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不答。
“是——”阮殷拖长语调,“弑父当然大逆不道?,禽兽不如?,我就是这种人?,你现在知道?还不算晚,你现在——”
“阮殷。”
阮殷又一次被她打?断,满怀怨恨地闭嘴。他坐得笔直,仰着?脸,抬着?下巴,用尽全身气力摆出倨傲不驯的姿态,同她对峙。
阮殷其实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他告诉自己——丁灵不知道?过往,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理应如?此。可他还是不能接受来自她的怀疑,哪怕只是轻如?飞絮的一点点,只一点,都让他无法?忍受。
二人?兀自大眼瞪小眼,门外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禀报,“爷爷,佩高来了,在前头。”
阮佩高?丁灵尚不及说话,阮殷厉声?喝斥,“谁许他来这里?让他滚——”
“是。”小太监应一声?,战战兢兢道?,“佩高带着?宫里的旨意来。他说,太后命他给爷爷送——”
“让他滚回去——”
门外扑通一声?,小太监应是跪了,“是。”
丁灵急道?,“让他等等。”
阮殷怨恨地看她,却不敢违抗,隔着?门道?,“等等。”
小太监听不见丁灵的声?音,不知道?里头在闹什?么,柔顺道?,“是。”
丁灵小声?道?,“太后连夜让高少?监亲自送来的,定是要紧事物,你——”她抿一抿唇,“你见见又何妨?”
阮殷梗着?脖子望着?她,“你在劝我?”
“是。”
阮殷语意转厉,“我为什?么听你?”
丁灵无语,直接摆烂,“你不听罢了。”又道?,“您今天脾气大,我伺候不起,走了。”
“丁灵!”
丁灵根本还没动,仍然站着?。
阮殷仍是桀骜不驯的模样?,目光却凌乱起来,“我听你的便是,你不要走。”
丁灵强忍笑意,“那你安排他。”
阮殷往外叫一声?,“让他滚进来。”
小太监欢欢喜喜应了,一溜烟跑了。
丁灵含笑走过去拉他,阮殷坐着?,身体下沉。丁灵拉不动,便道?,“快起来,叫人?瞧见老祖宗这样?。”
阮殷头一偏,“又如?何?”
“说的是。”丁灵道?,“你怎样?都行?,我却要躲躲。”便指一指帷幕,“我去那后面。”
阮殷冷笑,“谁叫你让他来?自己落的东躲西藏。”他虽这么说,却不阻止。丁灵便知自己同阮殷的关系,不能叫阮佩高知道?——看来高少?监这个赐姓,比阮t?继余兄弟还是差多了。
丁灵摸一摸男人?面颊,“老祖宗好生在外见人?,我在后头等你。”
阮殷被她一触便觉满怀邪火瞬间消弥。如?此形状实在太过丢人?,便强行?忍住一言不发。
不一时阮佩高赶来,进门磕头,“给爷爷请安。”不等回答自己“哦哟”一声?,“今天谁当值?竟叫爷爷的屋子乱成这样?。”便站起来忙着?收拾。
丁灵心中一动,掀起一点帷幕。身在其中不觉得,现下屋里比台风过境都不如?,凌乱地扔着?衣裳鞋袜,空了的酒杯,翻倒的茶壶,水渍混着?酒渍,泥炉上还有冷了的鹿肉——确实,不怎么像样?。
阮殷早已经起来,歪在阔大的躺椅上,看都没看他一眼,“我让你起来了?”
阮佩高一滞,膝上一软扑通跪回去,“奴婢忘情了。”殷勤道?,“奴婢既来了,爷爷赏脸,让奴婢收拾?”
阮殷不答,漫不经心折着?一张纸,“太后让你来?”
“是。”阮佩高直挺挺跪着?,“那边搜拣遗物的时候发现有书?信,恐怕耽误了事,竟然擅自打?开,看过书?信内容不敢自专,连夜快马送入宫。太后命给您送过来。”
阮殷冷笑,“死人?能有什?么急事?”
丁灵便知阮佩高说的“那边”应是伺候阮殷父亲的人?,阮殷话虽刻落,道?理却在——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着?急?
阮佩高道?,“奴婢都带来了,爷爷看一眼?”便双手举过头顶。
阮殷看都不看,“你看过了?”
“没有!”阮佩高道?,“爷爷的东西,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连太后都没看,太后听了便命给爷爷送来。”
阮殷冷笑。
阮佩高如?梦初醒,“奴婢这便命人?去那边,把?不长眼的眼珠子挖出来。”
第42章 不受祭祀
阮殷本?是散漫地歪着, 听到这话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往后看一眼——自是什么也瞧不见,便转头喝斥,“大半夜拿这种事污我耳朵, 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阮佩高忙磕头, “奴婢嘴欠,奴婢这便去——”
“我让你?动手?了?我怎么不记得让你管那边的?事?”
阮佩高越发吓得瑟瑟发抖, “奴婢有罪。”又砰砰磕头。
“滚吧。”
“是。”阮佩高仍在?磕头, “奴婢出宫,太后严令奴婢求老祖宗看一眼——着实等不得了,河间路途遥远, 那边原本?安排今日发信,族中耆老都来,还想请……”他畏缩地看一眼阮殷, “请爷爷主持丧仪。”
阮殷连连冷笑,却没有拒绝。丁灵心中一动,这男人嘴上硬, 其实还是心里惦记。
阮佩高见他神色稍霁, 乍着胆子道, “爷爷看一眼。”举在?头顶膝行上前。
阮殷接过, 极缓慢地展开。丁灵在?后看得清楚,薄薄的?一页纸,廖廖数语。阮殷看了很久, 仿佛上头有什么难以破解的?迷题一样。
丁灵止不住忧心。时辰太久,久到阮佩高都慌乱起来, 忍不住叫,“请爷爷示下。”
阮殷勾起唇角, 慢慢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到后头竟笑出声,变作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半日停不下来。
阮佩高唬得脸色发白,“爷爷?”
阮殷慢慢停下,狞笑道,“都依他。你?亲自去盯着——照他的?意思办,要烧得只剩一把灰,最好连灰都不剩。你?现?在?就去!”
“爷爷三思——”
阮殷语厉声道,“你?要违令?”
“不不不不敢——”阮佩高连连磕头,“爷爷有令,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还不快去?”
“是。”阮佩高又问,“那发信请耆老,还有丧仪——”
“你?不识字?”阮殷尖利地叫,“什么丧仪耆老?烧成?灰,撒了——”
阮佩高连声称“是”,便爬起来,连滚带出去。
丁灵看他离开连忙赶到前头。阮殷失魂落魄坐着,满面诡异的?潮红,口?唇如血,看见丁灵仓皇地叫,“丁灵。”
丁灵握住男人薄薄的?肩,“怎么了?”
“没事。”阮殷神经质地摇头,“我很好……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他说着,忽一时顿住。
丁灵俯身,同?他平视,“阮殷?”
男人双唇紧闭,推她?离开。丁灵站着不动,男人终于忍耐不住,身体前倾,“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尽数打在?丁灵身上,鲜血浸透衣襟,烫得惊人。丁灵只觉心跳都停了一拍,“阮殷?”
男人呕出一口?血,如同?被人抽了魂魄,身体没有筋骨,水一样往地上流去。丁灵用力撑住,将男人半身掩在?怀中,黑发的?头正抵在?自己心口?。
男人面上血色飞速退走,变作纸一样白。他只觉眼前万花筒一样乱转,脑中插了一百根绵针,疼痛太巨,男人陷在?万针锥心的?幻境中,胡乱地叫,“……拿走……拿走……走……”
要去请大夫。丁灵往外看一眼,想走,阮殷这样却不敢离开,正纠结,外头有人叩门,阮继善在?外道,“爷爷万安。佩高走了,走前命我等过来伺候,爷爷可是身体不适?”
丁灵急叫,“快进来!”
阮继善进来时,阮殷早已经疼得神志不清,除了不住地叫“拿走”,说不出一句话。阮继善看见丁灵遍身鲜血,“怎么了?”
“看了信,就吐血了。”
阮继善脸色雪白,“我立刻去太医院,请夏院正。”
丁灵催促,“快去。”
阮殷疼痛稍退,“丁灵。”
丁灵抚摸男人冷冰冰的?面颊,“还疼不疼?”
阮殷摇一下头,“我又失态了。”
“你?很好。”丁灵道,“去躺一会,好不好?”
阮殷柔顺地点一下头,任由她?半扶半抱拉起来。丁灵气力小,阮殷虽瘦,却撑不住,两个人磕磕绊绊,等阮殷终于躺在?枕上时,已是淋漓出了一身汗。
只这么一会儿?,男人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他本?就生得白皙惊人,眼下看着跟只活鬼一样,“丁灵……”男人奄奄地叫她?,“你?让他们走。”
丁灵回头,看一眼空无一人的?屋子,胆战心惊道,“都走了。”
阮殷“嗯”一声,闭着眼睛微弱地呼吸。那张纸一直悬在?他手?边。纸上廖廖数语,丁灵一眼看完——
吾生无幸,无一子嗣。阮殷阮齐二?人,忤逆狂悖,畜生不如,为人不能继吾衣钵,为鬼亦不能继吾香火。吾无颜对列祖列宗,吾身死后,一火焚之,骨灰洒落山川河海,吾身不入祖坟,吾魂不入宗祠,不受祭祀,不许任何人为吾戴孝守灵。
丁灵看得心脏骤缩,眼眶剧痛,摸索着握住男人冰冷一只手?,胡乱道,“别怕,没事。”
男人没有一丝气力,脖颈软垂,稀泥一样躺着。听见声音只是微弱地撑起一点眼皮,“……我很好。”
丁灵捧着男人瘦削的?脸颊,“是,你?一定要很好。”指腹捋过男人有些锐利的?眉峰,“你?一定会很好。”
男人空洞地睁着眼,“死了,都不让我戴孝。做鬼都不肯见我。”大颗泪珠从男人目中滚下,砸在?枕上,溅出一小片深色水痕。男人木木地,“忤逆狂悖……畜生不如……”
丁灵听不下去,“不许乱说。”她?双手?捧着他,强扳着同?自己对视,“再说我要生气。”
男人被迫收声,迷惘地看着她?。丁灵道,“阮殷是我要带去家乡的?人,你?不能这么说他。”
男人大睁着眼,目中慢慢蓄了泪,渐渐不堪重负,沉甸甸地滚下来,尽数洇入枕褥,从一小块变作一大片,湿漉漉的?。
男人筋疲力竭,眼皮坠下来,昏睡过去。
阮继余进来,“姑娘,夏院正来了。姑娘随我暂避。”
丁灵依依不舍看着昏睡的?男人,一步三回头,仍旧避到帷幕后。不一时阮继善引着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丁灵便知这是当今名闻天下的?再世?华佗,神医夏随。
夏院正束起衣袖,翻着眼皮看一时,又把过脉,“千岁这是受惊过度,又过度悲伤,以致心脉不调,表证神志不归,更兼吐血。”抬头道,“劳动善都统回禀圣人,不是小病症,不可再过惊扰。”
阮继善忍不住骂,“阮佩高这个不懂事的?玩艺,那种东西扔了罢了,还腆着脸连夜拿给爷爷看!糊涂!”
夏院正道,“卷起衣袖。”便去随身带的?匣子里取针。
阮继善俯身让昏睡的?男人平卧,自己跪下,一点一点卷起阔大的?衣袖,白而细的?两知手?臂平平铺在?男人身侧。夏院正炙过针,从手?少冲入针。
丁灵在?后,看着银针没入男人骨血,指尖都在?发抖。
男人初时没有知觉,等针到肘间少海时,疼得胡乱挣扎起来,t?昏乱地叫,“出去……别碰我……”
夏院正见怪不怪,仍然?往上,在?腋下处又入一针。男人越发叫得尖利,双足踢蹬,身体扭转挣扎。夏院正听若不闻,“按住。”
阮继善只能依言照办。
夏院正面不改色,另取一枚长针,解开中单,往心口?膻中穴入针。男人叫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啊——”
短而促的?一声,又骤然?消失,应是昏了过去。阮继善都慌起来,“夏院正,这——”
“没事。”夏院正道,“施针不疼,老夫亲自施针更是半点不疼,千岁病中,神志不属,惊惧太过,这都是病兆——等大安就好了。”又道,“老夫这便开药,千岁情状,都统需速速入宫禀报圣人。”
“是,院正放心。”阮继善引着夏院正出去。
帷幕后的?两个人总算能现?身。丁灵扑到榻前,阮殷搭着一领锦被,平平卧着,面色好了许多——不愧再世?华佗。丁灵放下心,双膝一软扑在?榻边,半日动弹不得。
阮继余欲言又止,“你?……你?跟他……”
丁灵伏在?自己臂间许久,终于缓过来一点,抬头,“怎么了?”
“没怎么。”阮继余别扭地转过脸,“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是……”
丁灵神思不属,见他支支吾吾更不想搭理,“你?不要在?这里说话,病人要休息。”
阮继余一滞,“我去看看药。”便走了。
丁灵总算重回清静,便伏在?榻边陪着阮殷。不知多久,男人昏然?睁眼,看见丁灵惨白的?面上浮出一点笑意,抬手?努力去碰她?。
丁灵连忙握住,“你?好点吗?”
男人道,“我很好。”目光下移看见丁灵遍身血迹,忍不住皱眉,“弄脏你?了。”
丁灵看都不看一眼,“没事。”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男人面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男人摇头,“……夏随来了?”
这个人真是聪明太过,但凡傻点,都不至如此痛苦。丁灵点头,“是。”
“你?别叫他看见。”男人道,“丁灵……你?回去……”
“没看见。”丁灵道,“他都已经走了。”凑近道,“我不走,你?这样我回去也不放心,你?不能撵我走。”
男人又笑起来,极微弱的?一点笑意,“丁灵,我应是不太好……瞒不住的?……宫里很快就来人,你?不能在?我这……”
“为什么不能?”丁灵道,“就当我是千岁府上的?丫头。”
“你?不是。”男人摇头,“你?是女君。”静室中,男人的?声音迷惘又笃定,“是我的?陆阳君。”
第43章 乱梦
司礼监老祖宗重病的消息很快传开, 中京城混乱起来。皇帝亲奉太后銮驾,每日下朝第一件事便是往千岁府探病。
圣恩如此隆重,千岁府外每日人山人海,但无一人得以入内探病。众人脑袋转弯, 都学丁老夫人往悬山寺给老祖宗烧香祈福, 一夜之间居士别院人满为患,简直一榻难求。丁老夫人原赁了半个月的院子, 见状直接不走, 大?有老祖宗不康复誓不回京的意思。
阮殷病重,太后震怒,竟把岁山行刺的事直接交给东厂勘察, 谁都知?道东厂是司礼监的班底,东厂提督本人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富贵。李富贵接旨,铆足气力, 五日就结案,矛头?直接指向中台阁赵砚。
赵砚原本就同阮殷势同水火,正常案子这么查, 太后指定不依。如今阮殷病重, 太后直接两眼一闭允了, 总算赵砚还能有些恩宠, 行刺的事转头撂给中台阁第一大秘崔隽,自己险险脱身。
龙禁卫查了内鬼,说?是崔氏族人, 连着崔隽一同处置。其余人因为护卫不力,一律降三级原地使用。丁北城御前?行走不足一月, 又变成?区区城门卫,苦哈哈地继续熬资历。
外头?便传得越发稀奇, 说?丁府小姐才勉强封上个偏僻处的女君,哥儿就连降三级,得不偿失云云——反面印证了如今阉党势大?,便是丁府招惹上也?要脱层皮。
丁灵不情不愿被阮殷撵回来,连着三天趁夜跑去苦水胡同李宅,竟连看门的人都没有,直接大?门紧闭。丁灵回来简直坐立难安。总算阮殷还有点良心,每日夜半三更?都能有个帖子悄悄送来——前?二日虽然伪装得不错,但瞒不过丁灵,必定是寻人代笔,第三日起变作亲笔,初时字迹稍显虚浮,后头?慢慢笔锋强健起来,字也?多了。
丁灵每日拆了帖子只研究笔锋,毕竟写的字既少,又没什?么像样的言语,不是今日安,就是大?安,就差特大?安了。光看帖子,还以为身强体健日食三碗呢。
总算外头?消息也?差不离,太后接连去了七日,后头?便只打发人送东西。
丁灵放下心,新仇旧恨翻一遍,索性心一横,也?不去苦水胡同。往诸王府宴上混了一日便觉无聊至极,想着的卢千里名驹,声名太显自己根本不敢骑,如今只能拘在小院子里,便同丁北城编个跑马的由头?,亲自送的卢去京畿别院。
一人一马都拘束已久,出中京便策马狂奔,跑个痛快。不足一个时辰到地方,丁灵把的卢交与管事,叮嘱,“料要精细的,每日放马,至少二个时辰,我?年下来接,养坏了养瘦了你都别干了。”
管事平生第一回 被主家托付一匹马,连连答应,“姑娘只管放心。”
丁灵依依不舍同的卢作别。管事收拾出青皮马车,“别院没什?么准备,只有这个车,姑娘莫嫌弃。”
丁灵哪里在乎什?么车,只管叮嘱,“照顾好我?的马。”便自回京。因为的卢名声长相都太显,丁灵出京赶了个大?早,此时困倦不堪,打上车便睡得昏天黑地。
古代马车颠簸,丁灵时睡时醒,乱梦颠倒。恍惚走入白?皑皑的一处,望不到头?的白?玉砖,四下里密密悬着雪白?轻纱,水汽氤氲,朦朦胧胧的,什?么都隔着一层雾。
空气弥漫着清而甜的香气。丁灵看不清道路,抻着手,摸索着往前?走。轻纱起起落落,隐约一个人背对她立着。丁灵叫他,“谁在那?里?”
便走过去。绕过无数重轻纱,丁灵终于?立在那?人身后,是个男人,披着件薄薄的轻纱,赤着足,背对自己。男人身形隐约可见,纤薄而柔韧,四肢修长,脖颈细致,便连足踝都精巧漂亮。
丁灵只觉心跳如鼓,“是谁?”
男人慢慢转身,轻纱极薄,大?片雪白?的皮肤氤在朦胧的水汽里,湿漉漉的,像浸了脂的玉。他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像森林里迷失路途的鹿,他说?,“你终于?来了……”
丁灵身不由主上前?。男人一把拉住她,身体慢慢后仰,二人相携滚入水中。丁灵想叫喊,却不能出声。水中男人一双唇红得滴血,慢慢欺过来。
丁灵本能地张口,总算在离那?鲜艳的唇还有一隙时恍然大?悟,便醒了。丁灵坐起来,急急地喘——竟然做这种?梦,跟那?种?春暖花开时做的梦有什?么区别?
才几天没见,就这样。
那?厮想必不是人,是山里的精怪。
丁灵暗暗地骂。半日定一定神,便问外头?,“到哪了?”
“再五里地就是京南门,下雨道路难走,姑娘莫急,还能再睡一会?。”
“下雨了?”丁灵撩起车帘。马车正穿过一片红梅林,果然在下雨,雨雾蒙蒙,不大?,却极冷,红梅被寒气浸透,香得动人——难怪梦里也?是雾蒙蒙的,还这么香。
丁灵想一想,“去苦水胡同。”
“天气这么糟糕,姑娘不回府?”
“就是天气不好才要去。”丁灵说?完,缩回马车。这种?天气病人应是难捱,去寻他烤肉吃酒,嗯,病人不能吃酒,让他看着自己吃。
丁灵想着,自己无声地笑。马车入城,冬雨湿寒,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马车走得飞快,不一时到三楼坊,离苦水胡同只一条街。
马车却停下了,车外有人说?话,仿佛争吵。
丁灵急着去苦水胡同,便不高兴,“怎么不走?”
“姑娘等等。”车夫小声道,“……是东厂的人。”
丁灵撩起车帘,不是东厂厂卫,却也?没什?么区别——阮佩高带着一队锦衣内监,人均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围着地上跌坐的两个人,看背影是一名青年,和一名老汉。潮湿泥泞的青砖地上散着一地白?生生的炊饼,扁担,竹编箩筐等物。
丁灵看一眼便猜到发生什?么事,便看阮佩高。那?厮一张脸雪白?,口唇却红,一看便知?是上了t?妆,同刻板印象里死太监的模样没有半点分别——难怪他虽然没穿厂卫制式衣裳,仍然叫车夫看出来是个死太监。
阮佩高坐在马上,“你撞到我?马上,倒要我?赔你?这是公然讹人吗?”
老汉颤声道,“我?好好走路,是你撞上来——”
阮佩高阴阳怪气“哎哟”一声,“你好好走路,我?也?是好好骑马呀,道路就这么宽,马匹都是畜生,你不让它?罢了,倒要讹我??”
“马匹是畜生,骑马的人也?是?”
丁灵听?见这一声,立刻探头?。说?话的人是蹲在地上扶着老者的青年,浅青的袄子,束发,戴同色的书生巾,背影清瘦修长,翩翩少年模样。
阮佩高哪里挨过这种?骂,“放肆!”
丁灵见状不妙,横插一杠打断,“闻棠。”
青年正是久久不见的宋闻棠,听?见声音回头?,看见丁灵目中一亮,“你怎么在这里?”
“正是我?要问你。”丁灵撩着车帘,含笑道,“你进京如何不来寻我??”
宋闻棠眉梢眼角满是喜色,又忍住了,“等一会?说?。”便指一指阮佩高,“这位内官长街纵马,撞翻这位老者的摊货不肯赔偿,反倒说?老者讹他,天子脚下怎能容此人放肆?你等我?同他理论。”
丁灵暗道你同这个不讲理的东西理论个大?头?鬼,便道,“我?来。”转向阮佩高道,“高少监……好久不见呀。”
“丁小姐。”阮佩高点头?,“这贱民当面骂我?,小姐亲耳听?见,想是要为我?主持公道?”
“我?听?见什?么?”丁灵装聋作哑,“我?倒是瞧见高少监长街纵马,这可是违律的罪,高少监怎的如此不小心?回头?叫中京府拿了,岂不是面上无光。”
阮佩高冷笑,“你今日铁了心要给这些贱民出头??”
丁灵道,“士农工商国家之本,这里一个士子,一个小商贩,哪一个是贱籍?”
阮佩高一滞,“你——”
丁灵故意向后看一眼,“此处就在千岁府左近,老祖宗可知?道高少监在他门上肆意纵马?”
这一下打到七寸——真?有人到老祖宗跟前?添油加醋,一个“不敬”的罪名就能让他去洗夜壶。阮佩高不敢纠缠,指着丁灵道,“你等着。”招呼众人呼啸而去。
不一时到千岁府,阮佩高命众人在外等候,自己在门上报名。足足等了一盏茶工夫才出来个小太监,引着他往里走。
穿过重重楼宇,又走了快一柱香,总算到缓山环抱一处精细的楼阁。小太监打起帘子,阮佩高极精细地整过仪容,躬着身体走进去。
屋里地龙烧得极暖。老祖宗仍然卧床,散着头?发,这么暖和还披着领夹袄,怀里抱着手炉。
熏笼上坐着个不足四十的女人,虽然衣着简单,却是面貌皎好气质高华——正是当今太后。
阮佩高默默走到太后跟前?,勾着腰,把怀里的匣子双手捧着奉上。
太后看一眼,笑道,“给你们老祖宗。”
阮佩高依言走过去奉上,耳听?那?位老祖宗道,“娘娘这么说?,叫奴如何立足?”
“海上贡来的琉璃香,说?安神有奇效,出来竟忘了,特意让小高回去拿,你夜里总睡不好,滴一点在香炉里。”太后又道,“都做到正四品掌印了,还说?什?么奴才?你还是个小孩子就跟着我?。我?如今看你,跟看我?们陛下也?没什?么分别——都是我?的儿。要不是时运不济净了身,入了阁,正一品你也?做得。”
阮佩高听?着,脑袋便再低一些。
老祖宗道,“没有娘娘,阮殷早已经死在郊狱,论什?么品级?便不是奴才,亦是恩人。”
太后点头?,便骂阮佩高,“东西拿来放着便是,看不见人病着,难道让他起来接?”
“是奴婢不晓事。”阮佩高恭恭敬敬放下,见二人杯中茶冷了,走去泼了,另换热的。
太后问,“拿个东西,如何这许多工夫?”
“是。”阮佩高心中一动,便道,“原是不要的,路上遇到些事,倒耽误了。”
太后吃茶,“什?么事?”
“丁府南嘉小姐。”阮佩高刻意把告状说?得像闲话家常,“奴婢在御街遇上,南嘉小姐喜好真?是不带变的。”
太后果然皱眉,“她又去纠缠李东陆了?”
“倒不是。”阮佩高道,“是个面生的哥儿,确是好相貌好气度,瞧着倒有李编修当年的品格。”
“恩科在即,必是来京里等着会?试的举子。”太后忍不住摇头?,“跟阿遥当年一样,好好的侯门千金,偏爱跟冒酸气的读书人裹缠。”
第44章 我选阮殷
阮佩高道?, “谁说不是……好好的北穆王,这么些年婚也不成,多少年不见回京——”
“你这厮还是莫盼着。”阮殷冷笑,“穆王回京, 第一个便是剥你?的皮。”
阮佩高唬得脸发白, 双膝一屈便跪下。
太后?听得愣住,又点头, “说的是。阿遥的脾气, 知道?你?们后?头编派齐聿,可不是要剥皮?”
阮殷道?,“去?岁北征, 奴才往西?州拜过穆王,穆王命奴才给娘娘陛下请安——说穆王在?西?州一切都好,世子功课也好。”
“是, 你?同我说过。”太后?心情稍霁,“阿遥信上总同我说,什?么都好……就差个姑娘。”
“穆王这么年轻, 必是会有的。”阮殷想一想道?, “如今西?州富庶, 已是西?域第一城, 便北疆都有商队往西?州走货。城中风光与中京大不一样?,娘娘在?画册子上见的稀奇古怪的人都有,吃食也别具一格。等天暖, 奴才伺候娘娘往西?州,见见穆王和世子, 趁便散散心?”
太后?越听越是神往,“去?……都去?……我们一同去?。”难免感?慨, “想当?年危山大败,我父兄战死,西?州凋零,哪里想到还能?有今日之盛?”
阮殷道?,“如今西?州之盛只是初具气象,再过十年,繁盛更加不同一般,以西?州之地利,朝廷从此非但?西?疆固若金汤,北疆也能?高枕无忧。”
太后?点头,半日才不情不愿道?,“毕竟齐聿在?那里……他虽然是……”便摇头,“确实?有治国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