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楼浅笑,未曾反驳,不置可否。
她丢的石头多,也不见得郁诗容下的绊子少,无非拼一个手段高低罢了。
拿了小几上的干净巾帕沾了些温水,江月楼一点点擦拭卫铎的唇。
又将卫铎额上被体温蒸得发热的帕子换掉,她这才轻声道:“卫铎很小便被王爷带在身边教导,几个孩子中,王爷最看重卫铎。”
“卫铎也是唯一一个在王爷怀中长大的。”
“郁诗容性情……”
仿似不愿在湘王妃背后说嘴,江月楼略一顿,转了话头:“王爷不可能时时照看一个孩子,他无暇顾及时,便多让我照顾卫铎。”
“卫铎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规矩学得又好,怎会不招人喜欢?”
“我亦喜欢的。”
“小孩子不懂大人的曲折心思,我最喜欢他见我时,远远便大声喊着娘娘,娘娘。”
说完这话,江月楼眸中黯淡,笑容渐渐淡去。
第118章 人选
许多时候,江月楼都庆幸郁诗容是个蠢得没生脑袋的。可偏偏大多时候,她又痛恨对方是个不长脑的。
哪怕郁诗容稍有些心机,也该知晓心思不能放在表面。
“你可能想象王妃见到卫铎与我亲近时,她的模样?”
江月楼面上带笑,眼中却满是不屑。
她身下无子,但凡郁诗容有些脑子,她二人维持个表面平衡,卫铎也不会被生母逼出个擅逃避的性子。
谁人曾想她未先生不能容人的邪心,反是郁诗容想处处压她一头。
“她纠缠不到我与王爷,便去歪缠卫铎,把小小年纪的一个奶娃娃,缠得无奈,日日将爱母妃,永不离开母妃挂在口上。”
“我瞧着心疼,只能在人前远离着他些。”
“可你要知晓,贪欲无底,人心难测,越是看不见,便越容易向偏处猜忌。”
“卫铎再大些时,日日跟在王爷身边学习处事手段。”
江月楼摸着卫铎滚烫面颊,眼露担忧:“这孩子性情极似王爷,聪颖且天资出众,王爷本十分看重他。”
“卫铎也不是个疑心重的,他对我并不设防,我待他自然也算赤诚。”
“江家我可动用的资源人脉,我也曾倾其所有送至卫铎手中。”
王府与寻常人家不同,江家虽是太后母族,但掣肘更多。当年她能嫁给卫益清,各中内情远非常人想象。
世人都以为她难真心对待他人之子,江家所有亦绝不会真正落在卫铎手中。
可偏偏她这一生遇见了卫益清,哪怕为他泯天性之私,她亦甘愿。
“时移世易,圣上登基多年,愈发奔着孤家寡人去了,亲缘看得越来越淡薄,往日一母同胞成了他心中刺。”
“我一直以为江家与卫铎的分裂,会是因圣上之故,却未想因我暗中为卫铎请江家一位在世大儒做塾师,被郁诗容一路哭着告到太后面前,说我想要争抢她的孩儿。”
云纤听到这话,忍不住深深叹息。
江家这在世大儒,江月楼一个王府侧妃怕是请不动,多是太后暗中出面。
只是这话,万不能拿到明面去说。
“你是个聪敏的,这之后是个什么场面我不必细说。”
云纤看着因高热而面色赤红,隐露痛苦的卫铎,心忽然一抖。
什么场面……
若太子与二皇子并非一个病弱,一个身患怪疾,怕是圣上不会对湘王府严防死守。太后因这缘故,绝不会在明面上与圣上作对,再心疼卫铎,怕也不敢让江家倾斜湘王府。
郁诗容为一点私心,断了卫铎大半后路。
而卫、江两府,不会因一个妇人的私心便切断往来。古往今来,唯利益关系最为牢固,卫铎接不到手中的,自然就会交给别人。
卫锒不行,所以……
难怪卫益清那么看重卫铮。
“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规律,郁诗容不懂这个道理,她只瞧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利益。”
“实则什么都不会变,唯有卫铎,被夹在其中进退两难。”
“他乃一小辈,既不能跑到王爷面前哭喊着要接江家一分利,也不能走到郁诗容面前骂她一个蠢。”
“他只能私下在郁诗容瞧不见的地方拦住我,几番致歉。”
“这孩子有难处,我不怪他。”
江月楼叹息,胸口憋闷。
“我看着卫铎长大,他小时,我常在他面上看见志得意满之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在那之后退了大半。”
云纤闻言猛地攥拳。
怪道她一直觉得卫铎少了几分魄力。
“一个孝字压住半边天,他拿郁诗容无法,也不敢表露一点点厌烦,时日久了,这孩子就又添了个擅逃避的恶性,眼里也常见郁郁之色。”
“遇难先逃乃天性,寻常人无妨,但湘王世子万不能是个一雷二闪的性子。”
“湘王府千百条人命,与湘王府同乘一船的不知凡几,谁人都可退,唯他跟王爷不可退。”
“我有心相帮,他却是……”
江月楼话没说完,云纤却能猜出三分。
不过是为他请一位江家出身的老师,便让郁诗容闹腾至此,若江月楼再与他亲近,还不知王妃会闹出什么事来。
王妃闹得府中鸡犬不宁,卫铎不会好过,江月楼亦要受到牵连。
卫铎本性善良,所以他选择委屈自己,成全生母亦放过江月楼。
怕是在湘王眼中,自卫铎选择隐忍,便等于放弃背负湘王府的责任。
若未有卫铎受伤之事,卫益清又无野心,只要卫铎一心藏拙做个不让圣上生出疑心的纨绔,许是他还可坐稳世子之位,可他双腿重伤,怕是让卫益清本就活络的心思,动摇得更厉害了。
云纤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低声道:“他是个通透的,这些局面定然知晓。”
怪道他那么看重先前在朝中求来的那份差事。
那是他日日活在煎熬痛苦中的唯一希冀,也是可跳过郁诗容,不令全府人为难的唯一出路。
原来那句天地广阔,你可随意遨游,是他心之所向。
他今生难以冲破的牢笼,他却想在自己死后,为她铺一条光明路。
云纤伸手按住胸口,强迫自己缓下那不该生的震撼与悸动。
“在那之后,您也就放弃他了是吗。”
江月楼一愣,随后无奈道:“我心疼他的。”
可他到底不是自己亲生子,若举手之劳她愿意相帮,太麻烦,太耗费心力的,她亦不愿。
且卫铎自己拒绝与江家交好时,就意味着他选了郁诗容不是吗?
“是他选择站在郁诗容身边,我不能逼他做背叛生母之人。”
她无法全心全意对卫铎,她只能说一句心疼。
再次为卫铎换了额上巾帕,江月楼见他面颊滚烫,又为他擦拭了面颊。
“侧妃娘娘。”
秋苓挽了珠帘匆匆走到江月楼身边:“王妃身边的刘嬷嬷,将三爷唤到锦韵堂去了。”
“她要做什么?”
听闻卫锒被郁诗容找去,江月楼立时丢了手中巾帕,大步往锦韵堂去。
云纤看着她背影,幽幽叹息。
江月楼不能全心全意对待卫铎,不是因为不愿逼他背叛生母,而是她心中已有最重要的人选,只那个人不是卫铎罢了。
锦韵堂内烟雾缭绕,乍进的人都要眯了眼,不然双目会被辣到刺痛。
石榴纹美人榻上的珠帘,上头熏出一层淡黄色油灰,整个屋内,四处透着一股萎靡气。刘嬷嬷方推开门,便被呛得咳咳喘了起来。
“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她跪在美人榻前,将郁诗容身旁拳头大的一捆安神香,狠狠杵在铜盆子里熄灭。
刺啦一声,一股木香浓烟自从盆地窜出,飘在空中久久未散。
郁诗容躺在榻上,眼皮似睁未睁,颇有种魂游天外的茫然与快活。
“这物件有毒,娘娘您好不容易脱离了它,怎得如今又吸闻上了呢?”
“娘娘不要这般作贱自己了,世子伤重未愈,您万不能再让世子为您忧心。”
“呵。”
恍惚中,郁诗容嗤笑出声。
自榻上坐起,她看着铜镜中面色红润的自己凄凄一笑。
“就是凤鸣伤重,我才要如此。”
将一整把安神香从铜盆子里拿出,郁诗容将它们仔细放到小几上。
“卫益清又带了卫铮出去?”
刘嬷嬷支吾半晌,含糊点了点头。
“他这是想要趁着凤鸣伤重,将卫铮的身份做实。左右接骨那日他已撕破最后一层慈父面皮,如今大有种不耐再装下去的光棍。”
“娘娘……”
许是吸闻了那安神香,郁诗容眼下头脑清醒得很。只一眼她便看出刘嬷嬷眼底的担忧,并非担忧她,而是怕凤鸣丢了世子位,她那儿子没了靠山。
思绪浮沉,沉默许久后郁诗容道:“刘嬷嬷。”
“老奴在。”
“明日你便与刘成回乡吧。”
将散乱碎发拢得齐整,郁诗容叹息:“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演那尽心尽力的忠仆模样,你我心知肚明,你放在我身上的那点子心思,着实没有多少。”
“可即便如此,我也记着你在伯府时予我的照顾。”
“我到底,还是念旧的。”
“娘娘,您将老奴想得……”
挥手打断刘嬷嬷,郁诗容道:“我与江月楼斗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死于对方之手。”
“可我怎么都未想过,自己没有栽在她手中,反而是……”
视线自那一把烧得只剩半截的安神香上瞟过,郁诗容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好似眼下方反应过来,虽跟江月楼斗了一辈子,但二人却从未真正奔着要了对方的命去。
人命啊……
以江月楼心机手段与掌后宅多年来看,对方若想要她亡,怕是比郁妩流更易得手。她能活到今日,可见江月楼也未恨她至此。
反倒是郁妩流,实令人寒了一身骨头。
“我这一生,应就是个六亲缘薄的命数。你在我身边,怕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从袖中掏了一叠银票,郁诗容丢在刘嬷嬷面前:“卫益清是铁了心要给卫铮争位,我不想凤鸣苏醒后,见他一向敬重的父王弃他如敝履。”
“接骨那日,已是底线,若让凤鸣知晓卫益清在他生死未知时,只一心想着他的庶弟,完全不顾他死活……”
郁诗容面颊咬紧,后又无力叹息:“怕是他会心神俱伤,于养伤不利。”
她的凤鸣是个心地良善的孩子,虽这些年她不愿他们父子相亲,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卫铎心中,卫益清比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重要得多。
所以她不能给卫益清伤害凤鸣的机会。
“我……”
略有哽咽,郁诗容顿了一瞬:“我于他只有拖累。”
“我的性情你知晓的,想不来、亦学不会那些个弯弯绕绕,可做人娘亲的,唯有一点看得明白。”
“天下万物万事,没有能大于我孩儿前程的,哪怕我为此豁出一条命呢。”
永安伯府不可靠她一直知晓,可她总心存侥幸。直至接骨那日她终于看清,无论永安伯府还是她的存在,对凤鸣来说都是需背负一生的巨大累赘和包袱。
她这辈子,连郁妩流都能放在身边如亲生一般对待,更遑论她怀胎十月的孩儿。
她怎么能忍心,又如何能接受因自己之故,让她的孩儿受罪?
“我无外力可借,所以根本不能阻止卫益清帮卫铮夺世子之位。”
郁诗容眼眶微红:“可我有一个办法,能为凤鸣争取一点时间。”
“便是凤鸣伤好,也需一整年时间修养,这一年足够卫益清上折请奏换世子之位。”
“可若我死了,王府就需守孝。”
郁诗容哈一声朗笑:“守孝期间,我看他卫益清还如何上折子更换世子!就是他不念夫妻情分,也得给卫铮留一个君子之名。”
“嫡母孝期攘权夺利,天下人的唾沫也足够淹死卫铮的。”
“娘娘,您可万万不能想不开。”
“老虔货,我活不久了。”
她的身体已近摧枯拉朽,早晚得一死。
“人都有这一遭,还不如选个好时机,助我儿一力。”
郁诗容一扫先前颓然,眸中似有晶亮:“我死后,可为凤鸣争取三年时间,我信他,三年足够那孩子做许多事。”
“可眼下,他必要面对一段艰难,这段时间,我不能让你去他面前,惹他心烦。”
“看在往年你在永安伯府对我有些助益,我放你跟刘成一条活路。”
若她不先将这无心侍主的老东西送出,自她亡故后,这老东西仗着嫡母乳娘的身份,大可在府里作威作福。
若这老东西跑去秋水居,凤鸣还不敢不收,不仅如此,还得将她供奉起来做一活祖宗养着,这她怎能同意?
“趁着我还清醒,能给你留三分面皮,你快拿了银子滚远一些。”
“老奴……老奴知晓了,老奴明日便离开上京,永世不返。”
听闻郁诗容已存死志,刘嬷嬷便生了想离开王府的心。
她哪里还敢去秋水居作威作福?
世子跟娘娘不同,若王妃被安神香毒害一事大白天下,她怕得第一个因渎职而死。
再三叩首,刘嬷嬷连跑带爬走了出去。
她刚离开,便有个身穿低等丫鬟粗布裙的女子走了进来。
“禀王妃,三爷来了。”
听闻卫锒已来,郁诗容慌忙起身,走到屋中将所有门窗都打了开。
那丫鬟好似常在锦韵堂出入,对郁诗容房中物件十分熟悉。
她走到百宝阁下,从置放夏日物品的柜子中抽出一把大娟扇,在屋中来回扇着。
晚间风劲,不多会儿萦绕在屋内的烟雾便散去,比之先前清爽许多。
屋外卫锒甩着两个不知在何处摘下的铜铃铛,叮叮当当一路从外面跑来。那铜铃铛比他拳头都大,甩起来震得人心肝儿都一颤一颤的。
“凤莲,去将前院的门窗关上。”
名唤凤莲的丫鬟顺从听命,将可被人窥探的窗户都关了起来。
卫锒孩童心性,府里下人又不敢逆着他性子,若想要他如何只能半哄半骗。是以卫锒在院中东顾西盼玩了好一阵,方进了屋中。
“娘娘。”
见到郁诗容,卫锒瓮声瓮气开口,随后便坐在一旁。
凤莲不知从何处搬来个小木箱,摆到卫锒面前。
卫锒虽心智不全,但平日被江月楼教导得也算规矩。见到府中长辈时,多能安静下来。
“给锒儿的?”
“嗯,娘娘给三爷的。”
凤莲好似与卫锒十分熟悉,拍了拍他的肩,才将小木箱里头的各种孩童物件儿一一摆在他面前。
不多会儿,卫锒便被眼前东西吸引。
郁诗容远远看着,也不上前。
唯有凤莲知晓她心意,拿了帕子递给她站到一旁。
“府里池塘都建了围栏?”
“自从三爷不小心摔进池子里后,几个主要的院子都已换完,只有些偏僻的地方好似还不曾换。”
“你且盯着些,他生性好动,平日又愿乱跑,身边下人跟不上,莫让他再出那等意外。”
“奴婢知晓了。”
“这些年,苦了你。”
许是因做了多年低等丫鬟,常做重活的缘故,凤莲苍老得很快,一双手满是皲裂伤痕,面容也不似其他丫鬟细嫩。
可听着郁诗容这话,她却是淡淡一笑:“王府能有多苦?若跟永安伯府比,不知好过千倍百倍。”
“您将刘嬷嬷赶走,身边就再无可用的人了。”
“留在身边也用不上她一分半点。”
她这辈子,唯信任凤莲,可在发觉卫锒与其他孩子不同后,便将凤莲寻了个错处打发出去。
“您……”
看着卫锒,凤莲叹息;“您不跟三爷说说话?”
“不说。”
郁诗容远远看着摆弄陶偶的卫锒,紧抿着唇,缓缓落泪。
三五岁上,这孩子还不能说话,且怎么教导连声母妃都不会喊时,她便决心为这孩子寻一条其他出路。
她虽为湘王妃,却借不上半点母族势力。
永安伯府她指望不上,王府中又无实权,且无卫益清宠爱说是步履维艰也不为过。卫锒三五岁时,她跟卫益清之间的关系已剑拔弩张。
照看卫锒并非容易事,她身边连个得力人都没有,在卫锒几次因下人疏忽受伤后,她终于看清在这个王府自己是护不住这孩子的。
她护不住,江月楼却能。
“他那脖颈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去花园草丛里捉蛐蛐,被蚊虫叮得。”
见卫锒脖颈上一道道红痕,郁诗容心疼道:“晚间寻些药物给他擦擦。”
“奴婢知晓。”
“锒儿眼见就要到年岁了,江月楼那可有什么动静?”
“已在为三爷打听亲事了。”
“谁家?什么人?女方性情如何?”
“看了十七八家,门第都不高但据闻这些个姑娘都不错。江侧妃正一家一家寻人打听着,说是得找个人美心善,能立起门户,但又不泼辣的。”
“先前看了几户,江侧妃觉着要么对方性子太强,怕拿捏着三爷,要么就是见过人后,觉得过于腼腆。”
凤莲低声道:“江侧妃说太软性儿的也不行,关起门来不能两个人都做不了主。怕到时被刁奴反制,落得个刁奴欺主的下场。”
“哼。”
听闻江月楼费尽心力为卫锒挑选婚事,郁诗容语气复杂地冷哼一声。
她看着卫锒撇嘴一笑,眼中带了几分算计得逞的骄傲,和微不可察的酸气与落寞。
“也就是太后母族方能有这样的手笔,十几户人家随着她挑拣。”
说完,郁诗容又觉鼻酸。
若卫锒在她身边长大,她又能给卫锒寻个什么样的妻子呢?
凤鸣乃湘王世子,整个湘王府无人敢轻慢他,可锒儿……
“你可记得锒儿小时候常常受伤?”
凤莲点头:“记得的。”
王府并非只有王妃江侧妃两人,先前还有几个不安分的妾室,可在王妃有意将三爷推到江月楼身边照顾后,这些个妾室便不声不响,要么被悄悄送出府去,要么就是被压制得不敢反抗,如鹌鹑一般老实。
“江侧妃确实护了三爷周全。”
听闻这话,郁诗容梗着脖子傲然一笑:“输在她手中那么多回,我最想赢的这一局,终是我赢了。”
凤莲心中酸涩,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因自己无能,只能被迫将孩儿推向敌手身边,凤莲不知她家小姐是个什么心情。
许是这世上也无人能知晓。
怀胎十月,再疼爱不过的孩儿,却因为怕露出破绽而多年不敢亲近,凤莲也不知这应是什么心情。
她未曾做过人母,不得体会。
可每每见王妃躲避三爷眼神,只敢遥遥远望的模样,她都会口鼻泛酸,心痛难抑。
“我啊……”
郁诗容叹息:“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着实无能了些。”
“可我真的尽力了。”
她真的尽力为几个孩子打算了。
但凤鸣那边弄巧成拙,数次连累,她愧疚不已。郁妩流又不念恩情,反想害她性命,令她至今心中难平。
可好在她为卫锒安排的这条路,令人欣慰。
“娘娘……”
屋外丫鬟轻声禀报:“侧妃娘娘求见。”
“来得倒快。”
往日见到江月楼,郁诗容都要气急咒骂一二句,今儿却是满面得色,得意模样浮之表面。
卫锒抓着陶偶口中不知嘟囔什么,正玩得畅快。郁诗容走到他身边,满眼慈爱之色溢于言表。
“锒儿。”
她伸出手摸着卫锒面颊,眼露不舍。
“往后怕是见不着娘亲了,但你莫怕。”
“娘亲虽不能给你最好的,但娘亲能让别人给你最好的。”
卫锒正玩得起劲,也未听郁诗容说了什么,只抬头时,发觉她满脸是泪。
“娘娘……”
少年瓮声瓮气正要安慰,郁诗容却是勾起五指,在他先前发红的颈子上狠命一抓。
少年啊一声,还未等郁诗容有其他动作,便见江月楼面色阴沉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锒儿。”
“娘娘……”
见到江月楼,卫锒哇一声哭了出来。
“天色晚了,王爷想要考校锒儿功课,我带他去见王爷。”
上前将卫锒拉至身旁,江月楼死死捏着帕子,以眼神示意秋苓将人带走。
“死蠢的东西,连声母妃都不会叫……”
江月楼人还未离开,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疯癫叱骂。她步子一顿,却是咬着牙将怒火强压下去。她身份尴尬,也没得立场越过人家亲母说什么,只能受着。
一旁卫锒的哭声让江月楼心疼得打颤,却是不敢在郁诗容面前安慰一点。
她若心疼亲近卫锒,下次郁诗容只会更变本加厉。
“锒儿莫哭,你父王在等你。”
低声安慰几句,江月楼带着卫锒匆匆离开。
看着二人背影,郁诗容站在门前如疯魔一般,笑得猖狂。
这一局,她赢了,赢了江月楼一辈子。
由此可见,她也并非蠢得一无是处嘛。
江月楼带着卫锒走出锦韵堂。
方出了院子,她便将人拉到身边:“快莫哭了,哭得我心都疼了。”
比她还高出大半的孩子哭声洪亮,江月楼扯了帕子擦去他脸上泪水。
“是不是疼得厉害?”
卫锒颈子上被抓红一片,五道深红血痕印在上头,肉皮划破,已隐隐见了血色。
“莫哭了,娘娘带你回房涂药,抹了药就不疼了。”
“你若不哭,我让小厨房给你熬米羹糖酒吃。”
“糖酒?”
听见这东西,卫锒瞬时止住哭声:“娘娘往日不让吃。”
“小孩子不能多吃酒,容易误事,但今儿娘娘让你吃。”
爱怜地摸了摸卫锒手臂,江月楼将人领回自己的院子。
郁诗容对卫锒不上心,她便借着卫益清的名将这孩子放在身边带着,带了十几年,这孩子早同她亲子无异。
只是寻常在外,她并不十分亲近卫锒,既是避嫌,也是防备郁诗容。
直到这些年见郁诗容的确无心管他,方不似往日那般严防死守。
但今儿,她是真有些动气。
“你下次……”
江月楼垂了眼,终是不好挑唆人家母子关系。
想了半晌,只闷声道:“你气力大,往日在房中半缸子水都能提着随处跑,怎能让人轻易伤害?”
“再有下次,要使劲推开伤你的人。”
推了推卫锒的脑袋,江月楼在他伤痕处抹了止血膏。
“娘娘,吃糖酒。”
卫锒小孩子心性,疼了就哭,哭过便想着吃食,江月楼见状气得笑着在他手臂上重重一拍。
“秋苓已去端了,你再等等。”
不多会儿,秋苓端了熬好的米羹糖酒走了进来。卫锒大口吃着,吃后不过半炷香,他便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秋苓见状笑道:“三爷似王爷,经不住酒。”
江月楼闻言淡笑,推着卫锒让他到榻上休息去了。
卫益清进门时,就见江月楼正坐在榻前绣墩上,一下一下为卫锒扇着风。
少年血气壮,又吃了酒,如今睡得一身汗,香沉得很。
“委屈你了。”
上前将人揽进怀中,卫益清语气低沉。
“委屈什么?”
“陈年旧事妾身不愿提,也不想王爷提。”
手中扇子未停,江月楼满眼慈爱看着还在打鼾的卫锒,眸中尽是欢欣。
“妾身从不拘泥外物,无论世子还是铮儿,亦或是卫锒,妾身都看做亲生子无异,所以王爷也莫觉得妾身委屈。”
江月楼仰起头,昏暗烛光下,一双眼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温柔爱意:“妾身从未觉得委屈,王爷说得多了,是在提醒妾身还是在提醒自己?”
“又想左了,你这性子。”
褪去外衫,卫益清坐在江月楼身边。
看着呼声震天的卫锒,气得他轻轻抽打对方面颊:“这是个有福气的,除了吃便是睡,光长个,不生脑……”
“呸。”
啪一声打偏卫益清的手,江月楼小声嗔怒:“莫扰了锒儿休息。”
“成成成,你们娘俩一条心。”
笑着站起身,卫益清走到桌前提起茶壶痛饮一杯。
“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什么事。”
江月楼道:“锒儿年岁到了,我想先在府里给他收一通房。”
“虽这孩子生了颗赤子心,但身体却与寻常男子一样,未免日后有城府深的丫头算计了锒儿,不若先找个妥当人放在房中。”
“这算什么正事,你做主便好。”
不耐管后宅事,卫益清无心多谈。
江月楼敛着眸子,心中略有不快。
虽她掌王府中馈,可也不好越过卫锒生母做这等主。
问卫益清也不过是要他一句话,他不该不知当中内情,却还是如此敷衍。可见他口中说着委屈,却到底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自我开解片刻,江月楼淡淡一笑,将这一瞬不快抛在脑后。
她与卫益清相识几十年,怎会不知他的性子?有些路是她自己选的,行至如今,便知晓是迷途,也无返回的机会了。
“那我着手去办。”
“嗯。”
不轻不重一声,二人再未谈起这事。
“铮儿醒了,你可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卫益清手一顿,随后才点了点头。
那日他动作急切了些,江月楼熟知他性情,瞧出什么也不奇怪。
略一思索,他轻声道:“我让卫铮私下去了兖州,见肃琮。”
啪嗒一声,江月楼手中茶盏掉落,茶水洒了一身。
“王爷这是……”
胸中咚咚直跳,平缓好一阵江月楼才深深看了卫益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