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这感觉,来日不要轻信任何人,与何人在一处,都不要放松警惕,要时刻注意背后,这世上……你并无帮手,亦无可信之人。”
崔继颐蹲下身,伸手将云纤抱起,走出屋外。
他将柔肤弱体的小姑娘抱至马车上,轻轻放在铺了软毯的榻上。
“你……”
男人低头时见云纤一脸绯色,他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若你想复仇,万不要对任何人生情爱之心。爱河之深缠溺其中,非死不可挣脱。”
“至于那些无谓的羞耻与自尊,亦不必牵挂于心,这些只会侵蚀你的恨意,让你变得软弱。”
“你谨记,活命才是万千之本。”
见云纤眼角挂着泪,崔继颐仿佛这才想起眼前人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伸出手,在云纤面前停留一瞬。
沉思片刻,他将手落在云纤面颊,刚要帮她拭去泪意,余光就见一道寒芒直奔他面门。
“云家传人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
抓住云纤手腕,崔继颐只见对方握着一根油亮木簪,而那原本应该圆钝的簪尖,尖锐处竟闪着寒铁锋芒。
“见你如此,我便放心了。”
放下车帘,崔继颐站在一旁眼露不忍,可只一瞬,他便收整情绪,翻身上马驾车离开。
马车中的云纤捂住喉咙猛咳不止。
该死的崔继颐,竟下此狠手!
想到对方那番胡言乱语,云纤扭过头眼露嘲弄。
马车行驶近半月,方到傅家所在的宅子。这一路二人再无交谈,先前种种皆如过眼云烟,掀不起半点波澜。
下了马车,云纤放眼望去,竟不能将傅家宅子尽收眼底。
“你在此等候,一炷香后会有婆子来接你。”
“我知晓了。”
不多时,宅中果然走出两个面色肃沉的婆子。二人同穿焦茶色绫罗褂子,配上阴鸷面色让云纤一见便生抵触之心。
此二人,只瞧面相便知绝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见过姑娘。”
“见过两位婶子。”
“姑娘可唤我二人为银霜姑姑、柴霜姑姑。”
云纤抬眼,只觉这称呼好生奇怪。
莫说世家主子,便是寻常富庶人家也没有两人一起穿同制同色褂子的。
这副打扮,绝非傅家主子辈。
“姑娘请,夫人已在房中等您,多年不见,您母亲定思念得紧。”
两个婆子说完,齐齐向前拱手,二人动作如经过丈量一般,整齐得令人诧异。不知为何,云纤看着面前窄小幽暗的角门,忽而心头一抖。
这傅府,着实太奇怪了些。
世家大族有嫡女丢失本就极不寻常,更遑论还让府中下人大张旗鼓的找。如今找回,竟无人察验她的真身,如此顺遂便将人迎进自家内宅,见劳什子夫人?
云纤抓着手中包裹,慢慢收紧了拳。
普通人家走丢一只猫儿狗儿,都不会如此儿戏,更何况如傅家这等门楣的嫡出之女。
物反常,则为妖。
云纤不自主向身后马车看去,见空荡荡时才想起崔继颐早已离开。
她收敛心神,强压下心中疑惑,跟银霜柴霜走出数丈。待到一只脚已要跨进傅家角门,她忽然停下了身。
“崔……不知傅管事……”
言未尽,银霜便开口打断:“进了傅府,姑娘就是再尊贵不过的千金之躯,平日行走坐卧、言谈举止皆有规矩礼数。”
“内宅之外,尤其外院外男,皆不是姑娘能过问的,还请姑娘谨言慎行。”
银霜说完,举起手朝云纤行礼,看似尊敬,眸中却尽是阴寒。
云纤抿唇,随后抬起脚进入傅府。
拐了三道垂花门,过了四五个穿堂,又见了不知几个插屏,云纤才走至一处雅致小院。小院内珠帘绣幕,富丽堂皇,堪称人间仙境。
这并非此处所用之物如何金贵,而是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皆摆放得恰如其分。
但凡取下一张珠帘,挪动半颗顽石,这院中景致便要折损大半意境。
常言道三世知被服,五世知饮食,这等底蕴,若无传承,任你是何等泼天富贵场,也砸不出此境。
云纤将目光收回,学着银霜二人的举止将动作收敛了三分。
“请姑娘随我来。”
方才动作被尽收眼底,知晓云纤是个有眼力的,银霜面色稍霁。走至屋中暖阁,她从中抽出一根软尺。
“请姑娘脱衣。”
银霜一手勾住软尺,一面走到云纤身后:“为姑娘量身。”
见银霜靠近,云纤褪下外衫后退半步侧过身子让人丈量。她一举一动满是防备,银霜见了不仅未觉奇怪,竟还有半分欣赏。
量过身长、肩宽、背长等所有,银霜将之一一记录在册。
“姑娘身量短,这几日府中会单独为您安排吃食,另府中医者已在旁等候,姑娘可先让府医诊脉。”
一中年妇人上前,同样寡着一张脸为云纤诊脉。
“姑娘肝气疏泄太过,以至气逆,想是近日赶路寒热交替,又逢寻回本源情志过激所导致,待心绪平稳便无大碍。”
柴霜站在府医身旁,眼见她在手札空白一侧写下童身、无恶疾,方朝着银霜微微点头。
云纤满心疑惑,只觉整个傅府处处透着恢诡谲怪。
“请姑娘随我来。”
银霜将手中册子合起,看了那册子厚度,云纤心中更为纳罕。还未来得及细思,柴霜便上前将暖阁外的珍珠链撩了起来。
“莫让夫人久等。”
二人一前一后,无声催促着云纤,看似恭敬实则举手投足尽是压迫。
整个傅府无论主子下人都透着怪诞,哪怕云纤不知如傅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该是何种模样,也知晓眼下的一切都不合常理。
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相信崔继颐,一条路走到黑。
思及此,她收起满心戒备,面露顺从。
跟着银霜二人走出暖阁,又进到一间满室馨香、四处皆挂着纱幔的屋子。
屋中架子床上,一张水红绣并蒂牡丹纱衾掀开,旁边东倒西歪丢着两个软枕,一美艳妇人斜斜歪倚在上。
那妇人见云纤进门,斜睨一瞬,又收回视线。
云纤观对方容貌精致,瞧着只有双十年华一般。且一双杏眼媚意天成,举手投足尽是妖娆风情。
微微垂下眼皮,云纤只觉满心别扭。
虽她是对方名义上走失的闺女,但多年不见与外客也没什么区别,她从未听过有富贵人家的夫人是躺在床上待客的。
且对方见她的反应也着实奇怪,一股子说不出的违和。那模样哪里像是认亲,分明也被逼着做戏似的,满身不耐。
想到此,云纤又抬头看了看满室旖旎,愈发觉得这屋子同院子的摆设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二者意境犹如天渊之别,如她阅历尚浅也能轻易分辨。
“你这些年过的可好?”
傅二夫人嗓音婉转甜腻,短短一句话说得如唱曲儿似的,洋洋盈耳。
“过得很好。”
“可曾吃苦?”
“不曾吃苦。”
“可曾受罪?”
云纤抬头看着傅二夫人,只见对方眼中尽是敷衍。
若不是她孑然一身着实无可谋算之处,云纤都要猜测,是否崔继颐做了一场并不算上心的戏来哄骗她。
若不是傅家这占地千顷的宅子,和院中仕宦人家几世传承方能有的底蕴让她心头稍安,她真想厉呵一声不知所谓。
不愿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云纤仰起头直言道:“自我进入府中便觉处处怪异,寻我回府之人不曾谈及半分府中情况,夫人今日表现也不热络,不知是府上不信我的身份,还是夫人您并不高兴寻回女儿?”
傅二夫人闻言,眼皮微垂,敛了三分敷衍。
假若傅府有一嫡女丢失是真,而傅家对查验她真身并无兴趣,便说明对方根本知晓她不是、亦或是不在乎她是不是真正的“傅知禾”。
傅家不在乎“傅知禾”,却又如此轻易地接她入府,多说明傅府只在意“傅知禾”这个身份,而不是“傅知禾”此人。
云纤不解,只能将这疑问掩在心底。
她自幼跟随爹爹做木活,常听爹爹说一人家中所用器具,多可反映主家性情。云纤看着满屋珠帘、软枕、纱幔、香薰绣囊,便知这傅二夫人多为性情柔软细腻之人。
这般性情,多不够坚韧,且她方才浅浅一问对方便敛了面色,瞧着竟还不比往日去云家论木活价的市井妇人心思深沉。
细细思量一番,云纤瞟过银霜柴霜后,本想一诈,却被银霜接了先:“姑娘多心,未出阁的姑娘家满心奸疑,实是不该,日后这脾性改了为好。且傅府是怎样的人家?怎会不知姑娘身份便轻易接您回府,乱傅氏一族血脉?”
“另姑娘需知晓,傅府讲究居处有法,动作有礼,下次再被人见了您如此与长辈说话,可不是一顿呵斥能轻易揭过的了。”
见云纤蹙眉不语,银霜继续道:“既见过夫人,姑娘也该去见见府中其他姐妹,这母女情来日有得是机会叙。”
三人拜别,又在傅府穿行许久,才走到一处略显幽静的院子前。
这院子同一路所见皆有不同,先前经过之处,或多或少可听见低声细语,亦或见到下人进出,而此处大门紧闭,内中无半点声音传出,僻静得有些过分。
“我瞧姑娘也算聪慧,有一句相告,在这府中万要谨言慎行,切莫自作聪明。”
银霜抬手指着院门:“此处乃我傅家未出阁女眷居住之所,平日亦在此学习四艺、五礼、六乐、掌家、书数等事,今日姑娘疲累,随我领了衣裳就先回屋歇息去吧。”
柴霜在紧闭的大门上轻叩三下,不多会儿大门被两个婆子缓缓打开,云纤这才看见当中景象。
院中绿柳周垂,一条白玉小道直通绣楼正前。
按说女子绣楼多雅致婉媚,可云纤不知因傅家位高,亦或足够权重,左右这等规格的绣楼她从未见过。
打眼望去,这绣楼中至少有百十间大屋,上下三层皆精雕细琢,美轮美奂。绣楼两旁之下是回字游廊,中间围绕一明珠形小巧池塘。
池塘中鱼儿畅游,好不欢快。更令人惊讶得是这池塘竟不知从何处引了活水进来。
池边满地奇花,风来时花香萦绕,绞缠着绿柳勾出满目浮翠流丹,如入瑶池。
“此院名为朝凤,门上贤德匾额乃太后所赐,以赞誉傅家教女有得。”
说此话时,银霜语带傲然。
“院中有其他嬷嬷负责教养姑娘,姑娘听从嬷嬷安排即可。待进入此门,姑娘便是我傅家女眷。切记要早日洗净身上市井习气,前尘往事莫再牵挂。”
第11章 相似
银霜柴霜二人离开,云纤跟随一位陶姓嬷嬷进入朝凤院。院中偶尔可听鸟叫虫鸣,唯独没什么人声。
“这是姑娘的衣裳,这是姑娘在院中行走的名牌。”
陶嬷嬷捧出几套素色麻裙,外加两件短袄,其余半袜绣鞋等物则放在一旁的黄花梨托盘上。
衣衫最上面,摆放着一块半掌大小的玉牌,上书清月。
云纤伸手拿起玉牌,低头沉思。
虽叫名牌,却并非傅知禾三字。
自进入傅府,银霜柴霜所言皆是傅家女眷,从不曾提及三小姐亦或傅知禾等言,眼下又给她一个名为清月的名牌……
转头看向陶嬷嬷送来的衣衫,她伸手在上轻轻一拈。
虽是细麻,但她在家中也不曾穿过。即便做活母亲也会给她选择粗棉长裙,以让她可更为舒适。
傅家这般富贵,实难想象会给府中小姐穿麻制衣衫。可从银霜柴霜以及陶嬷嬷所穿绸缎来看,这细麻裙袄又并非是下人衣物。
“我傅家百年传世,家风极正。”
见云纤似对衣料不满,陶嬷嬷道:“老祖宗有言,要去奢行俭,家中凡年幼子孙,皆不可着绫罗绸缎,家中上下尚俭素之风,尽以俭素为美。”
小姐穿麻,下人穿绫罗……
云纤垂眸,傅家古怪处实在多,她想不明白,亦不愿细思。
“姑娘随老身来。”
告知云纤拿好名牌,陶嬷嬷让身后一个小丫鬟端起云纤衣物,自己则带二人走向绣楼。
三人缓步走入抄手游廊,待距离绣楼不远处,云纤才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
“一楼乃书房琴房等上课之所,二楼向上则是姑娘们平日沐浴起居之地。”
上入二楼,云纤才发现这座绣楼依山而建,二楼中央有一间大房,经过时可感受到阵阵水汽,想来这处便是平日沐浴的地方。
上至三楼,整层都沁着软香,地上软毯铺陈,两旁名香萦绕,如此方可见到一点女子闺阁模样。
整个三楼前半段近有十几间房皆落了铜锁,门窗紧闭,瞧不见当中景象。云纤看着那拳头大小的铜锁,袖中手指微微蜷动。
整个三楼,目光所及应有二三十间房。
她着实不解其意。
傅家在朝中颇有盛名,民间亦如此。
世间男儿皆以娶傅家女为荣,女子自然也以嫁傅家子为美。传闻傅家家规定下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家中甚少有庶子女,上一代与本代傅家家主更是没有庶出。
傅家书香传世,清贵无比,虽女子皆嫁入高门,但男子从不与世家结亲,甚至她还曾听闻,傅家有不接受女方以金银铜器为嫁妆的传言,只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这一代家主也就是傅知禾的亲大伯,唯有傅知禾父亲一个嫡亲弟弟,和姐妹六人。这六位傅家女如今皆嫁给皇亲贵胄,无一例外。
到了傅知禾这一代,也只有姐妹四人,虽如今唯有长女傅知霓及笄外嫁,但其余三人皆定下婚约,同样是权贵之门。
云纤想到此,转头向身后来时路望去,那一把把硕大铜锁沉甸甸的,压得她难以喘息。
傅家未出阁的只有三人,这一座巍峨绣楼,又是给谁准备的?
收回心绪,云纤敛着眉眼继续向前。
“见过三位姑娘。”
陶嬷嬷走至一处开了门窗的房间,站在门外向屋中行礼。云纤抬头去看,只见屋中或站或坐了三位豆蔻少女。
三人所处位置呈鼎立之势,云纤只看了一眼,就莫名察觉出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屋中三位姑娘同样身穿素色细麻长裙,唯一与她不同的是三人的衣裙透着水色,而她的是石竹色。
“见过陶嬷嬷。”
听见陶嬷嬷问安,三人齐齐转身朝陶嬷嬷行礼。
云纤见这景象,忍不住纤眉紧蹙。
三人容貌气质都太过相像,外加那齐整得如同一人般动作,皆让云纤产生些微晕眩感,仿佛又见到了银霜柴霜。
她视线扫过对方眉眼,只见这三人眉宇间尽是冷凝,虽举止温文尔雅沉着得体,万分符合世人对大家闺秀的想象,但……
云纤就是觉得何处不对。
视线向下,她见到三人领口处绣着的名字。
端阳、榴月、中夏。
忍不住将手中刻着清月的玉牌微微攥紧,云纤脚步顿了一瞬。
她只觉方才隐隐想到了什么,可那丝微光只乍现一瞬,又很快隐入黑暗。
走过三人房间,云纤忍不住再次回头去看,这次她只见了二人背影,若看正面还能分辨出三人的不同之处,可这背影……
无论身高亦或那窈窕婀娜的身段,更甚至是发型穿戴,皆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虽还未入冬,云纤却已经觉着有些脊背发寒。
她忍不住透过支摘窗看向绣楼外的烈阳,哪知低头又见十几个身穿胭脂红素麻衣衫的小姑娘。那些小姑娘有高有矮,看着不过八九岁模样。
哪怕一路行走那些个孩子也裙摆垂坠不曾飘起半分,可见世家规矩学得极好,已将幽娴贞静刻在了骨子里。
一群小姑娘鱼贯进入绣楼,云纤收回目光,继续跟陶嬷嬷向前走,只是刚走出不多时,就听绣楼下传来一声尖锐稚嫩的女童叫声。
那声音极其痛苦,可只一瞬又归于寂静,彷如错觉。
陶嬷嬷与身后小丫鬟如司空见惯一般,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云纤捏着清月名牌,终是忍不住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应是有姑娘身量不够,正抻骨呢。”
话落,陶嬷嬷继续向前,没再停留半分。
几人一路走至三楼最里,云纤才看见一间敞开大门的房间。
“这便是姑娘的居所,姑娘今日疲乏,先歇下,明日老身为姑娘安排课业。”
身后端着衣衫用物的小丫鬟站在门口朝内行礼,云纤这才知晓屋中尚有他人。她想了片刻,走到门前看向屋内。
只见屋中有六位女子,此六人与先前的榴月、端阳无所区别,皆是身形容貌俱似,除眉眼间神色不一可看出性格迥异外,其余皆相差不大。
屋内六人见到云纤都面露惊诧,仿如青天白日见了什么妖魔一般。
云纤站在门口心下一沉。
眼前六人,竟是比云绣、云绮还要像她的姐妹……
她七人,不知何处皆十分相似。
“姑娘日后就宿在此,东西您收好,老身告退。”
陶嬷嬷朝几人行礼,吩咐小丫鬟放下东西后,与她一同离去。云纤站在门口,脚步踌躇,一时未动。
屋中六人神色不同。
坐在琴台边的女子,生得一双丹凤眼,眼尾高挑,眸色锐利。她长发垂肩发上系着同样的石竹红束发,抬眼时眼波流转,颇具英气。
见到云纤她眸色渐冷,放在琴台之上的手微一沉,便再无动作。
云纤视线向下,见她衣领处绣着槐序二字。
槐序身旁站着名为巳月的女子,那女子装扮眉眼皆与众人相似,但她眸色较之众人浅淡,见到云纤时她微微扬头,满身厌恶丝毫不曾掩饰。
对方眉眼莫名透着肃杀,云纤垂眸,这人是目前屋中对她最为不善的。
进了屋,云纤才发现有一人并非坐在床榻,而是躺在床榻上。床榻上的被子凹陷,双腿处本该隆起的位置,如今却只微微鼓起,瞧着便知这人身残。
此女衣裳绣着槐月。
槐月身旁坐着一个面相柔弱,生得一双桃花眼的姑娘。她眸中清亮,一嗔一笑妩媚含情,是见到云纤唯一一个愣愣点头,与她示好之人。
这姑娘,名为麦秋。
“你是谁?”
一人走到云纤面前,她身上绣着清和二字。云纤只见对方眸中满是血红,消瘦面庞仿佛有疾在身。
清和于屋中反复踱步,神色逐渐癫狂。
“你是谁?你为何会来此?为何是此时?”
清和抓着衣袖,颇为失态:“还有半年我们就及笄了,为何此时还有新人进来?”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以后可还会有人?又会有多少?”
“半年,唯有半年,到底是为什么?”
“你究竟是谁?”
云纤抓着手中玉牌,垂眸不语。
清和还在反复嘟囔为何,云纤想了片刻忽然道:“我是傅知禾。”
傅知禾三字好似泼入沸油的冷水,啪一声炸得满屋子人神色大变。
只是他人很快便将异样情绪压下,唯独清和被这一句刺得更为疯癫:“傅知禾?蠢货,蠢货。”
“初夏,你可听见了?她说她是傅知禾。”
名为初夏的女子闻言眉头轻拧:“你失态了,实不得体。”
“得体?”
清和嗤笑一声,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耳边传来“噌”一声。原是槐序拨弄了琴弦,打断清和的话。
“琴……我该练琴了,下月考核我过不得的,我应练琴了。”
听见琴音,清和转身急慌慌坐在琴台前:“我到如今都不如初夏,这支曲子为何我怎么都练不会……”
云纤并未学过四艺,她听清和弹琴只觉除了对方心思浮躁外,已是极好的水平,可清和却是越弹越慌,直至眼中逐渐染上癫狂。
琴音烦躁,听得人血气涌动,心烦不已。
“好了。”
槐月淡淡开口,许是因她身有残疾,语气也颇为虚弱。
“到时辰歇息了,莫扰人。”
“扰着你了?”
坐在她身旁的麦秋轻声低问,边说还边为槐月扯了扯身上的衾被,仔细盖在她身上。先前拨弄琴弦的槐序听见二人对话,站起身走到床边,细声说着什么。
云纤抱着衣物,走到一张没有挂玉牌的拔步床边。
她将衣物放在一旁,敛声观察四周。
待槐序与槐月站在一处,云纤才发现二人容貌完全一致,只可惜槐月身残,面上病容太重,瞧着不如槐序那般琼姿花貌,倾国倾城。
这二人,应是双生姐妹。
麦秋明显与她姐妹二人交好,而双眸赤红满心焦灼的清和与初夏,应是抱成了一团。一脸肃杀的巳月一直独身一人,未曾与任何人有所交流。
云纤低头看着脚尖,只觉满心乱得如棉团儿一般,寻不出头绪。
她多日赶路很是疲累,看了眼屋中各怀心思的六人,云纤想了片刻将床上帷幔落下,径自闭目休息。
本想小憩片刻,怎知一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尽是白日里在傅家所遇见的一切。
充满底蕴的小院,流于世俗的寝房。
银霜量身时候,说她身量短,这身量短又是根据何为标准呢?若无个标准,又哪里来得长短一说?
云纤摸着身下细软带香的衾被,想着白日里陶嬷嬷的话。
傅家家训,凡年幼子孙皆不可着绫罗绸缎……
年幼子孙?
云纤缓缓睁开眼,摸着枕边素麻衣裙神色怔怔。
端阳、榴月、中夏,三人尽是水色衣裙……
槐序、槐月、麦秋、清和、初夏、巳月、清月,石竹色衣裙。那群七八岁的孩子,皆身着胭脂色衣裙。
“身量不够,在抻骨……”
身量不够。
为何不够?
云纤脑中又浮现出端阳、榴月三人那近乎复刻般的姿容仪态,以及满面幽冷的银霜、柴霜。
端阳、榴月,皆是五月。
槐序、巳月、清和、初夏……
皆是四月。
崔继颐曾给过她傅知禾的生辰八字,傅知禾乃四月生,还有半年及笄,她不知傅知溪的生辰,但想来应在五月。
云纤缓缓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的衣服,象征生辰的名字,近乎一样的容貌、身高,举止坐卧几近一人的傅氏“年幼子孙”。
对寻回亲生女丝毫不在意的二夫人,听见傅知禾之名,神色骤变的六人……
崔继颐曾说她有没有能力成为傅知禾、代替傅知禾皆要看她自己。
云纤猛地起身,死死抓着身下衾被。
她知晓了。
她终于知晓傅家只有四位嫡女,却为何建如此巍峨的一座绣楼。
因为榴月、端阳、中夏,才是傅知溪,那群身高不一,身量尚短,需要抻骨的一群小丫头,怕就是年岁还小的傅家幺女,傅知娆!
而眼前这满屋子的“四月”,皆是傅知禾!
云纤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寒。
今日见到的“傅知娆”有十数人,而“傅知禾”有七人,可“傅知溪”只剩下了三人!
其他的“傅知溪”,去了哪里?
云纤缓缓抬头,落下帷幔的天地一片漆黑,她屏息静气探听帷幔外,却没有发觉丝毫声响。
哪怕是人睡着后的喘息,亦听不见半分。
帷幔外寂静得令人心慌,云纤沉思片刻,缓缓爬起缩到角落中。
想到崔继颐送她进入傅家前所说的话,云纤冷笑。
开始时候,她以为对方想要置身事外,怕她进入傅府对他多有依赖,亦或是怕自己想让他帮忙报云家血仇,方对傅府之事讳莫如深,不愿多与她交谈。
如今想来,怕是他担忧说得多了,自己畏惧傅家不入这圈套。
云纤一时不知该欣慰对方对二姐姐尚不算冷血无情,还是该恨他送羊入虎口。
罢了,罢了。
无论傅府是什么模样,她都必会进来,也一定会成为傅知禾嫁入湘王府。
想通了此,云纤小心拆下木簪,又随手扯了放在素色麻裙上的束发带,将木簪牢牢缠绕在掌心。
若她想得没错,今日必有人动手。
崔继颐送她入傅府,只教了她两样东西,一为伤人,二为生戒备之心。而从十几个“傅知娆”到只剩下三个的“傅知溪”……
云纤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腿换了个相对轻松的姿势。
初来此什么都不曾摸清楚时,最容易掉以轻心,若她是“傅知禾”也会在今日她什么准备都没有的情形下,抹除一个后患。
只是不知谁会是第一个动手之人。
云纤回想先前见过的六人,猜测或许是巳月。
她伸手在帷幔处轻轻勾起一道缝隙,原本黑暗天地渗入点点微弱烛光。这丝光明,已足够支撑她到天亮。
捏着手中发簪,云纤虽然满心忐忑,却不曾放松半点。
今日是对方的机会,也是她自己的机会。
那些个“傅知禾”们,以为她不设防,自然也不会对她设防。今日,若真有人出手,谁又能说不是她反杀的最好机会?
想到爹娘祖父被人残杀的画面,云纤本就冷了大半的心愈发坚硬。
院外三更梆子响起,屋中寂静无声。
云纤从三更等到四更,都未有人动手,就在她以为自己所思所想皆是错误时,她忽然听见帷幔外响起一阵窸窣。
若非这一夜自己一直注意她人响动,怕是不会将这一点点声音听入耳中。
那短暂的窸窣很快消失,云纤却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捏紧了手中木簪。
帷幔忽然被人掀开,帐子外伸进一只皙白手臂。
清和披散着头发,将滚烫的蜡油直直泼在枕头上。
“不该再进人了,半年而已,再有六个月我便可出这朝凤院了。”
黄铜烛台上是尖锐铜针,清和抓起狠命扎在床上隆起之处。她正弯腰用力,却猛地被什么尖锐物划伤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