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银廓默了半晌,忽而站起身,伸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抽得又狠又准,魏时同直觉耳畔嗡鸣,面皮发麻,热辣辣的痛感缓缓袭来。
江银廓定定看向魏时同,“醒一醒吧,做了这么多, 你早已骑虎难下,一旦回头前功尽弃,贺州官员会被尽数屠杀,妻儿老小一个不留,面对叛军,这便是朝廷给的结果。”
文卷还摊放在桌案前,今日江银廓进门时,便留意到了那些东西。
她望向桌面,”在丁水郡相遇时,谢绮曾传信给我,想让我逃走,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了与你血拼的打算,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五步之内,你不是对手,更何况还中了毒,可你没有杀她,或许这就是她同意的原因……你与周道山不同。”
由于谢绮遇刺,魏时同决定春日亲征,届时河水上涨,利于贺州军作战。
谢绮醒来时,立春刚过 ,冻土将化未化,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似乎是龙涎的味道,扭头观望,发现不远处的桌案前,正坐着的一道人影。
“魏时同?”
谢绮张了张嘴 ,声音滞涩,魏时同闻声颤了一下,良久才抬起头,发现谢绮真的醒过来,眼中浮出释然的意味,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他身上散去。
他放下文卷起身,快步来到床边, 又矮身坐在地上,伏在床边,视线与她平齐。
魏时同说:“你流了很多血。”
江银廓试图伸手,拉住他的手,却发现做不到,恍然想起,自己的左臂 ,已经被周家的幼子斩断。
想到从此以后自己无法再执刀,谢绮不禁有些怅然,这几分心念被魏时同捕捉。
“只要我活着,必定照顾你一生。”
谢绮轻轻一笑,心想,断了只手而已,并不是无法生存,人若自怜,才最可怜。
无论魏时同是出于私情,还是出于报恩,其实都不重要,谢绮深知回到贺州的后果,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轻轻侧头,看向窗扉,窗纸被日光晒得通透发白。
“什么时节了?”
“立春刚过。“
“我已受伤,无法随军……你要亲征吗?”
她望见魏时同的神色,心知自己猜的没错,不禁轻叹一声。
又听魏时同说道:“江银廓早已现行前往甜水河,整理军备,为讨伐做准备。”
如今身份调转,谢绮会想起当年河堤议事,魏时同激愤的模样,如今才算理解——贺州局势不稳 ,如今调军开战 ,总有后顾之忧。
谢氏的支持者,依然再伺机而动。
她想着,又望向魏时同,这其中利弊,他不是不懂,谢绮忖了忖,最终只是问了一句:”想好了?”
“嗯。”
谢绮顿了片刻,“我若留在这里,谢氏旧部或许不肯罢手。”
魏时同忽然想到谢氏府中燃烧的庵堂,顾虑到谢绮的伤势 ,他没有提及,只是说道:“他们没有机会,你若身体撑得住,贺州内务,我想托你打理。”
门外足音渐进,每日这个时候,侍女会前来替她梳洗,魏时同听见响动 ,站起身准备去门外回避。
回身间,她听见了谢绮的回答。
“受你托付,必当竭尽全力。”
门开了,几位侍女端着物件,弓腰垂首,见室内魏时同还在,无声行礼 ,恭顺谦卑。
微风拂面而过,纵然发凉,可也不似隆冬那般刮皮剔骨,微风中残存着春日的温度,日光洒进来,光耀夺目。
江银廓回到甜水河时 ,战船已经准备好,河面封冰已经开裂大,崩裂的冰块顺流而下。
夜间河岸灯火通明,士兵正往船中搬运辎重,江银廓站在岸边,听着冰块撞击传递的闷响,不禁有些出神,连江蛟到时都没有察觉。
直到有人唤她,江银廓才懵然回头。
因是水战,自然少不了江蛟,自从甜水河众人被收编为贺州军,成为贺州一股重要的军事力量,而江蛟似乎也与当年不同,渐渐褪去了匪相,加上这几年江银廓不在身边,也开始广招幕僚补充自己谋略的不足。
火光映照不到河对岸,江蛟与她一同瞭望漆黑辽阔的甜水河,思绪倏然放远。
“你若不暗地传消息给我,此时我早已起兵造反了。”
江银廓笑了笑,不禁回忆起不久之前,紫云城刺杀一事,当日她因看顾昏迷不醒的谢绮 ,没有一同前往谢府,只是后来听魏时同说,卢氏上吊自杀,火焚庵堂,由于火势太大,屋中是否是卢氏本人不得而知,谢府管家惠春服毒自尽,其中真相,也不得而知。
权欲蔽目,血亲相杀,藩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家。
谢绮穷尽两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与自己而言,只是寻常。
江银廓回望父亲:“丁水郡相逢,魏时同却没有刀剑相向,他并非狠戾之人。”
夺权之事,最怕心软,魏时同若非虎豹豺狼,届时只怕纷争中难以自保。
思量间,江银廓忽问江蛟:“要不急流勇退,等夺了天子城,辞官跑路?”
江蛟一愣。
这时候,有士卒前来通报——紫云城的调令到了。
“是将军位吧?”江银廓问。
江蛟低头看了一会儿,合上信件揣进怀中,“没错,魏时同半个月后来到杨仙镇,坐镇军中。 ”
紫云城的人马来到杨仙镇时 ,正是傍晚,残阳如血,天上不见半片云,紫云城的旗旌在风中猎猎作响。
深夜的营帐中,江家父女和魏时同与一众部将围坐灯火前,众人面对舆图,张掏出两条线路。
由西向东,沿若水向上,连拔五城,在若水与靖河交汇处的河束城,双方必会展开决战,若河束久攻不下,乘船向北入陈关天险,正面攻打天子城。
江蛟对此有些疑虑 ,若依次攻打,战线拉长,粮草有限,加上军队疲乏,难以一举攻下。
江银廓指向陈关,“若两地同时进攻,河束是否会派兵支援陈关?”
众人闻言,不禁欣喜,陈关算是天子城门面,一旦贺州军取得陈关,便能直入天子城,河束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若取下河束,便能直接绕到天子城后方, 顺水而行,节省时间,一举攻城。
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兵分两路,进攻天子城。
同年三月初九,魏时同举着历代兵变的统一借口——“清君侧”的名义,在瀛洲起兵。
战船沿甜水河进入若水,战船一路向东,首当其冲的便是羯阳城。
事发突然,羯阳太守王萦只好关闭城门镇守,并连夜派人前往邻城求援,并传信天子城,说节度魏时同造反。
此时已经是羯阳城已经被困第五日,贺州军气势汹汹,另一面却迟迟不见援军到来,第六日,江银廓单骑立于城下,将书信绑在箭簇上,射入女墙中。
信由魏时同亲笔,劝降的口吻,只说邻城兵力有限,营救即将破城的羯阳,无异引火烧身,
你身死还有名声,但城中百姓士兵,只是白白送死,若你献城投降,我保证不劫掠银钱,屠戮人命,并留你性命。
王萦还本想拖到援兵前来,可眼下增援丝毫不见踪影,如今一封书信,王萦还开始怀疑邻城只顾自己利益,放弃营救羯阳,却不知送信的亲信早已在半路被贺州军劫杀。
江银廓打马回营,等待消息,坐在帐内合衣假寐。
帐外的守卫抬头望天,发现角宿西坠,于是站在帐外通传,
江银廓睁开双目。
魏时同说,只给王萦还一夜时间考虑,再有一个时辰,天便亮了。
是时候给王萦还增加一些压力了。
江银廓当即集结士兵来到羯阳城下,击盾而歌 ,歌声低沉肃杀,引得城中人心惶惶。
天空泛起灰白时,城中大门敞开。
首战告捷,贺州军心大振,二百艘楼船沿若水而下, 魏时同望向灰白河面,春夏正值蓄期间,波浪拍打船舰,白帆如云,东边方向的城池极力阻拦贺州军,在岸边不不断派兵骚扰,试图减缓贺州军的步伐,为了帮天子城派来的援军争取时间,甚至不惜沿河以铁链勾住船只。
临近宛城时,敌军再次沿岸阻击,魏时同身披胄甲立在楼船之上,船在行进,士兵不便登岸,单方面成为靶子。
江银廓接了传召,来到船顶。
魏时同望向岸边的骑兵,“带一千部众下船,带着战车沿岸包围船舰,阻止他们拦截。”
话音刚落,远远便看见敌军统领遥遥只指向魏时同方向,大声叫嚷着什么。
离得太远 ,魏时同听不清,其实不用听也能知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很想取我的人头邀功啊。”
江银廓瞥了一眼岸上那主将,只同魏时同说了一句:“末将去了。”
战船上放箭阻止敌军进攻,江银廓等人趁隙带战车下船,以车为盾,扇形展开保护船舰。
对手骚扰多日,众军早想反扑,一百辆战车下船,从头到尾包围战车,战车中配备弓弩手,放箭扫射。
袭击的步兵瞬间倒了一片,连忙撤退。
贺州军大喜,手下见敌军溃逃,来江银廓面前回禀 ,“将军,敌军退了!”
江银廓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望着敌军离去的方向,“骑兵要来了。”
士兵的欣喜凝固在脸上。
江银廓问手下:“长槊带下来了么?”
“带了,数量按照人头带的 。”
“将长槊砍了,三到四段,弓弩击发。”
“将军,那些长槊本是斜插地面阻拦骑兵用的……”
江银廓拧头,冷目相对:“骑兵等你,船等你么?”
一时间,手下不敢再提,领命而去,江银廓又加派战车人手,果不其然,敌军步兵退去,骑兵卷土重来。
斩断的长槊用机弩射发,洞穿骑兵三四人,中槊而死之人,尸体渐渐堆积在河岸上。
破阵无望,敌军只好散去,退守城郭,结果根本无法阻挡贺州军的攻势。
魏时同一路乘船,连破五城,船行至河束,心知河束就是决战之地,于是在就近攻下的城池下船,就地扎营,魏时同叫江银廓进入帷帐。
“河束位于若水与靖河交汇,背靠熊耳山天险,河束一过,便是天子城,即便河束攻不下,也会为江蛟前往陈关的军队拖住兵力,让朝廷难以抽调兵力应对。”
帷帐中,魏时同正在披戴盔甲,灯火下,漆甲映衬红光。
“不知地方兵力人数,亦不知统帅是谁。”
江银廓与他想到了一处:“我已经挑了一批斥候,前往河束刺探敌军动向。”
“何时归来?”
江银廓望向帐外明月,算了算时间,“斥候白日便衣前往,入夜侦查,轻衣快马,夜间急行,也要子夜。”
“派人接应。”
“是。”
江银廓离开营帐 ,入夜时分,带着两千兵马前往河束方向。
说来也怪,江银廓对那个名叫聂元景校尉印象很深。
当时她询问众将,军中可有担任斥候的人选,有人便推举了聂元景。
担任斥候的士兵,一向会挑选心思活络,行动敏捷的军士 ,而聂元景乍眼一看,身材高大,个性安静少言,实在不带斥候的气质。
聂元景听江银廓说要他前往河束方向,刺探军队行踪时 ,面上也没有惊讶,只是拜了一下,说定不辱命。
子夜一过,在约定地点并没有见到聂元景,江银廓心说只怕凶多吉少,而前去探查的士兵擦马飞奔而来,声音都变了。
“将军,斥候河束军队包围,正在五里外的河岸拼杀。”
“多少人?”
“大约一千。”
江银廓一愣,以前追兵对几十人的斥候队伍,只怕凶多吉少。
想了想,江银廓又问对方:“还有人活么?”
士兵老实回答:“天太黑,看不清,但若都死了,追兵不至于追着杀。”
话音刚落,江银廓打马待人冲出林间,带着骑兵直奔河岸。
江银廓名人点燃火把,漆黑河滩间火光骤亮,远远看去,河束兵马如同一窝无头苍蝇,朝着反方向溃逃,只见身后一人一骑,手持长矛,追着一千步兵,逢人便斩。
十几名斥候队,最后竟仅剩聂元景一人。
聂元景本来已经带人平安离开河束地界,谁知半路上遇见一支一千人步兵。
那是增援河束的军队,只是从来的方向看,并非朝廷派来的,或许是相邻郡县派来的增援部队。
离开河束后,聂元景等人在林中取马,换上贺州胄甲,双方遭遇时,均是一愣。
敌众我寡,但好在有马,斥候军策马突围,却被密集人墙围拢。
已经开始有同袍被敌军拖拽下马,乱刀斩杀。
混乱间,聂元景的脑子空了一下,他自幼家贫,潦倒之际弃农从戎,用了七年才混上校尉,如今天命不测,真要命丧于此?
可身体却比理智的反应更快,聂元景倒地的瞬间,翻滚而起,挥刀便砍,连杀数人,短兵不好近战 ,聂元景弃刀拾矛,又连刺数人。
“迎敌!”
聂元景的吼声响彻河滩,斥候们纷纷拔刀应战,心知逃与战都是生机渺茫,不如在这千人当中,拉几个人垫背。
一时间白影横飞,聂元景的眼前迟迟望不见树影与山坡,凶光毕现的面孔前赴后继,人人都想将他置于死地。
渐渐地,身边的同袍越来越少,等聂元景发觉身处河岸边时,活下来的只剩他一人。
无数长矛直冲面门而来,聂元景侧身一闪,脚下却失去了衷心,歪身摔下河岸。
敌方部将成竹在胸,从队伍中走出来,站在河岸前,对着水岸扬声吼:“取首奖头颅 ,赏银五十……”
一记长矛自河岸之下破空而来,急掠如风,正中敌将咽喉,紧接着聂元景纵身一跃,从河岸下翻上来,顺手抽出敌将腰间配刀,贴身之际又连杀数人。
士兵见状惊惧万分,连连后退,聂元景扔了佩刀, 从尸体旁捡起一根长矛,抬眼望向众人。
“来,赏银五十。”
聂元景身如血泼,长矛一横,抬腿便向前冲,前排的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站在前面的人纷纷向后退去,身后的士兵望不到前方,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恐惧如同风寒,在队伍中迅速蔓延,让所有人都慌张起来。
军队直接溃败,聂云景提着长矛一路追过去,余光瞥见不远处竟还有战马,果断放弃了徒步追逐,跑向战马,翻身跃上。
“让你杀我……”
聂元景杀红了眼, 一勒缰绳,策马追向溃逃的步兵,不期然望见远处,有火炬由远及近,骑兵的喊杀声从侧边传来。
一支贺州骑兵冲进战局。
那一千步兵最后被贺州军全歼。
江银廓命人将聂元景带到眼前,聂元景来时,像从血池里爬出来一样,连身下棕毛战马,头颅和胸脯也染上鲜血,腾腾杀气尚未退却,身边士卒不禁屏息凝神,生怕对方忽然抡起长矛,反倒是最前边的江银廓沉着,只是镇定望着对方缓缓而来,谁知聂元景还没到眼前,长矛忽然脱手,人在马背上往前一倾,跌在地上。
江银廓飞身下马,奔向聂元景,将人拖托起来,握着手腕试脉,又连忙将人放平。
是力竭过度引发昏厥,不知身上是否伤势严重,于是江银廓开始解开聂元景身上的胄甲。
身边人见状,也纷纷前来帮忙。
等拆开才发现,除了四肢上几道皮外伤,再无知名伤口,军中士兵不禁惊叹。
江银廓也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人迟迟不醒,江银廓想了想,拿出随身携带的九针,准备将聂元景扎醒,她摊开针盒时,士卒们又惊叹了一回。
“将军,你还会扎针?”
江银廓蹲在地上,一边抽针一边回:“你将军我没打仗之前,是行医的。”
众人正唏嘘不止,平躺的聂元景猛然睁开眼睛,捏针的江银廓猝不及防,只见人影一掠,自己就被剪住了咽喉,背后狠狠撞在地上。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士卒大叫着“将军”,上前拖拽聂元景,聂元景被喊声唤醒了神智 ,这才发现身下的不是追兵,而是江银廓。
他迅速松开手,士兵连忙将他拖到一边制住,有人扶起江银廓。
江银廓摸着脖子,心底一阵发凉,若聂元景反应不及,如今只怕自己的脖子就要断了。
“属下该死。”聂元景自知伤了主将,没有为自己开脱。
“你不能死,斥候如今就剩你一个,你死了,找谁问军情?”
江银廓推开士卒,弯腰在地上寻觅,“我针盒呢……”
众人见江银廓丝毫没有怪罪聂元景的意思,于是缓缓松开手。
聂元景自幼眼神极佳 ,昏夜间可视物,目光梭巡间,望见斜插入草堆中一只木匣,于是走上拾起,只见匣中的软布上插着细亮的银针,他细心扣好盖子,交还江银廓。
“还以为要丢……”江银廓长舒一口气,妥帖将匣子收起来,还不忘提醒聂元景,“别忘披甲……传令下去,撤军回营。”
骑兵回到营帐,江银廓带他见魏时同,还没说正事,江银廓在魏时同面前,对聂元景褒奖有加,“我到河滩时,这人正骑马追着一千步兵杀,一千步兵啊……”
这是聂元景第一次走进聂元景的帷帐,只见眼前的统帅端坐案前,面颊削瘦,一双眼睛却生的明亮,仿佛一眼便能将自己望穿。
魏时同问:“只有你一人回来?”
“是,斥候全部在河滩战死。”
片刻沉寂后,魏时同再次开口:“情报呢?”
聂元景只觉头皮有些痒,像是有虫子沿头皮向下爬,又悄然坠落到眼皮上,他伸手摸了一把,才发觉是头上的伤口裂开,留下的血水。
回过神,他躬身回话,“从天子城来的援军一共五万,由参知政事黄淮统帅,如今距离河束四十里,即进入河束。”
为保消息确切,聂元景不惜暴露的风险,活捉了一名传令兵逼问情报。
在场最了解黄淮的,只有魏时同。
往日师生情分深重,胜似父子,如今刀兵相见,狭路相逢。
江银廓望向魏时同,不知他是什么心思,只见他目光闪动,有什么东西沉入眼中,不见踪迹。
而聂元景本无意,却又准确点名了众人考虑的事情。
“早年间西南天火教叛乱,当年黄淮带兵剿匪,倒是成功击退过,但关于黄淮是文官,是唯一一次领军,带兵深浅,也不好说。”
魏时同的手指在膝间轻敲,闻言忽然停下,“不要轻敌,黄淮师从秦林子,并非纸上谈兵的腐儒。”
聂元景闻言一怔,不知秦林子是何人,于是下意识看向江银廓,只见江银廓的神色有些凝重,心知不太妙。
他想了想,不妙的事情,不如一起说完。
“属下觉得,对方战败,极有可能同归于尽,水淹河束。”
第26章 偷袭
是夜,贺州军营地,三千人兵马与夜里悄然离开军营,沿若水向西进发,来到若水对岸。
江银廓带着三千贺州军,拉起绳索,涉水过江。
本就是一次偷袭,为了不惊动南郡敌军,江银廓下了死令,出声者一律枭首,此时两岸草苇被风扫过,发出细细的声响,绵密无穷。
江银廓听着河浪声,捉过身边聂元景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摸黑在他掌心书写。
——涉水过江,马在对岸,此去没有退路,我若不进,你便斩我,你若不进,我便斩你。
星夜微茫,她借着一点点光,望见聂元景漆黑的眼珠,眼白里汇聚一星暗亮。
聂元景蜷起手掌,伸出食指,另一只手同样捉过她的手掌,写写画画,粗粝的指尖落在她掌心,酥酥痒痒。
她仔细感受着聂元景的落笔。
——就这么办。
密集人影悄然登陆对岸,江银廓在黑暗中褪去外衫,穿着事先准备好的平民衣物 ,荒野间站直身体,独自跑向南郡城门。
“军报!传令太守!速速开门!”
静谧的河岸间 ,江银廓的声音清晰又响亮,哨楼上的士兵张弓搭箭,瞄准江银廓头颅。远处的聂元景伏在草地上,仔细聆听着远处的人声 ,从这里跑到城门,要三十个数,一旦江银廓叩开城门,江银廓必须要坚持到他们赶来。
楼上有人在问:“哪只军队的人?”
“参知政事黄大人的身边人!”
江银廓紧张回头,观望河岸,又猛然抬头看向墙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铜章,“我有黄大人私印为证,有追兵涉水过河,尔等速速开门!”
她举起铜印,可夜里光线昏暗,城楼上的人目力再好,也看不清这拇指般的铜章是真是假,又听见江银廓是个女子,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天子城官话,一时间也犯了难。
河滩间,一声尖利的呼哨 ,荒草间三千兵马自荒草间现身,高呼着朝南郡而来。
江银廓的声音更加凄厉,“延误军机,枭首示众!快开门!”
见大片贺州军进犯,南郡士兵慌了神,总分算相信了江银廓是信使,呼喝下方开城门。
这一开,便再也关不上了。
江银廓拔出腰间长刀,刺中开门者的手,背抵城门,不让地方关闭城门,围绕城门厮杀起来。
夜里,敌军的刀刃寒光凛凛,乱影间穿插着一张张杀机毕现的面孔,那一瞬间,江银廓的脑子里甚至没有恐惧,也来不及恐惧,境地就在眼前,身处死地,唯有不放弃生机 ,相信手中的刀 ,才有生路。
新的喊杀声冲到眼前,熟悉的衣装冲破南郡士兵包围, 聂元景带人杀到门前,手持长刀 ,挥砍之间 ,几名南郡士兵倒地。冲开江银廓身边的包围,只见她握刀的手裹满鲜血 ,半只袖管早已被血浸透 ,脸上也沾了血。
“伤了哪里?”
聂元景趁隙问她,谁知江银廓随手蹭掉脸上的血迹,横刀冲进敌阵,他恍然想起几年前,在瀛洲曾有士兵说起关于江银廓的旧事 ,只说她当时攻打瀛洲时有个名叫银甲修罗的名号。
如今褪去银甲,陷阵战中修罗常在。
南郡中,双方从黑夜一只杀到天明,黎明时分,江银廓终于站上城东的河堤,浓稠的血迹凝固在手肘,一身衣物没有干净的地方,而此时山岚之间,霞光隐现 ,淡蓝天穹染上一层烟粉。
第一缕霞光即将破云而出。
聂元景走上河堤时,手里提着一颗人头,也不急于告知这人头是谁,经过一夜激战,聂元景也是筋疲力尽,二人并肩站着,安静望向远处渐渐升起的朝阳,光辉映入他们的眼中。
河水滚滚东流,水浪拍打礁石,滔滔不绝,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二人良久无声,仿佛定在这幅血腥又安宁的风景之中,为自己的幸存慨叹。
江银廓命聂元景回河束报信,南郡太守的人头被妥帖包好 ,涉江纵马,一路带到河束。
此时是贺州军进攻河束的第三日,归来时他看见大量贺州军整顿军队,随时准备入阵,而河对岸的河束成,早已是喊杀一片,浓烟四起,贺州军正使用钩车,准备破坏城墙,却被河束军用以麻布为盾,遮挡城墙阻拦,双方鏖战,谁也不肯罢手。
聂元景带着南郡郡守的人头,走进魏时同的帷帐,魏时同脸上含着欣喜 ,桌面上探访着一张军报。
“大人,我等已拿下南郡,威胁已除。”
他双手奉上南郡郡守人头,魏时同派人洗净头颅辨认,的确是南郡郡守,捷报接二连三传来,魏时同欣慰地摁住聂云景的肩头,“果然是一员悍将。”
后来聂元景才知道,在自己来之前,陈关大捷的消息刚到营垒,江蛟带并打入天子城,如今又夺下南郡,如今的河束进退维谷,穷途末路。
魏时同引兵退回河岸,同时派出士兵驻扎南郡,带着江蛟的信件,只穿燕服登上楼船,沿河行至河束城门。
战事不断,城楼的河束守军已经已经疲惫,神情麻木,望见贺州军楼船时,引得城楼一阵骚动。
魏时同望向城楼,高喊:“天子城已破!还不献城受降!”
闻言河束城中一片哗然,黄淮出现在城楼之上,他的须发被东风扫过,眯起眼睛望向河岸。
魏时同举起手中信件,迎着猎猎河风,衣带翩跹。
以防有诈 ,黄淮只放出一名信使取信。
江蛟软禁了皇帝,又特意在信中装了一枚玉牌,说是皇帝贴身之物,届时若要劝降 ,或许用得上。
魏时同将玉牌一起交给那信使,对方下船后,害怕他改主意,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城池中。
河束城的女墙上安静了一阵,忽然听见黄淮的喊声。
“想不到最后威胁社稷的不是藩王,而是我的学生!”
他的声音飘向河面,传入耳畔,凄楚而哀恸,魏时同的心被这喊声狠狠撞了一下,接着应声高喊:“出城献降,既往不咎!”
那天的黄昏过于安静,甚至能听见若水的滔滔水声,聂元景被授予将军职位,换了营帐,他站在营地中里,望向最后一缕残阳隐没天地间,心中却不太安宁,那是常年行军打仗的一种直觉,黄淮侍奉两位皇帝,算是老臣,不会轻易放弃心中为臣的道义,开城献降。
夜里,若水间忽闻响动 ,原是下游的城郡的楼船驶向河束,沿岸包围了河束城,如今真正变成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不肯放河束士兵离去。
聂元景被魏时同叫到帐中,随时听令,只见帐中的魏时同不似白日那般广袖博带,一身戎装加身,头盔摆在案间。
子夜一过 ,河岸边的士兵出传来消息,说河束城内兵变,城楼之上有人喊话,说捉了黄淮献城。
魏时同这才拿过头盔带好,叫身侧的聂元景涉岸,带回黄淮。
黄淮被绑着押入贺州军营,魏时同已经站在空地上等他,附近火炬繁多,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黄淮被卸去刀甲,反剪双手跪在地上,银发蓬乱,腰肢佝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