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无骞回头,扬声叫,“来人,拿伞——”忽一时身体摇晃,便往前扑。丁灵早见他情状不对,抢一步上前,男人湿漉漉半边身体便砸在自己颈畔——
丁灵张臂抱住,“阮无骞!”
耳畔男人的声音携着湿润的水汽,极轻声道,“……不。”
“什么?”
“叫我无病。”
丁灵心中发急,回头不见人来,口里胡乱应道,“那是什么?”
“……就当小名吧。”
“好,无病——阮无病?”
男人“嗯”一声,心满意足闭上眼。丁灵几乎抱不住,好在坐骑神骏,稳定地撑着主人。丁灵将男人歪斜的半边身体移回马上,男人支撑不住,身体前倾,软绵绵伏在马背上。
丁灵伸手撩开散乱的黑发,男人双目紧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雨地里白得跟鬼一样。
“阮无病?”
男人久久才有回应,闭着眼睛喃喃道,“去拿伞……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睡一会……”
“别说话了。”丁灵斥一句,拍一拍马头,“好马儿,带你主人回家。”
黑马微微打一个响鼻,四蹄迈动,便往外走。它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非但速度很慢,连落蹄动作都很轻柔。丁灵便跟在一旁。
外间值守净军见状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督军?”
男人昏沉中被声音惊动,眼睫震颤,“还有什么?”便要强撑着坐起来。
丁灵忙按住,“你别动。”便挥手趋散众人。
男人仍在挣扎着要坐起来,不住追问,“还有什么?”丁灵用力将他按在马上,伸手掩住他乱颤的眼睫,“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只管睡你的。”
男人睁开眼一无所见,耳畔一个声音宽慰,“什么也没有,都很好,你可以休息了。”
终于可以休息了——男人怔怔地想。
等他再一次拥有知觉时,发现自己伏在马上,马匹轻柔地摇晃,视野中是清亮的石板路,忽近忽远。他动一下,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掌中,那个人握得很紧,仿佛怕他掉下去。
他用力抽回。
下一时自己脸颊被人捧起,视野中摇晃的石板路变成丁灵雪白的脸,眉目如画,瞳仁乌黑,里头一个晃动的人影——是他。
“阮无骞,你总算醒了。”
他皱眉纠正,“是无病。”
丁灵道,“忘了……无病,阮无病。”问他,“你怎么样?”
“不好。”他不想软弱,却不想逞强,他的人生也许是第一次这么诚实,“我不好。”
“头疼。”男人道,“身上无一处不疼。”
丁灵凑到近处,想伸手碰他,同他目光碰触又顿住,“可是觉得冷?”
男人目光凝在半空停住的那只手上,久久才点头,“是。”
丁灵说一句“得罪”,终于把掌心贴在他额上,只一触便皱眉,“这么烫。”
男人被她一触便情不自禁闭上眼,无声地吐一口气,“好冷……”
丁灵解下自己的斗篷搭在男人身上。深秋湿冷,只能说聊胜于无。男人抬手推拒,“太冷了……你穿着。”
“我不冷。”丁灵把斗篷压在他身上,“你因为在发热才会觉得冷,穿着别乱动。”
“是么?”男人眼皮坠下来,“难怪……多谢。”
总算捱到督军下处。容玖正百无聊赖坐在阶下发怔,见钦差大人伏在马上奄奄一息回来,惊得跳起来,忙招呼人扶他下马。男人被人搬动便糊里糊涂醒来,“在哪?”
“到家啦。”丁灵道,“赶紧进去。”
男人点一下头,掀开从人自己往里走,门槛上绊一下,砰一声撞住门框,砰一声大响,便昏过去。
容玖急赶过来,净军一左一右架起来扶住内室。里头早已布置好,烧着两个炭盆,还有冒着热气的净水。男人昏着,容玖正要除衣裳,看见丁灵又停住,“姑娘暂避。”
丁灵如梦初醒,忙退出去。丁灵立在廊下遥望天际,此时天已黑透,漫天雨丝在天地间编织出一个巨大的网,将芸芸众生网罗其中。
许久容玖出来,“进去吧,大人要见你。”又道,“你多坐坐,我去看药。”便走了。
丁灵回厢房,男人闭着眼睛伏在枕上,一张脸仍然白得像鬼。丁灵合上房门,男人被声音惊动,勉力撑起眼皮,看见丁灵便问,“你今天去红枫林,寻我有事?”
“说好今日来看大人,没遇见,打听大人在那里,便过去了。”丁灵顺势坐下,伸手贴一贴他脑门,滚烫。便去铜盆架子那边拧冷巾子,展开搭在他额上。
男人睁眼,“丁灵。”
“嗯?”
“好冷。”男人道,“……要热的。”
“脑袋不冰着,等烧成傻子,倒也不用带病工作了。”丁灵口里吐槽,仍然走去打开柜取锦被给他添上。
“冷……”男人在两重锦被下兀自抖个不住,闭着眼睛喃喃,“……好冷。”
丁灵皱眉看一时,便出去,走回来把手里皮毛裹着的一物塞入他怀中。男人抱住,冷得渐渐好一些,慢慢撑起眼皮,“丁灵。”
“大人暖和点吗?”
男人点一下头,“是什么?”
“汤婆子。”丁灵给他掖一掖被角,“大人睡一会儿吧。”
“外头都黑了……你要回去么?”
“没有,才后半晌,天黑是因为下雨。”丁灵信口开河糊弄病人,“大t?人少操点心吧——只怕倒好得快点。”
男人神情怔忡,极轻声道,“你说得是。”又叫她,“丁灵。”
“嗯?”
“你前日来寻我……究竟是什么事?”
丁灵无语,“说了忘了。”
“假的……”男人说着渐渐唇齿含糊,“不说罢了,早晚我能知道。”
丁灵嘴巴闭得蚌壳一样,只不吭声。
刚刚安静片刻,容玖走回来,“吃药。”
丁灵看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又看一眼折腾半日刚刚睡沉的男人,“要不等他睡一会?”
容玖催促,“赶紧——若这个药再无用就危险了,早吃早放心。”
“可是——”
“给我吧。”男人睁开眼,撑住床沿坐起来。锦被下的身体只一件薄薄的中单,被冷空气一扑立时便是一个哆嗦。丁灵提起大氅给他披在肩上。男人接过药碗,一言不发地喝完,把空碗还给容玖。
容玖道,“不论军务如何,大人务必卧床静养。您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跟九——”
“容玖。”
容玖被他冷冰冰的目光震慑,抬手往面上扇一巴掌,“是我逾矩。”提着空碗便走了。
丁灵扶他躺下。
男人望着她,“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在下雨。”丁灵道,“走不了。”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你要等雨停再走。”
丁灵见他力尽神竭的模样,完全没有同他闲聊的心思,只道,“赶紧睡吧。”
男人却不想睡,久久又撑起眼皮,“若是雨一直不停,你要——”
“你消停一时吧。”丁灵无语,问他,“晚饭已经过时辰了,你饿不饿?”
“我不想吃。”
“一点都不吃么?”
男人想一想,“你弄些水给我吧。”
丁灵便走去倒水,回来时男人正撑着身体又要坐起来。紧走上前扶住,男人头脑昏沉,被她突然一握便卸了力,身不由主往前扑。丁灵张臂拢住。
男人撞在她怀里,匆忙道,“……得罪。”推开她强撑着要坐直。
“别动。”丁灵握住他不叫动弹,“回头再摔了。”
男人便不出声。久久终于放松身体,任由自己靠在丁灵怀中。丁灵一只手拢着他,另一只手托住水碗,慢慢吹凉。男人靠着她,便恍惚起来,渐渐神志飘浮,视野中一片又一片亮得惊人的白光。
等他终于寻回神志时,发现自己紧紧贴在丁灵怀里,被动地饮水。他顿觉惊慌,便咳呛起来。下一时柔软的丝绢压在他唇上拭去水渍。男人强撑住千钧重的眼皮,视野中丁灵目光柔和,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
她问,“你醒了?”
“醒?”男人困惑地皱眉,“……我怎么了?”
丁灵一滞,又笑笑,“没怎么。”仍旧喂他喝水。男人依言张口,他胸腹闷塞,清水入喉只觉恶心,只能强行忍住。总算捱到丁灵收了碗,“没了?”
“没了。”丁灵问,“你还要么?”
“不。”男人连忙摇头,“多谢你。”自己勉力坐直,又慢慢躺回去,“外头还在下雨?”
丁灵看也不看,“不要管下不下雨。”给他掖好被角,“你赶紧睡。”
男人又问,“你今日——”忽一时被她一手掩在唇间,后头的话便堵在口中。
丁灵肃然道,“睡觉。”
男人双目大睁,定定地望住她。丁灵无语,另一只手掩住他发烫的眼皮,强行关机。男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没了声气。
他烧得厉害,没有一刻安稳,昏乱中头颅摆动,搭在额上的冷巾子便不稳固。丁灵只能坐在一旁压住。
如此煎熬到半夜,男人忽然挣扎起来,手臂起舞,不住口地叫,“出去——让他们出去——”
丁灵看得心惊胆战,想去找容玖,又放弃——容玖如果有好法子肯定第一时间回来,现在去催促除了碍事别无用处。她看在眼中着实不忍,伸手去握男人胡乱挣扎的一双手。
握在掌中,烫得惊人。
男人被她一触便用力攥住,身体拼命往上抬,口里尖厉地叫,“让他们出去——出去——”
丁灵被他握得生疼,索性顺势拉他起来,男人被她拉进怀里,神奇地安静下来,叫声也缓和许多,变作断续的哀求,“出去……出去……”
“没事,别怕……走了,都走了。”丁灵胡乱宽慰。手掌心贴住男人肩背慢慢摩挲,感觉他的体温透过中单浸在自己掌心,源源不绝。
男人被她抱了一会儿,胡言乱语变作奇怪的争辩,“不是我。”他说,“不是我……”他不停念叨,固执,又绝望,“不是我……不是……”
丁灵忍不住问,“什么不是你?”这个人掌握净军,又姓阮,有名动天下的九千岁作靠山,谁还能冤枉他吗?
“不是我。”男人显然是听不见的,只是不停重复,“不是我。”
丁灵叹一口气,掌心在男人臂上摩挲安抚,“不是你。”
男人仰着脸,枯燥的唇贴在丁灵颈畔,机械地开合,“不是我。”
“不是你。”
二人一个分辩一个宽慰,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许久之后,男人终于销了声气。满室悄寂,只剩他一下接一下沉重的喘息。寂静中感官意识变得极其灵敏,便连男人枯燥的唇在皮肤上细微的碰触都变得纤毫分明,丁灵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急如擂鼓,节拍稀碎,疯了一样——
不能再这样。
再这样下去阮无病会怎么样不知道,丁灵肯定是完了。
丁灵再不迟疑,左手前探,右手拔下发簪,在腕间用力划下去,那发簪极尖锐,瞬间血珠横流。丁灵托起男人脸庞,把流着血的手腕贴到他枯败的唇边。
血珠漫过唇齿落入男人口中。男人在昏沉中感觉异样,摇头躲避。丁灵死死压住,另一只手压在他唇上,男人张口要叫喊,却被她抵住不能出声,只能发出些含糊“唔唔”声,任由鲜血源源不绝流入口中。
男人在极度的高热之中,醒不过来,陷在丁灵怀中胡乱挣扎。丁灵连疼痛都来不感受便觉手腕被男人烫得惊人的吐息严密包裹,濡湿而柔软的唇舌不时触在伤处,叫她原本就理不清楚的心绪越发乱作一锅粥——
心如双丝网。
第16章 千千结
捱过一盏茶工夫,丁灵估摸着血液剂量应当足够,便撤开手。男人早在挣扎中昏死过去,半点声气都没有,安安静静地贴在她怀里。丁灵拢着他,随手扯一块白绢裹在伤处,牙齿咬住系紧。
她腾不出手,索性低头碰一碰男人前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好一些。便慢慢将他移回枕上,掩好锦被。男人一无所觉的,任由摆布。
丁灵折腾半日,只觉一颗心急如擂鼓,走到窗边撩起镜袱子——镜中人面若桃花,唇如点朱,丁南嘉皮囊本就优越,此时节更是美得夺人。丁灵看得竟无语凝噎,走去撩一捧冷水浇在面上降温,定一定神走回去。
男人平平躺着,面上汗渍狼藉,混着残余的鲜血,看着狼狈不堪,神情却宁定许多,仿佛不是重病,只是睡着了。丁灵走去往铜盆中注热水,浸一条布巾拧干了回去,慢慢擦拭。男人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丁灵默默收拾完残局时,已经接近天明。走去摸一摸男人前额,确定不是错觉,温度下来许多——丁南嘉这个唐僧肉果然非同凡响。
再留下去,他醒了就不好了。丁灵便往外走。推门听外间“哎哟”一声——容玖急急护住手中的药碗,“你走路没声儿么?”问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丁灵胡乱应一句“我有事”,连伞也不拿一把,急匆匆冲入雨幕。等到祠堂时湿得落汤鸡一样,推门便见黑灯瞎火里一个人坐得笔直,唬得退一步,看清来人又松了口气,“你在里头怎不出声?倒吓我一跳。”
油烛点亮。宋闻棠掌着灯,往她面上照一照,想说话又闭上嘴,取一条大巾子,走过来兜头罩在丁灵脑袋上,“你擦一擦,我去烧水。”
便走了。
丁灵搭着巾子擦头发。宋闻棠很快走回来,使大桶往屋里提滚水,注满一只浴桶,又提一个烧得极旺的火盆进来,“我去给你弄吃的。”
“哎你——”丁灵一句话堵在口边,房门已经从外关上。
丁灵一头雾水,闩上房门除去衣裳洗浴,等收拾妥当走去开门。宋闻棠在廊下负手而立,望着雨幕兀自出神。
“闻棠?”
宋闻棠循声回首。
“这么冷的天,你在外头做什么?”丁灵说着让一步,侧身让他入内。
宋闻棠走进来,见一室狼藉,又道,“你且坐着,等我拾掇了来。”
丁灵道,“一忽儿我自己来。你寻我有什么事?”
宋闻棠不吭声,提着浴桶出去。丁灵今日满怀心事原本不想折腾,见他如此勤奋不好摆烂,只能动起来,使墩布擦地上水渍,刚收拾好宋闻棠回来,捧着一只带盖的t?瓷钵子。
丁灵走去关门,回头见他把钵子放在炉上煨着,“那是什么?”
“鱼头豆腐煲。”宋闻棠递给她一双箸,“你先吃鱼,回头汤里另煮挂面。”
丁灵揭开盖子,钵子里汤汁雪白,撒着碧绿的葱花,大喜过望,接过箸吃一口,“好吃好吃。”又招呼他,“你也吃。”
“我吃过了,给你留的。”宋闻棠便伸手烤火,“这半日还没吃饭,你去哪里?”
“有病人。”丁灵含糊道,“容玖忙不过来。”便岔开话题,“哪来的鱼?”
“吴老叔前日大好了,今日一早起往西冷河折腾一日,捞了一大篓子活鱼,特意挑最大的一条给祠堂送过来。”
丁灵饥肠辘辘,点一下头便旋风开炫,好半日腾不出口来说话。宋闻棠在旁坐着,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丁灵吃到半饱才有空抬头,“你看什么?”便摸一摸自己脸颊,“有东西?”
宋闻棠目光一闪,探手握住她手腕,“你怎么?这是在哪儿伤了?”
丁灵便往回夺,“不知道是谁,竟把切药材的铡刀子刃口向上放着,我去拿药,没瞧见便伤了。”
宋闻棠分明不相信的模样,“早上是我切的药。”
“在容玖那伤的。”
“容玖那里有铡刀?”
“有啊。”丁灵胡乱应一句,便转话题,“吴老叔才了病三日,这么快就大好了?”
宋闻棠盯着她一言不发,久久才移开,在火上另外放一个铜吊子,注水煮面,“听阿太说,吴老叔便是数九寒天都要入水的,他底子好,好得快。”看着挂面煮熟,使箸捞起来,“碗来。”
丁灵“哦”一声,双手捧着钵子移到近前。宋闻棠把挂面放进去,又给拌匀,“吃吧。”
丁灵赞一句“好香”,忙着吃面。宋闻棠走去多宝阁上翻拣,不一时拿一只木匣子回来。丁灵刚吃完面,“怎么?”
“伸手。”
丁灵愣一下,终于还是伸手。宋闻棠用剪子绞去她系得乱七八糟的结,把染了血的布巾随手掷在火膛里。丁灵眼看着火膛瞬时火光冲天,又倏忽一暗,还不及说话便觉伤处一凉,低头见宋闻棠正用小银匙往上敷药。“是什么药?还怪舒服的。”
“容玖炫耀他家的好伤药,我讨了来,在你这放着。”宋闻棠捏着银匙仔细铺平药膏,“你说这是铡刀划的?”
“是。”
宋闻棠便不吭声,用白布慢慢裹好,将她的手移回去,自己收拾东西,“既伤着,莫沾水。”停一停又道,“你也莫再出去。”
丁灵想一想,“祠堂既已不缺人,我明日便回去了。我瞧近日镇子上的情状,再有个数日说不得便能放开出入。”
宋闻棠点头,“使得,我与你一同走。”
丁灵瞬间反应不过来,“你与我走?为什么?”
“我无处去。”宋闻棠道,“你不是知道么?而且我的命是你救的,日后便只能是你的人。”
丁灵被他石破天惊一段话激得瞌睡都跑了,连连摆手,“什么我的人?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宋闻棠连语调都没有变一下,“救命之恩怎能不报?我既无银钱,又要报恩,只能以身相许。”
丁灵腾地跳起来,“什么以身相许?”
宋闻棠仰起脸看她,慢吞吞道,“以身相许,就是与你为奴,听你使任你差遣——怎么,还有旁的以身相许?”
这个词在这个年代是这个意思?丁灵一滞,可恨书读得少不敢分证,万一人家真是这意思,自己简直反应过度。丁灵坐回去,“那我也用不着。我救你不过是顺手,不论是谁我都会救。你也不必多想,那夜因为是我遇上你,故尔是我救你,换作雷公镇其他的人,一样援手,你总不能不论是谁都与他为奴吧?”
“不论谁救我,我都与他为奴。”宋闻棠偏一偏头,大惑不解的模样,“你为什么不接受?”
丁灵灰头土脸,“我不要奴隶,更不用奴隶。”
“你说错了。”
“什么?”
宋闻棠收好药匣,走去多宝阁放好,“不是所有人都会施以援手。我在那里,是因为染病被人抢了盘缠,又被人从客栈里撵出来。”
丁灵愣住。
“你不收留,我无处可去。”宋闻棠立在灯影暗处,“你若果然不肯,我走也行。”
话说到这种程度,让他走倒跟犯罪一样——丁灵竟无语凝噎,“那你先跟我离开这里,等去南并州,我另寻盘缠给你。”
宋闻棠立时欢喜,“咱们明日走么?”
“使得。”丁灵道,“早走早安心。”
“什么事让你不能安心吗?”
丁灵一滞,“休胡说,没有。”
“那行。”宋闻棠道,“明日我们回去。”便收拾了空钵子,“早点睡觉,安心养伤。”关上门走了。
养伤?丁灵看一眼裹得严实的手腕——确实要赶紧养,再迟一日只怕要痊愈了。她筋疲力竭,沾枕头便睡过去,一夜里乱梦颠倒,一直有人在说话,语意凄惶,如临绝境。丁灵便宽慰他,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如此颠三倒四,忽然自己的声音变得极清晰。她居然在说,“不是你。”
丁灵连忙去辨认对方面貌——眼前人面色苍白,眉目漆黑,唯独唇色艳丽,如涂丹脂,极轻地颤一下,“丁灵。”
丁灵大惊失色,一足踏空便醒了。帷幕漆黑,丁灵撩起帘子探头,木窗外黑沉沉的,看不出时辰,雨居然还没有停。
居然做这种梦——丁灵简直要抑郁,躲着不肯出门,总算外头有宋闻棠维持生计,屋子里每时每刻烧得暖和,三餐送饭。
丁灵龟缩三日,深觉不能再这么下去。振作起来去药房寻宋闻棠。
二人正商量辞行的事,镇守陈百会走来,“姑娘辛苦。”
丁灵站起来,“镇守大安了?”
“老头子早已经无事了,躲懒又多躺了二日。”陈百会笑道,“姑娘回吧,此处有我老头子。”
“我回去也无事,正好相帮镇守。”
“祠堂马上要入许多人,姑娘还是回去吧。”陈百会见她不解,解释,“镇中病人所剩不多,钦差命所有病人往祠堂居住——只封禁祠堂一处。”
丁灵心中一动,“这么说——我可以回南并州了?”
第17章 含香
陈百会摇头,“还不行 。”又道,“但是差不多快了。祠堂封禁后,咱们镇子等几日无事,姑娘便可回家了。”又催她走,“连日辛苦,回去将养,早早回家。”
宋闻棠立在一在旁不说话。
陈百会看他,“哥儿看着面善,却不是咱们镇子的人,在哪里见过?”
“没有。”宋闻棠道,“你记错了。”同丁灵道,“去收拾东西咱们走。”
丁灵同陈百会作别,回住处走一回,除了容玖给配的外伤药,别的什么也没拿,同吴阿太带着小石头回镇南家里。许春和早等在那里,看见丁灵痛哭流涕,“姑娘可算回来,你要是有个好歹——”
“不许咒我。”丁灵斥一句,“这是宋闻棠,与我们一同回南并州。”便转向宋闻棠道,“阿太这里都是女眷,你跟许春和住。”
许春和还未说话,宋闻棠不答应,“我就在这里——住院子就使得。”
丁灵道,“院子里只有柴房。”
“柴房也使得。”
许春和听得瞪口呆,“柴房如何住得人?”
丁灵正要说话,抬头便见一个人立在街口——竟是数日不见的阮继余,“余都统?”
阮继余不知在那多久,闻言走近,“督军命我在此等候。”
丁灵紧张地抿一下唇,“大人病的怎样,可好些?”
阮继余不答,“督军命我转达——祠堂如今住不得,姑娘途经此处,住处想必不便捷,若有需要,请姑娘南书院安置。”
南书院是雷公镇南另一处大宅,比祠堂小一点,早前因为病患尽数北移一直空置。丁灵想一想摇头,“我住阿太这里便很好。”又问,“督军可好?”
阮继余不接话,“姑娘既然不住,我这便去回话。”说着做一个揖,转身便走。
丁灵紧赶着上前阻拦,“我问你督军如何,怎不说话?”
阮继余止步,“姑娘说笑,我等怎么敢枉论上官?”仍旧走了。
丁灵被他怼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日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我生气呢?”她虽然对丁南嘉的唐僧肉很有信心,但阮继余的态度叫她不能放心,向宋闻棠道,“你看着安顿下来,我一忽儿便回。”
匆匆赶往督军下处。正打算寻个熟人通传,容玖从里头出来,看见丁灵,“你来了?”
丁灵见他神情悠哉,放下一半心,“镇中病患都要去祠堂集中医治,你去么?”
“那是自然。”容玖傲然道,“大疫之处怎能没有我容氏子弟?”
阮无骞如果仍然危急,容玖必定不去祠堂——丁灵完全放下心,“不知容神t?医何时才能出来,我却是要回南并州,特意来与容神医辞行。”
容玖便有些舍不得,“走,我有好东西给你。”便拉着她往里走,“这府里如今一个赛一个忙碌,就我一个闲人,以前还有你作伴,你不在,好无趣。”
丁灵打听,“神医怎么会是闲人?”
“没有我的事。”容玖道,“南照犀角当真神物,督军如此重症,居然二日便退热,昨日已经起来处置事务——我听说已经下了钦差令,命镇中剩余病患迁往祠堂?”
二人到容玖屋子,容玖从匣子里取出一只细颈瓷瓶,“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好东西,名含香。”
“啥?”
“只需一点,遍体生香,勾魂摄魄,至少十三四个时辰不散。”容玖神神秘秘凑近,“等你有了心仪的少年郎,便知道它的好处,我只做了这一瓶,你拿去便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味道——要不是咱们有过命的交情,还不能给你。”
“这便是你说的好东西?”
“不好么?”容玖拔去木塞,使银匙勺一点,抹在丁灵腕间,瞬间一股冷香弥漫。丁灵忍住一句“哇塞”——这东西要放在现代,上市便得是爆款。
“好得很。”丁灵收了瓶子,“我去看看督军。”
“休去。”容玖道,“里头还在安排南赵的事——这会过去必定要挨骂。”
丁灵微觉失落,“我回去了。”
“等督军说完事,我替你转告。”
丁灵想一想,“罢了。”
二人作别。丁灵沿西冷溪往回走,沿路街市喧闹,人声鼎沸——近一个月的时光里雷公镇千余人染病又康复,许多人死去,但日子仍在向前。
走回吴老太家,宋闻棠已经收拾妥当,居然当真在柴房里搭出一个地铺。丁灵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近一个月憋屈日子结束,吴老太忙碌半日整治出一桌子丰盛的酒菜,许春和把来时带的梨花酒搬过来,一群人在红枫树下热热闹闹吃酒。
许春和行伍出身,一沾酒便不得消停,除了冷若冰霜的宋闻棠,连吴老太都被他缠得吃醉过去。等子时西冷江焰火把雷公镇照得亮如白昼时,院子里只有丁灵和宋闻棠二人还能保持坐姿。
丁灵有了酒意,茫茫然看一回四下横七竖八歪着的人,“得把他们弄回去。”
“我来。”宋闻棠站起来,“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去。”丁灵抬眸仰望夜空,在焰火混着爆竹噼啪声里道,“我要看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