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江帆立刻夸张地清嗓子,指责余照:“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我说怎么突然让我去你家做客呢。”
余照笑闹着给了她一小拳,再次看盛寻。
“行不行啊?痛快一点,还有江帆,咱们三个人。”
头似乎千斤重,盛寻经历了极难抉择才点头:“我没有手机,怎么跟你联系?”
“这还不简单。”余照摸出便签本,边写边叮嘱,“特别好认,楼下有一层水泥台,得上几个台阶才能走到单元门旁边,我家门绿色,旁边墙上有个黄色报箱。”
顾江帆眼睛一亮:“咱们这算不算是学习小组?”
余照将纸条一撕,拍在盛寻桌角,闻言冷笑:“顶多算三个臭皮匠。”
“哎你别扫兴!”顾江帆斟酌起来,下课铃响干扰了她的思路,拧起的眉头直到铃声消尽才舒缓,拍拍自己的心口,“我是双鱼座,水象星座,你们俩都是土象星座。”
“所以呢?”
余照等待着她的下文,盛寻也是满眼的好奇。
“所以,我们的学习小组叫做——水土不服!”
“我都看你们半节课了。”王梓兴冲冲坐在了空位加入话题,“带我一个。”
“我们说寒假去余照家写作业。”
“嚯!”王梓搓搓手,“带我一个,求求你们。”
大家都隐隐看向了余照,毕竟是去她家,还是要经过她的首肯。
“那你这小组名得改了啊,江帆。”余照想想。
“不用啊,王梓不就是不服吗!”
三个人一连串的笑声把王梓看懵了。
“余照,刚才听叔叔阿姨叫你圆圆。”
“嗯,”余照刷着牙嘴边都是小小的泡沫,两个小姑娘亲昵地挤在一起洗漱,她头上的绒毛都被水沾湿,刚刚洗过的脸清秀白净,“我的小名,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好呀,你的小名好可爱啊。”
“我妈和我大姨都是起名奇才,我表哥叫壮壮,又瘦又高的,带个黑框眼镜,一点也不壮。”
顾江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圆圆妹妹也不圆。”
“可不是。”
顾江帆拿余照的粉色毛巾擦完脸,握着自己的牙刷挤牙膏,想起来又凑近余照:“圆圆,我觉得盛寻肯定喜欢你。”
“为什么?”
“看你的眼神呦,啧啧,感觉他心都化开了。”摇头晃脑的,马尾也在她脑后荡漾。
余照不小心喷出一点牙膏沫,连忙手忙脚乱地擦睡衣。
夜晚两个人关了卧室灯,一起躺在余照松软的床上,顾江帆看漆黑的天花板:“圆圆,你知道吗?我现在都没有自己的卧室,所以我好羡慕有自己卧室的女孩。”
“那你在家的时候睡哪儿?”
“我不是一直念能寄宿的学校吗?回家以后就跟我妈一起睡,我爸跟我弟一起睡,反正我也不会在家很久。”
夜逐渐变深,两个人的交谈越来越缓慢,顾江帆翻身抱住余照,长发蹭得她脸颊发痒。
“圆圆,咱们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当然。”
“太感谢了,那我现在亲你一口吧。”
“没有必要,谢谢。”余照笑嘻嘻地将自己的被子拉高挡住脸揶揄,“我这张脸可承受不起班花的吻。”
“水土不服”学习小组开始的第一天,余照早早起了床,对着镜子梳顺头发,端详半天还是偷摸打开了妈妈的化妆品格子,挨个扫视。
顾江帆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她手一抖:“你准备化妆啊?”
“就随便看看。”
“你可以稍微涂一点口红,显着气色好。”
看到顾江帆鼓励的眼神,她不再犹豫,旋开口红沾了沾,平日里浅淡的嘴唇立刻有了存在感,莫名带着点肉嘟嘟。
柔韧茂密的黑发今天没扎起,垂顺搭在胸前,薄薄单色卫衣与宽松小碎花睡裤衬得她恬静柔软,导致刚进门的王梓拎着水果好奇看了好几眼。
“你怎么还带水果?”
“我爸妈,听说我去同学家非让我买。”
早在军训闲聊时,王梓就分享过,他父母都是警察,压根没时间照顾他,干脆把他送来住宿,回家也是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子,特别自在。
同学问:“那怎么跟爸妈说话呢?”
“有事儿发短信啊。”他自然地说,“他们也不是不着家,就是常加班,偶尔回家也能见到。”
“我可坚决不走我爸妈的老路,以后我想去当旅游博主,天天不是看名胜景点就是游山玩水,多自由啊。”
盛寻是最后一个到的,瞧见他迈进门槛,余照连忙将水果一股脑扔到厨房,免得他看到。
准备工作都做好,四个人一人占据方桌的一边,将寒假作业摊开。
“我差点忘了。”余照屁股刚碰到凳子又嗖的一下弹起来,抱出保温壶,“尝尝。”
王梓一饮而尽,开始品味:“这什么啊?还挺甜。”
余照和顾江帆对视嘿嘿一笑:“姜丝可乐,怎么样?”
后半句是笑着问盛寻的,看他点头,余照把保温壶递过去又给他倒一杯:“我本来买的是可乐,这么冷的天直接喝又不好,就按照我妈的指示煮了,往里面切姜丝,但好像姜丝放多了,喝起来有点辣。”
“这正好,暖胃。”王梓放下杯子,“你家暖气挺足啊,我穿毛衣都有点冒汗,你咋样?”
王梓主动与他搭话倒让盛寻不习惯,受宠若惊地附和:“是很暖和。”
四个人正式动笔时,她家的表已经转到上午九点半了,余照跟盛寻对着,写几道题抬头瞧瞧,他依旧是那副无从下笔的模样。
现在的状况很明晰,他们之间是一种心知肚明的暧昧。
她不太清楚别人会不会这样,暧昧萦绕在心头之时,相比盛寻真的开口说什么喜欢和爱,她更期待盛寻能参与她的未来。
按照他现在的成绩,难考大学,她难免对盛寻起了点挑剔与苛责的心思,终究还是希望他能越来越好。
“你一上午就写了三页啊?”
将盛寻三页成果翻个遍,余照唉声叹气地去厨房煮方便面,没半分钟就有人踌躇着走进来,看她还在烧水,伸手撕开了泡面袋子放在一旁,随后不知道做什么了,手指纠缠在一起,显然主人也心情纠结。
“盛寻,没记错的话,你期末考试语文55,英语31,是吗?”余照坐在厨房平日里削土豆皮的板凳上,抬眼瞧他。
“嗯。”俯视余照让他觉得别扭,盛寻干脆蹲下来,眼神和缓,“徐老师说答题卡扔地上踩一脚说不定都能考到31。”
余照摆摆手:“英语先不说,怎么会有人连语文都不及格啊?”
“这个假期写完各科的作业以后,我就给你补语文和英语,上午语文,下午英语,等到下半年第一次月考,你的目标就是语文达到90分及格,英语考到50分。”
盛寻的眼神里充满疑惑,似乎没搞懂为什么突然这样严要求自己。
“你爸妈平时不关注你的成绩吗?”
“他们也问。”
“那他们还是管得轻。”余照抱胳膊,“首先你就得端正学习态度,你要是考不上这个分数,以后咱们就别说话。”
本以为盛寻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但第二天,盛寻直接就一声不吭地不来了,余照气得在家里恨恨磨牙,在心里记他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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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谁买的橘子?”
林美珍扒开橙黄蜜橘,舌尖一点酸也没尝到,只有甜丝丝的果肉,拿起一个扔给对面沙发乖巧坐好等新闻的顾江帆,往自己嘴里又塞了一瓣。
“昨天来的同学买的。”
余照手掌撑着脸,半张脸都被挤得变了形,双眼无神地坐在餐桌上看电视。
“各位观众晚上好。”
“晚上好。”
“今天是2009年1月9日,农历十一月十四...”[1]
新闻播了大半,她的耐心也告罄,起身回卧室,刚进门就迫不及待回头,看紧缀在身后的顾江帆。
“你说盛寻今天为什么不来?”
“那谁知道?他又没有手机,根本就找不到他,说不定是家里有事儿耽搁。”
“没有手机太不方便了。”
“哎呀,你别在这猜来猜去了,说不定他明天就来了。”
“我才不管他来不来。”余照气鼓鼓坐回自己的床边,翻开银白外壳的手机一瞧,立刻挺直了后背,“我有两个没接到的电话。”
她迟疑着看屏幕,除开区号,是七位数字的连串号码,既不是手机号,也不是座机号,更像是公共电话。
距离拨过来的时间已经过去15分钟,还要拨回去吗?
是盛寻打过来的预感愈演愈烈,余照关紧门,将手机贴在耳边听。
果不其然,那边是盛寻的声音,他不受控制的牙齿打冷战,勉强笑笑:“你再不打回来我就走了。”
即使没有站在他的身旁,余照也能想到隆冬时节里的电话亭该有多冷,四处灌风不说,电话都该是冰手的。
“你是傻子吗?打不通就明天再打啊。”
“明天来不及了,我主要..咳咳..”他咳嗽两声,声音立刻就哑了,“这个假期我都不能去你家了,余照。”
听他咳嗽余照眼眶泛酸,连忙面朝衣柜,将手覆上去,佯装自己的注意力全都在纤细手指上。
“为什么?”
“我爸妈给我找了个假期工,得去江淮。”
“这么远?假期工哪儿都有合适的呀,干嘛去江淮?”
“我也是这么跟我爸妈说的,但是他们没同意,所以我今天一直在家收拾东西,明天上午十点的火车出发。”
余照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发觉说什么都徒劳无用,这是盛寻给她的通知,他们都知道,她没办法改变,盛寻也没办法改变。
“那你带什么了?”
“嗯..就一个背包,据说江淮很暖和,穿不上棉服,所以带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带上证件,就没了。”
“寒假作业呢?”
说起这个盛寻也无奈:“只能回来写了,那边过年会放假。”
他们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余照挂了电话,简单跟顾江帆复述情况,就伸手去摸衣柜上落了灰的小小行李箱,比预想中的沉,使她没拿住脱了手,发出一声沉闷咚响。
林美珍敲敲门:“什么东西倒了?”
“没事儿,妈,翻翻我的衣服,我找件外套。”
“轻点吧祖宗,想一出是一出,这么晚了,楼下的叔叔阿姨肯定被你吵醒了。”
人来人往,年关将至,平日没有人流量的小小四线城市也重新活跃起来,清河火车站只有两层,安检过后就是宽敞的检票大厅,分成三个候车室。
送顾江帆上了客运大巴,余照才急匆匆拎着箱子往火车站赶,人群里排队不免心急,几乎是数着秒踏进位于一楼的第三候车室,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等待她的盛寻。
明明只隔了一天,却恍惚有好久没见的错觉。
“还有多久检票?我来晚了,路太滑司机不敢开快车。”
盛寻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还有一个小时呢,不晚。”
座位上的旅人早就饱和,她把盛寻拉到侧边角落,在打地铺休息的中年人旁边站定。
“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还有空地方,等会你背包里的往外挪挪。”
盛寻蹲下来瞧麻利拉开行李箱放平的余照,眼神在行李箱和余照淡定的脸颊上游弋好几遍,来往路人俱是行色匆匆,可此刻眼前的人为了他停住脚步,给他传递一份从未体验过的关怀。
他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像个呆鹅。
“你手机充电了吗?”
盛寻点点头,今早出门前,盛立业将自己的手机借给他,盛寻在家门口握着油光锃亮的手机,听牛翠英叮嘱,无外乎是那些发了工资就打回来的事儿。
“你之前没住过宿舍,去了什么都得现买,我给你带的这些洗发水沐浴露、毛巾梳子都是按照不占地方挑的。”
盛寻只是瞧着她,没有讲话。
“这个是最重要的。”余照拍拍册子的封皮,“高中必备古诗词全解,还有注释呢,你闲下来就背背必修二的,权当预习,开学了就不会像上半年似的,考语文这么费劲。”
她满意地把箱子合上,推到盛寻手里,一袋零食啪地砸上去。
“这些在车上吃。”
盛寻心跳如鼓呼吸急促,攥着箱子提手的手指泛白,如果借着临别的名义给她一个朋友间的拥抱,她会推开自己吗?
冬季衣服都厚重,他恨不得只用一颗隔着薄薄皮肤的心去贴着余照,这个高度,如果把她拥在怀里,侧头就可以亲到她软软的耳垂。
静默几秒,盛寻紧握的手掌泄了力气,轻拍两下横杆。
“谢谢,这么费心为我准备东西。”
“咱们不是同桌吗?”余照眼神闪亮,带着点看你怎么回答的神色,“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盛寻咬着嘴唇内侧的软肉,让自己柔软的下唇都噘了起来。
“我真不想去江淮。”
“说什么傻话呢?你现在人都在火车站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嗯。”盛寻小声嘟囔,“我记住了。”
“你不是说有人跟你一起去吗?”听到余照这么问,盛寻回过头去寻找自己刚才坐的位置,给余照指方向。
“那个红羽绒服的黄毛儿?”
盛寻搓搓后颈:“是他,我大舅的朋友开了个人才介绍中心,其实就是给别人介绍工作的,他说这个厂子就适合我跟黄矛这种年轻人去,熬得住,挣得还多。”
余照鬼鬼祟祟地探出一颗头,看背对着他们的黄毛儿头一顿一顿,显然是在抖腿,初印象就不是什么安静内敛型的人,不由得操心:“防着点。”
“好。”
“你一定要有警觉心,虽然你是男生,但现在男生出门也要注意安全,别和陌生人说话,也别吃陌生人的东西,提防点,尤其是你这种....”
嘴比脑子快,余照简直想拿起自己压根没转的脑子扔了。
“我什么样?”
算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余照抬起脸,直视盛寻的眼睛:“白净、长得漂亮的男生。”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不要用漂亮形容男生啊。”盛寻笑得肩膀微抖。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余照嘴硬。
他们停住了脚步,时间却不会停。
随着广播声,检票口逐渐排起长龙,余照眼看着盛寻融进熙熙攘攘人群,他的背影指引着余照视线唯一的方向,她恍惚一下,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的莫名情绪叫舍不得,一种因为别离产生的困惑与愁绪。
非再见不能解。
就在她转身准备回家的时候,注意到盛寻快步跑过来,因为紧张而脸色涨红,好好喘匀了气才用清亮的眼睛瞧她,在嘈杂的环境里认真讲话。
“余照。”
“干嘛?”
“过年见。”
“嗯。”
“到时候可以一起去放烟花吗?”
余照挠挠脸颊:“看我的心情吧。”
盛寻难得扬起灿烂的笑容:“那就说定了。”
火车一开,沿途风景逐渐倒退,这个位置背对着行进方向,盛寻立刻有微微晕眩。
没出过远门,他们买的绿皮座位车厢是加1,令他不知所措,还是靠跟着黄矛才找到了车厢的位置。
此刻仰头在靠背上,车厢里的空气很闷,几乎是火车开动的第一秒,他就开始想念上学的日子,就着仰头的姿势,翻开亮黑的手机壳给余照发短信。
【余照,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哎,哥们儿,你叫啥来着?”
“盛寻。”
“你哪年的?”
“92年。”
“那你跟你对象早恋啊?”
盛寻咳嗽一下,连忙纠正:“不是我女朋友。”
黄矛怼他一下:“别装了,你回来的时候那脸红得像猴屁股。”
上车时外面还是零下二十多度,车窗边沿残留着昨夜的冰痕,窗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冬季太漫长了,还是秋天更好。
落叶尚未枯黄,桂花绽放,夏季的风蒸腾出最后一丝余热,吹起来凉爽宜人,这样舒适的季节在北方实在是太短暂。
察觉到肚子里有点空,他伸手去解余照给他买的零食袋。
薯片,巧克力,水和茶饮料,饼干,还有两个汉堡盒,泡面边上是袋装的卤味零食,简直像是给小朋友准备的春游配置。
盛寻微微抿嘴,相比之下,自己那两个干巴巴面包敷衍至极。
“哎盛寻,你对象真舍得给你花钱啊,小姑娘都这么有钱吗?”
“不是我女朋友。”他不厌其烦地纠正。
黄毛自来熟地拿起一袋薯片撕开:“吃你一袋薯片行不?”
“吃吧。”盛寻点头。
纸盒里面正躺着带花哨包装纸的鸡腿堡,打开包装纸就准备直接下嘴,被黄矛制止。
“这孩子有点傻,这么冷的天汉堡早凉了,直接吃你也不怕肚子疼,把你那泡面盒给我。”
“你那汉堡也给我,对,包装盒也一起给我。”
黄矛抓了一把薯片咔嚓咔嚓地嚼,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腰,左右扭扭肩膀,沿着晃悠悠的车厢狭窄过道走出去了。
没一会儿就一手一碗泡面走回来。
“我泡面的时候把你这凉汉堡放在热水器铁皮上了,现在吃吧。”
盛寻诚惶诚恐地接过来,用烫手的泡面纸碗暖手。
长途跋涉,满心疲惫,但是喝上一口热的泡面汤的时候,暖流入腹,本来疲乏的精神都如同被唤醒,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凌晨的时候,车厢完全熄了灯。
在他的脑海里,外面变成平坦又广袤的平原,充斥着褐色的沙土,天地之间只余这趟轰隆隆的列车,驶向未知的方向。
从前,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这样,没有方向,得过且过,存在得毫无意义,勉强活着,只为几十年后化为焦土。
可今天,他突然有了点小小憧憬。
他开始渴望成长,渴望找到甘愿把一生都倾注于之的事,渴望在毫无新鲜事的生活里能找到人生寄托之处,渴望一点自由,能选择未来过什么样的生活。
渴望有那么一天,他能有勇气把余照拥在怀里,不需要打着友情的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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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闻联播开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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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厂只有周日休息,每周休一天并非因为工作繁重人受不了,而是机器需要检修。换句话说,周日放假是给机器放的假。
他们恰巧是周日来的,碰上寝室里几个男生结伴洗过澡,对着镜子捯饬自己,动辄就用方言互相推搡笑骂,搞得满屋子发胶味儿。
盛寻小心避开他们,分给他的那一格储物柜合页消失一半,门锁也只起个装饰作用,他放弃往柜子放重要的东西,细心擦拭几遍,往里叠衣服。
旁边黄矛倒是省事,衣服抱在怀里一折,伸拳一怼,就啪地合上门回床上歇着。
直到盛寻安稳躺下,从头打扮到脚的男生们才结伴出门,灰绿色的门不堪重负的咣铛合上,室内也安静下来。
眼前就是斑驳脱落的天花板,看样子住在这里的上一任很喜欢拿脚踹墙。
他翻个身摸索枕头边的手机,掀开一瞧,仍旧没有余照的回复。
上条短信还停留在他给余照讲早饭,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火候没掌握好葱花直接糊了。
手指一条条往上翻去重新看他跟余照短信的痕迹,嘴角越发上扬,连自己不觉间陷进了昏沉酣梦都没察觉。
“盛寻。”
“醒醒。”
窗帘没拉,窗外的光正好有一束照在他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这一翻身浑身都因为坐长途火车酸痛。
黄矛正踩着他床边的台阶,脸上也是刚睡醒的怔愣:“别睡了,下午三点了,咱们出去吃个饭吧。”
他慢吞吞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坐直,瞧见黄矛下铺的室友正定定望着他们,这室友身体细长,瘦成极窄一条,因此人送外号“竹竿”。
“竹竿跟咱们一起去。”
爬下床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下铺拉了帘,一块黑色印菱形格子的宽布死死围住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所以第一次听到轻柔嗓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幻听。
储物柜里拿出牙杯,又听到一句:“那你是咋个想的嘛?”
亦娇亦嗔,把他惊在了原地。
竹竿嘴角都是泡沫,端着杯子站在盛寻身边,神情兴奋:“每个周日,小胖子的女朋友都来找他,你们也看到了嘛,大家放假都出去玩,寝室一般就我和小胖子,所以干脆就来寝室找他耍嘛,还省钱。”
盛寻没有出声,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水迹,凑近镜子去看,他刘海都被水沾湿了,眯起眼睛甩甩脑袋,将头发甩得散开一些。
第二天正式上工,他和黄矛被安排在面对面的流水线工位上,每个人蓝色的工服穿上,几乎都一样,失去了个人特色。
“静电环戴上。”线长示意他们俩把手伸进去,“这个不能摘,工作期间一直戴着。”
盛寻发现流水线很安静,完全没人讲话。
他的工作就是把螺丝打进小小手机底壳的四个小孔洞里,检查没问题后就放在传送带下面一条窄些的传送带上,传至下一个流程。
电动螺丝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它达到设定好的扭力就会自动停下来,盛寻伸手摸索过第二个小螺丝,将它也打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
时间变得很漫长,渐渐的,他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了,他开始失去思考,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思维和想法都被关在钢筋浇筑的铁窗里,只有无休止的电动螺丝刀的嗡嗡声。
“各位同事,可以吃饭了啊!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再继续。”
盛寻擦干净桌子,将脸埋在胳膊里,身体很累,精神却一直紧绷着,有种奇异的难受,完全缓解不了疲倦。
晚上再脱工作服的时候,后背的汗顺着脊背向下流,车间闷热,工作服又不透气,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装在塑料袋里,而静电环就是把他囚禁在流水线上的绳索。
里面穿的白t恤被汗浸湿,紧紧黏在他身上,他难以忍受地拽衣服边缘抻了抻。
橘色的太阳快落山了,最后一点夕阳照在他身上,他生出一丝恐惧来,这样的日子就是催命刀,会把他抹杀掉的。
江淮是标准南方城市,澡堂与清河那种一览无余的风格不同,这里用板材隔出隔间,防水布遮挡,虽不隔音,却隔绝视线保护隐私,路过一瞧,只能看到里面人的小腿。
盛寻调节好水温,在花洒下叹了口气纾解疲惫。
“把你沐浴露借我用用。”
听出是黄矛的声音,他一声不吭将湿发捋到脑后,找出沐浴露递了出去。
“你小子用这么香的沐浴露啊?像个小姑娘似的,别说,香味儿是浓了点,味道挺好闻的。”
盛寻自己也倒出来一点。
晶莹剔透的金黄色液体,泛着直冲面门的幽幽香味儿,奇异的是一点不会觉得腻,反而好闻得要命。
他呆愣地凑近闻闻,发觉这就是余照身上的香味儿,原来她身上散出来的味道是沐浴露的。
九月金桂。
他珍惜又欣喜地闻了好一阵,呲着牙傻乐。
揉搓成泡沫涂到自己身上,被氤氲水汽那么一蒸,恍惚有种余照正在自己怀里的错觉,他莫名其妙红了耳朵,洒下来的热水倒像是来给他降温的。
从来没干过这样频繁大量胳膊发力的工作,再躺回被窝里,胳膊都在控制不住发抖。
“你怕什么喽?她要是不听话,扇几下就老实。”
盛寻对面的男生叫于洋,跟下铺的刘志勇是老乡兼同学,结伴来打工的。
此刻两个人并排坐在下铺刘志勇的床位上脱鞋,将拽下来的黑色袜子随意地往栏杆上一搭。
脚踩上梯子,有种黏腻又奇怪的嘎吱声,于洋边爬边继续讲着“降服女朋友”的话题:“她要是敢还手,你就更使劲扇回去,压住一次就好了,以后保准不敢闹了。”
盛寻眉头一拧,连忙在被子里翻个身,背对让人听了就恼火的话。
【方便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
他抿抿嘴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晚上九点半,这么晚了她会不会睡觉了?可他现在真的很想跟余照说说话。
所以他眼含期待地回复:【我收拾完了,现在可以打电话,你方便吗?】
余照的电话几乎是下一秒就打过来了,盛寻高兴地拽过被子,将自己藏在被子里说话。
她的声音压低,有点做贼心虚之感,让盛寻也不由得小声回复:“你偷偷给我打电话吗?”
“嗯,今天怎么样?习惯吗?”
那一瞬间,脑袋一直绷紧的弦松动开来,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感觉消失,他与这世界的所有情绪联系都在听到余照声音的那一刻复位,这样的安心让他缓慢在被子里闭上眼睛,所有的感官只剩下接收余照声音的耳朵还在坚守岗位。
“不累,挺好的。”
“你说话的声音都蔫了。”余照应该是翻了个身,声音突然离得很近,让他心弦一颤,“困了就早点睡吧。”
“别,我想跟你说话。”他可怜巴巴的,“别挂电话,行吗?”
“明天几点起床?”她那边窸窸窣窣的。
“应该是六点半吧。”盛寻皱着脸想一想,“七点吃饭,八点到岗,还能再打一会儿电话。”
“你寝室的人都不困吗?”
盛寻吸吸鼻子,将脸抬起来一点,细听寝室里打闹的动静:“他们还玩着呢,要不也得半夜睡。”
他把脸压回手机上,小声讲:“这里的人说话我听不懂。”
“方言听不懂?”
“嗯。”盛寻补充,“叽里咕噜的,我最开始还以为他们说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