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教育孩子这种场面,她还是不要掺和为好,余照在玄关的地毯上踌躇怎么才能装作没看见,身旁的谢淑梅揽她的腰,轻声说。
“去劝劝吧。”
荀钰头疼地将刘海往脑后捋,跟余照解释:“她最近一吃饭就这样,拿起来就扔,到处扔,隋阿姨都打扫不过来。”
小孩子也会看眼色,瞧见爸爸低三下四地解释,甜甜觉得余照会为自己撑腰,咯咯笑着揪起另一片菜叶。
余照:“不能往地上扔。”
小孩惊呆了,表情风云变幻,最终忍着屈辱用仅有的几颗牙细细抿菜叶。
“爸爸坏。”
哪怕是发音不清楚,荀钰也听清了,他一脸的无所谓:“今天我就是坏透了,你也得老老实实吃饭。”
晚饭的气氛没有余照预想中的不适,甜甜忙着给吃饭的荀钰捣乱,谢淑梅柔声跟她谈未来的工作规划。
再次回到自己冷清的出租屋,她在挂着的包里摸索,掏出一卷纱布和褐色瓶子的药水来,荀钰的手已经包扎完,她买的这份也派不到用场了。
所以她放心地撬开啤酒罐,在落地窗前看着夜色里的万家灯火,不知不觉就将头抵在玻璃上,困倦地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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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一遭,余照发现一个她自己的小习惯,那就是走路时不怎么扭腰,自然也不会因为走路而腰疼,只需要在站起或坐下时龇牙咧嘴助力一下。
昨晚回家照镜子瞧,她的腰间红肿一片,想来今天已经演变成青紫的淤青了,从林美珍的表情里,她判断面积不小。
妈妈将她的毛衣拉下来,进办公室的时候脸黑了一个度。
徐老师的办公室变成衙门,左边是余照和妈妈,右边是手握拐杖的高山海爷爷奶奶,以及他们背后沉默不语的孙子。
“把大家请过来,是因为昨天晚课两个孩子打架的事儿。”
“我一直知道这两个孩子关系不好,但我实在想不到,能到打起来的地步。”徐老师头疼,“你们是新世纪的高中生啊,不是野蛮人,高山海,给我把头抬起来!”
余照侧头一看,高山海依旧是那样,七个不平八个不愤。
“今天家长都在这,咱们就把昨晚的事儿讨论出一个结果来,以后你们要是再因为这事儿起争执,那就别怪我翻脸,谁先说?”
衙门里静得可怕,察觉到徐老师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扫过,余照认为后发制人才能占据优势,因此头也不抬,杜绝跟徐老师对视的可能性。
“高山海,就你吧。”
被点名的发出蚊子般的嗡嗡声。
“大声点!”
“我在写检讨...她骂我...然后..然后我就推了她一下。”
“为什么骂你?具体骂什么了?”
“反正就是些不好听的。”
徐老师一声冷笑:“你也知道害臊啊?不好意思说出来?我问过顾江帆,她说余照说你猥琐,是不是真的?”
“老师,我真不喜欢她,我对她没有意思。”
余照简直想翻白眼。
“没意思之前攥着别人的手不放,没意思天天讨论班里女同学的身材,那你不就是纯猥琐吗?我看骂你骂得轻。”
高山海的爷爷叹了口气,奶奶无声地用手揩眼角。
“你呢?”徐老师转过脸来,满脸想不通,“平时挺冷静理智的孩子,昨晚是怎么了?”
有些事是能说的,有些事是不能说的,难就难在如何在说真话的前提下,掩盖住不想说的部分。
“因为我不想忍了,他总欺负我。”
“昨天看他写检讨,我想起来我跟老师说,他们逃值日的事儿,所以说出来气气他。”
她跟高山海都默契地没有提及盛寻,高山海害怕牵连出更大的事儿,而余照害怕的是,万一说出来,盛寻那个傻子会一声不吭地接受新一轮的报复,稍微想象一点,她都受不了。
徐老师后靠在椅背上,抱住胳膊,余照不敢显露自己心虚,于是定定地注视徐老师的双眼。
“所以打起来就因为这点事儿?早就看对方不顺眼了?”徐老师面色复杂,看向了特意请假来学校的林美珍,“余照妈妈怎么想?”
林美珍一直积攒的怒气开始释放:“我家孩子,从小学到现在,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从来没让老师找过一次家长。”
“电话里听老师说因为打架我都不敢信,这算什么打架?就因为余照还手了,就叫打架?”
“你一个男生下死手把她往墙上掼,现在腰上还青着呢,我看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得亏没磕出个好歹来,不然我跟她爸没法活了,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平时宝贝得眼珠子似的。”
眼看着她越说越偏了,徐老师开口:“余照妈妈消消气。”
林美珍提一口气:“我今天来了才知道,我家孩子的同桌..怪不正经的,那我觉得余照也没错,平时受多少欺负都没吭声,什么大好人、大善人受欺负也该有个限度。”
“那你看这样,”徐老师十指交叠,“等会儿就让高山海写检讨,在全班面前念,给余照道歉,之后给她换个同桌,行不行?”
余照暗暗戳了一下妈妈的后背。
林美珍叹气里一片哀愁,但余照暗示再加上不想跟徐老师唱反调,于是开口:“行吧。”
说完了就扭过头,看都不看另一边。
“表态吧,高山海。”
“那..那她也打我了,她给了我一巴掌,凭什么她不跟我道歉?”
这一句说出来,除了余照外,整个办公室都如水开般沸腾起来。
爷爷奶奶焦急地希望他少说几句,林美珍后悔草草答应道歉,而徐老师在各方势力争霸里独占鳌头,声音洪亮得堪比开了混响。
“你要是不先上手她会打你吗!要不要脸!你是不是以为你们背地里那点小动作我不知道?”
“跟吕凡混在一起,不三不四的事儿哪件少了你?”徐老师嫌坐着影响发挥,站起来掐腰,“你以为光余照一个人觉得你猥琐?好几个女同学都跟我反应,说你故意拉扯人家的内衣带子。”
“我看你不用念书了,白念!你要是不愿意上学,你现在就走。”徐老师指着办公室的门。
高山海的爷爷奶奶立刻劝着:“徐老师别生气,都是我们没教好。”
“你看看你爷爷奶奶!大冷的天,路那么滑,起早从县里坐客车过来,这么大岁数,因为你脸都丢尽了!谁容易?你还是不是人?”
亲情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高山海的心理防线,他头低得恨不得钻进下一层,用手抹眼泪。
“天天上课也心不在焉的,不知道你一天天想什么,不好好学习净憋着坏,高中了,再不努力以后怎么办哪?你爷爷奶奶什么时候才能盼到你懂事?”
他发出一声啜泣,余照不厚道地觉得像牛叫。
“现在知道哭了?”
徐老师把他们俩撵出办公室,继续跟家长谈心。
两个人泾渭分明,一人占据一块地砖,走廊里阴风阵阵,余照护住肚子,想了想小声开口。
“高山海。”
高山海涕泗横流,用手抹了下嘴,余照有点嫌弃地皱皱眉,继续讲。
“你要是再欺负盛寻,我就告诉徐老师你们把他关在厕所的事儿,到时候你肯定会被再次请家长。”
“嘁。”
“还有你座位里的黄色杂志,”余照补充,“你们逃寝翻墙去网吧,打台球...”
说出来会被徐老师下令“砍头”的事儿桩桩件件,哪件也没冤枉他,高山海气得头疼,连忙心虚地瞧一眼门。
“别废话了。”
“你答不答应?”
“哦~怪不得你突然发疯呢,原来是因为小白脸。”
余照深吸一口气就要去敲门,高山海的身体动作倒是很诚实,他双手举起,不耐烦地讲:“知道了。”
“我告诉你,以后吕凡欺负盛寻你要是拦不住,我也算在你头上,你那点事儿我全知道。”
“你怎么那么磨叽。”高山海咬牙切齿。
林美珍再出来,伸手搓搓余照的毛衣。
“这么冷别在这站着了,你们老师说让你直接回教室。”
“那我走啦。”
注意到妈妈将高山海从头看到脚似乎想记住他的模样,余照就忍不住想笑。
“拿出纸来。”
她跟顾江帆友谊进化的最大功臣就是听写单词,那时徐老师说每个人拿出一张纸来,单独用一张太过浪费,余照将自己那张对半一折,分给了不舍得撕漂亮本子的顾江帆。
今天轮到了顾江帆分一半给她。
“最后一排把纸收上来。”
徐老师将三摞收上来的纸交叉,打乱顺序,分给三个收纸条的人,嘱咐他们再发下去,这样就等于是互相批阅其它同学的卷子,当场可以得出结果。
发纸条的齐士刚放在余照桌子上,她就知道分给她的那张是谁的,全班除了盛寻,没人会用又薄又滑的淡黄纸张,这东西不像是写字的,倒更像是卷烟用的。
盛寻这......五十个单词,放眼望去不是空着就是写错。
看得出来他确实尽力想写,拆飞机做零件,主打一个拼接技术max,唯一一个写对的还是只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人就能写下来的难易程度的单词。
徐老师将手里的书摊开,朗声念答案:“一个单词2分,最后拿红笔在右上角写一下多少分。”
余照捏着自己的笔,还是决定心存希望好好给盛寻瞧瞧有没有遗漏的明珠,最终遗憾地摇摇头,在他名字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了个2。
“大家统计一下分数。”
她闲得无事,在纸条角落里偷偷给盛寻画了个哭哭脸。
徐老师将再次收回去的纸条拢好。
“顾江帆,”徐老师冷着脸,夹住纸条,“30分,老规矩,错的一百遍。”
顾江帆鹌鹑似的,拿回了自己的那张纸。
“余照,96,你自己看看你错的单词,没长脑子。”
还没走远的顾江帆折回去,替余照把她的那份带了回来。
大部分都念完。
她举起一张纸,低低出声:“盛寻,2分....你也知道自己背得不好啊?还有心情画哭脸呢。”
班里一阵大笑,余照忐忑吸了口冷气,听见徐老师继续说:“这么喜欢画,错的单词两百遍。”
盛寻没有反驳只是莫名其妙地接过了自己的那张纸。
下课铃一响,余照就立刻写纸条给盛寻道歉。
【对不起啊,都怪我手欠,我画的。】
【没事儿。】
【可是一个单词两百遍,你要写49个单词的。(哭哭脸)】
【真的没事儿(微笑脸)你画的很可爱。】
检讨似乎在全班面前念更具有感化效果,高山海憋着气哽咽,中途一度念不下去,班里寂静无声,余照将目光凝在自己的橡皮上,幽幽出神。
徐老师拍拍手:“盛寻,跟高山海换位置。”
余照一颗心跳到嗓子眼,慌乱拉住毛衣袖子遮住了自己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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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寻,你的生日是哪天呀?”
盛寻回过头,顾江帆满眼的好奇,而余照正单手拄顾江帆的桌子,手腕凸出纤细的骨头,漫不经心瞧他。
“12月20号。”
得到了答案的顾江帆点点头:“那你是摩羯座哎,余照是室女座,都是土象星座。”
他向来不懂星座这些东西,只是看余照粲然一笑,才隐约觉得土象星座很不错。
“你幼不幼稚。”
余照调笑一句,下半句话是掩住自己的嘴贴近顾江帆说的,察觉到顾江帆听完狐疑地向他的方向动动鼻子,然后摇摇头,盛寻有点难堪地揉搓一下后颈。
跟余照当同桌很难熬。
她好像毛绒绒的,小缕丸子头的碎发在空中凌乱,额头边还有细碎的绒毛,就连睫毛都是浓密如帘,侧脸看,鼻梁高挺下颌尖尖,颜色浅淡的嘴唇在云山蓝的毛衣衬托下,像微微失了水分的石榴粒。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通透闪亮的眼神,每次对视,仿佛一瞬间会被余照望到心底,那些龌龊的想法都无处遁形
好在时间流逝如沙漏里流淌的细沙,中午放学铃一响,他就立刻站起来给余照让位置,看她拿上钱包跟顾江帆手挽手去食堂,才拎起椅背的外套。
隆冬时节,来不及清理的雪会掺杂着灰尘融化成黑冰,光滑如镜,这样的路即使是换完雪地胎的四轮车也难保不打滑,他的自行车只能被安置在楼道里,上下学全靠徒步。
学校每天固定11:30-13:30午休,一来一回就在路上浪费一半时间,为了省点路途,有一段是从小区间穿行的。
他的脚步逐渐犹豫,最终慢慢走向了花坛,拿起尚未结冰的矿泉水瓶,将里面浑浊的水倒进花坛里,空瓶则塞进胳膊弯夹着。
昌平街23号,灰色的墙面遍布填补缝隙的水泥印,让这一幢幢居民楼像是灰色破旧的巨大补丁。
进门时恰巧赶上老旧挂钟铛铛报时,盛立业和牛翠英中午在厂里的食堂吃,现在纺织厂效益不好,就连职工食堂也改为只供应午饭。
果不其然,家里什么现成的饭也没有。
盛寻翻灶台下的菜篮子,随手拿出一颗巴掌大的土豆削皮,说不好是土豆丝还是土豆段,反正一把扔进锅里翻炒,残留水珠遇到热油嘭地炸开,他面不改色抹了下被烫的手。
动作利落刷完锅以后加水,随手扔进去两把挂面,午饭就算糊弄好了。
他捞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在新闻30分的严肃播报里,根本不看碗里的挂面,快速扒拉进嘴,好像都没嚼,根本分不清是吃面还是喝面。
很快碗就空掉。
快步走到阳台深处瞧,这里夏天放他的单人床,冬天他搬到室内暖气旁,这儿就被他放了个编织袋,纸壳和塑料瓶快满了就提出去卖给小区废品收购站的爷爷,爷爷每次都给他凑个整,特别和善。
在学校前的马路等绿灯时,盛寻珍惜摸摸兜里卖废品得来的四块钱,冬季能捡到的废品不多,这也是唯一能给自己攒到零花钱的方式了,根本舍不得花。
至于为什么吃完饭就火急火燎地回学校,他慢慢踱进教室,主要还是因为余照吃完饭会独自在教室午睡。
以前他都是隔着一排座位,偷偷把自己的脸藏在胳膊里佯装睡觉,看她弓着的薄背舒缓起伏,睡得香甜,就觉得很幸福。
只是做了同桌,他又犯了难,余照趴在桌子上,他要是也趴下就距离过近了。
将远离余照的那只胳膊小心拿到桌上来,胳膊肘压在桌面,撑住自己的下巴,用小小的支点来稳自己因为距离过近而狂跳的心脏,他经常会想,除了这无用的心动过速,他还能给余照什么呢?
余照睡意浓稠,披在肩上的外套顺着柔软毛衣滑下来。
盛寻吞咽一下口水,慢吞吞伸手,将为她保暖的外套拉上来盖好。
衣领挡住了她的下巴,只露出温和眉眼,和清透没有血色的脸颊,让她像个柔弱纤细的,夜色里缓慢生长的白色玫瑰。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心头柔软一片,心脏都要化开。
下一秒,余照迷蒙地睁开眼睛,坐直以后拢了拢外套,不复平日里的咬字清晰,反而鼻音浓重。
“几点了?”
“一点零五。”
她犹带着困倦,双臂交叠趴了回去,许是怕他无聊,余照摸索耳机线,将左耳耳机分享给他。
他身体僵硬成一座雕塑,心却是鲜活的,不断催促自己不要冷场,快想想话题,可越着急越没门路,只能暗骂自己是锯嘴的葫芦成精。
跟她说外面很冷?
还是问问中午吃什么了?
到底是余照率先出了声:“你谈没谈过恋爱?”
盛寻望着她无比澄澈的眼睛,不自在地一直摆手:“没有没有...没人会跟我这样的人谈恋爱的。”
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盛寻呼吸颤抖着换一口气,脑袋一热:“这歌挺好听的。”
“哼。”余照将兜里的墨蓝色mp3拿出来,显示屏面向他,“2007年的歌,叫寂寞边界。”[1]
“好听。”盛寻因为词穷卡壳,“不过听歌词好像是讲爱人出轨的故事。”
余照歪歪头:“我每次听这首歌,都觉得自己是个感情失意、生活无奈的中年男人,蹲在路灯下抽烟,旁边的音响里放着这首歌,应景。”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盛寻拳头放在唇边抵住笑意,才重新看向余照,想将她的笑脸刻在心里。
窗外天空如洗,窗户以湛蓝的天空为背景,框出一幅如海水般的画。
他鼻端满是余照身上的桂花香味儿,淡雅清幽,引人遐思,自己整个人的皮肤都开始燃起来,仿佛渴求着什么。
这一年,他开始有了变化,心底的某个角落,藏了一颗小小的萌芽。
这桂花香气在他胸腔里经久不散,晚课放学牛翠英跟他说话时,他都心不在焉的,牛翠英在他后背啪地一拍,差点没把盛寻拍到厨房水槽外的玻璃上。
“听见没有?!”
“什么?”
他回过神来,中午剩的土豆丝还没吃完,索性站在厨房台面边,往馒头上夹,直接就着它下饭。
“说你明天中午别忘了买豆腐。”他爸小声提醒他。
牛翠英不高兴:“老的小的,没一个让人开心的。”
牛翠英用手拢头发,她的发丝土黄毛躁,给人感觉不像是人的头发,合该是一只公狮子的鬃毛,捋掉两根就随手扔在地上,头也不回钻回卧室。
他爸盛立业对着镜子拍掉头顶的头皮屑,小声叮嘱:“吃完了快点睡觉,明天别忘了买豆腐,你机灵点,挑个大块的,那上次同样是一块五,楼下那家买的比你买的宽两个手指头。”
盛寻闻言点点头,他上完晚课回家就要十点,父母早就吃完了晚饭准备睡觉,接下来的一切都要小心翼翼。
只是....他回忆起白天余照和顾江帆的窃窃私语,扯着衣领闻闻,不确定地眨眨眼。
家里没有热水器,夏天还好些,冬天想在家洗澡那就遭罪了,室内温度也就十二三,别管热水凉水,冲到身上都浑身发冷。
但他还是咬咬牙往壶里灌水,架在煤气灶上。
走去厕所的一路都脚趾发力,免得踏出声音来,小心将厕所的插销合上,此刻盆里的水微烫,在昏黄的厕所灯下飘着袅袅水雾倒给了他一点温暖的错觉。
害怕水变冷,连忙弯腰手法利落地洗头。
发觉洗发水快没了也一脸无所谓,灌进去一点热水晃晃瓶子,用稀释后的继续洗,暗想自己头发应该修剪了。
随后将盆端到地漏附近放好,咬紧牙关快速拽掉身上的衣服。
打肥皂时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涂抹个遍,生怕自己身上有怪味儿让余照难受,端着盆往自己身上倒最后一波水的时候,他紧闭双眼,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
二十世纪末,清河还是一个具有蓬勃发展力的工业城市,纺织厂办了个职工福利幼儿园,只要是双职工的孩子,都可以免费送到幼儿园里,不花钱就能帮你带一天的孩子,还管一顿午饭,一时之间只要是有孩子的职工都往这里送。
关于幼儿园的记忆实在是不多了,盛寻对开学那天没什么印象,也许是他太小。
他印象深刻的是升进了班以后,那天早晨,炒的白菜菜汤特别鲜美,他就用馒头蘸菜汤吃。
他妈难得给了点好脸色,在饭桌上看到他这样,笑着跟盛立业讲:“这多好养活啊,有点菜汤也吃得美滋滋的。”
他爸如何回复的他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早晨他也很高兴,因为他妈夸他好养活,所以他在父母吃完饭后,把剩下的菜汤都喝进去了。
然后他就在幼儿园里尿裤子了。
同学们都笑他五岁了还尿裤子,说他不知羞,有个小女孩嗓音尖利地说:“盛寻身上总有怪味儿,他不洗澡,不讲卫生。”
“对,不讲卫生!”
然后朋友们都不跟他一起玩了,年轻的老师带着他去找刘园长,要给他爸妈打电话接他回家换衣服。
他就害怕地拖着湿掉的裤子,一步一步跟在老师身后。
大人的步伐总是那么急促,他好像永远也跟不上。
刘园长挂了嫩黄色的电话,让老师先回班级,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蹲在了他眼前。
“走吧,阿姨先带你去洗澡。”
原来洗澡要全都搓搓,园长阿姨用澡巾给他搓泥的时候,他被搓出来的泥球震惊了,被蓬松香软的泡沫包围,他围着浴巾懵懂地坐在小凳子上。
“盛寻,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妈妈不给你洗澡吗?”
刘园长正把他穿的裤子拧干,挂在幼儿园后场地的晾衣架上,香芋紫色的裤子随着夏天的风轻轻摇晃。
“我爸跟我一起洗澡。”
刘园长叹了口气,蹲在他身边,给懵懂的盛寻讲如何打理个人卫生。
那天下午太阳很热,蝉鸣扰人,他却对坐在凳子上等裤子干透的自己印象深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尊心这个东西的存在。
一路走来,自尊心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说越来越可有可无了,不管有没有被尊重,他都是这样活的,大家也是这样活的。
这个世界上几十亿人,唯独一个人,他希望永远也别被她看见窘迫,那就是余照。
可惜事与愿违。
很久以后,余照笑着说,他怕在自己面前出糗是来源于男人的自尊心,他捏了捏余照柔软的脸颊,难得挤出酸话。
“因为无爱者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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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传雄《寂寞边界》 ----------------------------------------------------------------------------------------------------------------- 盛寻:(捂住脸)为了挽回颜面,特此澄清,不是五岁,实际上是四岁,四岁,四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你真的闻不到盛寻身上的香味儿吗?】
【妹啊,我撑着鼻孔闻也没闻到,最多有点肥皂味儿,你到底是能闻见什么香味啊?】
余照纳闷地将纸条撕掉,扔在两张桌子中央挂的垃圾袋里。
切开角的肥皂香味下,还隐着一种被体温蒸融的香气,像初冬的雪,清新又纯净,要不是害怕吓到盛寻,她真的想揪着他领子把脸埋上去闻闻,感觉贴近了会更好闻。
可惜的是,第二天她就因为着凉感冒了。
她死死捂住鼻子,遏制自己想打喷嚏的冲动,憋得鼻腔里泛酸,才勉强放下手,结果温热的手心刚掀起来,冷空气就骤然作祟,毫不留情地阿嚏出声。
余照补救地抽出一张面巾纸,捂住鼻子,痛恨这毁掉自己形象的喷嚏,不敢侧目瞧盛寻什么反应。
这场小小的感冒疾病缠绵,直到期末考试这天都没好。
她揉揉自己早起水肿的眼睛,恰巧看到盛寻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刚路过学校大门,头也不抬。
她干脆就在原地等盛寻走近,憋着坏想吓他,结果她没来得及往前蹦,盛寻就率先抬头,笑弯了眼睛。
什么嘛。
“真讨厌,我想蹦过去吓你来着。”
看到她一脸失望,盛寻好脾气地退后两步:“再来一遍,我不抬头了。”
“那还有什么意思。”
余照将书包带拢一拢,继续往教学楼走,盛寻连忙大步追上,与她并肩前行。
“你在哪个考场?”
“六号,你呢?”
“十九号考场。”
余照皱着眉头算:“那你这是年级第多少名啊?”
盛寻不好意思地回答她,“第557。”
“咱们年级一共就620个人,”
看到盛寻蔫头蔫脑的模样,余照又安慰:“没事儿才高一上半年,接下来寒假你努努力,肯定能把成绩提上去。”
她关注过,相比自己一山高一山低,削峰填谷后的中上水平,盛寻的成绩一眼望去就是一排整齐的矮子,一刀横扫过去,要么无事发生,要么全部人头落地,主打一个公平。
“今天不是考主科吗?”盛寻微微扬起嘴角,“咱们班还有人说,考英语之前要拜你呢,这半年你英语成绩就没下过135分,大家都说能考到三位数就给你烧高香。”
别请神了,她也难熬。
余照用手死死怼住太阳穴,抓紧时间在听力开始前速速过一遍材料,笔尖不停地圈出一个又一个较关键的单词。
感冒确实影响了她的状态,有些头晕脑胀,她估计自己听力部分会丢一个小项的分,随后松弛下来,翻过卷子先做七选五,将比较擅长的先做完,最后才写英语作文。
期末考完,各科老师忙着批卷子,全班同学都放下包袱,无一不盼着即将到来的寒假。
余照瞄一眼讲台上拧着眉头用红笔勾勾画画的徐老师,悄悄偏头问顾江帆:“你什么时候回家?”
“放假了就回去呗。”
“去我家住几天吧?我爸妈白天都去上班,就我一个人在家。”
看顾江帆犹豫,她又补充:“可以在我家一起写作业,趁着过年前先把作业写完多好。”
“也行,我假期只能在家待着,回去就出不来了。”顾江帆想想,“等放学了给我爸妈打电话说一声。”
“你爸妈要是不放心,让我妈跟他们说。”
“嗨,不用。”顾江帆的目光被搬着寒假作业本的几个人吸引,余照回头,几个人陆续将书摆在徐老师手边,徐老师眼皮也不抬,烦躁又嫌弃地画了个叉,看手势接下来应该是画了个鸭蛋。
盛寻回来的时候带了满身的冷气,夹杂着新书刊的油墨味儿。
“盛寻,放假了白天去我家写作业啊,写完了作业一起看书。”
他难为情地摸摸耳后:“就我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