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绮的记忆里,元贞九年的冬天极冷。
她伏在林间,揉搓着冻僵的手掌,目光穿过雪幕望向河滩,定了定心神。
魏时同的囚车,今日会经过这里,虽然她记得日子,但并不知道具体经过的时间。
一旦错过,就没有机会了。
四周的土地被大雪覆盖,唯一的黑色,是山坡下的那条河,中午时分,一道黑色的队伍缓缓而来,谢绮的神思骤然绷紧,握住身下的长弓。
人影近了。
十名士兵披甲带刀,为首两人骑马而行,包围着囚车,囚车里的魏时同披着一件毛毡,隐约能望见脸上的伤口。
谢绮悄然站起身,张弓搭箭,瞄准骑马者,飞速放出两箭。
运气好,今日有大雪,却没有起风 ,两支箭簇穿过雪幕,刺中对方咽喉。
“有人劫车!”
士兵很快反应过来,有的已经翻身上马,横刀而来。
茫茫雪野间,无处可藏,她走出林外一路向前,同时抽出箭羽,张弓,速射四箭。
士兵未到身前,已经坠马,谢绮拔足奔向囚车方向,抽出腰间佩刀。
风雪大盛,空旷河滩只闻金铁之声,刀剑劈砍肉身,温热的血喷溅在冷雪中,留下尸体的余温。
谢绮劈开铁链,笼门大敞,她抬腿跨进去,蹲到囚犯身边,伸手拨开他散乱的发。
魏时同少年得志,王城之中是出挑的谋臣,又因为生得俊美,许多闺中少女对他青眼有加,王城中亦有大臣向他提出结亲的想法。
也算是位青年才俊,可惜因一场政斗落得如此下场,白鹤落入沟渠,连鸡都不如。
谢绮掀开他的毛毡,底下的身躯早已是一片狼藉,溃烂伤口散发着腐臭。眼前人受过拷问,伤势似乎比想象中的严重,此时正沉沉闭着眼,牙关紧咬。
魏时同悄然掀开眼皮,猛然扑过来。
谢绮身影一闪。
这一扑用了大力气,魏时同撞在木板上时,“咣”地一声巨响,没等他摆开架势防守,就被谢绮一把提起来。
他仰躺着,一只脚踏上胸口,力道极重。
魏时同猛咳。
“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谢绮踩住魏时同,仔细端详。
魏时同斜乜着她:“我有今日,也是因为谢家。”
倒也是。
谢绮也没争辩,“想报仇,等你先活下来再说。”
避免他反抗,谢绮劈晕魏时同,将人拽出马车。
最近的城镇离此地十五里,如今以魏时同的体力,只怕没到城里求医,人先死掉。
按理说,魏时同本应该死在路上。
谢绮牵着两匹军马,带着魏时同就近找了一座破庙,有个背风处,总比没有好。
神像姿态高大,威风凛凛,俯视众生,谢绮在神像脚下生起火堆,热浪袭来,驱散寒意。
“你不冷吗?”谢绮掀起眼皮,望向远处。
魏时同靠着抱住坐下,不肯言语,谢绮四下端详,寻到一块石子攥在手中,丢向魏时同。
“你吃饱撑的!”魏时同捂着脑袋,扭头大骂。
精神尚可,就是身体不行。
“为了救你,我在雪里趴了一天,还没吃饭,哪里能撑。”
谢绮伸手摸向腰后的口袋,半天掏出两块芋头,放在火边烤。
“救你是为了让你活着,你要饿死冻死,我功夫白费。”
她用手翻转芋头,声线慢悠悠,戳破魏时同的心思,“我这不是嗟来之食,你欠我人情,要还给我。”
没多久,她听见衣料的窸窣声,眼前光影暗淡,魏时同磕磕绊绊地坐过来。
谢绮会心一笑,又将随身的水壶递给他。
流放之路不是出游,官兵巴不得让囚犯多受些罪,用世家文人士大夫取乐,掩盖内心深处的不可得。
魏时同一日未进水米,喉间干渴,他接过水壶痛饮,许久才将壶放下。
神庙之中,只闻木柴爆裂声。
“你图什么?
“你不是想削藩吗?你替我做事,帮你杀谢氏父子,如何?”
魏时同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有一道念头闪过,这人肯定是疯了。父弑君有违人伦,谢绮作为谢氏嫡女,出身高贵,备受尊崇,又为何要杀谢镇呢?
河滩间魏时同一眼就认出了她,七年前他为安抚使前往贺州,受她父亲谢镇接待,酒席间曾与谢绮有过一面之缘。
魏时同望着芋头,记忆回到五年前的暮春,谢镇格外宠爱她的女儿,甚至连她误闯酒宴,连责罚都没有。
那张脸庞在魏时同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谢绮当年的眉眼虽然弯着,但眼神却是冷的。
对方看出他的惊讶,想了想,扭头说道,“魏时同,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我自然知道,七年前我出使贺州…… ”
谢绮忽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浓烈的血气沁入魏时同的鼻翼。
魏时同下意识别开脸。
“今日你本该死在这里,死于流放的路上。”
魏时同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觉得可笑,“谢家嫡女还会占卜之术?既然如此,你有没有算过谢氏何时覆灭?”
谢绮笑而不语,低头翻拨火堆,芋头早已漆黑崩裂,白色肉在缝隙中若隐若现,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扎起来,递到对方面前。
魏时同迟迟不接,谢绮见状也不勉强,将芋头放在地上,又抽出腰间一支短刀,放在地上。
如果魏时同不肯答应,他这条命,也没有继续留着的理由。
她望向魏时同,希望对方明白眼前的状况,“如何还我的人情,魏大人自己挑一个。”
天光从梁间空隙中透出,照在黑色的香案间。
魏时同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却没看见谢绮的身影。
他茫然坐起身,忽然听见外面的轮毂声,他翻身走到窗前张望,却发现谢绮正驾着一辆马车,走到庙前。
风雪涌入金堂中,经幡起伏翻卷,谢绮推门而入,见魏时同站在窗前,掏出昨夜烤过的芋头抛给他。
魏时同慌乱接住。
“走吧。”谢绮跨出了大门,
既然昨夜选了食物 ,今日他只能上车。
路况不好,虽有颠簸,但是比之前好了太多,魏时同嚼着芋头,心想军马金贵,换回来的绝不止一辆马车。
或许谢绮还有盘缠。
但是寻常人家知道是军马,又怎么敢买?
魏时同掀开门帘,探头叫了一声。
“谢姑娘。”
谢绮回过头。
“那两匹军马,你卖给了谁?”
谢绮收了视线,望向前路,“山贼。”
高门子女哪有人熟悉山贼行踪?
谢绮的门路比他预料的要广,只是眼下与谢绮并不熟络,有些事情也不好问出口。
魏时同望着前路,大雪覆盖土地。
“我们要去哪儿?”
“杨仙镇。”
杨仙镇位于贺州与瀛洲交汇,虽说是个镇,但交通贸易发达,也通水路,沿水路通行,直达天子城。
风水宝地历来军事要地,如今杨仙镇归瀛洲管辖,两州部的藩王时常因杨仙镇有摩擦。
这么说来,谢绮此行是向东。
魏时同倒是想起一件旧事,“五年前,在下记得瀛洲周家与谢氏联姻……”
他以为谢绮前往瀛洲,是去找她未婚夫——瀛洲节度使周道山,
谢绮收了马鞭,安静地望着他。
“魏大人耳目灵通,可曾听说,五年前大婚夜,我持刀威胁周道山出逃,被周家兵马追捕的传闻?”
新婚夜,持刀劫持新郎,瀛洲藩主周道山,加在一起,胆战心惊。
车到杨仙镇,谢绮带上斗笠,杨仙镇也是商贸交汇之地,路上也看到许多西西域商人兜售香料皮具。
谢绮驾着马车穿过人群,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生意火爆,往来人流交织 ,厅中用饭的人很多,伙计双手端菜,身法利落,游鱼一般在人中穿行。
魏时同站在角落里,不太想引人注目,风餐露宿被磨平的食欲,在满室酒肉香中重新焕发。
他望了一眼柜台,谢绮还在问掌柜有没有空房,目光游走间,忽然发现客栈墙上有几张告示,贴得都是通缉令,有新有旧。
魏时同发现有一张十分熟悉的脸。
只是告示有些年月,纸张风吹日晒,有些泛黄,他再三辨认,确认上面画的是谢绮,伸手拦住经过的伙计。
魏时同示意墙上的告示:“上面的通缉文书,你们不换?”
“人没抓住,自然不必换。”伙计闻言望了一眼,“贴了许久,应该是抓不到了吧。”
很少有问过问告示,伙计不免好奇:“客是赏金猎人?”
魏时同心思一转,顺势接了:“算是。”
伙计一指墙面,“那客可以去揭榜,然后带着告示去官府接差。”
魏时同故作惊讶:“竟是这样……多谢提点。”
伙计回了一句,飞快走远,魏时同走到墙边撕下告示,再回去时,谢绮已经走过来。
见他手里多了一张纸卷,谢绮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五年了,你的通缉文书,还挂在这里。”
魏时同轻轻抬眼,“谢姑娘果然深藏不露。”
谢绮不置可否,经过魏时同身侧,转身上楼。
她只订了一间房,魏时同觉得有些荒唐,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谢绮看穿他的局促,但并不想在意,行路多日,她需要喘一口气,于是坐在桌前,倒了一杯热茶,端在手里啜饮。
屋中安静许久,终于听见了魏时同的声线。
“谢姑娘,你只订了一间房?”
谢绮连眼皮都没抬,“我没有多余的钱,接下来还要用钱为你治伤。”
一句没钱,让魏时同彻底噤声。
魏时同想了半天,又道,“那在下睡地上。”
“睡床。”
谢绮打断他。
茶饮尽,驱散骨血中的寒气,她在心中算了算时间,是时候该出发了。
谢绮站起身,拿过桌前的斗笠系好,“我去寻医,你尽量不要出门。”
她走出客栈,迈进日光中,身影没入人群中,不见踪迹,许是常年行路培养的敏锐,谢绮站在街上,回望向客栈。
魏时同的窗扉掀开半幅,露出一颗头盔的脑袋,在与她视线相撞的瞬间,猛然缩起来。
杨仙镇东北处,甜水河。
河水已然结冰,两岸往来的都是一些商贩,其间多是船夫,冬日封河没有营生,多数的日子给别人打短工,或者捕鱼为生。
甜水河贯穿杨仙镇,镇里的河道较细,在东北处逐渐弯曲宽阔,谢绮沿着河岸行走,寻找着传闻中的渡口。
走了半个时辰,在一棵垂柳下,发现了木头搭建的破渡口。
谢绮弯身坐于垂柳下等待。
临近傍晚,炎阳气数将尽,橘红的光染红云层。
谢绮听见踏雪声。
有人提着扁担由远及近,谢绮起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男子,皮肤因为常年吹拂河风,晒成土地般的颜色。
对方问:“你干嘛的?”
“我要求医。”
男人仔细打量谢绮:“你不是本地人。”
谢绮从怀中掏出几枚银铢。
“我急于救人,麻烦船家行个方便。”
那人看都未看,转身便走。
“你找医者,该去城里。”
已经是傍晚,周围的集市早在中午散去,寻常人不会在傍晚出现在无人的河岸边。
谢绮没有争辩,收好银钱,跟在那人身后。
“你听不懂人话?”那人回头,细小的眼睛里泛起警觉。
对方语气不善,谢绮心知找对了人,干脆也不藏, “我有一个病人需要救治,需要找蛇医江银廓,我并不想找麻烦,只是想寻医救人。“
“你现在已经在找我的麻烦了。”男人转身面朝谢绮,用目光示意她身后的方向,“要么滚回城里,要么我揍你一顿,你滚回城里。”
谢绮发现交涉无法,垂头想了想,伸手扯掉了脖领间的绳扣。
斗篷落到地上,腰间的刀暴露在风雪中。
谢绮说:“我选揍你一顿,然后你带着我见江银廓。”
兔子山许久没有闹过这么大动静了。
江银廓正在堂屋里摆弄几只毒虫,护院的下属前来禀报,说东家让他传信,不许她出门。
她爹鲜少管自己的行踪,江银廓心知出了事,于是妥帖封好虫罐,这才抬眼询问。
“出事了?”
“有人夜闯兔子山,人已经打进了寨子。”
“多少人?”
下属顿了顿,才接:“一个。”
江银廓笑出声,下属不敢再讲,心知这笑音是在嘲笑他们无用。
半晌,江银廓开口:“我爹去了吗?”
“我来的时候,东家已经过去了。”
江银廓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
“人家图什么?”
下属答:“对方说要找你。”
江银廓思忖片刻,解下腰间围裙,朝门口走去。
下属下意识伸手去拦,“小姐,东家说了……”
后面的话,那属下不敢再说,江银廓的眼锋冷冷地扫过来,稍有不慎,只怕舌头不保。
江银廓的目光从他的脸游到手上。
“你的手还要么?”
下属惊醒,猛然抽手。
江银廓走进寒风中,沿着声音的方向去,只听厅堂的方向传来男人的喊杀声,心知自己找对了地方。
江银廓绕了侧门,走进来,果然正门处围满船夫,当中的擅闯者被围在中间。
对方身量不高,但姿态矫健敏捷,江银廓进来的功夫,包围中又有几名船夫倒下,江银廓发现对方腰间有刀,但从未出鞘,又看见自家船夫刀将棍棒举着,就差放箭了。
江蛟坐在屋里,正紧张观战,直到江银廓伸手拍他,他吓了一跳,扭头发现江银廓已经到了。
江银廓望着前方,“以多欺少,还拿兵器,丢不丢人?”
“打我的人,闯我的门,你还问我丢不丢人?怎么不问她过不过分?”
吵嘴无用,江银廓干脆讲明:“那人带了兵器,从始至终都没出刀,你觉得像是寻仇的吗?”
“他刀子架在孟老三脖子上来的。”
“孟老三那个嘴,欠得人尽皆知,能和人说明白,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孟老三风评不好,江蛟倒是有所耳闻,江银廓三言两语,心中渐渐清明,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但狠话已经放出口了……
江银廓熟知江蛟脾性,重在要脸,于是拍拍他的肩,用行动示意自己来解决。
风雪中,女子的声线高亢,贯穿整个庭中。
“再动手,我放箭了!都别活!”
尚有理智的船夫听见喊声,心知江银廓来了,当机立断,迅速散开,人群中有杀疯的船夫不肯作罢,还在动手,江银廓抽身去取屋册弓箭,站在屋前拉弓便射。
一箭出去,正中船夫手臂,众人看见箭簇,纷纷望向议事堂中。
四周只剩中箭船夫的痛叫。
江银廓放下弓箭。
庭中与屋前,两道视线相望,江银廓向:“你找我?”
谢绮缓步走向江银廓。
“我有位朋友,想求江先生诊治。”
一只细细的篷船,在深夜的河面上行驶。
船篷外,枯叶刮过船身 ,发出细密的声响,谢绮坐在船舱,不得不望向漆黑的江面,因为与他同行的三人,除了江银廓,都对自己虎视眈眈,稍有异动,他们的手就会按住刀柄。
四周只能听见划水声,江银廓的声音在船舱里格外清晰。
“异乡人,你怎会知我名号?”
谢绮闻言,只觉得往昔记忆恍若隔世,那时她只在谢府见过江银廓,当时她是谢镇带回家的第十八位妾室,沉郁暗淡地像一抹烟。
只是这抹烟最后刺杀谢镇未遂,跳楼自尽,临死前谢绮见到的那张脸,和今日在兔子山上看见的,判若两人。
此时的江银廓,有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眸。
各种曲折,如今已经不可说。
谢绮编了个谎:“不瞒姑娘说,我是走江湖的,得消息的路子也宽,朋友重疾,寻常庸医毫无办法,听闻江姑娘是蛇医 ,于是冒死前来,多有冒犯。”
乌黑的船篷中,听见江银廓的笑声。
“你倒是仗义。”
船一上岸,江银廓回身遣众人回去,起初船夫们不肯,可又不敢违抗江银廓的意思。
谢绮望着走远的船只,“你就不怕我害你?”
“你若真有害人之心,议事堂中,以你的身手,船夫当中无人生还。”
她在浓夜中回头,被一缕发丝迷住了眼,“一个女子,这般身手,实属难得。”
谢绮在心中回忆,江银廓当年满身是血,一路赤脚杀到谢镇寝室时的模样,才是当真的好身手,如同阿鼻地狱中的恶鬼。
“江姑娘,我来带路。”
她驱散心念,引她前去客栈,住店的早已睡下,堂中唯一醒着的,是看门的伙计。
伙计打眼一瞧,以为是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客店中为了泻火找姑娘见怪不怪,伙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装作看不见。
谢绮将人带上二楼客房,一进门,魏时同乍然回头 ,见是谢绮,眉眼一松。
昏黄灯影中,江银廓打量魏时同,虽然披着衣物 ,依然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
绝不是意外所为 。
江银廓转过头,“就是他?”
谢绮深深一拜。
江银廓带着药箱坐下,冲魏时同招手,魏时同走过去坐下,向她伸出手。
避免打扰问诊,谢绮缄默地站在魏时同身旁,江银廓切脉,垂下眼眸摸了一会儿,又伸手扒开魏时同的眼皮观望。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坐好。
“他中了毒,再拖半个月,毒如肺腑,无药可解。”
魏时同愣了一瞬,“敢问先生,我何时中得毒?”
“得问你自己啊……”
江银廓托着腮,半幅面孔融进灯火中,“这分明是刑伤,前些日子,听闻有朝廷囚犯在押解路上私逃,看守悉数毙命,说得就是你们吧?”
魏时同缓缓收回手,没来得及收去眼底的戒备,被江银廓看得一清二楚。
“这位公子,莫不是想杀人灭口?”
“我们不想杀人。”谢绮轻声说,“江姑娘可有办法解毒,在下必有重谢。”
江银廓看出了些不寻常,“他是你什么人啊?”
“非常重要的人。”
“你们俩是夫妻?”
“并不是。”
“你不说,我便不治。”
谢绮实在不好告诉她实情 ,但听对方所说,应该是有办法。
她实在不好告诉对方实情 ,“不是夫妻,但他于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将赌注压在他身上,他不能死。”
还有半句话,谢绮未敢讲,其实自己是将现在的希望,压在眼前的江银廓和魏时同身上。
她需要一个转机。
江银廓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抚平自己的长裙,起身望向魏时同。
“原来不是医你,是医她。”
蛇医治病,遵循以毒攻毒之法。
谢绮看着她给的方子,上面写得都是毒药,有些迟疑。
江银廓走出店门,发现谢绮还杵在那儿。
“快些去,今夜让他服药,明日我带着蛇毒再来。”江银廓催促她。
谢绮寻江银廓,不只为了治病,她记得江银廓被谢镇带回贺州的原因。
四日后,杨仙镇作为贺州与瀛洲的交界,将会迎来谢镇的屠杀。
可是,堂皇告知对方真相,只会被当成胡说八道,若三日后能在与江银廓相见,谢绮想着将人打昏,带着一起出镇。
只是眼下必须将人骗到手。
谢绮问:”江姑娘,三日后能否前来?”
“明日我再来一趟,那公子便能保住性命,无需我再来一趟。”
谢绮没有强求,掏出一枚金铢作为报酬,递给江银廓。
“江姑娘帮了我大忙,我想为姑娘取以为药材,作为回礼。”
江银廓来了兴致,“什么药?说来听听?”
“龙涎香。”
江银廓自幼生于杨仙镇,龙涎香自海上运输贩售,千金难求,杨仙镇中能有财力拿到的,只有镇将张玉书。
只是谢绮不知自己与张玉书的关系。
江银廓问得意味深长,“你知龙涎香在何处?”
“知道,当地镇将张玉书府上,此人是姑娘的义父。”
“知道你还偷?”江银廓有些意外。
谢绮问:“姑娘想要么?”
江银廓毫不犹豫 ,“三日后,我在客栈等你。”
谢绮取了药,问店家借了器具 ,蹲坐在后院煎药。
蒸腾水汽混着药味一路飞升,消失在清澈的星空中。
她望着银河出神 ,忽然听闻脚步声。
谢绮回头,魏时同正在身后,身上的伤口白江银廓处理过,缝得缝,敷得敷,一身冬衣盖不住裹伤的布条。
谢绮掐算了一下时间,告诉他:“药快好了。”
可魏时同并不是为此而来。
他有太多的疑惑,想要问问眼前人,只是话到嘴边,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开始。
见他站着不动,谢绮回头。
“有事?”
“你知道我为何获罪。”
谢绮觉得魏时同在问废话,但还是耐心重复了一遍二人共同知晓的事实。
“你主张削藩,被我父亲谢镇陷害,皇帝下旨将你流放。”
看样子,谢绮脑子还算正常。
魏时同不太理解:“我主张覆灭谢家,你身为谢家嫡女,不该救我。”
“我不该做的事多了去了。”谢绮垫着厚布,端下药壶,过滤药汤,“比如身为谢氏,杀谢家父子。”
壶口处的药汤沥尽,谢绮将药碗递给他。
魏时同喝过药,回到房间躺下,窗外月色如银,静谧无声,许是药效起了作用,魏时同昏昏欲睡,可四周太静了,那些脚步声很快惊醒了魏时同 。
这足音听着很熟悉,从窗外传来,魏时同伸手推开一线窗扉去望,发现楼下客栈大门处,正聚集着十几名甲兵。
魏时同心说糟糕,说不定是来捉自己的,虽说藩镇事务朝廷无法插手,但若抓一个逃犯,州部名义上都是臣,面子上该做的事,还是要顾及。
谢绮呢?
魏时同举目四望,却并没在房里发现对方身影,当机立断,他翻身下床,准备出门躲藏。
可刚迈出大门,就被一把推回来。
等看清来人,才发现是谢绮。
谢绮将一身衣物塞进他怀中。
“换上。”
魏时同打开一看,是伙计的衣物。
她看向门外,楼下已经有卫兵进来,“你出了客栈,找甜水河渡口,向东走四百步,有条不冻河,乘舟顺流,望见巨石下船,那里有看守,见人报姓名,说你是江银廓的伤者,有事求见。”
魏时同正换着,嘴上又问:“那你呢?”
“我需要拖一段时间,等你走远。”
见魏时同换好,谢绮将桌上的水壶递给他。
“叫他们上来。”
魏时同抱着水壶,想象了一下白日里伙计的模样,欠下腰身,推门而出,转身掩上房门。
他站在二楼走廊,正好和卫兵遥遥相望,魏时同用手示意下面的人。
——就在这间房中。
下楼时,他与卫兵交错,领头的又将他叫住。
“里头有几个人?”
魏时同心头一震。
“只有一人。”
“长什么样?”
“是个女的,挺漂亮,穿着一身黑衣,束袖带刀。”
卫兵这才让开去路。
魏时同抱着壶离开,这才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回温。
后门应该早已被人堵住,既然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放走,干脆就走大门出去。
魏时同将水壶放在柜台上,大摇大摆走向大门,果不其然,无人拦路。
才迈出大门,只听室内一声惨叫,接着是一道破门声。
卫兵一窝蜂涌进去。
他连忙贴着墙沿站好,避免被殃及,等大门的人进入厅堂,魏时同拔腿就跑。
虽然身体状况与几日前没有区别,但比当日在河滩时生猛许多。
魏时同边跑边感慨:果然是绝境之中激发才能。
客栈闹出的声音太大,惊动了住店的客人。
一场械斗已经到了尾声,胆大的看客,站在走廊里看完了全程。
一黑衣女子单刀杀死十几名官差,几乎是一刀毙命。
客栈里从楼梯到饭堂,都是或伏或仰的尸体,有血喷溅到屋梁上,染红梁间的祥云纹。
谢绮从尸体上割下一段衣料,擦掉刀刃上的血痕,收刀,跨过尸体走向柜台。
客栈老板吓得肝胆俱裂,正弯腰趴在柜台底下,想等她离开,谁知天降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
掌柜下意识哀嚎了一声,接着头被摁在柜台上。
“你告发我,官府给你多少钱?”
“女侠饶命,女侠……”
谢绮将他的头朝柜上猛磕,这一声脆响,让掌柜清醒很多。
掌柜赶紧答:“赏银五十两。”
太少了。
谢绮有些失望,举目四望,因为五十两,死了这么多人。
她收了目光:“你报的,是哪里的官?”
“杨仙镇将,张玉书。”
这掌柜倒是会找人。
谢绮松了手,跨出大门没再回头,那掌柜庆幸拣回一条命,靠着柜台弯身坐下,面色惊惶。
出了客栈,谢绮直奔甜水河,北风呼啸,人在夜里迎风而行,满地大雪银白,谢绮一路凭着记忆找到不冻河,却发现细船一艘都没有了。
客栈掌柜必定通知张玉书,细算时间,腿脚快的话,此时已经派出兵马前来寻找江蛟。
莫不是晚了?不应该啊,自己的速度一定比官兵的速度快……
她正想着,忽然间听见了异响,像动物极速掠过枯草的脆声,谢绮果断摁住刀,面向声源处,全神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