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君子应成人之美,不应重利轻义,我知晓的。”
将手覆在膝上,心中万般酸与苦、无来由的怨憎委屈,都只能化作对自己的恨恶。
他恨自己如今这废物一般的模样,更恨自己心胸狭隘,遇难后满心小人奸相。
他不该这般,却又难以挣脱心魔。
云纤垂下眸,看着衾被上绣着的团福纹样轻声道:“你悔了吗?”
“当日为救白榆,害得自己这般模样,你可曾悔了?”
“不悔。”
卫铎似是不能理解为何她反复执着于此:“你好似很在意我是否后悔救下白榆。”
“并非我在意。”
云纤不曾抬头:“你以圣人之道标榜自己,自会活得艰辛,既你不悔当日救下白榆,便已胜过世间万万人,其余的,你非圣贤,怎可能六根清净,无半点私心?”
“莫自寻烦恼,莫做庸人。”
云纤站起身,为卫铎披上一件外袍:“福祸无端,人生如寄。”
“世事瞬息万变,大婚前你不曾想过会有今日,是以你眼下的担忧,来日也未必会成真。”
她语气轻缓:“湘王府日后会如何,你我会如何,都不好断言。”
“万般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操心日后不知会不会发生的,不若用些心思去解决眼前的困难。”
先前她曾问卫铎,如何从江月楼手中抢王府中馈。而卫铎给她的回复是,让江月楼自己交出这中馈之权。
若她是江月楼,怕是只有湘王妃再不能出现在自己眼前碍眼,方能心甘情愿将中馈交给她这个世子妃。
她能想明白的事,卫铎自也能想到,可卫铎……
还是给了她这样的选择。
今儿也算银玉来得巧,她也可借此探究卫铎的真正心思。
“母妃本就不喜卫铮,如今他抢了你的机遇,怕是不能甘心,你准备如何?或者说,你想要如何做。”
卫铎垂眸,似在挣扎。
他母妃性情不定,闹起来府中上下皆不得安宁,他亦备受困扰。
日日夜夜,他妄想挣脱,却难以挣脱。
“交予你……”
似也知晓自己不应逃避得如此彻底,卫铎又道:“你说得对,人不应为充满不确定的事担忧困扰,日后如何,都是未知。”
“劳烦你帮我安抚母亲,此事,父王并非出于对卫铮的私心,于公于私如此做都对湘王府最好。”
“我未必可安抚住王妃。”
卫铎低头:“若不成,便全权交予你,一切以湘王府利益为先。”
湘王府如履薄冰,万不能内部再生乱子了。
“我知晓了。”
云纤唇边浮起淡淡笑容,让银玉帮她穿了外袍后走出秋水居。
湘王府的利益?云纤嗤笑出声。
她只会以自己为先。
若拿到中馈的唯一办法,是让江月楼一家独大,那她会为此付出全部努力。
至于湘王妃……
她也只能道一句对不住了。
云纤与银玉行至锦韵堂,刚走进屋中,还未见到郁诗容,便听见内堂传来女子咬牙切齿声:“无人可夺走我儿的一切,既凤鸣因腿伤错失前程,那我就要卫铮的两条腿,我要看看,届时他还如何跟凤鸣争。”
她与湘王妃不过十来日未见,却好似隔了半生一般。
往日的湘王妃虽跋扈疯癫,但终归显有生气,可眼前的郁诗容,好似一具干瘪的活尸,整张面上,唯有一双大得骇人的眼睛,凸显出几分活人气息。
她如今面颊干瘦,两颊凹陷处不知为何透着青黑,乌发白了大半,不见半点油光,干燥蓬乱得令人瞧着心烦。
“母妃可是病了?可请过大夫?”
云纤盯着郁诗容,眉心紧锁。
她此刻话语带着真心,郁诗容听见后淡淡看向她,片刻后道:“请过了,无碍。”
语气是少见的和缓,且还透着往日不曾见过的平静。
满腹心计被眼前一幕惊得散去大半,云纤走向前,寻了一处位置坐下。
银玉更为惊讶,却是不敢开口,瑟瑟躲在一边。
“刘嬷嬷可在?”
“老奴在。”
刘嬷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端着热茶放在云纤面前。
云纤接过道:“这几日母亲饭食可正常用了?出自哪里?”
“我未中毒,你无需询问这些。”
虽脾性平缓,但郁诗容性情就是这般,三两句便见往日高姿态:“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云纤道:“世子知晓母妃担忧,他让孩儿来安抚母妃。说是王爷所做一切并非出于偏宠卫铮的私心,而是为湘王府……”
话还未说完,郁诗容冷笑出声:“你是来安抚,还是来挑唆?若是安抚,你这话分明说得火上浇油。”
真当她还会如上次一般,让这贱胚子低声咒骂后,还可全身而退?
若不是她派人摸去秋水居,见这贱胚子的确一心照顾凤鸣,不见半点嫌弃敷衍,她早发作处置这东西了。
哪里能让这下贱玩意,还舞到自己面前来?
“母亲说的什么话,孩儿不懂。”
“你只管一心装乖扮傻,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何时。”
郁诗容冷眼看着云纤,心中却是左右两难。
自从她断了那安神香,已越来越能克制自己的脾气了。
可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消瘦得厉害。
刘嬷嬷瞧着害怕,总让她将郁妩流从永安伯府接回,再次吸闻安神香。
可她不愿变回往日疯狂模样,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几乎算是自己带大的孩子。
安神香是对方一手所做,难不成她真不知当中利害?
郁诗容不愿细想,亦不敢细想。
低头看着泛青的枯槁手掌,郁诗容心下烦闷。
她不能再变回往日那个,被人一激便理智全失的人,她不能连累凤鸣。
云纤只觉得郁诗容看向自己的目光愈发锐利,她状若不知,只乖顺坐在原地。
许久后,郁诗容将所有怒火强行压下。
眼下时机不对。
她啊,虽感觉身体日益见好,也比往日多了几分精气神似的,府医也说她身体无碍,可她并不信府医的话。
将散落的白发拢在耳后,郁诗容心下哀凉。
不满傅家女,可她却已抽不开手去管对方。
她还不知自己有多少活头,眼下凤鸣又重伤在身,若她活着时不能护住凤鸣的一切,待她死了,无人给凤鸣撑腰,不知她的儿会落入怎样境地。
眼前这傅家女,虽对她不敬,但她能忍。
郁诗容将头转到一边,不再看云纤一眼。
这下贱胚子有些心机手段也好,说不得日后凤鸣还得依仗她。
她跟卫益清过了数十载,怎会不知那人的寡性薄情?
凤鸣康健,他是他心中爱子,若凤鸣再无站起身的可能,他就是卫益清第一个会放弃的人。
如今,卫益清已开始动作了不是吗?
“你回吧,卫铮之事不必你二人理会。”
郁诗容再度开口,语气已平静到称得上寡淡:“你只需好生照顾凤鸣,直至陆岗松为他做杨木接骨术,其余的,你二人什么都不要理。”
“总之,湘王府的一切,只能是我儿凤鸣的。”
“刘嬷嬷,送客。”
“……”
今日来锦韵堂,云纤本想推湘王妃一把,让她与卫铮对上,触卫益清逆鳞。
湘王府唯二世子人选若双双陨落,怕是王爷会一怒之下,出手处置郁诗容。
可还不等自己做什么,湘王妃便急着自取灭亡,实令云纤有些不安。
“等等。”
云纤刚站起身,又听郁诗容低声道:“你好好照顾凤鸣。”
“虽世人教导女子应敬顺姑嫂,但于我来说,夫妻一体更为重要。”
“若你有这天下管劳什子王爷王妃的气魄,那我,愿是你伴在凤鸣身侧。”
“你那日做得很好,若下次……”
郁诗容眼中微红:“凤鸣需你挡在前时,你便如当日一般。”
说完,郁诗容摆手,不耐烦将人赶了出去。
云纤站在锦韵堂院中,僵在原地许久。
自嫁入王府,郁诗容在她眼中一直是愚蠢且疯癫的模样。
她以为对方因爱生恨,对湘王求而不得,又日日受江月楼各种软刀子,以至心神错乱,日渐癫狂。
可今日一见,往日分明是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她易躁易怒。
怕是方才,才是她真正的性情,一个母亲的模样。
“你可瞧出什么?”
银玉也未从震惊中走出,冷不丁听见云纤询问自己,只呆呆看向她。
云纤道:“我方才问王妃饮食,王妃直接推脱说并非中毒,一副怕我细究的模样。”
“确是如此。”
银玉仿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为何?王妃看着比往日平静许多,可见平时那样多是因外物造成,可为什么王妃不让世子妃查清此事?”
“以王妃的性情,若自己出事,无论大小,都会……”
栽到江月楼身上。
这话不必出口,银玉也可心领神会。
“既她推脱,便说明王妃知晓自己因何人,因何事变成往日那样。”
“世子妃是说……”
王妃向来目中无人,心情不耐烦时,便是王爷也要生了死了的咒骂上一通。
可在这府里,还有两人是王妃真心对待的……
银玉看着云纤,只觉脊背一片冰凉。
云纤站在锦韵堂院子中,忍不住向后回望郁诗容所在的房间。
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郁诗容时,她疯狂拉扯头发衣衫,甚至不顾体面掌掴自己的模样。
那时她以为这是对方逼迫卫铎,掌控卫铎的手段。
可后来,她见过对方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伸手去抓江月楼、抽打刘嬷嬷、掌掴她,甚至还曾伤害过卫益清。
直至今日,她方知晓,那日对方再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也只是伤害自己,从未想过要伤卫铎一分一毫……
“世子妃。”
银玉语带惊恐:“王妃的事,可要告诉世子?”
“不必。”
云纤摇头:“你也听见王妃方才的话,眼下没什么比世子受杨木接骨术,治好腿伤更为重要。”
“且王妃如今思绪清明,显然对伤她之人已有打算,我们不好贸然插手。”
“既不能代为处理,就不必让世子知晓,为此劳心伤神。”
二人走出锦韵堂,云纤低声叹息:“所有一切,都等陆太医为世子治好腿伤后再说。”
“那二爷的事……”
银玉心中担忧,却也不知该怎么处置。
往日王妃性情怪异,寻常人不敢靠近,且她日日咒骂不是要打了这个便是要杀了那个。听得多了她们也习以为常,可今日王妃分明不像说说而已。
世子重伤,若二爷这时候也如王妃所说,废了一双腿,怕是王府就要变天了。
“可要偷偷通知二爷,让二爷防备一下?”
“不可。”
云纤蹙眉:“你往日也算聪慧,怎今儿自乱了阵脚?”
“王妃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世子,为人母者竭尽全力护住自己儿子应得的体面和尊荣,虽你不认同王妃行事,但也绝不能背后背叛。”
“且你觉得二爷会信任世子吗?”
银玉叹息,知晓是自己想得天真了。
往日世子地位无人可撼动,他人自然生不出什么心思,可如今,局势不同了。
“那……”
银玉刚开口,云纤便道:“一切都等世子接受了杨木接骨术后再说。”
“奴婢知晓了。”
她明白世子妃的意思了。
世子能否恢复如常,方为紧要,而无论王妃下手成功与否,对世子都百利而无一害。世子妃不愿阻拦王妃,怕也是这般想的吧。
“锦韵堂的事,一字都不要再提。”
银玉点头,二人回了秋水居。
卫铎还在等云纤消息,见她回来,忙问了句可曾劝住?
“若我说劝住了,你可会信?”
褪了外袍,云纤站在卫铎一步之外掸着身上凉气。
卫铎瞧着她的动作面露不解:“你这是做什么?府中又无尘土。”
云纤仍低着头,轻掸着身上凉意,漫不经心道:“外头凉,屋中热,再有几日陆大人便要来为你接骨,这时候万不能让你感了风寒。”
“我已吩咐促织她们这几日多为你做些饭食,你前段时日没得胃口,吃得少,可我想着你多在屋中,并不消耗,吃得多了反易积食,倒也无事。”
“可这几日不成,若吃得太少体力不足,届时……”
摸着身上衣物,发觉并不冰手后,云纤这才坐到卫铎身边:“便是吃不下,也吃一些。”
身为湘王世子,自出生以来,他不知听过多少阿谀奉承之言。往日与京中纨绔浪迹欢场时,那些个歌姬妓子更是说过不知凡几的甜言温语。
可往日他听着只觉厌恶,从不曾如今日这般,被一个女子简单几个动作,几句寻常言语,触动心弦。
心中流淌一股暖意,卫铎只觉腿伤好似都轻缓了一些。
“我知晓了。”
卫铎看着云纤笑得俊朗:“这几日,会多吃些。”
“嗯。”
云纤也眸中带笑:“我让小厨房给你加些间食。”
刚起身,卫铎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少年的手带着热意,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也不算轻,云纤背对卫铎一时没有回头。
仿佛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唐突,卫铎松开手支吾道:“母妃那边,你还未说清楚。”
“今儿就算是劝住了,可母妃的性子你也知道,劝得住一时罢了,许是明日她又兴起别的念头,也有可能就这般放弃对付卫铮了。”
卫铎也知郁诗容性情不定,听过后只点头道:“母妃她许久未来秋水居,可还好?”
“嗯。”
云纤道:“无论何时你都是母妃心中最为看重的,我猜陆大人为你接骨前,她不会来秋水居。”
“也许是父王有命。”
卫铎苦笑,并不信郁诗容不来秋水居是为了他。
只是他无心再问,云纤也无意多说,郁诗容被二人有意抹去痕迹。
“世子妃,江侧妃让人来问,说三月初一要去护国寺为世子祈福,问您可要一同前去。”
见二人不再交谈,促织上前询问云纤。
三月初一……
这日子,她往日记得再熟悉不过,这几年若无人提起,她竟隐约有些忘却李玉蘅的生辰了。
短短几年,云纤已无数次感叹物是人非,人生无常。
“拿些银子给江侧妃,让她替我为寺中添些香火,我便不去了。”
怕是郁诗容许久未出现在人前,江月楼心中无底才以去护国寺试探,若不是她刚从锦韵堂回来,对方怕也不会问到她这里。
“奴婢知晓了。”
促织正要离去,却听云纤突然道:“等等。”
“世子妃还有何吩咐?”
云纤垂着眸:“侧妃为世子祈福,我们也应做些什么,便……在城郊施粥三日,外院的,皆送一份赤豆花糕,热闹热闹沾些喜气。”
“奴婢晓得了。”
促织领命离去,倒也未怀疑其他。
云纤坐在绣墩上,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竟连天色暗下都未发觉。直至麦秋坐在她身边,她才抬起头来。
“你在想什么?”
“想世子接骨一事。”
随口敷衍了麦秋,云纤道:“倒是你这些时日到何处去了,日日不见人。”
“那老虔婆将院子看得紧,我能跑到何处去?”
麦秋杵着下巴,满心无趣:“我在这里待得烦了。”
似要跟云纤说悄悄话一般,麦秋撒娇地拉着她的手臂,将人邀到纱幮前。单嬷嬷虽瞧她这没上没下的模样甚是不喜,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冷眼盯着。
“那老虔婆自清和死了后,便日日盯着我,真真是苦了我。”
“你说,我送她去见清和怎么样?”
“王府不比傅家,处处都有眼线,且单嬷嬷宫中出身,王爷不会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若不是银玉来报,说王妃要对卫铮下手,云纤还不知道卫铎竟在郁诗容身边放了眼线,这也提醒了她日后行动不可再冲动。
“我知晓,可是我好无趣。”
麦秋满面哀愁:“虽我不喜朝凤,可眼下却觉朝凤比王府有趣得多。”
刚陪嫁来王府时,她还觉处处都十分新奇,可久了,她又觉得浑身无趣。
王府下人都是些蠢货,日日与她们交谈,时常令麦秋心生不耐。这等碌碌日子,她着实是过不得。
一声叹息,麦秋看着云纤,抱怨道:“前些日子我拟了清和的字迹,用雷晟死时写下的五字来诈你,本是想探一探你的秘密给我解闷逗趣儿。”
“可哪想那秘密,如此平常。”
一声孩童没吃到糖似的咕哝自麦秋口中而出:“所以我后来又挑唆着清和去找卫铮,想着若你二人斗起来,我也可找些乐子。”
“可谁人知道清和那不中用的,竟那般轻易的赴了黄泉……”
“就是这般。”
见云纤眼神锐利看向自己,麦秋拍着手道:“我喜欢你这眼神,漂亮而有生机。”
“不似府中其他人,浑噩蠢钝,令人见了生厌。”
她灿然一笑:“你这般,我才觉得日子有些意思。”
麦秋站起身,将身上的茜色袄子整了整,娇笑道:“清月,我们再比斗一场吧,若你胜,自可就此以后安心做世子妃,享你的富贵荣华。”
“若我胜……”
少女眸中浮现点点迷惘,却又很快散去。她摸着下巴,语气天真:“若我胜,我便杀了世子,让王府将我们这等陪嫁都放出去。”
“若你想离开王府,我现在也可将你放出去。”
云纤垂着眸,语气阴冷。
她向来知晓麦秋与常人不同,却是不知她竟疯至如此程度。竟栽赃清和与傅家告密,让她平白了结了清和性命。
袖下双拳紧握,云纤难得再生杀心。
她本以为在朝凤长大的姑娘,都如巳月槐月那般对相互残杀、构陷厌恶之至。
为求生存她们无法,只能做困兽斗,可云纤从未想过那等人不似人、地狱一般的日子,竟还有如麦秋这样的人觉得乐在其中。
“若你想,我今日便放你离开。”
一张卖身契,根本困不住麦秋,她随意寻个由头让麦秋与嬷嬷外出,对方便可寻机离去。
“可不成。”
麦秋摇头:“那般多无趣?与你斗一场才好玩。”
“莫说我没有告诉你,打今儿起,你可要防着我呢,自然,我更欢迎你先下手。”
将衣裙整理妥当,麦秋喜盈盈走出纱幮,通身斗志。
胸中憋着一股闷气,许久许久,云纤方长长吐出。
王府已是处处危机,她哪里来的心思放在麦秋身上?
满心烦意,一时间云纤毫无头绪。
“罢了。”
强逼着自己不去想麦秋,云纤转身回到卫铎身边。
眼下没有什么比卫铎接受陆岗松接骨一事更为重要,此术成功与否,意味着她在湘王府的后路该如何走。
与陆岗松定下的杨木接骨术只有十几日,眼下云纤只盼郁诗容尽快出手惹卫益清厌弃。卫铮若废,哪怕卫铎术败,她也有可夺权中馈的机会,可若卫铮完好无缺,而卫铎术败……
湘王世子之位便要换人来做,更会娶进新的世子妃。
而她,一个孀妇,再无可能掌王府内宅权力。
一夜难眠,云纤睁着眼直至天明。
许是她没什么好运道,越是焦急时间紧迫,郁诗容那边越是没有声响。府中安静了许久,都未传出卫铮半点受伤的消息。
“你这几日明显心不在焉。”
看着将手中巾帕绣得一团乱的云纤,卫铎低声道:“我知你担忧我……”
面上笑容慢慢淡下:“陆大人说这几日已有七成把握,我定会恢复如初,你莫怕。”
卫铎并未提及陆岗松为何短短几日突然有了这般大的进展,在陆岗松来为他施针换药时,也未出言问过事关杨木接骨术半句。
眼下与云纤提及此,却是透露出几分不适。
云纤知趣,亦同样未提陆岗松。
“你说得轻巧,怎会不担忧。”
将手里的绣花撑子丢在一旁,云纤朝着卫铎温柔浅笑,只是心中烦意却难以压制。
“莫说是我,就连王爷今日怕也睡不安稳了。”
“倒是你……”
云纤语带俏皮,卫铎却听出当中的安慰与担忧。
“明日便要受那接骨术了,你可怕?”
“我自然是怕的。”
本是敷衍逗弄,却未想卫铎满脸肃色:“明日生死难定,我做了些安排……”
“为你。”
云纤抬头,只见少年缓缓咧着嘴,露出满口白而整齐的牙齿。
“你我约定,待这杨木接骨术后,你便与我讲你的闺中事。”
“可哪怕你不曾细说,我也可从你大婚那日的‘世家大族哪户没些暗昧之事’猜得出一二分。”
“你在傅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少年眼中浮现淡淡疼惜,他看着云纤,语气诚挚:“你我虽做夫妻一场,可到底还没夫妻之实。若明日我未受神佛眷顾,遭逢不测,我在促织那边写了封放妻书予你。”
“若你觉着傅家还有可容身的余地,你便带着那放妻书回傅家去。”
“若你不愿再回世家大族过受人裹挟的日子,王府在南郊有处别宫,是先皇赐下,我将那处自父王手中要了来……”
“留给你。”
云纤看着卫铎,似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这个高高在上,满身骄矜的世子口中听见这番话。
低头捏着袖口,她死抿着唇,头一次不知该作何反应,亦演不出其他。
“你也不必害怕需在那处蹉跎一生,三年、或是五年,我已安排了人,会在别宫代替你,礼佛一生。”
“三五年后,哪怕我曾是湘王世子,也应当无人还记得。”
卫铎看着云纤,语气温柔:“到那时,天地广阔,你自可随意遨游。”
“我将银玉、促织还有单嬷嬷留给你,她们会照看好你,亦比你身边陪嫁可靠得多。”
“待来日你寻得良人,我亦祝你安康顺遂,一生喜乐无忧。”
“你说的什么胡话?”
云纤眉眼温柔:“哪里来的三五年便无人记得你?湘王与王妃,甚至是二爷三爷都不会忘了你。”
“明日便要接骨,你今儿却说起了丧气话,着实不该。”
她敛着眸,语气却难得如哄幼童一般温软:“你我夫妻一体,哪里有我一人逍遥的道理?”
走向前将卫铎拥在怀中,云纤缓缓安慰:“你会无事的,我相信陆大人的医术,他不能也不敢让你出任何差错。”
少女馨香入怀,卫铎惶惶一颗心莫名安定下来。
他心下微窘,面颊却是一点点泛了红。
犹豫良久,他伸手环住云纤将人紧抱入怀。
“无论如何,我都留了后路给你,金银、身份、人手皆不缺,除王府不可动的产业外,我手中物件都留给你,也请你替我安顿白檀、单嬷嬷等人。”
“夫妻一场,我未尽之责只盼你原谅,而单嬷嬷等人,劳你费心。”
少年薄唇微微颤抖,云纤低头望着卫铎乌黑发顶,许久后在他肩上拍了拍。
“明日你就要做接骨术,我一会儿需去趟锦韵堂见见王妃,她心中记挂你,理应知会她一声。”
“我知晓的。”
不舍地放开云纤,卫铎面上已恢复平静模样。
生死较量在前,说心中无惧才是假话。可好在她见过自己太多狼狈模样,想是如今再添个胆怯也无妨。
“你……”
见云纤就要走出屋子,卫铎突然出声:“早些回来。”
“我知晓了。”
云纤浅笑,却是很快转身走出秋水居。
卫铎只当她是急着来去,心中不免雀跃。
未曾娶妻前,他只知晓娶妻生子,延续皇家血脉。却不知夫妻一体相互扶持竟有些美妙。哪怕明日他生死难料,可这一刻,因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她,他也甘之如饴。
先前那般乖戾的一个姑娘,如今竟一点点变得温顺,着实让人心生欢喜。他本以为二人也要如父王母妃那样怨憎一生,却不想自己动了心……
卫铎淡笑,将心中涟漪一点点压下。
若明日他接骨成功,来日还有可站起身的机会,他定会好生待她,敬她,爱她,一路同舟共济、举案齐眉。
“世子妃可是落了东西?”
银玉见云纤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秋水居,不由出声询问。
云纤摇头,将焦躁不安压至心底。
从卫铎先前对她的安排中,云纤知晓自己所谋成功,她已让卫铎生了情,动了念。
可这一刻,她却无半点开怀欣喜之色。
“走吧,去锦韵堂见见王妃。”
不愿再想起卫铎,云纤转身奔着锦韵堂而去。
今儿她本不必走这一趟,但她着实不想再待在秋水居面对卫铎,此刻,她宁愿去见阴晴不定的湘王妃。
二人到锦韵堂时,郁诗容正在屋中用膳。刘嬷嬷邀了云纤一起,却被她借口已用过午膳推脱。
“小厨房做了清炖乳鸽,滋阴养颜,世子妃可要用一碗?”
“她见我吃不下,不必为难,让她去花园逛逛吧。”
郁诗容开口打断刘嬷嬷,自己倒是大快朵颐起来。
送走了云纤二人,刘嬷嬷道:“既然世子妃对世子很是上心,为何娘娘不待世子妃宽容些?”
“我如何不宽容?”
郁诗容不愿听这些,摆摆手道:“永安伯府可有消息?”
“还未有消息传来。”
“一群废物。”
愤恨咒骂一句,郁诗容又夹起桌上千层糕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