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厂虽不查寝却有门禁,这个时间回去也没法进门,他甚至不知道出了这分拣点他该去哪儿。
盛寻垂眼看自己的塑料水瓶,随后抬头,迷茫看棚顶的钢筋交错,咽唾沫润润干渴的嗓子。
“哎!不能在这睡觉啊!”
他露出点疲惫至极的灰败神情,点点头,原地向前爬了两步才找到借力点站起,直觉自己双腿无力。
“去哪儿我带你一段?”大叔骑着电动车朝他笑出一口白牙,他启唇吸一口气存在胸腔里,不知道怎么说自己无处可去。
“小孩,这附近有家网吧你知不知道?”
“网吧?”
“是啊,我遇见很多像你这样的孩子,睡网吧可比睡旅店便宜多了,十几块钱就搞定。”
江淮的夜晚,风是湿润的,吹在脸上有好温柔的错觉,似是被爱抚,可这样温柔的风带不走他的疲惫。
网吧招牌不大,推开门却让他小小惊讶了一下。
入眼就是四列亮澄澄的屏幕,稀稀落落坐着人,在浓郁烟味儿里带着耳机喊打喊杀,倒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你没成年?”吧台里的网管手指夹着烟,将他的身份证拍回柜台,“没成年不让进。”
盛寻用僵硬的手指将身份证扣起来揣回兜里,干脆坐在网吧外的台阶发呆。
疲倦至极,他好想听听余照的声音,想让自己的思维都被她占据,不要去想这如丧家之犬的现状。
昌平街是老旧街区,楼与楼之间距离极近。
他住在阳台的时候,总是喜欢偷看对面的一家,早下班的父亲做饭,小女儿扒着厨房门与他聊天,叔叔会露出笑意在锅里夹出一筷子给女儿尝一尝,看女儿被烫得龇牙咧嘴,两个人会畅快笑起来。
他心生羡慕。
开始幻想自己也拥有这样的家,幻想自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幻想没有来江淮打工,此刻的自己该是拥着被子贴紧铁片暖气睡得香,不必忧愁如何渡过余下的长夜。
幻想自己如约定的那般,每天都去余照的家里,跟她对坐在桌子两边,听她用清脆流利的发音教自己读单词,看她偶尔露出来狡黠机灵的小表情,而不是现在,他看着冰冷的手机屏幕,不受控制地落下眼泪来。
大颗眼泪砸在余照的短信上,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谴责,因为他又食言了,一个奔波于白天和夜间工作的人,连觉都没时间睡,自然也没时间背课文。
他的现状是一座令他缄默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盛寻将脸埋在臂弯里,放任地小小抽噎一下,没注意到身后的玻璃门被人推开,有人夹杂着一身烟味儿坐在他的身边,慵懒摊开双腿,看墨蓝夜空里明亮的星星。
“你离家出走哇?”
他连忙抬头,是身穿酱紫毛衣的网管,指尖的烟雾在黑夜里袅袅升起,又淡淡消散。
“离家出走可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干的事儿,”看他不说话,网管以为他默认,“现在的社会多可怕啊,你一个弄不好被骗走割掉点什么,把你往路边一扔让你去讨钱怎么办?你可一辈子不能回家了。”
他突兀回想起小学时路边经常有断肢人乞讨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没离家出走,我只是干完活没地方待。”
“你在附近分拣点干活啊?”
“嗯。”
“这么小,你爸妈让你干这苦力活儿?”
“他们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会有大反应,世界上有爱子如命的父母,就有吝啬无爱的父母,就像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对立面,他早就习惯,也许上辈子坏事做尽,才会投进他们的怀里。
盛寻搓搓脸,后知后觉自己手心里都是灰,又嫌弃地用袖子抹。
“别在这可怜巴巴坐着了,进来吧。”
“可..可你刚才说,未成年不能进。”
网管乐了:“这么晚哪有人来检查啊?不开机器,你找个空座位待着吧,你脸白得感觉再不睡觉就晕倒了。”
盛寻找个无人的角落趴在桌上缓慢闭眼,耳边充斥着键盘噼啪,一片黑暗里,余照是突然出现的。
她与他一起,面对面趴着,佝偻成两个虾米,满眼心疼地望着他。
他的四肢百骸都因为余照的出现涌起暖意,温暖又干燥的手掌轻柔珍惜地抚摸他的脸颊,他惬意在余照温热的掌心里蹭蹭脸,长舒口气,放松紧绷的身体屈服于睡意。
即使到了该起床的时间,他也是轻手轻脚进门的,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五重奏,又觉得他们不会轻易被打断睡眠。
打开柜门拽出一身干净衣服来,他的目光凝在自己的牙杯上久久未动。
“黄矛,你用我的牙膏了吗?”一旁大力刷牙嘴角都是泡沫的黄矛疑惑摇摇头,含糊不清发音,“是不是掉哪儿了?”
看他拧着的眉头未解,黄矛将自己的牙膏递过去给他用,他摇摇头:“我还有。”
来江淮的时候,自己带了一支,余照也给他买了一支,余照的那份他还没舍得用。
早八晚七打螺丝,吃饭洗澡像是身后有狗追,随后坐40分钟的公交到分拣点,在灰尘与噪音共舞之地机器人般不断弯腰搬沉重箱子,凌晨三点半,破旧网吧给了他一席安身之地,这短短两个半小时他睡意沉沉,只怕有人抬起来把他扔出去,他也只会躺在大街上翻个身继续睡。
六点,朝阳均匀洒在他的脸上,他脚步虚浮地坐上公交后排,任由公交载着他驶向终点站电子厂。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晨他被纳闷的公交司机摇醒,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公交上,才恍然发现身体熬不住了。
即使年轻,也扛不住这样熬。
所以周六这天晚上,他早早洗漱,即使寝室里男生吵吵嚷嚷打扮,计划出去包宿,他也一点没被吵醒。
“盛寻,盛寻。”
“嗯?”他眼睛黏得厉害。
“你手机在震动。”原来是黄矛的声音。
他咕嘟一声咽口水,胡乱在枕头边摸索手机。
“盛寻,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
他在被子里直直坐起,顿时腰间一痛,皱着脸缓慢驼背:“对不起,余照,太累了,没怎么看短信。”
“真的?”余照的语气满是狐疑。
“真的,我就是很累。”
“你遇到什么事情要跟我说,我就算解决不了也能帮你想办法。”
“好。”
说到这,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他不由得躺回被窝,将手机压在脸下,纤长的睫毛搭在眼睑微颤。
累到疯狂的时候,他都是靠幻想余照陪着他挺下来的,她是幻觉里与他同行的人,盛寻开始理解人为什么需要一个信仰。
信仰是身处末路之时,仍支撑你坚定走下去的勇气与毅力的来源。
它的含义是:永不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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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呀?”
供暖期刚刚结束,室内阴冷,余照慵懒蜷在椅子里,棉毛长袜护住细韧脚踝,察觉到膝上扣着的厚厚志怪小说向下滑,她连忙用热水袋上暖着的手扶了一把。
“你先猜猜。”
听盛寻一副你猜不到我就不说的语气,余照闹脾气:“不说就算了,我一点也不好奇。”
对方立刻求饶:“在我室友的盆里,我很确定是我的,因为我喜欢把牙膏的尾巴卷起来,不浪费,那支正好卷了一小半,已经被他用了,我就没拿回来。”
余照眨眨眼:“哪个室友偷的?拿袜子当培养皿养蘑菇的?”
盛寻短促地笑出声,尾音轻柔,余照贴近手机的侧脸一阵酥麻,不自在地缩了缩肩,将一直抱着的热水袋扔回被子里,发觉温度已经传递到了脸颊,如临近篝火般。
“不是他,是...给网恋女友种电子玫瑰花的。”盛寻顿了顿,“他不是跟女朋友约好过年见面吗?听说是女朋友对他不太满意,就断了联系。”
余照对别人的事情不那么感兴趣,她也知道,盛寻是在找话题填补闲聊。
立春已过,白昼与黄昏交替流转,逐渐到了期待已久的2月末尾。
这日天气异常古怪,晌午时分,阴云突兀遮蔽了所有光线,隐隐有种世界末日的错觉。
她推开街边一家麻辣烫店的玻璃门,工作日,即使快到饭点儿,店里也没什么顾客,所以面色苍白的陈欣雨异常显眼。
走近一瞧,才发现她不止神情恍惚,整个人也浮肿得厉害,完全不似在校时灵动。
“陈欣雨,你生病了?”
余照将大衣叠好放在一旁的空凳,她们俩同是一个小组的值日生,经常合作抬垃圾桶,也算是视对方为伙伴了。
陈欣雨四处望一圈,确信没人看她们的方向,才整个人都向前倾,小声开口:“余照,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余照愣住,看她头顶新长出的发丝,微微自然卷,让她像个时刻在炸毛的小狮子。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余照,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
“我现在只有五百多,够吗?”
林美珍和余飞跃在零花钱方面大方得很,每个月饭卡里充六百,额外还会给四百零花钱,在校的时候一切花销都刷饭卡,根本用不到现金,她的小金库都是这样攒下来的。
陈欣雨肿胀的眼皮耷拉下去,喃喃道:“五百....不太够。”
“你出什么事儿了需要用钱啊?”
门外疾风骤起,卷着小石子拍在店门上,哗啦啦响,余照被吸引了视线,再回头时陈欣雨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我...我被骗了。”
她连忙在兜里找纸巾递过去,听陈欣雨艰难复述。
寒假刚开始,陈欣雨就迷上一款游戏,还在游戏大厅里结识了往事随风,往事随风不止等级高,玩游戏手法也好,全程Perfect连击如喝水般简单,这让还是菜鸟的陈欣雨惊呼大神。
大神极其风趣幽默,她隔着一行行俏皮话逐渐对往事随风心存好感。
让她沦陷的是,大神在游戏里送了她一套换算成现实货币需要399块的纯白花嫁,所以面对往事随风发来的结婚邀请,她没有犹豫就点了同意。
“结婚邀请?”
陈欣雨抹了把眼泪:“游戏里是可以结婚的,会在对方的资料页上看到你的网名。”
虚拟的恋爱体验甜蜜,在她无尽的幻想里,屏幕另一端的往事随风合该是小说里男主角的模样,拥有俊美的脸庞和骨节分明的手指,会在黑夜里戴着头戴式耳麦敲响键盘,在代码串起的世界里运筹帷幄,大杀四方。
真正见到,她不免失望。
对方个头不高,操着拗口的普通话,脸上一小片青春痘肆虐红肿,看着就不清爽,隐隐泛着油光。
但往事随风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她又鬼使神差地靠近了对方,而后落荒而逃。
余照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所以你被占便宜了?”
“这不是最恶心的。”眼眶收不住她绝望的眼泪,“我生病了,他很脏。”
“我去看医生,医生说能治好,但治疗周期长,每周都得去照什么光消毒。”
余照叹了口气,她听得懵懵懂懂,与陈欣雨一起头疼。
“你还差多少钱?”
“我自己交完了前两次的费,一次600块,不坚持的话据说会反复,那我就白遭罪了。”
“可...这事儿要怪也是他的责任啊,他不掏钱吗?”
“他已经把我拉黑了...怎么办?至少三个月呢。”
余照瞧见陈欣雨绝望的神情,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重话,回家将自己的小金库掏出来,五百块杯水车薪,她咬咬牙,打开门看客厅里喝茶的林美珍,她家的财政主管。
“妈妈。”
“哼。”林美珍吹吹茶沫,“无事献殷勤。”
“哎呀,我亲亲热热地叫你一下,怎么叫献殷勤呢?”
“有事儿快说吧,余小姐。”
“妈,快开学了,能不能提前预支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迎着林美珍扫视的神情,她完全不敢大喘气,在心底给自己擂鼓助威,增强气势。
“你着急买什么?”
“今天不是跟我们班的同学出去吃麻辣烫了吗?新学期,文具店全是新货。”
林美珍将茶杯放下,无奈地用手指怼她额头:“少买点没用的东西,你看看你那45分的数学成绩,长点心吧。”
余照不高兴的表情刚摆出来,又瞧见她妈伸手摸钱包,立刻换成一张笑脸。
“你说的是。”
“我跟徐老师探讨了你成绩,徐老师说现在都不提倡补课,老师在外面开班授课被抓到的话,罚得很厉害,所以现在没什么靠谱的补课班,建议我再给你半个学期的时间。”
“要是你高一下半年,数学还有什么理化生,还这么低,那我就把你送补课班去,你假期也给我老老实实去补习。”
“其实补数学就行了,我以后又不学理科。”余照振振有词。
“你说得轻巧,是不是有结业考试?你拿什么参加?用你那卡通便签本?”
“妈,你数钱的手别停。”
加上预支的第一个月生活费,一共一千五百块,她尽数交给了陈欣雨,至于她自己,饭卡里还有四百多余额,正常吃饭是完全够用的。
“眼下这个月的治疗你能续上了,我记得江帆家里是一次性给她带半年的生活费,等开学了可以先跟她借点。”
“可我跟顾江帆不熟啊。”
“没事儿,”余照安慰,“到时候我开口跟她借,你记得还就行,优先还她的,我的可以最后还。”
但令她焦头烂额的事儿不止一件。
盛寻蔫蔫说,父母已经决定给他办休学,让他继续留在江淮打工。
“他们疯了?!”
“我爸妈说,反正我的成绩也考不上大学,还不如别浪费时间,三年能挣十几万。”
余照怒火中烧,根本控制不住手劲儿,卧室门狠狠哐啷一声,门框巨震。
“你呢!你也觉得应该打工是吗?”
“我...我不想打工,我想回去上学。”
“不想打工你倒是跟你爸妈说啊!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她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里有无数团火齐燃,灼烧得痛苦万分。
“盛寻,你听好了,2月28号的晚自习,你必须给我坐到教室里来,要不然我.....”
话顿住,她茫然起来,她的威胁无非是再也不联系了、再也不讲话了,如果盛寻不在意,那这威胁不痛不痒,毫无杀伤力。
“我真的,真的努力求他们了,可是他们不同意。”
“我不信,”即使对方看不见,她也摇头,“我不信天底下有这么狠心的父母,你要是强烈表达你想上学,我不信他们会忽略你的想法。”
“你就找借口吧,你爱来不来,我不管了。”
可电话挂了,余照捂住脸,将崩溃埋在手掌里,看都不看将兀自震动的来电挂掉,不理睬给她拨过来的盛寻。
开学的第一个晚自习,她的同桌没有如期回来,余照侧头瞧空荡书桌,发现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短暂的时间,是雪满长空之时的人间美梦。
梦境里会有雪花轻巧飘落,落在盛寻的睫毛上,在他走到自己身边时,融合他的体温化成冷冽香气。
现在,不管她在这间温暖的教室待多久,都不会有人穿过风雪来到她身边了。
第五天,高山海评价余照“克同桌”,还好他走得早,余照充耳不闻,在桌子下面拆来自江淮的快递,纳闷地撕开层层包装纸,里面躺着一只包装精致的橘红色系口红。
【余照:口红什么意思?】
【盛寻:过年的时候买的,本来想开学以后当面送你。】
她被当面送你几个字刺痛了眼睛,愤怒地将纸盒捏扁扔进垃圾桶里,扬手要扔口红,又回想起盛寻累到说着话就睡着的时候,想到他赚钱不易,余照逐渐不忍心。
一个月。
【盛寻:昨天拖地,从拖布下面钻出来一只巨大的爬虫,我真的头皮发麻,太可怕了,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虫子,黑色的壳油光锃亮的。】
【盛寻:你记不记得我刚到江淮的时候跟你说,洗漱间旁边有晾衣房?那上面挂着的一条黑裤子快被风干了,它的主人已经把它彻底遗忘在那了。】
【余照: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呢,先不聊了。】
她板着脸将手机塞回桌洞里,隔几秒又神经质地放下笔,忍着怒气看来自盛寻的新短信。
【盛寻:好,你写作业吧,不用理我。】
她更愤怒了,她想质问盛寻是否有自尊心,为什么能说出不要理我这种话来。
这天下课王梓神神秘秘地溜到她身边坐下,余照以为他是来跟顾江帆说话的,最开始没给反应。
但王梓从自己的校服袖子里抽出一个信封,遮遮掩掩塞到了余照的桌洞里。
余照不解,摸索的手被王梓拦住:“别别,别拿出来,里面四千块钱呢。”
“为什么突然给我钱啊?”
“盛寻给你的。”王梓凑近点,挠挠鼻尖,“最近我听说你跟顾江帆借挺多钱的,我就跟盛寻说了,本来是好奇你为什么缺钱..反正他把钱打给我了,让我转交给你。”
余照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全是困惑。
“你告诉他我用不到,给他打回去。”意识到跟王梓说话的态度太差,她生硬加了一句,“谢谢。”
“你还是自己给他吧。”王梓直接闪退。
周六上全天的课没有晚自习,五点半放学后,通常都是余照自己坐公交回家,她书包里装着四千块巨款惴惴不安,甚至想打车回去,免得把盛寻的钱弄丢了。
【陈欣雨:我在校门口公交站等你。】
她纳闷将手机揣在兜里,今天的陈欣雨请假没来上课,为什么还要在公交站跟她见面?
即使离得远,面色不佳的陈欣雨也很显眼,注意到她往这边走,陈欣雨立刻大步朝她走过来,气势汹汹。
“余照!亏我还把你当朋友,你真能装啊。”
“什么?”余照没有头绪。
“你装得挺好,一边在这跟我说保守秘密,一边告诉我爸妈是吧?”
“谁告诉你爸妈了?”余照脸色沉下来,面对陈欣雨咄咄逼人的态度她微微扬起下巴,“我连顾江帆都没说,我怎么告诉你爸妈?”
“真好笑,我只告诉了你,但我爸妈还是知道了,我当初求你多少遍,千万不能被他们知道。”陈欣雨的脸因为暴怒涨红,她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使劲怼在余照的手里。
“这是你借我的钱,一分没差,我算是看透你了,真爱告状啊。”
这句话对余照来说简直是暴杀。
“以前我还觉得,你把高山海他们的事告诉老师,挺正义的,现在发现你就是喜欢两面三刀!”
“小人!”
余照将书包反背在身前,紧紧用胳膊抱着,没有坐公交,也没有打车,而是沿着主干道慢慢走,反正她家离学校也只有三站地,每天路过的风景闭上眼睛就能浮出来。
她脑袋空白,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看到熟悉的小广场,径直走进去,找了个偏僻背风的椅子坐着。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边走路边哭。
直到此刻,余照才眼眶一酸,无声地哭起来,为自己莫名其妙被冤枉委屈,为自己这段时间都见不到盛寻、以后也见不到他难过,为所有事都在事与愿违愤怒。
兜里的手机轻轻震一下。
【盛寻:放学了吧?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雨滴般的泪珠是喷涌出来的,她看到下一秒的来电显示毫不犹豫挂断,但对方今天就是锲而不舍的继续打。
她呼吸不均匀接通了电话,湿着眼眶瞧一旁还未长出新叶的树。
“你有病啊?”
盛寻被迎面来的怒骂骂懵几秒,听到她抽抽噎噎的鼻音才反应:“心情不好?谁惹你生气了?”
“你,就是你!”说完,余照再也忍不住涌上心头的各种怨怼,放任自己流眼泪,“你们都气死我了....”
“别哭,余照,别哭...还有谁让你生气?”
她吸一大口气,但还谨记着自己的承诺,避而不答。
“不想说就不说吧。”盛寻缓缓讲,“别哭了,外面风冷,你的脸被吹皱了怎么办?”
“不关你的事,反正你现在也不回来了,你把账号发给我,明天我把钱打回去。”
“你留着用吧,我也没花钱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花你的钱?”察觉到盛寻无言以对,她重复问,“我凭什么花你的钱?咱们是什么关系?”
“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余照冷笑一声,“你有没有自尊心?你为什么要时刻摆出这种卑微的样子!”
“你别跟我生气,都是我的错。”
“我不想听你道歉!”余照的眼眶再次热起来,哀哀怨怨,“我想让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妈说她年纪越来越大,每天上完班就浑身疼。”盛寻的声音平缓,这段话倒像是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此刻说出来顺畅无比,“我家条件不好,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爸妈也干不动几年活儿了,以后还得靠我,我就算是上完高中,也考不上大学,浪费这三年,也没什么用。”
“所以你就这么认了?”
“这就是现实吧,我周围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这样,饭都吃不起,也没必要上学了。”
“你以后就留在江淮了?”
“可能会,但你别难过,余照,夏天的时候我回去看你,好不好?”
余照低头瞧自己的鞋带,闷闷出声:“咱们之间哪儿来的夏天呢?”
无数关于未来的幻想,关于夏天的渴望,都在此刻化为了泡影。
她不得不承认,盛寻再也不会回到她的生活里了,悲抑将她当头笼罩。
眼泪沉甸甸流在脸颊上,余照睁开眼睛,呆愣看天花板上的艺术吊灯,舒展的树枝形状如同荆棘。
像是对环境陌生,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用手背抹掉早已失去温度的眼泪。
一片寂静之中,赤足走到窗边看寂静街景。
树影婆娑,摇曳生姿,正是静谧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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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带甜甜来?”
似乎主动搭话使他意外,荀钰平柔的眉眼先是在她的脸上流连一圈,才垂眸看餐具,微微扬起唇角。
“白天带她出去玩,疯累了在家睡觉呢,再说小魔王来了你还想安生吃饭?”
余照不满意:“怎么就小魔王了?甜甜多乖啊。”
“你觉得她乖?”荀钰神色复杂地嘶了一声,“之前的阿姨跟我说,甜甜性格倔强,父母肯定有一方也是这样。”
“那她的性格是随爸还是随妈?”
“嗯...”荀钰努努嘴,“像妈妈多一点吧,没什么不好,我希望她能像妈妈。”
余照心口堵着块棉絮,隐隐喘不过气来,正巧手机响起,她捞起手机走出包厢,在门外接听来自妈妈的电话。
今天是参与人员奇怪的公司小小聚餐,简繁和出纳张哥分布谢淑梅左右,余照挨着简繁,另一边是编外人员荀钰,而荀钰跟张哥之间还有一张空座。
大家落座二十分钟至今没有上菜的原因就在这张空座上,据说是机场赶往这里的路有些堵车。
“你短信什么意思?”林美珍焦急问,“他是不是又来缠着你了?”
她背靠墙壁,看对面的彩色挂画,绚丽流星绽放于夜空,如一场盛大又灿烂的烟花。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问前男友是不是叫盛寻?”
她揉了揉眉头:“我就是突然想起他了。”
这回答令林美珍呼吸一窒,满是无奈开口:“我说你点什么好?余照,什么都忘了唯独又想起他来,你要是还想让我跟你爸多活两年,就别在我们面前提这个名字。”
林美珍语速越来越快:“你听话,要是他再来找你,千万别理他。”
意识到父母与盛寻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她的太阳穴一阵胀痛,连忙说自己还有事儿就将电话挂了。
远远的,走廊另一边有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往这边走,余照顺势扭头看,惊在了原地。
银灰西装笔挺,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腰细腿长的身材衬得他线条流畅,高贵清俊,头发精细打理过,奔波了一天,有几缕碎发被吹散,肆意垂着,显得额头光洁,唇色清淡,煞是好看。
他细长的手指抵住银丝镜框推了推,将目光从房间号挪到余照的脸上。
简直就是...意气风发斯文败类版的荀钰!
与荀钰一模一样的脸绽放出温和得体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包间的门就被拉开,荀钰看到门外的两个人对视,神色不悦。
他似乎有意想隔开他们,只要荀铮微微歪头瞧余照,荀钰就伸胳膊夹菜,顺势用胳膊肘撞一下他哥。
但真正想说话的人是不会被绊脚石影响的,荀铮抻脖子:“余会计今年多大了?”
“马上周岁27。”余照摆出礼貌的微笑。
“樱桃肉要不要来一块儿?”荀钰拿起公筷询问余照,一脸的淡定,好像不是为了打断他们说话而是真心想推荐她吃,余照露出点你别烦人的表情。
“那你是姐姐呢。”荀铮笑呵呵,“你结婚了吗?”
“没有。”说到这,余照拄着脸,瞧瞧荀钰温吞嚼菜的侧脸,再度开口,“我只有一个据说爱得死去活来的前男友。”
他捂着嘴咳嗽起来,手指边缘的皮肤都是涨红的,微微摆手拒绝了来自他哥的水杯。
出纳张哥现在是三岁小孩的父亲,瞧见兄弟俩一模一样的脸,跟自家老板感慨:“谢律师,两个男孩不好养吧?一个我都烦得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