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夷一仗,万不可开打。
“我今日寻你来,是为了其他。”
“你有事尽管吩咐便好。”
他言辞中带着二人都可心领神会的宠溺,可却无人说破。
云纤抬眸看了李玉蘅一眼,李玉蘅眸色一沉。
他们太过熟悉,云纤这眼神让他知晓此事定然难办。可转瞬李玉蘅便释然,无论何事他都会竭尽所能,达成她所愿。
“这……”
从袖中掏出两张薄纸,云纤递给他。
李玉蘅打开,见上面空空印着两道世子金印,不由蹙眉。
“帮我以卫铎口吻,写一封联络郑肃琮的密信,日期要十日之前。”
李玉蘅面露错愕,惊讶地抬头看着云纤,他双唇张张合合许久方喑哑着声道:“你可知此信一出,意味着什么?”
“自然知晓。”
云纤转过头看向窗外,淡淡道:“此信若流入外人手中,足够湘王府灭了满门。”
“不仅如此……”
李玉蘅垂着眸,眉心紧蹙:“若圣上见到此物,就连郑肃琮郑将军也会被圣上怀疑有不臣之心。”
“云纤……”
李玉蘅捏着手中空白信笺,双眸赤红,他喉中哽咽略有艰难道:“我知云家灭门跟卫益清脱不了关系,可卫益清如何都活不长了。”
“圣上亲征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挺不住多久。”
这几日亲征之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都不见太子出面,可见太子已到了病入膏肓之时。
如若不然,以太子为人性情定会出面阻拦圣上。
而一旦太子薨逝,那么无论圣上有无心思让湘王府一脉来继承皇位,都不会留下卫益清性命。
圣上虽已过壮年,但身体尚且康健,若无意外或许还可再为帝二十载。
这期间,定不会让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卫益清为储君,而是多会将储君之位交给卫铎,或者卫铮。
而行至此一步,卫益清必得先死于另立储君的圣旨前。
若圣上无心将储君之位交由卫铎、卫铮手中,而是另有储君人选,那整个湘王府危矣。
所以无论如何,卫益清都难逃一死……
“你可否……”
李玉蘅语气哽咽:“可否收手?”
当日参与灭云家满门之人已全部死亡,其他人则是无辜。若有可能他希望云纤就此收手。
“世子是无辜的,郑将军也是无辜的,卫锒更是无辜的。”
“此事,能否便罢了?”
他也为云家满门不值,也憎恶当日对云家动手之人,甚至恨不能将他们挫骨扬灰。
可当年血仇已报,再牵扯无辜便如湘王一般作恶了。
“我知晓的。”
云纤站起身,鼻中泛酸。
“我知晓卫铎、卫锒无辜,也知晓郑将军为国为民镇守边疆多年,不该由我这等卑劣之人因私欲陷害,我都知晓的。”
她看着李玉蘅,一字一句道:“可世人皆有其生存意义,亦有其必须要做,必须要完成的事。”
“就如卫益清。”
卫益清难道不知自己绝无前路,且必死无疑?
他知晓的,可他为何不跑?不过是一死以让卫铎、卫铮继任皇位时更为名正言顺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路,所以必须要走,她也一样。
“对云家动手之人的确一一死在我二人刀下,可我还有一事不明。”
“我不知云家当日究竟为何而遭那等劫难,此问题不解,我一生难安。”
“祖父爹爹世代为善,却落得那等下场,我难道不该问个是非对错?我知晓好人未必会有好报,可作恶之人,不能如无事发生,不能悠享安乐。”
“我云家血仇,不该以幕后之人身死为终点。”
“我也不想求个公道,人已死,这公道给我又能如何?且又何为公道?”
“公道我不要了,可我想要一个答案。”
“为何……又为何是云家?”
自云家灭门以来,一千多个日夜,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食如嚼蜡,睡不安稳。
这一切,不能因为卫益清死,便当做一个了结。
“这封信不会流落在外,就算流落在外也无妨。”
“世子金印在字迹之下,若有心探查无论如何都会还郑将军清白,可若圣上有心为难,那有无这封信都没什么所谓。”
“这封信并非用来陷害湘王府,我另有他用。”
李玉蘅看着眼中蓄满泪水的云纤,红着眼点头。
“我知晓了,明日给你。”
二人交谈几句再无别话,李玉蘅却仍不忍离去。
他静静站在一旁,待到云纤平缓了情绪,这才喃喃道:“待你要出答案……”
“可愿意与我一起离开湘王府?”
云纤看着李玉蘅,久久未答。
李玉蘅也不强迫她,只是说了声让她多多考虑后便转身离去。
云纤一直在小书房中坐了许久,直至眼中赤红消散这方往秋水居回。
一路走走停停,好似漫无目的一般,直到路过王府花园看见江月楼,她才回过神,略一思索,走了过去。
“江侧妃。”
“你来了。”
江月楼也同是魂游天外模样,看见云纤眸色方由黯淡转为光亮。
“你这双眼,哭过了?”
“嗯,担忧世子。”
江月楼幽幽一叹,也忍不住红了眼。
她出身大族,怎会不知湘王府众人下场?
尤其是卫益清。
那是她用尽一切换来与他相爱一场的男子,虽最终看清不过是自己痴情错付,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不希望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二人之间纠缠、羁绊太深,已无法用简单爱恨去描述。
无论那人是否爱她,爱过她,她如今所求也不过希望那人平安而已。
不愿在小辈面前落泪,江月楼转过头轻轻擦拭面颊。
“您说圣上会如何选?”
云纤看着她的动作,低声询问。
“不知。”
江月楼语气柔软:“我虽与圣上也算青梅竹马,可他与先前大有不同,若是以前的他我知他会如何选择。”
“可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几年的人,我不知他会如何选。”
权势腐人心,她很难看出圣上心中究竟还剩下多少亲情。
这一点,便是太后,便是卫益清也瞧不真切。
可无论圣上怎么选,于卫益清差别都不大。
于她来说,差别也不大。
她所看重的,唯二人而已。
“你不知,我方才从锒儿的院子过来,他正在池中放着纸船,在那跟麦秋比谁的纸船载物更多,更不易沉。”
江月楼说着,红着眼笑了出来。
她仿佛想到了卫锒的天真模样,笑容都变得慈爱。
“其实如锒儿那般也十分不错,整日只知吃喝玩乐,没得烦恼。”
“是啊,三爷是有大福气的。”
离开鲁家巷后,卫锒是她所见过的唯一一个所有人都爱惜疼惜之人。
生母为他机关算尽,只求前路光明,养母为他倾尽所有,给了他全部真心与呵护,而其他人因知他无任何威胁,也从无算计利用之心。
这样的人,如何不算有大福气?
这话仿佛说到了江月楼心坎,她抿着唇笑得温柔:“我有一事想要求你。”
“江侧妃请说。”
江月楼道:“来日若有可能,帮我多护着些锒儿如何?”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乖巧嘴甜,也不会碍了别人什么。”
云纤垂下眸,还未等答话,便见秋苓自远处而来,语气焦急:“娘娘,太子入宫了,王爷说让娘娘给王爷备衣。”
江月楼闻言,手中帕子悠悠飘落。
今日过后,湘王府是个什么下场,应当就会有结论了罢……
他微微眯着眼,浅浅一笑。
“本宫都不记得在东宫躺了多久,偶出来见见太阳,竟觉十分解乏。”
身旁近身伺候的小太监闻言,低着头轻轻抹了眼泪。
太子正值壮年,却久病缠身,实令人惋惜。若太子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子,他们这些下人怕还不会如此难过,可太子偏生是个君子,日后也会是个明君。
而如今……
两个小太监相互对视一眼,皆心中苦涩。
“殿下可要坐轿?”
“便不坐了,走到门口去。”
瞥了一眼放在房前的一人小轿,卫锵温声道:“待走出这院,再坐它。”
他面色透着苍白,哪怕尽整个太医院之力休养身体,也未能让他有半点好转。只数十步走过去,卫锵便面色泛红,满头虚汗。
“罢了。”
他自嘲一笑,对身旁人道:“是本宫不中用,唤人来抬轿。”
不多会儿,抬轿人走了过来,无声将卫锵抬出东宫。
由东宫入宫这段时间,卫锵竟在轿上短睡了一阵。
随身伺候的太监唤了两次未见太子应声,抖着手将轿帘拉开,将人轻轻推搡醒后,见卫锵睁眼他才咧着嘴做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殿下,圣上说……圣上说国事繁忙,让您先回东宫歇息。”
“无妨,扶本宫下轿。”
卫锵起身走出轿中,撩了下摆便要跪,只是双膝还未等落地,养心殿中便走出两个满头华发的太监。
“殿下跪不得,万万跪不得。”
那太监上前将卫锵搀扶起来,满面心疼:“太子殿下,您这又是何必?”
“本宫要见父皇。”
卫锵面上浮现出淡淡笑容:“您老去跟父皇说,若今日不见,我便在这长跪不起。”
“哎呦,您……”
那老太监啧啧两声,无奈转身回了殿内,不多会儿泰和帝亲自走了出来。
看着面色苍白身形孱弱的卫锵,他眉头紧锁:“你不在东宫养病,跑这里做什么?”
“父皇宫门不开,孩儿当然要来瞧瞧发生了什么。”
父子二人一起走向养心殿,卫锵行路慢,今日一连换衣、入宫,已折腾得他没了力气。
方走了不久,他便停了下来。
泰和帝一直留心身后人脚步声,听见卫锵脚步停下,他垂了眸子等在原地。
直到卫锵走到自己身后,他方大步迈进养心殿。
养心殿有太监给卫锵铺了软垫,刚进门便将人迎到了榻前,卫锵想了片刻不曾强撑,坐下休息起来。
泰和帝看着手中奏本,一时也不曾说话。
好一会儿,卫锵才闭着眼轻声道:“孩儿可能问一句,父皇非要亲征南夷的理由?”
“父皇并非迟大人口中为求虚名之人,您根本不在意做什么千古一帝,又为何对南夷如此执着?”
泰和帝不曾回答,只沉默翻着奏本。
陈衡山正在家中守孝,他还未找到其他监国之人,如今朝中皆反对他御驾亲征,一时间倒让他分身乏术,无心顾及其他。
翻开奏本,见又是阻他亲征之事,泰和帝随手丢到一旁。
角落中已堆出一座小山,这还只是昨日、今日两天的分量。
“父皇,亲征之事就此算了吧。”
“孩儿恭请父皇收回成命。”
卫锵想要跪地,却是被泰和帝一把搀扶起来。
“此事你无需多管,你所要做的,就是将身体养好,待朕亲征回来。”
“所以这些年父皇一直对南夷念念不忘,当真是为了孩儿?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卫锵双目赤红,虽心中早有答案,却始终不敢相信。
“南夷传说,南夷皇室有一稀世奇宝,是可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父皇莫不是当真信了那个传说?”
“可父皇应当知晓,这天下根本就没有那等圣药,若是有,南夷君王早可长生不老,位列仙班。”
知晓是因为自己方让父皇背负骂名,甚至置江山于不顾,卫锵心中哀哀欲绝。
他最不想,也最怕的便是如此。
脱力坐在地上,卫锵眸色猩红:“父皇,收手吧,这等传说多是小族为求自保,亦或神话皇室,安抚、镇压百姓方自己造出的流言。”
他饱读诗书,自然也曾听过南夷传言,更因此而动心,可他并非市井百姓,并非不懂制衡、驭人之术的凡夫俗子。
他都懂的道理,父皇又怎会不知?
不过是心有不甘,自我哄骗罢了。
“南夷地处偏僻,沼气遍布,且因他们周围皆是高山沼泽,自古以来疫病频发,皇室方造出这等谣言安抚民心。”
“您举国之力换一场豪赌,换一场镜花雪月,着实……着实有失圣明。”
他生来便先天不足,满身沉疴,若自己是一庸人不知世事倒还罢了。
可偏生他空有风云之志,却无实现之力。
他卫锵认了。
这么多年,他认了,也唯有认了。
可他不想、更不愿天下因他动荡,兵将因他而亡,更不想父皇因他而背百世骂名!
这让他如何承受,又怎能承受?
卫锵忍不住泪流满面:“父王,便如此吧,生死有命,更改不……”
“如此?”
“你让朕如何能甘愿一个‘如此’?”
泰和帝也半蹲下身,直视卫锵:“你是朕的孩儿,朕知你的天资,朕知晓你是这世上最可为明君之人。”
“且便是抛开此不谈,你也是朕唯一可继承这天下江山的孩儿。”
“朕励精图治,亲征数国开疆辟土多年,打下的这片江山难不成你想让朕拱手让人?”
“朕不甘心!”
“锵儿,你说,你让朕如何能甘心?”
这天下,是他的天下,这江山是他以一身战功换来的江山,他又怎么会就此心甘情愿拱手让人?
且又让给谁?
难不成让给卫益清和那郁氏疯癫女子的孩儿?还是让给卫益清和出身低贱的妾室之子?
他并非恋权之人,可这江山让他怎么放心交给这样的人?
哪怕当初卫益清跟江月楼能够生有一子,这天下有一人流着他卫家和江氏一族血脉,他也不会沦至今日这般无助境地。
泰和帝抚着卫锵双肩,沉声道:“锵儿,你可懂?这天下唯有交予你手中,朕死后方有瞑目那日。”
“可父皇,孩儿撑不住了。”
抹去面上泪水,卫锵满眼绝望:“便是南夷圣药为真,孩儿也撑不住了。”
“便是今日、便是此时此刻南夷之人将那圣药连夜送来上京,孩儿也撑不住了。”
他自己的身体如何,唯有自己最是清楚,哪怕太医不敢说,他也知晓。
两月,他如今连两月时间都撑不上,如何能等到继承大统那日?
卫锵抓住泰和帝,如幼时一般失声痛哭。
他说父皇,孩儿不成了。
“你可以的。”
泰和帝满目坚定:“你可以的,父皇相信你。明日,明日朕便出兵,你等朕四个月,四月后朕定将那南夷圣药给你……”
卫锵伸起手臂遮挡住双眼,打断泰和帝的话:“昨日皇叔来找过孩儿,孩儿给他写了退兵手谕……”
话还未落,卫锵便听屋中传出砰一阵声响。
“朕说过这段时日不准任何人去东宫,以任何事叨扰你,他竟公然抗旨?”
“夙风。”
泰和帝大喝一声:“去将人给朕拦下,亲征一事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
“杀无赦。”
“慢。”
泰和帝唤夙风之时,屋中闪入一身穿玄色甲胄的带刀侍卫,他身形极快,领命离开的速度也不过一瞬。
卫锵一个慢字说出口,夙风人已起身离去,半点不曾听太子之言。
“父皇。”
卫锵踉跄着起身,面色因激动而显得异常赤红,他眼中满是泪水,语气绝望:“父皇,莫让孩儿再背那无谓孽债了。”
“孩儿不想让天下百姓再陷浩劫,这天下,再经不得一场战役了。”
“朕会成功的,你也一定会有圣药相救,你信朕。”
泰和帝眸色阴鸷:“若无此物,朕要整个南夷来陪葬,让他们知晓编造事实的下场。”
“来人,送太子回东宫静养,再有去东宫寻太子者,就地贬为庶民,其族中男丁百年不得入仕。”
唤人将卫锵送回东宫,泰和帝这便下旨,明日出征。
朝中内外本以为今日太子入宫可打消皇帝亲征念头,却未想听见这等消息,众臣心中惊骇皆四处奔走,想要寻办法阻止圣上。
卫锵被送回东宫,却因心情过于激越而昏睡过去,待到他醒来,已是月朗星稀之时。
院外蝉鸣声嗡嗡,卫锵坐在书案上难得十分悠闲地看向窗外。
银白月光洒落在庭院中,白玉地砖上泛起朦胧光晕,仿佛罩着一层缥缈烟雾将整个东宫都点缀得如梦似幻。
卫锵难得的,生了点点兴致。
“太子殿下。”
近身伺候的小太监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上面盛放着他日日都需喝、已经喝了十几年的黑褐药物,还有些温补软烂,以及好克化的食物。
“殿下……”
那小太监见他目光直直,有些胆怯的开口,卫锵见状笑道:“拿来。”
他端起药碗,麻木喝了下去。
见太子面无二色,那小太监暗自松了一口气。
卫锵喝完将碗放到托盘之上,随意挥了挥手。
他再不耐这苦药,也不会为难他人。
小太监退下,他才扶着桌沿走到一旁,不过刚刚弯下腰,便哇一下将腹中药物全部吐了出来。
多年药不离口,他的腹胃早已脆弱不堪,这几日甚至无法下咽任何东西。
吐过后,卫锵方觉一身轻松。
他看着月光一点点洒进屋中,照在书案一旁堆叠的卷轴之上,忍不住苦笑着将它们一一打开。
这上头,皆是他这几年所写下的雄心壮志。
他有心鼓励民间行商再整改税务,也有心整顿军中放部分兵将解甲归田,更想要利农开阔荒地,让百姓休养生息,增进人口……
他想要做的太多太多,可如今都不成了。
卫锵一卷卷翻开,看着上面字迹,以及越来越潦草的墨痕淡淡一笑。
他终究,未能成其一事。
这非他所想,亦非他所愿。
这些个东西他做不成了,可还有一事,他可成功,那便是阻拦父皇出兵南夷。
以己无用之身,换天下太平。
卫锵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圆月缓缓笑了起来。
今日是好日,月色极美,他很欢喜。
卫锵看了许久,转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清水缓缓饮下。
冰凉侵入脾肺,令他一阵欣慰。
他累了,已极其累了。
卫锵缓缓叹息,随后浅笑出声。
病痛折磨多年,他并非不恨不怨,他只是知晓自己之事不该迁怒他人,他之痛苦亦不该加诸别人之上。
而今可求得一个解脱,又能为天下做些小事,何乐不为?
只是想到他的父皇,想到东宫之人,卫锵忍不住心中落泪。
他提笔沾墨,随手写下两封绝笔书信。
他死后别无所求,只望身后事一切从简,莫劳民伤财,二则是不希望他父皇迁怒东宫之人,其三……
卫锵希望泰和帝无论如何选,都能留湘王一家性命。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不希望自己的父皇年轻时为权,做一切老来后悔之事。
有些事,唯有大限将至方可看清、放下。
做完一切,卫锵走到盥洗盆前净手、净面,又去衣橱中从内至外换了干净衣衫。
人死后肢体僵硬,这等事并不好做。
待一切准备妥当,卫锵走回床上紧闭双目。
其实他一生唯有一愿,那便是希望天下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他所求不多,可这一盛世景象,却注定他难以相见……
但卫锵相信,终有一日,必会天下大同。
月落日出,弹指而过。
东宫不若往日寂静,反爆发一阵阵哀鸣。
脚步声由内而外凌乱不堪,直至太子近侍连滚带爬哭着站在院中喊了声:“太子薨……”
一声声传报从东宫蔓延至宫中,泰和帝正端坐在御书房,闻言哗啦一声打翻面前端砚。
浓黑墨迹流淌,染花了他正在写的夺情圣旨。
“圣上……”
“圣上,太子殿下他……殿下他……”
“殿下……薨了。”
自从湘王入宫,江月楼的心便一直不安定。
也不知是她这几日多思多虑,还是真得了神佛感应,左右眼皮直跳无法安下心来。
秋苓也跟着她望向院外大门,来来回回在关墙内外踱步。
昨儿湘王跟朝中众臣在宫门外等了许久,本以为太子入宫可劝阻圣上对南夷出兵,可众人等来的却是今日出发消息。
此消息一出,满朝哗然,卫益清更是万分不解,执意要入宫觐见,可却一直被阻挡在外。
江月楼让府中人请了几次,湘王也不曾回府,直到今儿一早,她心中翻涌得厉害,且莫名惴惴不安,坐卧难立。
不得已,秋苓只能陪着她一直等在这处。
可未等到湘王消息,反而等来了江家人。
“你说父亲派人传了消息来?”
江月楼有些惊诧,看着来通传的小厮,眉心紧拧。
这些年,她跟家中甚少有什么联络,当初她执意要嫁给卫益清做妾时,父亲便恨她不知自爱减了来往,便是她回到家中,也几乎不愿见她。
而今这时机,父亲却派人送来消息,定是万分紧要之事。
不曾再说什么,江月楼急忙接过小厮手中的飞奴传书。
方打开,待看清上面字迹后,她眼前猛然一黑。
“快,快通知世子妃、内外院管家,以及锒……麦秋来。”
她忍不住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秋苓见状慌忙上前搀扶,江月楼却是眼见着那小厮离去,才抓着秋苓手臂哭着道:“太子薨逝。”
“什么?”
秋苓有些惊诧,也想到太子薨逝后,为湘王府所带来的危机。
“快,快去寻人通知王爷,快让王爷回府。”
太子昨日入宫劝阻圣上出兵未果,夜里便薨逝,内中原由再清楚不过。
太子薨,这亲征一事便彻底不会再进行,可湘王府的危机也真正到来。
毕竟太子入宫,可是湘王亲自去东宫请的!
若无湘王,太子怕还会多活两日,而圣上早对湘王府忌惮已久,得知这消息必会迁怒王府。
天子一怒,是否伏尸百万她不知晓,但湘王府上下怕难活命。
这消息不见得是父亲所传,怕是太后秘密通知。
“太子薨逝的消息还未对外公布,我们还来得及,来得及。”
江月楼推搡着秋苓,语带颤抖:“快,将王府后门打开,所有府中下人今日能走的,全部离府……”
“娘娘。”
“快去,去府中通知下人,莫慌莫乱,低调离去。”
猛地推开秋苓,江月楼疯了一般往卫锒院中跑去。
她不知湘王能否回来,可她此刻已想不得那么多,江月楼满心满眼,都是从豆大就在她怀中长大的卫锒。
那孩子说话困难,是她一字一句教导,是她教他喊自己娘娘……娘娘……
也是她亲自教那孩子穿衣吃饭,教他规矩礼仪。
那孩子心智不全,即便是简单琐事也要学上千遍百遍,可她从不觉烦累,反而觉再有趣不过。
未曾嫁给卫益清前,她以为只要自己站在他身边,便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后来她眼见那人宠了一个又一个,钟情爱慕了一个又一个,方知晓良辰美景皆是黄粱一梦,花好月圆终成泡影。
她以为自己手掌王府中馈,捏着权力也算赢家,可空有权力在手,与王府管家又有什么区别?
直到卫益清将卫锒送到她身边,她方在这孤寂宅院中,寻得一丝宽慰。
是那孩子,让她走出步步阴霾的湘王府,也是那孩子让她有了对生的渴望,对活着的期盼。
她的盼头,就是看着卫锒一日日长大,待到他可娶妻生子,有了孩儿。
而她,也可抱着孙儿安享晚年。
可如今什么都不同了。
她以为自己一生爱慕卫益清,至死方休。
可眼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卫益清一人死可换锒儿活,她不介意亲自动手!
江月楼第一次在王府后院奔跑起来,她跑得发丝凌乱,钗环散落。
麦秋被府中下人通知要去见江月楼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正晃悠悠走着,甚至在院中跟卫锒玩闹了一会儿。
待二人玩闹过后,她才向外走去,而刚出卫锒院子不久,就见江月楼疯一般似的从外跑了过来。
“江侧妃,您这是做什么?”
笑盈盈看着江月楼的模样,麦秋睁着眸子满面笑意。
“快……快带锒儿去江家。”
江月楼扑到麦秋怀中,大声道:“太子薨了。”
四字一出,麦秋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聪慧如她,怎会不知晓当中深意?
“快,你快带着锒儿去江家!”
江月楼使劲推搡着麦秋,却见麦秋纹丝未动。
那猫儿似的大眼往日满是天真狡黠,而今儿个,却流转着淡漠与冷情。
只一瞬,江月楼便看清麦秋心中所想。
她怔愣一瞬,随即发怒。
麦秋不愿带着锒儿,也无心跟锒儿一起离开。
江月楼唇舌微抖,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她可以指责,也能够叱骂,甚至还可以甩麦秋两个巴掌,可这又有何用处?
难不成强迫她带了锒儿离开,自己便可放心了?
怕是要更为担忧才是。
大难临头各自飞,既麦秋生了独活的心思,她也只能成全,责备无用。
一把推开麦秋,江月楼提着裙摆跑进卫锒院中,寻找卫锒去了。
麦秋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反奔向秋水居方向。
皇帝老儿杀来了,她要去问问清月,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