在赵令询身?上,任由他抱着?自己上了马车。
翠芜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拉开帘子。
马车内,沈青黛脸色依旧惨白,紧紧攥着?手中?的纸蝴蝶。
赵令询看着?萱母摇慧几个字,眉头紧锁。
方?家幼女方?瑶慧,建贞二年入宫,那个时候,萱萱已经出生?。
照这么算……
赵令询毫不犹豫地?从沈青黛手中?夺过纸蝴蝶,掏出火折子将其点燃,扔出窗外。火焰一点点将纸蝴蝶吞噬,很快烧成一堆灰烬。
沈青黛木然回?首,看着?灰烬被晚风吹起,倏然散落在山野间。
她问:“赵令询,你说,我还是我吗?”
赵令询揽过她:“萱萱,生?而为人,无从择其出身?。可出身?不过是人生?之始,决定不了什么。能决定你成为何人的,只有你自己。”
沈青黛静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默默无语。
许久,她直起身?子,垂下眼眸缓缓开口,她声音嘶哑:“我想,我娘当初去京城所见?之人,应当是她。”
翠芜根本没?往深层想,如今听沈青黛这么说,脱口而出:“小姐是说,留行门背后之人,是那个入宫的方?小姐?”
赵令询低头看了一眼沈青黛:“可单凭她,还不足以控制留行门。”
沈青黛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在想……”
赵令询突然做出了禁声的动作,翠芜也十分警惕地?紧贴车窗。
“吁”车夫猛地?停下了马车。
箭矢呼啸,破空而来,叮地?一下扎在硬物?之上,紧接着?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车夫惨叫数声,很快没?了动静,空中?留下浓重的血腥气。
不用看,沈青黛也知晓是留行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