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黛望着滔滔江水,接着说:“昨日死里逃生,让我想?明白了几件事。首先咱们此行同样行程保密,以你和翠芜的警觉,若是?有人跟踪,绝不至于发现不了。咱们秘密来登州之事,除了爹爹、兄长,便只有陆掌司。而此前咱们怀疑皇后与留行门有关,为?牵制皇后,陆掌司定会将此事告知周方展。靖安侯心机深沉,周方展对其不设防,他若想?从周方展口中探出什么,轻而易举。”
“其二,便是?十二年前神?仙索杀人之事。当时卓家的表现,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卓侍郎死后,他们似乎着魔了一般,接二连三做出令人费解之事。先是?不分青红皂白,跑到中亭司去闹,接着又一怒之下?烧了如归楼,致使线索中断。当时我便怀疑,他们应是?被人利用挑唆了。而陆掌司那边,以他的断案能?力,竟然一直被钳制,对此案束手无策。还有卓家与中亭司起冲突不过?在片刻之间,凶手却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中亭司,将彩戏班中一众证人悉数毒杀。若要做到这?点,不仅时间把握要精准,还要对中亭司极其熟悉,才能?顺利找到关押地下?杀手,然后以最快速度逃脱。”她叹了一口气:“能?在卓家以及中亭司之间游刃有余的,除了四公子,我想?不出还有谁。”
沈青黛顿了一下?,问道:“还有,当初调查神?仙索杀人的案子时,靖安侯曾主动提出要见咱们。你还记得见面时,提到十二年前的案子,他先问了什么?”
赵令询虽比不上沈青黛心思细腻,记忆力却惊人,他仔细回想?着:“当时他病得厉害,似乎是?问案子的进展,还有什么时候能?破,能?看到真相大白的一日,死而无憾。”
沈青黛望向赵令询的目光柔和起来:“昨日生死之际,我突然就想?起那次,我险些命丧荆棘丛。当时你说,我若出事,你会花一辈子时间,找到凶手。”
“想?到这?一连串问题,我突然意识到,他很可疑。寻常人若是?得知一桩涉及亲友的旧案即将被探破,最关心的问题会是?,谁是?凶手,以及为?何杀人,而不应是?案子的进展。除非,他知道凶手是?谁。”
赵令询点头,的确如此。
哪怕当初神?仙索杀人的案子已经破了,可陆掌司依旧执着地想?知道,当年卓侍郎被害的原因。
沈青黛轻叹道:“以上种种推测,其实无非是?基于一点:兵权。”
神?仙索杀人一案告破,留行门兵器财物悉数被缴,一众门徒尽数被关押在镇抚司。羽林军中多人与留行门有所勾连,以至羽林将军被责令在家反省,整个?羽林军皆暂由周方展接管。
赵令询心内不由一寒,程贵妃真是?好?算计。她拿留行门众人、无数兵器还有经年积累的财宝为?饵,为?的便是?让周方展顺利得到禁军的管制权,从而让他们放松警惕。
原来,他们最大底气是?周方展。
赵令询目光渐黯:“所以现在的关键,便是?争取到周方展。”
赶回京城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他们换了寻常粗布麻衣,乔装一番才入了城。
回到中亭司,张昂见到两人如此装束,不由疑道:“你们不是?告假了,怎么如今这?副模样?”
赵令询张望一圈,并未瞧见陆掌司踪影,急问:“陆掌司呢,我有要事要与他商议。”
张昂笑道:“卓侍郎那个?案子破了以后,靖安侯一高兴,那幅病恹恹的身体竟然恢复了。这?不,请掌司去他府上喝酒去了。”
赵令询沉眸道:“何时去的?”
张昂道:“未时,我琢磨着,掌司应该不会回来了。你们若真有急事,不如去靖安侯府去寻他。”
靖安侯府,他们自然要去,不过?却不是?现在。
赵令询拉着沈青黛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我们回来之事,莫要向人透露。”
张昂不明所以,在后面喊道:“施净也不行吗?他一天?三问的,都要把我烦死了。”
明日便是?晋封大典,前路未知,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
两人齐声道:“不要让他知道。”
现下?京中到处都是?留行门和程贵妃的暗线,沈府和肃王府他们是?回不去了。
薄暮之下?,金灿灿的余晖洒落在御道之上,路两边林立商铺门前大红灯笼已经挂起,红彤彤地连成一片,鼓乐之声响彻耳边,一派人间盛世景象。
两人望着路上形色匆匆,携手归家的人群,一时竟无去处。
沈青黛站在人群中,紧紧拉着赵令询的手。
赵令询垂眸笑着望向沈青黛:“咱们先去镇抚司找周方展吧。”
镇抚司门前,守卫与往日并无不同,看起来风平浪静。
两人在附近的茶摊前坐下?,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眼瞅着太阳即将落山,依旧不见周方展出来。
又等了片刻,只见王千户伸着腰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起身,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
等到了偏僻处,赵令询一把将其拉到墙角。
“谁?找死!”王千户冷不丁地被人按在墙上,登时破口大骂。
待看清来人,他看了一眼沈青黛,忙道:“世子,您这?是?做什么?我最近可没得罪她。”
沈青黛忍不住一记白眼:“我问你,周方展今日可在?”
王千户整理着领口:“你们找周大人啊,早说啊,搞这?么神?秘。他酉时不到便被侯府的人叫了回去,说是?侯爷身体有恙,急需他回府一趟。”
赵令询观他神?色,未见有异,听?他呼吸平顺,并未见有多大起伏,不似有撒谎之状,便对着沈青黛点点头。
沈青黛想?了想?,问道:“留行门一众人,近日可有异常?”
王千户不屑一笑:“一帮阶下?囚,都被拘着呢,能?有什么异常,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赵令询冷声道:“靖安侯病重,周方展不在,镇抚司便有你负责。我劝你还是?看牢些,万一出了事,背锅的可是?周方展。”
王千户见他神?色严肃,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神?情不自觉紧张起来,不受控制地点着头。
出了巷口,沈青黛叹道:“靖安侯还真是?思虑周全,一下?就控制住了咱们两大助力。”
赵令询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转头道:“萱萱,今晚必须要找到周方展。我想?……”
沈青黛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我陪你一起。”
如今的靖安侯府,料定已不是?数日前去的模样,赵令询不敢让沈青黛冒险。
见赵令询迟迟没有答应,她拉过?他的手臂,仰头望着他,明亮清澈的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赵令询,我们说好?的,要一直在一起。”
赵令询不再犹疑:“好?。”
沈青黛也知,靖安侯府如今不同往日,她自然不敢轻怠,特意回中亭司将自己的软丝绳,百花针等带上。
夜晚的靖安侯府,质朴冷清的院落中,不见了往日的清静,几队黑衣人来回巡视。
两人趴在墙头,细心留意黑衣人巡回交换的时辰。
等了片刻,两人方欲跳下?去寻周方展,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大门走了进来。
来人竟是?孙尚仪。
门口的守卫一见孙尚仪,立即恭敬地带着她往内走。
沈青黛眼神?盯着孙尚仪,看着她走向了书房。她才幽幽叹了一口气,便被赵令询凌空拎起,轻飘飘地落在屋顶之上。
她抬头望了望赵令询,只见他朝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顺手拿去屋顶一块小瓦片,示意她朝下?看。
两人从洞口望去,只见昔日形若枯槁的靖安侯正神?采奕奕地端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你怎么现在来了,她这?是?不放心?告诉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很快,她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孙尚仪面无表情道:“娘娘想?知道,是?不是?你派人去了登州,刺杀肃王世子,还有那个?沈姑娘?”
靖安侯不紧不慢地饮着茶:“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用得着你这?个?时辰特意跑来一趟?”
孙尚仪重复道:“娘娘只问,是?不是?你,他们如何了?”
靖安侯已经有些不耐:“她这?是?怪我自作主张,那当初她要杀卓凌的时候,可曾问过?我啊?”
他似乎是?注意到自己语气不好?,放下?茶盏道:“镇抚司内被抓的那些人,让她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暗卫,明日时辰一到,便会将那些人全部放了,以备不时之需。”
孙尚仪道:“说起这?个?,娘娘正好?也有一句话。那个?陈瑞,不能?救。”
靖安侯一脸诧异:“为?何?陈瑞对她忠心耿耿,不是?她最信任之人?”
孙尚仪不屑道:“两年前,他曾背着娘娘,独自去登州杀了一个?人。娘娘说,这?样的人,不能?留。”
靖安侯盯着孙尚仪:“你这?是?,在警告我?”
孙尚仪淡声道:“不敢。只是?娘娘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她已经提醒你了,你做了,便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靖安侯大笑:“我这?辈子,为?了她,杀的人还少吗?区区一个?肃王世子,我还不放在眼里。”
孙尚仪摇头:“不,不是?肃王世子,是?沈姑娘。”
靖安侯眉头微动:“那个?小丫头,倒是?机灵。本来,我是?不想?杀的,可谁让她那么碍事呢。”
孙尚仪抬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靖安侯。
她太冷静,冷静得让靖安侯突然有些心慌。
终于她缓缓道:“那丫头本名叫萱萱,出生在登州,如今已年满二十,是?侯爷您的亲生女儿啊。”
屋顶之上,星空流转,沈青黛一阵目眩,浑身血液一下?凝固,像寒天?冰地的雪人,呆愣愣地立在原地。
孙尚仪话音依旧未落:“您看,您又伤了贵妃一次。明日,侯爷可要努力了,万不可再让贵妃伤心了。”
夜凉如?水, 头顶一弯月如?钩,屋顶的风拂面而过,吹得人心生寒。
沈青黛紧闭着双眼, 原来自她出生那刻起,就注定她这辈子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 能拥有父母全?部的爱。原来这世间多的是夕夕成玦,却难见一夕圆满。
赵令询满眼心疼, 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温暖的怀抱让沈青黛无比贪恋。
“啪”的一声, 茶杯摔碎在地上, 溅了一地狼藉。
屋内传来靖安侯低吼:“你说清楚, 她是谁的女儿?”
孙尚仪冷静道:“二十年前,你离开登州之后?,她便?发?现有了身孕。您明?知她在方家?的处境, 却依旧一去不返。您可知那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方家?人把她当摇钱树,竟想着要把她送给那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知府。”
“方家?人发?现她怀有身孕,大为动怒,竟想要强行打掉孩子。后?来, 还是那个她从琅琊去登州的路上救的姑娘站了出来。她说,就在你们最后?一次偷偷见面那日,忠勤伯轻薄了她。于是,她想了办法,把自己嫁进了忠勤伯府。方家?人想一举两?得,便?提前找了忠勤伯府信得过的大夫,与自家?族里的稳婆, 来了个偷梁换柱。”
“忠勤伯府那个庶出的二小姐,便?是萱萱。两?年前, 贵妃为在朝中扩建自己的势力,想方设法为忠勤伯谋到了吏部尚书一职。那个陈瑞,仗着在琅琊时与贵妃娘娘有几分旧交,为免萱萱身份暴露,竟然私自去登州,设计使她跌落山崖。”
靖安侯声音哽咽:“后?来呢,她为何成了沈家?小姐?”
孙尚仪叹道:“具体发?生了何事,我也不知。只知那日你们在宫中约见,沈小姐无意?撞见,被陈瑞丢进水塘。她挣扎之际,露出了手腕间?的玉镯,那是贵妃当初送与萱萱唯一的东西。贵妃将她救起后?,看到她左肩侧下方的胎记,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望着靖安侯:“贵妃此?前千叮万嘱过,让侯爷不要动肃王世子和沈小姐。是王爷您一意?孤行,铸成大错。”
靖安侯嘶哑着嗓音:“这么些年,为何她不告知于我?”
孙尚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告知侯爷又如?何?那时候夫人尚在,她能容得下?”
靖安侯跌坐在椅子上,方才还精明?犀利的眼眸中,交织着无限悔恨流下泪来。
赵令询将瓦片轻轻盖上,转身望向沈青黛。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树梢摇曳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初。
沈青黛神色已恢复平静,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死寂。
许久,她缓缓道:“走吧,去找周方展。”
自神仙索一案后?,靖安侯假意?退出朝堂,侯府这些年格外清寂,以?至府内并未有大改动。
赵令询少时曾随父亲多次来此?做客,对侯府各处颇为熟悉。
两?人避开巡逻的侍卫,很?快找到周方展住处。
卧房门前,两?个守门的侍卫紧紧盯着院内的一举一动。
赵令询问沈青黛要来软丝绳,从树上摘了几颗松果,远远投掷在墙边草丛中。
两?个侍卫一脸警惕,立即跑了过去。趁着他们离开的间?隙,两?人迅速溜进房内。
空荡荡的卧房内,周方展正躺在床上,睡梦沉酣。
赵令询蹙起眉头,他们两?人进来动静也不算小,周方展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两?人轻轻走近,赵令询小心来到床边,拍了拍周方展的脸,他却依旧毫无反应。
他用力嗅了一下,并未闻到酒味。
赵令询压低声道:“看来周方展是被人下药了。”
沈青黛却长舒一口气,看来周方展并不打算配合靖安侯,所以?才会?被下药。
赵令询也意?识到了这点,两?人相互打了个手势,各自行动。
沈青黛蹑手蹑脚地在屋内翻找了一圈后?,并未找到可以?调动禁军的虎符以?及羽林卫的腰牌。
赵令询那边,将周方展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也是一无所获。
屋外,齐刷刷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两?人相视看了一眼,心道不好,被发?现了。
“屋内的朋友,是你们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们出来?”靖安侯沉稳的声音响在门外。
熊熊火把燃烧映照下,靖安侯一身黑袍站在松树下,儒雅斯文的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
周方展卧房的门被缓缓打开,风猛地灌了进来,将沈青黛额间?的青丝吹起。她缓缓抬头,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静静地望向靖安侯。
松枝簌簌,积雪一般落入草丛,很?快与青草融为一体。
靖安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脱口而出:“萱萱。”
沈青黛抬手将软丝绳扔向高墙,转身将身后?的赵令询推了出去:“快跑!逃出去!”
赵令询纵身踏上绳索,深深地望了沈青黛一眼,隐入无边的黑暗。
她嘴角带着不屑地笑:“侯爷,要再杀我一次吗?”
靖安侯一瞬沧桑,脸上的冷峻似冰雪消融,眸中只余无尽慈爱。
他紧盯着沈青黛,一步步靠近,直到停在她跟前。眼眶不觉泛红,他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沈青黛却嫌弃地扭到一边。
书房之内,孙尚仪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屋内只余他们父女二人。
沈青黛仰头望向靖安侯:“怎么,不杀我?”
靖安侯似是有些无力,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方才,你都听到了?”
沈青黛闭上双眼,垂头不语。
靖安侯叹道:“此?前,我并不知晓是你,所以?才派人去……”
他突然就想到了赵令询,隐隐带着怒气:“我还当赵令询多在乎你,竟然丢下你自己逃了。”
沈青黛抬眸瞥了他一眼,淡声道:“生死当前,无可厚非。”
她眼神疏离淡漠,明?明?人就在眼前,却无端觉得遥不可及。
烛火之下,靖安侯一瞬恍惚,他静静打量着沈青黛,眼带笑意?,目光慈爱:“你的眼睛像你娘。”
沈青黛冷哼一声:“托她的福,我跌落悬崖面目全?非,也只有这双眼睛没?有变。我很?庆幸,如?今不那么像她。”
靖安侯眉毛皱成一团,手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这个陈瑞,简直该死。”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却还是慢慢缩了回去,只是轻声问:“疼吗?”
沈青黛鼻尖酸楚,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她仰起头,望向窗外。
真是可笑,他竟然问她疼不疼。
自一出生便?被抱走,从此?身份成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在哪?
她跟着娘亲在庄子上被人欺负,被泥巴糊满脸,野狗追着咬的时候他在哪?
在忠勤伯府,她受尽奚落冷眼,伏低做小看忠勤伯脸色的时候,他在哪?
鹿角山上,她百口莫辩,被陈瑞打中膝盖跌入山崖的时候,绝望无助的时候,他又在哪?
如?今在她有父兄疼爱,亲友扶持,人生圆满的时候,他却想要打破这份平静。
靖安侯见她不答,讪讪地笑了一下:“萱萱,之前爹爹不知道你的存在,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保证不会?再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
“我知道,隔着二十年的光景,难免会?有点生疏。不急,咱们慢慢相处,爹可以?等。”
他语气温柔宠溺,正是自己无数次幻想中爹爹的样子,沈青黛突然就心软了。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略有局促的靖安侯。
靖安侯见沈青黛似有所动,激动又兴奋:“萱萱,等过了今天,咱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不对,还有阿展,你的哥哥。阿展你们打过交道的,他这个人脾气倔,没?有什么朋友,可他却总是提起你。果然是亲兄妹,血脉相连,这就是骨子里的亲近啊。”
沈青黛心间?一动,咬着嘴唇,开口道:“明?日,放弃吧,留行门罪恶滔天,残害无辜,你们不会?成功的。”
靖安侯片刻愣神:“萱萱,你知道为了这一天,我们准备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压着怒气,忿忿道:“是皇上,他抢走了你娘。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可能再错第二次,我不能让你娘失望。”
沈青黛垂下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的野心?这些年,为了这不切实际的野心,你们杀了多少人?魔窟里的那些姑娘,卓侍郎,他们何错之有?你们踩着这么多无辜之人的尸体,企图登上至高之位,可曾有过一丝悔恨?”
靖安侯毫不在意?,依旧慈爱地望着沈青黛:“你有慈悲之心,懂得怜惜弱小,这没?什么不好。看到你如?此?善良,爹内心也很?欣慰。只是萱萱,这世间?本就是不公的。自古成王败寇,哪个帝王手上没?有沾染鲜血?你若不喜欢,爹不让你看到便?是。明?日,你只需静静地等着,事成之后?,我带你去见你娘。”
沈青黛见说不通,长叹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一家?团聚,可那个人是贵妃,你要如?何与她在一起?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儿子,为了那个至尊之位。即便?事成,上位的是她的儿子,他岂会?容得下你?万一……事败,你可有替周方展想过,你借他的名义调动禁军,让他如?何自处?”
烛影摇曳,靖安侯盯着跳动的灯火,仿佛又看到那个河畔烟柳下,手持长笛一脸清愁的姑娘。
他缓缓抬头:“我们计划周详,不会?失败的。至于其他,你娘她会?处理的,我相信她。当初是我不告而别,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沈青黛一颗心像地上的茶杯一样碎落成片,她缓缓闭上双眼。
“我累了。”她声音缥缈的似漫天的飞絮,穿过书房,飞过墙外,缓缓消散在清秋之夜。
靖安侯轻声道:“好,我已经命人收拾了房间?,换了最柔软的被褥,这就派人送你回去休息。”
夜静无声,沈青黛抓紧锦被,一滴眼泪无声滴落在枕上。
过了今夜,她一定要彻底忘了他们。
沈青黛一夜无眠,待第二日天色微亮,自若地起身洗漱。
靖安侯备了一桌饭菜,见她走近,亲自替她将椅子拉好。
“他们说你想同我一起用早膳,我很?欣慰。只是爹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凑合了一下,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沈青黛端起肉粥,搅动了几下,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靖安侯全?然不顾,也跟着喝了几口。
喝完肉粥,沈青黛放下碗勺:“今日是贵妃的晋封大典,我也要去。”
靖安侯手上动作一滞,笑道:“萱萱,今日宫中有点乱,你还是待在家?里的好。你看,你哥哥都在家?呢。”
沈青黛笑得灵动乖巧:“你不是说,要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吗,这么重要的日子,没?有我的参与,岂不是缺憾?”
她站起身,转了一圈:“方才侍女替我换衣服的时候,已经搜过了。靴子里的软刃,还有衣袖中的百花针,都已经被拿走了。你放心,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对你们造不成威胁。”
靖安侯还在犹疑,沈青黛歪头道:“怎么,这个小小的要求都办不到?大不了一入皇宫,你就点了我的穴道,找人看着我,怎么样?”
靖安侯想了想,终是应了下来。
临行前,靖安侯亲自去周方展卧房查看,见他依旧昏睡着,又叫来十余名侍卫将卧房围得铁桶一般,加强防守,才放下心来。
沈青黛靠在门边冷笑:“侯爷既如?此?不放心,怎么不干脆连他也杀了,岂不是高枕无忧。”
靖安侯温和一笑:“萱萱,他是你的哥哥,不可再胡言。”
沈青黛冷哼一声,走出门外。
梧桐掩映下,赵令询一身青衣立于树梢,仔细地盯着靖安侯府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身影跨过正厅,穿过游廊,走出了大门。
马车停在门外,静安侯很?自然地伸出手,亲自去扶沈青黛。
沈青黛身形顿了一下,她知道,赵令询就在附近。她想回头看,却还是忍住了。
马车碾过御街,缓缓停在宫门口,靖安侯先下了车,伸手去接沈青黛。
她无视靖安侯伸过的手臂,从车上跳了下来:“你不准备点我穴,或是捆着我吗?”
静安侯眼带愧疚:“萱萱,不要怪爹。”
沈青黛心下奇怪,正想他为何会?这么说,突然喉咙一阵痛痒,忍不住咳了起来。待止住了咳,她才发?现,喉咙已经不能发?声了。
她狠狠地瞪了过去,无比悔恨自己太大意?,竟然喝了他递过来的茶。
靖安侯也不气,只是笑道:“放心,一个时辰后?,喉咙就会?恢复。”
沈青黛摸着喉咙,怒气冲冲地跟在他身后?,一路由午门向北。
过了绥宁桥,穿过永泰门,沿着御道直行,两?边左右翼门紧闭,左右两?座楼阙如?金凤垂翅,气势恢宏。再往前行,便?是永泰殿。金色的日光照耀在黄琉璃瓦上,灿烂炫目,气象万千,仿若神仙之境。
沈青黛望着眼前的永泰殿,不觉恍神。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引礼内官引领两?人进入丹墀内,靖安侯拉着她列于右侧。此?时左右两?侧已经站满了王侯亲贵,沈青黛抬眸,正瞧见嘉宁公主望向她这边。
沈青黛拼命眼神示意?,嘉宁公主先是诧异她竟然能混进来,转念一想,大约是靠着赵令询的面子,才能进入永泰殿丹墀内,不停地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突然鸣钟鼓,韶乐响,皇上、皇后?及皇贵妃轿撵至,群臣齐齐跪拜。
皇上携手皇后?及贵妃,踏过汉白玉台阶一步步行至香案前。
沈青黛悄然抬眸,望着阶前高高在上的女子,她一袭明?黄鸾凤云纹礼服,头戴双龙凤冠,日光之下春面含威,气度雍容。明?明?已是年近四十,岁月却仿佛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凤眸微微扫过众人,顾盼流转间?仿若春生万物?,明?艳照人。
她并未瞧见人群中的沈青黛,眼神一扫而过,丝毫未做任何停留,就像过往二十年一样。
庆典繁琐,待四拜搢圭仪式,进宝宣册后?,又是四拜。
沈青黛趁着跪拜的间?隙,仔细观察四下的形势,殿内左右两?侧翼门紧闭,台下皇上仪仗亲军百余人。
她心内盘算着,来时路上,并未发?现禁军的踪迹,看来是靖安侯拿着虎符调走了禁军。如?此?一来,整个皇城就只有几千羽林卫。上次神仙索的案子,在羽林卫中查出的留行门门徒,只怕是九牛一毛,他们必有不少内应仍在其中。沈青黛不敢再去想,如?若皇城四门换上留行门之人,只怕此?刻左右两?侧翼门已经被封锁。这两?门一旦被留行门之人占据,那殿内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羽林军根本不会?闯入。
“礼毕 !”一声唱喝,沈青黛猛然回过神来。
礼毕后?,皇上将携皇后?、皇贵妃至太后?宫中行八拜礼,难道自己想错了。
沈青黛抬头,瞧见皇上朝礼官挥了挥手。
一声呼啸过后?,只见丹墀以?南,一仙鹤翩翩飞至,落在香案前。
那鹤通体洁白似雪,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双腿纤长,神态舒展飘逸。再一细看,便?会?发?现,它口中竟还衔着一块温润的白玉。
沈青黛目光一暗,这便?是登州来的祥瑞,衔玉白鹤。
礼官走到仙鹤身旁,伸手将白玉取下,转身呈给皇上。
皇上接过白玉,笑着朝皇贵妃走去。
一种?不好的直觉油然而生,沈青黛下意?识地朝着仙鹤望去。她突然意?识到,那声鹤唳,或许正是暗号。
方才还温顺的仙鹤,自被夺走了白玉,一下变得焦躁起来。
它锐利的目光四下扫过,落在皇上手中的白玉上。
沈青黛想大声呼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情急之下,她拔掉头上的金簪,重重朝白鹤扔去。
皇上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沈青黛一双焦急的眸子,却只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字: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