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有什么击中她的眼睛,热泪不停地涌出来,她替谢绮遗憾,谢绮离自己想要的人生只差一步,却被亲手所救之人拦住。
监牢幽暗,不知过了多久,江银廓听见脚步声,臂膀见的头颅抬起露出一只眼睛。
栏杆外,魏时同正站在那儿,看见他的瞬间,江银廓的眼底闪过一丝凶光,原本坐在地上的人忽然暴起 ,将手伸向魏时同 ,却还是差了一掌的距离。
只要能够到他,江银廓有十足的把握,拧下对方脑袋。
“我本想来劝降……”魏时同垂目 ,看向那只手,原本士兵将人反剪着锁上等到了狱中 ,江银廓的双手已经在前面,其中一只手已经挣脱镣铐,“但现在好像没有必要了,你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谢绮救过你。”江银廓的目光森然。
魏时同站在阴影中,一声叹息,“如今看来,连你我也留不住。”
说完,他转身离开监牢,身影在甬道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夜色苍浓,孔窗外传来树林的哗哗声,江银廓如同一个被遗弃者,被世界遗忘在纷争外。
她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起初她以为是林木声,但细听起来似乎不对,她抬头,望向头顶孔窗,发现露出半颗脑袋。
那半颗脑袋开口,穿传出声线细细的女声:“你可是江女使?”
“你是何人。”江银廓从地上站起来,猛然望向窗外奇怪的来客。
见自己没有找错,那女子半颗脑袋沉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升起来,从孔窗里探下一只手臂,攥拳的手忽然一松。
江银廓听见两声脆响。
半颗脑袋悄声开口:“我是监牢中的杂役,谢节度使曾有恩于我,近日听闻城中暴动,节度使被杀,心中不忿 ,听说江女史被困,所以特地前来相救。”
对方艰难扒住墙壁,“江女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保全自身,才能为节度使报仇,我在城东的土地庙前,为女使准备了一辆马车,女使先出城再说……”
墙外传来呼喝声,女子似乎被人发现,匆匆消失在窗外,江银廓地上泛着幽光的两枚钥匙,没有犹豫,捡起来打开镣铐和牢门,飞快走出监牢。
没了束缚 ,看守狱卒完全不是对手,江银廓打晕几个,顺手夺走兵器,一路闪避寻城的士兵,在夜色中离开了紫云城 。
她记得那个土地庙,城的时候曾有过几面之缘,江银廓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去寻,果然看见了林间塌了一半的歇山顶,江银飞奔而去在庙前看见了那辆马车,可江银廓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悄然无声地摸上前。
本想对着车厢刺两刀,看是否是埋伏 ,结果到了跟前却发现,车上门帘挑开,里面有人平躺其中。
江银廓愣怔片刻,起身上前验看,只一眼,她便呆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仓啷啷一声响,一只宝剑破空而出,齐小满手起剑落,老虎精身首异处,血溅三尺!”
说书人举起惊堂木,“啪”地一声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惊堂木一响,众人如大梦初醒,全神贯注的神色松弛下来,这说书人也坏,每到关键时刻便下回分解。
江银廓坐在台上,看着众人稀稀拉拉走向茶社门口,四散离去,这才起身,收起惊堂木揣进怀里。
下楼时正碰见掌柜,江银想起今日是结钱的日子,于是跟着掌柜来到柜台前,掌柜拿出算盘拨弄,手速快得残影乱飞,算盘似乎有些年头了,珠子油亮亮的,泛着日光。
掌柜算完一晃算盘,算珠重新归零,姿态利落潇洒,弯身从柜台里掏出一块碎银,交给江银廓。
末了,掌柜有些不舍地问道:“江先生下个月也在我这儿吧?”
江银廓颠了颠银子,不甚满意。
“得加钱。”
掌柜的张了张嘴,并没纠结太久,最终咬了咬牙,“行 ,我再加三十文 ,这已经是丁水郡最高的价钱了,不能再多了。”
没说书之前,江银廓在丁水郡中打听过行价,掌柜的并没有说谎,江银廓笑笑,收了银子,扣了扣柜台桌面,同掌柜的说:“你下次治后背上的恶疮,我让我的姐妹给你打个折。”
“你俩认识?”掌柜一愣。
江银廓但笑不语。
何止认识,手艺都是自己教的。
她每天只说一段书,都是从下午开始,说到傍晚,从茶舍离开走回家中。
一进门,只见谢绮正提着水桶走到院中 ,正准备洒扫。
见她回来,谢绮直起腰望了望她。
“今日结工钱了?”
江银廓一边走,一边掏着袖口,等到了江银廓身前,正好将工钱捏在手里。
“你瞧,我就说我的手艺没白学。”
江银廓笑吟吟地将银子放进她手。
“这回能堵一堵房主的嘴了,省得隔三差五说我们招摇撞骗,要去告官。”
今年房租也算是凑出来了,谢绮的心也放下一半,可操心事总是接二连三,房租的事情有了着落,谢绮抱着手,开始担忧东屋的房顶。
“东屋漏水,过些日子必须要修了,总不好天天用脸盆接雨水过活……”
江银廓痛苦闭上眼,伸手捂住耳朵,可谢绮不肯放过她,伸手扯掉她覆在耳畔的手。
“不听也没用,明日去寻房主,过几日便是端午节,年节不易找人修缮。”
这是她们在丁水郡生活的第四年,生活中充斥着各种与柴米油盐相关的日常琐碎,谢绮坠入期间,没有章法,还好江银廓在外流浪多年,能勉强应对。
丁水郡这个地方,还是江银廓挑的,当时她驾着马车,不知该去往什么地方,紫云城中又出了那么大的事,她也不敢和江蛟草率联络,只怕父亲受到牵连,于是路过杨仙镇时,江银廓在渡口绑了一张布条,用江湖唇典向江蛟报平安,之后迅速离开了贺州。
记得以前,江蛟曾有位故交在丁水郡,那里是一个依山傍海的边陲,再向北延伸 ,便能接触到西方部族的游牧者。
于是二人来到丁水郡投奔故人,一来便是四年。
初来时 ,谢绮对自己的以后并没有打算,而江银廓认为隐姓埋名自由生活,关于之前的经历最好抹去,不用刀剑谋生。
一天,二人坐在路边闲聊,江银廓提出教她医术的想法——既然曾杀人为生 ,如今可以试试救人。
谢绮垂头想了想,并没有迟疑太久,点头应下。
而江银廓真的如同自己当年所言,去丁水郡拜了师傅,开始学习说书。
这年端午,二人受了隔壁邻居的邀请,去对方家吃饭,做客不好空手前去,二人便去集市买了些东西。
她们与邻居相识的颇有因缘,邻居名叫婉娘,丈夫常年在外经商,家中只有一个帮衬的女仆和年幼的孩子,三年前江银廓在家记中交谢绮学医,忽闻隔壁的人家一声惨叫,随后传来呼救声,二人在院中愣了片刻,飞身而出 ,只见门外一道人影抱着东西在疯跑,相邻人家门口,有女子摔倒在地,大叫着偷东西,江银廓和谢绮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追出去。
贼人哪里跑得过习武的,被二人轻松摁在地上,最后送了官。
到人家中时,正好是傍晚,屋中坐不下,于是婉娘将桌子挪到院中。
进门时,发现院中多了一个陌生男人。
婉娘拉过男子的手臂,笑着向她们引荐:“这是我弟孙响,一直在棉州做生意,这几日刚回来,想在丁水郡置办家业,不漂泊了。”
谢绮听着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说:“荣归故里,确实值得庆贺。”
孙响有些羞涩,轻笑低了头,不敢望她。
仆人尚未做好饭,婉娘有事叫孙响帮忙。
等人走远了,江银廓望向孙响离去的方向,用手肘戳了戳谢绮的腰肢。
“这好像……不只是单纯的吃饭。”江银廓侧目打量着谢绮。
“可我们只是单纯吃饭。”
说话间,婉娘的儿子跑过来,抱着江银廓的大腿,笑嘻嘻地抬头,满眼期待,江银廓无声叹息,心说都怪自己多事,平日总给小鬼头讲故事,如今被缠上也算活该。
世上没有不喜欢听故事的小孩儿。
夜幕渐渐深了,一道勾月在轻蓝天穹中若隐若现,众人围坐桌前,干了一杯雄黄酒,谈笑风生间,婉娘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谢绮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谢绮听完不禁失笑,只能老实回答没有。
江银廓端起酒,不经意一抬眼,望见孙响的脸上,紧张的神态像晨雾般消散,窃喜着端起酒杯。
“棉州热闹富贵,孙相公为何决定回来?”江银廓轻轻放下酒杯。
孙响神情微动,担忧地放下酒杯,叹息一声,“棉州富贵,却已经准备开战了,城门每日都有传信的士兵进出,当地刺史已经调动兵力,准备应对贺州节度使魏时同……”
许是担心在座的人不知晓,孙响又解释了一遍,贺州的节度使为何不姓谢,为何又要攻打棉州。
而当事人坐在席间,低眉无声。
等孙响说完,谢绮为他倒了一杯酒,接话道:“丁水郡山高路远,我们都是妇道人家,消息也闭塞,孙相公一解释,我就懂了……不过如今战火烧到了何处?会不会打到丁水郡啊?”
孙响眉眼唇峰间压不住得意,心安理得地受了这杯酒,仰头饮尽,笑着摆摆手。
“自是不会,贺州想吞并周边州府,做大势力,贺州在北,而丁水郡在西,占据天险,贺州想收服周边治理,怕是还要十年。”
江银廓的担忧格外夸张,“若皇帝收了贺州,岂不是将不停讨伐藩镇,最后一路打到丁水郡。”
“依我看,皇帝没有那个本事。”
孙响不屑地轻哼,“单说这朝中党争,皇帝都快把持不住了,加上魏时同造反,这江山恐怕都坐不稳,依我看,这天下早晚要乱,与其死在外乡,不如埋在故土。”
余音未了,斜刺里伸出一只巴掌,拍中孙响的嘴唇。
孙响反应不及,吓得大叫一声,捂着嘴侧头,只见婉娘面色不善,恨声教训道:“年节说晦气话,小心倒大霉啊。”
这人间安静下来,角落的菜园里,婉娘特意开出一小块地,种了些牡丹。
灯火与星月映照见,紫红花朵如莲碗般绽放,徐风习习,花枝摇摆。
夜色澄明如水,月色照亮街道 ,她们互相挽着手 ,回身同婉娘姐弟俩告别,徐徐走回家中,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婉娘家的关门声。
“人孙家相公相中你了,想讨你回家做老婆呢……”
江银廓望着前路,声线慢悠悠。
谢绮听完,不禁失笑,回道:“恐怕不行啊,我生辰八字四柱七杀,只怕是克夫。”
一套胡诌说得有理有据,江银廓也不免笑出声响 。
二人归家后只觉今夜心情甚好,今夜的酒局似乎并未尽兴,江银廓暗示谢绮一番,探听谢绮果然同自己一样的想法,于是开心地走进伙房,去柜子的最高处,拿出一坛蔷薇露,揭了泥封 ,拿到室内对饮。
酒盏盛满烛火,琼浆潋滟含光,二人对坐闲谈,说起紫云城过往。
江银廓端着酒盏,谈起当时在牢狱中的经历,如今回忆起来,总觉得太过巧合。
平白无故冒出一个女子,交给自己牢狱的钥匙 ,而在破庙外的马车里,竟然装着谢绮。
江银廓曲膝挤在座椅间,窝成一团,下巴抵在膝盖间,若有所思,“你说,魏时同什么时候改变的心意?”
或许是再见黄淮,亦或许是在紫云城,他得知谢绮根本没有野心,而是想要隐匿人间,重新生活的那一刻。
“可能是他让我活着回来之时吧。”
谢绮外在桌前,单手撑腮,声音轻如微风,在江银廓耳畔飘了一圈,悠悠荡荡,绕到房梁间。
“一心治世的大臣,如今要做弑君国贼。”
昏暗的室内,谢绮听见她一声叹息。
孙响有一点说得不对,魏时同并非想要做大,而是想要吞并藩镇,最后攻打天子城。
“他甘心吗?”
谢绮神思被江银廓的话语撼动。
时至今日,她们三人中,似乎只有江银廓才真正拥有一颗温热的心。
众人骂谢绮是天诛地灭,该千刀万剐之人,江银廓为保全她,带她来到了丁水郡,如今魏时同要背上“国贼”的骂名,江银廓在担心魏时同的感受和境地。
不知是这灯火灼人,还是酒劲上头,谢绮的脸上漾起一些暖意,她的身姿拢在灯影间,望着江银廓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人的选择这么容易被改变?那之前为了坚持自己的道理,险些命丧囹圄,又该怎么说呢?”江银廓摊了摊手。
谢绮缄默片刻,又开口:“或许,他从未改变过选择。”
人选择改变,有时并非出自自己的本心,而是经历,人生中付出努力有所回报,便会坚定选择。
在谢绮看来,魏时同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愿望,只是这个时代中,用他想要的方式,实现不了太平天下。
而魏时同仍想治理天下,于是他决定去做个坏人。
纱窗间疏影纷乱,白日里压住的思绪悄然浮上心头。
谢绮回到屋中,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或许早在几年前的颓垣间,魏时同说出愿意替她留在节镇府司时 ,他的心中便起了夺权的念头。
孙响又说错了一件事,魏时同打到丁水郡,只用了两年。
岁冬,丁水郡遭贺州军围城,丁水郡郡守派人前往邻州求援,期间城中三千兵马对抗两万贺州军,打到最后,连主将也被枭首,援军却迟迟不到。
郡守顶不住压力,悬梁自尽,群兵无首,最后不战而降。
开城门时,城中早已是一片颓败之象,围困时城中无柴,百姓只能取房顶茅草焚烧,依然有冻死者 ,尸身蜷缩着横倒在街边,覆上一层厚重白雪。
开战时,谢绮以自己家为中心,打开宅门为受伤者医治,起初是受伤的居民,后来伤兵也渐渐多了起来,开战的第二日,婉娘和孙响本想夜间越过城墙,出逃避难,结果被城外的贺州军当成斥候射杀。
于是谢绮干脆推倒两座院落间的围墙,扩大面积,以便收容更多的人。
那天大雪蔽日,谢绮正替一个断了腿的伤兵换药,门外忽然闯入两名甲兵 ,所有人望见加冰的的瞬间,仿佛漫天大雪吹进了心里。
对方身上披的甲胄,是贺州军的配置。
城破了。
“谁是医者。”
贺州士兵冷眼扫向院中的老弱病残,高声呼喝,谢绮拨开重重人群,走到士兵面前。
“各位军爷,我是医者,这屋中都是避难之人,还请放一条生路。”
“我们不为杀人。”对方瞥她一眼,“听人说,你是这城中最好的医者?”
谢绮谦虚道:“算不上,只是治了一些疑难病症,被病人说了几句好话。”
“你随我来。”
话音未落,士兵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向院外,伤者见状纷纷上前,想要将人拉回来,谢绮回头,用眼神制止了众人步伐,扬声道:“告诉说书的,我去去就回。”
贺州军将她带上马,一路奔驰,雪粒迎风而来,砸在脸上,谢绮不禁眯起双眼。等停下时,发现他们来的是郡守衙门。
甲兵一路拽着她的衣领,来到室内,屋中有一张红木矮榻,只露出一只边角,其余的部分被围在榻前的三人遮挡,一时也看不真切。
薅她一路的甲兵终于放手,朝着榻前一拜 。
“大人,卑职寻来了医者,是郡中最好的。”
那三人回身间露出面相 ,谢绮望见他们时,那些人的脸上陡然变色。
有人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你这哪里是找医者,你分明找回一个死人……”
那三人是紫云城中幕僚 。
谢绮还是节度使时 ,时常与他们见面,许是往年景象犹在,众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的同僚无声踩了他一脚,对方大惊,猛然低下头,不敢胡言。
谢绮抬眼望向矮榻,人影散开,榻上之人露出真相,对方赤膊坐在其间 ,剥下的上衣挂在腰间,肋下一道新鲜的割伤,隐隐发青。
多年未见,魏时同的身板比早年间精壮很多,伏隆贲张的肌理线条流畅,丝毫不见赘肉,只是整个人状态有些不正常,呼吸急促,冷汗源源不断流淌。
魏时同的气质也比当年沉稳,看见谢绮时,眉眼一动,却丝毫不觉得惊讶,而是有些狐疑。
“你会了医术?”
“我确实是丁水郡第二名医,教我的那位才是第一,不过她改行说书了,不行医了。”
说罢,谢绮信步上前 ,带她前来的甲兵以为谢绮可疑 ,上前想要捉拿。
却被魏时同冷眼相望,无声喝止。
身边的幕僚惊鸟一般让开路,谢绮视若无睹,兀自走到他身前蹲下,伸手探验刀伤。
“怎么伤的?”
“郡守府内 ,被郡守之女持刀刺伤,刀上有毒。”
谢绮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未离开过。
她收了手,抬首间,正对上魏时同的视线。
“郡守之女现在何处?”
“行刺事败,服毒自尽。”
这样一来,是什么毒,便问不出了。
谢绮无声轻叹,只好退而求其次。
“凶器呢?可有留着?”
众人听罢,连忙找人寻来那把凶器,竟是一把柳叶小刀,谢绮将刀握在手里,一时间身边幕僚不禁捏了一把汗,生怕对方握着刀子再给魏时同两刀。
而谢绮只是将刀刃放到鼻尖嗅了嗅,呆了片刻,伸手将刀子还回去。
她望向魏时同:“有纸笔吗?”
幕僚见状,连忙掏出袖间的墨盒与纸笔 ,谢绮走到桌前,弯腰写了两张纸笺,吹干墨痕,这才叠好交给一起来的甲兵。
这个时候,江银廓应该回到了院子里。
谢绮告诉甲兵:“去来时的院子里,找一个说书的,将这两张纸交给她,然后将工具和草药带过来,若对方问你情况,请你如实告知,不然出了什么事情,我概不负责。”
甲兵收下纸笺,回身向外走时,,依旧有些发蒙,谢绮站在屋中,望着对方渐渐跑远,这才回过身。
其中有幕僚问:“再拖下去,毒会不会沁入心脉?”
“如果那位小姐捅穿你的经脉,或许救不回来。”
谢绮朝矮榻的方向走来,“这是丁水郡常用的草药毒,只是那小姐一知半解,用煮熟的汁水涂抹刀刃,而没有使用鲜汁,效用减半。”
剩下的时间,众人只能等着离去甲兵再次归来,见过谢绮的老相熟,都知道谢绮武艺高强 ,虽说这几年魏时同和贺州武将学过武功,但并不是谢绮的对手。
有幕僚悄然离去,暗中叫来营中技艺高超的武将看守,担心谢绮图谋不轨,忽然行刺。
只是幕僚的心思全然落在谢绮眼中 ,等武将同幕僚一同进来时,谢绮忽然起身,在许多目光的注视下,走向门口,拢着裙摆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板,望向院外的茫茫大雪。
魏时同披着外袍,望向的门前那道背影,她比六年前平和许多,即便当时被甲兵生拉硬拽,脸上也未见怒意,温和如水,从容应对。
“你不冷吗?”魏时同望向那道背影。
谢绮回过头,望见他只是披衣坐着,胸腹大片皮肉暴露在外,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院外,准备掩上房门。
“回来。”魏时同开口叫住她。
谢绮掩门的手一顿,魏时同这才望见,她早已冻得鲜红的十指。
“大人……”
有幕僚想劝,话到舌尖又猛然止住 ,因为此时的魏时同,话音坚决,“真要杀我,她进来时,我没命活。”
他再次望向谢绮:“你进来坐。”
半个时辰后,甲兵带着东西前来,多是一些草药和药械,唯一奇怪的东西,是一只巴掌大的坛子。
望见酒坛,谢绮会心一笑,拿起递给魏时同,“丁水郡第一名医,一年只做三坛,这是今年最后一坛。”
他伸手接过酒坛,端详一番,打开封泥,强烈酒气扑鼻而来。
是蒸出来的烈酒。
谢绮已经将药粉和草泥准备好,伸手拿出一只薄刀,用火烤过,朝他走来。
祛毒的整个过程,除了那位看守的武将,其余人都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而作为被医治的魏时同,也是满头冷汗,牙关紧咬。
轻薄刀锋在血肉间划过,仿佛刻入骨髓,一轮下来,木盆中的清水已经换过三遍,干净的脸巾也早已染红,看不出本色,而魏时同膝边的酒坛,早已空倒在一边。
谢绮将布条反复缠裹在他腰腹间,一圈又一圈,她的脸贴对方的身躯,能听见魏时同凌乱的呼吸,不知是痛得,还是醉得。
“这刀叫刮骨刀,丁水郡的人若不小心被毒蛇咬伤,都用这种刀子祛毒放血。”
谢绮手上不停,声音很轻,“酒叫南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看似无心,可字句都在剖魏时同的心,眩晕感如水浪一般冲刷他的神智 ,魏时同无声笑笑,万千情绪在心间转圜,到了舌尖,也只是轻轻一句“好名字”。
魏时同抬眼,望向看守的武将,“告诉外面,没我允许不得入内,给医者准备赏银和马车。”
武将应声而去,轻轻合上大门。
此时谢绮已经包扎好,之后在写下药房和医嘱,从此以后,与魏时同再无牵扯。
她正起身,准备去写药方,魏时同却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半颗头埋入谢绮的腰腹间,含混低沉的声音从她的腹间传来。
“谢绮,嫁我为妻吧。”
“酒后胡言。”
她轻推他肩头,“刮骨刀再痛,也不该饮尽烈酒。”
腰间的手臂却越拥越紧 ,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中。
弹指间,魏时同将自己二十几年的经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人生中似乎并没有任何人与事,为他停留,而唯有谢绮,在那年大雪中踽踽独行,为他而来。
一身黑衣在白雪中清晰可见,如同神迹一般。
魏时同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若你不嫁我,我只剩杀你这一条路可选了……”
谢绮没有再去推他。
不用猜也知道,当年魏时同偷梁换柱,暗中助江银廓逃走,让自己假死,消失于人世,如今又出现在丁水郡 ,被贺州官员知晓谢氏女再次出现,反对魏时同的大臣,势必抓住机会,不肯善罢甘休,,只怕贺州政局不稳。
有些事,不需要询问,只言片语字里行间,便是全部真相。
谢绮静静看着怀里的人,若换成自己,或许早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应该下令诛杀,而不是等到现在,抱着一个威胁,苦求他法。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是魏时同 ,与周道山不同。
谢绮轻声叹,伸手拢住他的头。
“魏时同,成大事者坏事做尽,你这样心软的人,终究是要败的。”
“可我自己选的路,回不了头。”
——魏时同。
距贺州甲兵前来送信,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院中的伤者见江银廓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内心也泛起愁苦。
大家都觉得,谢姑娘此去,不会活着回来了。
白雪弥漫间,江银廓站起身,转身走回屋中,径直来到药房,在一处药柜蹲下,拉开底端夹层。
两只用厚布包裹的长刀躺在其间。
江银廓取出自己的那只,解开布条,迈出药房。
她离开家中,前往郡守住处,路上有贺州兵见她持刀,以为是持械反抗,高喝着让她放下武器,江银廓却继续向前,抽出长刀。
一路血拼而来,到了郡守住处,持刀的袖管早已被血浸透。
有看守望看见她的样子,大叫着命她放下武器,江银廓吐了一口气,温热的呼吸在风雪中化作一片水汽,在鼻息间溢散而去。
她问:“放下武器,你们便放我进去么?”
看守紧紧握住长矛,神情戒备。
江银廓没再多说,踏雪走向门口,等杀到庭院,人群中终于有老兵认出江银廓。
“江女史,为何要袭击贺州军?”那老兵隔着一道门,朝江银廓喊。
眺望间,她看向人墙后方。
“魏时同在里面吧。我们有个医者被带到这里,却迟迟没有回来,我在想,是不是死在了这里。”
“寻人不必大动干戈,我们一问便知,江女史,昔日也是并肩作战的兄弟,能不能给些时间,让人确定了消息,再打也不迟……”
人群中,有人不知江银廓的过往,不服气地小声议论:“一个女子,再厉害又能如何,我们一起上,看不把她剁成泥。”
“你知道个屁!”
那老兵听罢,忽然扭头喝止说话者,随后转过来,询问江银廓。
“行吗?江女史?”
江银廓垂眸,望了一眼刀刃残血,轻轻一甩,朱红溅入白雪间。
“好,我等你。”
老兵如蒙大赦,赶紧找人去告知魏时同,众人看着一身血污里在雪中的江银廓,分明只是安静地立在雪中,却莫名有一种恐惧感。
过了一会儿,士兵人头攒动,纷纷看向身后,只见一个灰衣女子穿出人群,走到前面。
江银廓眺望谢绮,眉眼间的冷厉渐渐消散,她手中刀锋猩红,却令谢绮感动。
谢绮说:“我告诉过你逃跑啊。”
药方中,魏时同三个字,足够让江银廓知道事情的危急。
江银廓问得坦然:“跑得够远了,还能逃到哪里去?缩进螺壳中,也能让魏时同的兵挑出来,这天下竟这般小……你说是不是?”
谢绮闻言苦笑,回答道:“你来了,就真的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