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照笑出声,清脆悦耳,听她开心盛寻也闭着眼露出淡淡微笑:“真的,根本听不懂。”
“你那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各自说各自的方言,大家都会普通话的,有事儿就普通话说嘛。”
“嗯,差点忘了,要给你检查今天的背课文成果。”他与余照约定好,提前背下半年的课文,过长的诗就一天背一小段。
盛寻察觉到微微的窒息,于是撑开点被子放氧气进来供自己呼吸,清清嗓子:“..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1]
“背得还行吧。”余照评价,“但你有个发音错了,是qiang子无怒不是jiang。”
“是么。”他揉揉眼睛,后知后觉余照在跟他同进度一起背,知道他即使背下来也是囫囵吞枣,余照开始逐句给他讲释义。
“..所以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能预见悲剧收场。”
不要,他的思维涣散,不要悲剧收场。
余照的语调舒缓,让他不由自主地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欲睡,所以也没注意到余照那边许久没讲话。
“晚安。”
轻柔的语气如同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盛寻小小哼了一下,就陷进了疲惫的睡梦里。
电子厂双周发一次工资,临近新年,厂领导决定1月24号,也就是除夕的前一日,提前结算工资。
向着17岁进发的年纪,他每天早八晚七,除了午休时间,整日被困在流水线上十个小时,11天,换来了手边的1760块,还有额外的300块过年福利费,还是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心情复杂。
“妈,我发现个事儿。”盛寻趴在枕头上,边拽枕巾上的线头边讲,“进厂之前不是做了个体检吗?上面写我的血型是B型,我记得初中,我问你们,你们说我是O型的。”
“是么?”牛翠英不耐烦地啧一声,嗓音逐渐变高,“那就是我们记错了呗,清河这破地方验血型验错了多正常啊,感冒都不一定能治好,你说这干什么?”
“是是。”
盛寻尴尬隔着电话笑笑。
“你是不是发工资了?发多少钱?”
他用空闲的手揉揉鼻子:“一千五百多吧。”
“那今天就去找个银行打回来一千五,别一天天不长脑子!写银行账号的时候瞅着点。”
“妈,”盛寻犹豫,“我能留下来点吗?”
“你买什么?你在那供吃供住的,有啥花钱的地方?”
“我就是想手里有点富余。”
“你一个小孩存什么钱?打回来我给你存着,用钱你跟我说,我再给你打。”
牛翠英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这种时候他就要乖乖听话,再说上一句,他妈就要开启暴走模式了。
明天就是除夕,街上的人行色匆匆,脸上却都洋溢着新年即将到来的喜悦,他被路边音响里放出来的祝歌感染,也没头脑地跟着哼了几句。
置身人群里,热闹过后,只剩怅然。
因为他失了约,不能跟余照一起放烟花了。
订单暴增,电子厂新年不停工,自愿加班的话,工资是平日里的三倍,寝室除了他,对面的于洋也同样留了下来。
他仰头瞧瞧商场外的大屏宣传广告,被绚丽繁复的画面和动感节奏摄取几秒心神,随后吞咽一下口水,头一次顺着人群走进去,踏上光洁瓷砖的那一刻,只剩满心的胆怯。
彩妆柜台排列整齐,盛寻将目光落在覆上防尘塑料膜的精致黑色方盒上,看到四位数的价格不免心惊。
“你好,需要什么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把手伸进兜里,握紧自己仅剩的550块,同时也握住了自己的安全感。
“我想买口红。”
“好的,请到这边来。”导购笑容不改,“想要什么色系的颜色呢?”
“橘色的。”他用手捏着鼻梁,又不确定,“橘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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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诗经《氓》
2009年1月26日,除夕。
明天就要再次回到流水线上,盛寻听从了余照的建议,在江淮的城区里逛逛,最终将目的地定在了听说许愿很灵的光远寺。
报刊亭的大爷伸头瞧瞧:“过年这个鬼天气,搞什么呦。”
盛寻也仰头看天,今日天空是青灰色的。
这种没有太阳的日子总会和颓丧的词语连结在一起,似是要下雨,早晨出门前他也迟疑,但余照有句话说的很贴切,她说,不要因为不知何时到达的雨而踌躇不前,人生只需要勇敢前行。
他莞尔笑笑,仰头去看公交站的站牌,受余照的影响,即使坏天气也阻挡不了他的好心情。
公交前座的人伸手推开了一点车窗,阴冷又湿润的风就那样扑在他的脸上。
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外面建筑的风格逐渐变了,白色,青色,黑色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副水墨画,一切似乎都哀怨婉约了起来。
下了公交根本不必再看路。
他随着人流走到了光远寺的门口,一排行道树在枯枝里生出翠绿嫩芽,那场雨终究还是来了,细细密密的,分外缠绵。
“学生证呢?”
圆形音响有点炸耳朵,盛寻将书包挪到身前,在夹层里翻自己的学生证,隐约听到了身后排队买票的人因为他耽误时间发出来了不耐烦的咂舌声。
他没去过景区,自然也不知道有学生证可以半价,压根就没提前准备。
“十块。”
“收好。”
学生证夹着门票一起扔了出来,他一把捞起,横跨出去让开窗口,才将证件收好,门票则塞在衣服兜里。
音响里传来隐约交谈。
“刚才那个小男孩好眼熟,他是不是十几分钟前买过一次学生票?”
“你看错了吧?”
“不能看错,刚才我还觉得这孩子证件照拍得好看呢,我怎么感觉他拿的两个学生证不一样啊。”
“你肯定是眼花了,今天除夕人多,那叫什么来着?既视感,既视感作祟。”
盛寻回头望了望玻璃窗,没有多想地走进了光远寺的大门。
入目之处就是巨大的石碑,镌刻着笔锋凌厉的诗句。
往里走到处都是在香炉边焚香祈祷的身影,焚香味配着阴雨天,眼前的一切都像婉约朦胧的山水画卷。
最终他的脚步是在许愿池边停下来的,因为雨势变大了。
缠绵细雨变成了滴滴落雨,他捂紧外套站在廊下,看雨景出神。
这里好像没什么特殊的,甚至有点商业化,与他想象中的清净寺庙不同,没有超脱凡尘、遗世独立的疏离感,反而到处都是被困在这凡尘俗世里的人。
他也是。
他伸出手去接雨,被远处几个小孩吸引了视线,看着看着就微笑起来。
三个小孩冒着雨站在许愿池边缘,一个抡圆了胳膊将手里的绳子甩出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拽回来,剩下的两个一拥而上,去摘被吸铁石吸上来的硬币,随后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揣在兜里。
眼看着只有盛寻一个人在檐下躲雨,他们催促那个扔吸铁石的同伴:“快些快些,趁着没人再扔几次。”
为了不影响三个小孩的挣钱大业,他戴上卫衣帽子,冒着雨往远处的塔边跑,在塔边的廊下继续躲雨,听雨声滴答。
“铮铮!这么大的雨淋湿了怎么办?”
背后有柔和的女声催促着,盛寻没回头,在潮湿的雨水味道里仰头去看廊下的石碑,辨认其上的内容。
“你别管他了。”中年男人笑嘻嘻的声音,“走,咱们去后面摸铜狮子去,保佑咱们家明年发财。”
“发财发财,光想着发财,你儿子再有半年就中考了,荀铮!快回来。”
盛寻伸出细白的手指,抚摸眼前的碑文墙,用手指沿着笔锋描绘,这显然是出自现代工业之手的作品,冰冷的墨色石碑上雕刻诗文,可惜他看不太懂,只能勉强猜测这是直抒胸臆、悲切感人的悼亡诗。
他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轻轻扑闪。
回头去看那被亲昵拢在怀里的男生背影,听到他哀怨念叨着什么,爸爸和蔼,妈妈关怀,一家三口逐渐在他的视线里越走越远。
朱红色的寺庙围墙外,雨过天晴,草木湿润,盛寻背着书包坐在马路牙子上,看对面发呆。
“我现在在后门这里看到了好多只猫。”
“猫?”余照莫名其妙。
“嗯,猫,它们好像在开会。”
“哈哈哈哈哈,你在联想什么啊。”
盛寻嘟嘟嘴,眼睛还看着对面路边的几只猫,给余照汇报情况:“真的,它们围住了一只白色的猫,哇。”
余照连忙问:“怎么啦?”
“它们打得好凶,那只白色的猫在中间一直叫,好可怜,满地打滚,我好想帮帮它。”
“算了吧,你也不会伸爪子,你帮什么忙。”
“嗯?”感觉余照的语气好像把他归为了猫的同类,战斗力是按会不会挠人计算的。
“你别被猫挠了,还得打狂犬疫苗。”
盛寻举着手机笑起来:“刚才路灯后面窜出来一只橘猫来帮白色的这只了。”
“听说白猫是猫界最底层。”
盛寻没说话,看到对面的战局已经散了,只剩下一橘一白两只猫,白色的长毛猫毛发凌乱,橘色的小猫毛发蓬松柔软,比白猫还矮些,却霸气地给它舔毛,小脑袋一甩一甩,白猫眯着眼睛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他噗呲笑出声来:“余照,我觉得活着好幸福。”
“您这感想来得怪让人摸不到头脑的。”
他早就能从语气里分辨出余照的阴阳怪气到底是真的生气还是揶揄,此刻他心情松弛,主动找话题。
“我有个室友,对面床的下铺,他在网恋。”
阴云逐渐散了,天边折出几道明晰的光线。
“所以他每周都去网吧好几次,在农场里种玫瑰花,给他的网恋女友看。”
那边余照一阵畅快的笑声:“电子玫瑰花是吧?”
“是那个意思。”听到余照笑,他也微笑,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弧度,没注意到自己快乐得前后晃了晃身体。
吃完了饺子,过年的仪式感似乎就结束了。
电子厂严禁烟火,他从热闹人群里回到空荡荡的厂区,走廊里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他却没觉得恐惧和寂寞,难得生出一点自由之感。
路过某些寝室,还能听到里面的人大声打电话以及豪迈高歌。
余照说他们会跟大姨家三口人一起齐聚姥姥家,共度新年。
他干脆爬回自己的被窝里,等待着余照有一搭没一搭的短信,跟她聊天。
【余照:新年的第一个愿望很重要,等会儿你记得许愿。】
【盛寻:我已经许完了,写在了光远寺的寺庙里。】
“你在啊,怎么不开灯?”于洋啪地用手一拍开关,盛寻笑脸来不及收,把于洋看得一愣,“跟哪个妹妹聊天呢?”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平躺回被子里,听于洋念叨这种时候就要跟人出去玩,不然就是浪费青春。
【余照:我爸包饺子的时候包进去五六块糖,我一块也没吃到,气死我了。】
盛寻轻轻用手机磕下巴,考虑怎么回复的时候,猝不及防被旁边一双手捏了脸,他惊得弹射起身贴住墙,防备看向踩着小胖子床朝他伸手的于洋。
“你干什么?”
“哎,我刚才才发现。”于洋感兴趣地双手抱住床边栏杆,朝他笑嘻嘻,“你长得挺嫩啊。”
盛寻轻轻吸口气,敛了神色瞧他。
“什么意思?”
于洋从兜里掏出烟盒,磕出一根烟来,朝他示意。
“我不抽烟。”
“我要是有你这长相,我早挣大钱去了。”于洋老神在在给自己点了根烟,眯起眼睛吞云吐雾,“我有个亲戚,跟了个特有钱的姐,一个月能给他好几万,平时又是新手机又是球鞋的,过得不要太滋润。”
不知道是不是紧贴着墙太冷,他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来。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就是觉得你这样的脸打螺丝可惜,你不懂女人,不知道她们特别好拿捏,只要你嘴甜,装出点在意她们,喜欢她们,就对你掏心掏肺的,有十块钱能给你花九块。”
他下意识想反驳,但看到于洋的表情,一脸的坚信与笃定,又觉得多说无益。
除夕过后的几天,厂里每天都会下发目标额,这让本就忙不过来的劳累状况雪上加霜,盛寻飞快往嘴里扒饭,马不停蹄回线上,过了一上午,指腹上硌出来的凹陷也未消退。
察觉到于洋走过来,他连忙头也不抬伸手按指腹,一个是不想跟于洋交谈,觉得他每句话都在雷点上;另一个是,他好几天没洗袜子了,脱下来就搭在栏杆上,第二天睡醒继续穿,只要经过他就能闻到一种近乎于腐烂的脚臭味,盛寻每天晚上睡觉前路过那双袜子,都觉得它要长蘑菇了。
于洋大概是懒得走动,挑了个离他很远的位置放下屁股。
他松了口气,握紧自己的电动螺丝刀,下一秒就打了个寒颤。
利刃抵住他的右下腹,尖锐的刺痛隔着皮肤蔓延进腹腔,似有破口,有人徒手将指甲伸进去搅动,搅得他顿时天旋地转,垂头在桌边粗喘。
他面色白得像纸,两眼发黑,眼前唯余一小片粉色衬衫,然后世界都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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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年愿望: 余照(短信版):希望2009年心想事成,平安健康,数学及格,零花钱更上一层楼。 盛寻(寺庙红纸版):希望余照每天开心,永远不要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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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回笼的瞬间,盛寻没力气睁眼,蜷在病床上紧紧捂住肚子,寒意不断从脊背向上窜,只能努力压抑不断上涌的作呕感。
“盛寻,你是急性阑尾炎!”经理拍他的床边,将检验报告递到他眼前,“有没有人能来给你手术签字啊?”
他紧紧咬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没有...我爸妈...都在家。”
热泪不断外涌,他摸索着经理的手臂,死死握住祈求:“帮帮我....”
经理陷入抉择,唉声叹气:“你先把手机号给我,我给你爸妈打电话。”
经理急匆匆的背影与推车进来的护士交错,她拿起药袋再次核对:“盛寻?”
“对。”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差点没咬到舌头。
抗生素一点点滴进他的血管里,他佝偻的身体也逐渐放松,还是隔壁床陪护的人伸手帮他把被子拉上来,盛寻才注意到还有被子能取暖。
道完谢,他仰躺着看天花板,昏昏欲睡之际,经理也神色复杂地回来了。
“你家除了你还有小孩?”
“没有啊。”
他疑惑地挠挠头发,分外不解的语气:“你爸妈同意代签,手术安排明天下午,住院一周,到时候我来给你办结算,这段时间照顾好自己。”
看到盛寻挣扎着起来给他道谢,他伸手把对方瘦弱的肩膀按了下去。
“别的先不说,安心住院吧。”
没有手机,他只能看着天花板发呆,直到药瓶快见底,他才捂住肚子挪蹭几下,看着病房外无人经过的走廊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要叫护士换药呀?”隔壁热心的陪护人问。
然后他才第一次知道有呼叫铃。
晚餐禁食,嘴里只剩下翻涌浓郁的苦涩药味,像是含着药片却没来得及喝水,那种不断涌上来、化不开的苦让他眼角湿润,偷偷扭到另一边才敢放任眼泪流,不敢让人瞧见。
他从小就身体好,没得过大病,有一年感冒,熬过去了才发现吃的感冒药都过期一个月,全靠抵抗力顶着。
可现在,他独自躺在陌生城市的医院里,孤独和无助涌上心头,不免生出了悲凉的感觉。
这感觉直到黄矛来看他才消退,回家过个年,黄矛的脸颊圆润了些。
“我一回来就听说你住院了。”黄矛往他病床边坐,看盛寻脸色苍白的模样,从兜里拿出个苹果来。
“我吃不了。”盛寻婉拒,“你吃吧。”
“还得住几天哪?”
“估计五六天吧。”他也没把握,医生说要看恢复情况,终于来了个能托付的人,他迫不及待,“黄矛,能不能帮我把手机拿来?”
“好说。”
失联三天了,手机里全是来自余照的未接电话和短信,从闲聊到疑惑,逐渐变成了焦急。
但有一条他没看懂,余照写:到底干嘛去了?真出去鬼混啦?
【盛寻:我突然得了阑尾炎,这几天住院了,走得太忙没带手机,你说我出去鬼混是什么意思? 】
很快就不用余照给他解答了,因为他看见一通27秒的已接记录,在他根本不可能接到的时间。
【盛寻:是不是有人接我电话了?】
【盛寻:别听他胡说。】
住院的这几天他心神不宁,总是不断回想起经理临走时欲言又止的表情,直到出院这天,他才知道原因。
因为钱是经理自己垫付的,他一个假期工,厂里只能报销很小一部分。
“盛寻你看,工资是按小时计的,一小时16,你住院前的5天都是节假日加班,要翻3倍,每天7个小时,一共是1680块钱。”
“据我了解你是高中生,3月1号要开学,那么27号就得返程,如果你从明天10号重新上工,你还能干15个工作日,能得2400块钱。”
“也就是说....”
盛寻了然:“就算我把工资都给你,也还欠你672。”
通讯录里,“翠英”在第四位,他将手指按在拨出键上,不由自主出了神,想起件很久远的小事儿,一段不该被记住的小插曲。
小学的时候,他最大的烦恼就是鞋子太容易坏。
为此从不参加课间球类运动,当然也没人带他玩,要知道一走路前脚掌鞋底都掉下来的人是没法当守门员的,脚趾露在外面怎么踢球呢。
他回家求牛翠英再给他买双鞋,牛翠英急着看电视节目,用胳膊把他往旁边推推。
“知道了,再说吧。”
他欣喜起来,殊不知大人的世界里再说吧跟拒绝没两样,每天放学进家门,都会眼含期待地四处瞧。
直到他耐不住性子再次催促,牛翠英在饭桌上摔了筷子。
“你也不看看咱们家什么条件,我跟你爸一个月挣几个钱?上个月刚给你一双,又坏了,你那脚是长钉子还是怎么的?”
他局促收回脚,把脸埋在碗里不说话,只觉得委屈,因为他的鞋都是冬冬不穿了给他的。
牛冬冬,舅舅家的孩子,比他小一岁。
不只是舅舅一家的小王子,也是他家的,牛翠英重视得很,向来有新衣服新鞋都是先由冬冬穿,穿腻了、不要了然后才轮到他。
但他没有多大的怨气,因为姥姥对他很好。
每次来都会关心他,教导他。
“盛寻,长大了得好好孝敬你爸妈,他们不容易。”她的眼珠浑浊枯黄,满脸沟壑,用干枯的手摸他的头发,“他们年纪都不小了,还能干得动几年?尤其是你妈,肩膀和腰都有毛病,家里的活儿你能干就干,别让你妈累着。”
他犹记在心。
只要姥姥来了,他稍微犯点错也是不会挨打的。
姥姥总是劝牛翠英:“孩子大了不能动手,得讲道理,哪有这么教育孩子的。”
可惜的是他妈完全听不进去。
也不知道他比冬冬的脚大一码这件事。
盛寻把手机捏紧,一只手捂住额头,听电话那边滴滴作响。
“妈。”
“你休息了吧?”
“有事儿快说,少磨叽,这着急打饭呢。”
“我手术费...不是经理帮垫的吗?现在还差六百块钱。”
“说这个我就来气。”她似乎是将不锈钢餐盘摔在哪儿了,背景好响的哐啷一声,“你说你是不是废物?送你挣钱去了,钱没挣着,自己花好几千住院了!说你点什么好?废物东西。”
他没接话,快速眨眨眼将眼泪逼回去,沉默听着。
“那男的不是说你能拿工资顶吗?怎么又差钱?诓你呢吧?”
“没有,经理人很好,确实还差点。”
“我可听人说了,阑尾炎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得,你肯定是中午饭吃得不对劲,那就是你们厂里的责任,怎么还能让你自己掏医药费呢?”
“这时候你又成哑巴了?盛寻,你该闹就闹,几千块钱是小事儿吗?”
他头疼地搓搓额头没有接这个话题,反而求着:“妈,你就先帮我垫上这六百多,行吗?要不我没法回去上学了。”
“那不更好吗?省钱,你知不知道现在一年的学费多少钱?够咱们家花好几个月的,一点都不懂事儿。”
那一瞬间,他被扔在了一场阴冷的滂沱大雨里,双脚深陷泥泞沼泽无法脱身,满心悲凉,想干脆躺进去被淹没算了。
耳朵里不断循环那句:“废物东西!”
可再废物,他还是想开学坐在高一五班的教室里,坐在余照的身边。
所以他吸吸鼻子,怀抱希望拨通了姥姥的电话。
姥姥跟着舅舅一家生活,平日里也很拮据,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这嘴像是黏了胶水。
“听你妈说你因为阑尾炎住院了?现在身体养好没有?”
“盛寻哪,不是姥姥不帮你,过年家里开销大,冬冬非要买件羽绒服...”
他心累地垂下头,看膝盖发白的牛仔裤,有一个人肯定会帮他的,但是他绝对无法开口。
这天晚上,他裹紧被子妄图让冰冷的身体生出暖意,破天荒地与余照谈论一个虚妄的话题。
【盛寻:你信命吗?】
【余照: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盛寻:就是好奇,据说人这一辈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走什么样的路都是注定好的。】
【余照:我不这样觉得。】
【余照:我有个认同的观点,大概是,太相信宿命论会显俗气,即使脚崴一下也要说是宿命的手笔,太不信命又会显浅薄,觉得自己能做成一切事情,跟命运没关系。】[1]
盛寻被她这卡着70字限制的短信可爱到,抿抿嘴安静等待下一条。
【余照:命运最终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争取。】
他眼眶发烫,反复去读余照的短信。
几分钟前,他觉得自己废物的人生无可挽救。
手里仅剩两百块回家的车票钱,欠下的六百对他来说是巨额负债,在别人那里也许微不足道的钱会拦住他回家的路,困境无解。
可他还有他自己。
他用指尖将眼角渗出的热泪抹掉,给经理发短信,问对方有没有门路能找到夜间的兼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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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曾奇峰《隐秘的人格》 以下原文: 人们很容易陷入宿命论或决定论,过了一定的度就有点俗气,就像一个人脚崴了一下却说跟命运有关系。但如果少了宿命论或决定论的话又会显得浅薄。比如认为人可以搞定所有的事情,跟命运没关系。 所以,运用宿命论或决定论需要一定的比例,就是我们相信部分是宿命论或决定论的,同时也相信自己有改变宿命的能力。用马斯洛的话说就是:我们除了被过去限定之外,也还有此时此地想改变自己的雄心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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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手里的快递盒子脱手,盛寻心脏猛地一跳,回过神来扶着传送带边缘将摇晃的身体稳住。
对面站着的大叔看到这场景,将自己堆满茶渍的水壶拧上,笑着问:“累了吧?”
“有一点。”
他用没被尼龙手套覆住的手腕蹭蹭眉心,回以勉强的微笑。
这是拜托经理给自己找的夜间兼职,做快递分拣,晚十点到凌晨三点,最开始他还欣喜,觉得五个小时就能赚到两百块是好差事,可真来体验才知道不是那回事儿。
怪不得这快递分拣的工作都是日结工资,一般人很难承受得住这样不断弯腰搬东西的繁重工作,他瞧瞧对面叔叔挽到胳膊肘露出来满是肌肉的粗壮手臂,再低头看自己那细窄一条的胳膊,忍不住吐了口气,安慰自己挺一挺,只要坚持四天就够了。
眼神扫过向前滑动的快递河流,他将包裹上带着R-1编号的纸箱搬下来,刚挺直腰,又眼疾手快地抓起另一个同编号小包裹放进身后的架子上。
“卸车了!!”
穿着一身灰扑扑工作服的人跑过来喊一声,流水线这边的人闻言一片埋怨。
“这是今晚的第几车了!”
“谁说不是呢?这谁能受得了一晚上卸好几回车!”
“真干不下去了!”
可说归说,大家还是迈着不情愿的步伐往门口走。
盛寻撑着酸痛的腿跟大叔并排站着,看漆成深蓝色的厢货慢慢伴随着刺耳滴滴声后退,逐渐接近传送带的起始点。
人群里有人嘀咕:“过年压这么多货?都快赶上去年双十一了,以后不会再出什么双十、双十二吧?真是没完没了。”
“要是逢个节日就办购物节,咱们这分拣以后没法干,是人能受得了的吗?”
货车开门的吱呀声在这分拣点的空旷棚里沉重悠远,闻之牙疼,盛寻抓着扶手借力,跳进车厢里,隔了好几秒才适应黑暗环境,逐渐能视物,伸手去摸纸箱子的边缘奋力抬起。
“我上次听说,大的分拣点装车就是装车,分拣就是分拣,分的可清楚了。”两个人对着唏嘘,“你看咱们这,什么都得干,到哪儿说理去。”
随着大家卸完厢货,他混了一身的热汗,用袖子囫囵抹颊边流下来的汗,瞬间深色的袖子就洇湿一小片。
他眼眶酸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所有东西在他眼里异常明亮,恍惚间看不清细节,只能眯起眼睛勉力去辨认。
凌晨三点,胳膊隐隐颤抖,也不管有没有灰,直接靠在自己分拣区域的快递大箱子上借力,偷时间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