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魏时同牙关乱颤,浑身战栗。
窗外绿柳如丝,谢绮在满园春色中现身,朝书房走来。
一入室,谢绮朝对方一拜:“黄大人,小女功成。”
黄淮伸手扶起谢绮。
五年未见,眼前人的身量高了些,风霜雨雪没有折断她的锐气,那眼神和初见时一样,明亮摄人。
“我听说了,没想到你真的能成。”
黄淮不禁感慨,当年她十五岁时对自己说要杀父弑兄,坐拥贺州的情景,当时黄淮只觉得不过是一个流落女子说出的憎恶之言,本想留着当细作,结果真的被她夺下贺州。
“我今日来,为的是找大人兑现承诺。”
黄淮笑笑,灰白胡须抽动,望着谢绮道:“我于五年前,在天子城郊外救你,教你识文通政,兵法武艺,如今你还我贺州,我们就算两清。”
谢绮很明显能感受到对方的态度,不想和谢家有一点纠缠。
关于这点,谢绮也能理解,黄淮作为参知政事,以他为首形成的削藩一派 ,自然为保皇权,恨不得铲平藩镇。
而如今用谢绮夺取贺州,于黄淮而言,心中的疙瘩,自然放不下。
不过这并不是谢绮该考虑的问题。
她无视话音中的情绪,反问黄淮:“如今需要朝廷封我为节度使,我才能代表贺州归顺,但是……”
谢绮话锋一转,“我并无心做节度使,倒是想让另一人来做,可是那人被皇帝判了流刑,我想着将功劳放在他身上,借献城为名,能否赦免他的罪行,再入天子城做官。”
黄淮很快听出了端倪:“此人曾在天子城为官?”
谢绮点头,“是一个很有胆识的谋臣。”
“他叫什么?”
“魏时同。”
谢绮顶着的满天星辰回到住处,却发现宅院内空无一人。
她遥望一眼屋堂 ,发现室内并无灯火。
江银廓和魏时同不在,谢绮不禁心中担忧,可转念一想,没人能拦住江银廓,心说没必要太过担忧。
等了一个时辰,弯似的月亮悬在天上,谢绮听见人声,从桌前起身。
门外的人费力开锁,谢绮心知是他们回来,放下戒心出门迎人,刚出屋堂,只见江银用肩膀撑起魏时同的身体,艰难朝里面挪动。
抬眼间,她望见谢绮,如同见到救星,扬声说:“快,快帮忙。”
谢绮走过去,抬起魏时同另一只肩膀,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喝了多少啊?”谢绮惊叹,又被魏时同身上的酒味熏得不得不仰起头。
二人合力将抬到床上,烂泥似的魏时同猛然翻了一个身,嘴里咕哝着,语含混地呼唤着什么。
谢绮站在床边听了半天,没听清他的醉话,只好问身后歇脚的江银廓。
“他怎么了?”
江银廓的神情复杂,想了一会儿,从思绪中捋出一个开头。
“你应该记得魏时同中过毒吧。”
谢绮一怔,“就为这个喝多?”
江银廓摇摇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托我去问关于下毒之人的消息,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谢绮没有想到酗酒与中毒的关联,懵然望向江银廓。
结果江银廓也是一脸空茫。 谢绮望向昏睡的魏时同,有些想不通。
“他还说了些什么?”
江银廓摊了摊手,“我也很想知道,可这小子进了酒楼就开始海饮,根本拦不住,他连菜都不吃……”
二人终究没有找到原因,各种曲折似乎只要眼前的酒鬼知晓,于是纷纷散去,等第二日魏时同酒醒再说。
因为身处异地,谢绮睡得浅,天光一亮便睁眼,她穿好鞋袜走向庭院,却发现魏时同坐在院中,弓着腰,一副气数将尽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魏时同回头,脸色苍白,眼底血丝遍布。
谢绮走过去,观察他的面色,“你看上去不太好,要不让江银廓给你瞧瞧?”
“不需要,宿醉而已。”魏时同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抬起头,“你如何认识黄淮?”
人生中哪有什么巧遇高人。
五年前,谢绮挟周道山出逃,一路上都是追捕自己的瀛洲兵马,相遇即恶斗,她在甜水河登船时,受了很严重的伤。
河船顺流而下,到达天子城时,谢绮双眼睛早已累得看不清,她知道黄淮是主战派,于是想去他的府邸碰碰运气。
本是想闯进去的,结果体力实在不行,刚跳进院子,就被仆人摁住。
黄淮是听见声音出来的,仆人告诉他,家中进了贼,黄淮看着谢绮反问,满身是伤的贼?
许是见她年纪不大,又浑身是伤,黄淮将谢绮当成了流民,让仆人给她一碗饭,谢绮却拉住了黄淮的袖口。
她问黄淮,有瀛洲的消息,你听是不听?
这段往事,谢绮隐去了许多细节,但总体上,当年和黄淮的交易,是她替黄淮收复贺州,黄淮要教授她技艺。
徐风吹散连绵的云层,朝霞破云而出。
他又听见谢绮的声音。
“黄淮拒绝了立你为节度使。”
魏时同肩膀微耸,传出一声轻笑,谢绮站在他面前,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怎么可能……让我回天子城。”
谢绮望着他起身,神情复杂地走向房间,谢绮本想问他和黄淮的关系,但是看魏时同现在的模样,就算问了也未必会说。
真正让你觉得痛苦的往事,很难启齿对他人诉说。
魏时同消失在门后,江银廓所在的门发出轻响,谢绮回过头,发现江银廓只露出一颗脑袋,正张望着。
她确定魏时同走了,这才从门缝中钻出来,猫一样溜到眼前。
“你怎么没有问他和黄淮的事?”江银廓看看着魏时同所的房门,刻意压低了声音。
“他似乎不是很想说。”谢绮说,“强人所难,没有用的。”
江银廓转念一想,倒也是,但如今看魏时同的样子,似乎不太妙。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江银廓侧过头。
“还要再等几日。”谢绮并没有和黄淮达成共识,既然黄淮拒绝魏时同继任,至少要让朝廷赦免他的罪。
谢绮说:“我再和黄淮谈谈,关于节度使的事情,要得到确切的消息,才能离开。”
“在有结果之前,我还是看着他吧。”
江银廓喃喃说完,又向谢绮里确认:“你只是去谈事,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不会,除非黄淮想贺州大乱。”
江银廓还想问谢绮会不会遭遇斗殴之类的事情,但想到谢绮的身手,就算打起来也不会输。
她忽然有些困惑,谢绮到底是为什么,花一百两雇自己前来。
魏时同从集市中寻了一套渔具,转身去了河边。
依然是进城时他们谈论的那条河,只是如今不是清明,人比当时少一些。
在天子城时,这里的河岸他走过许多次,魏时同轻车熟路,他拎着木桶和头上戴着草帽,扛着竹竿,摇摇晃晃地望河岸深处走,最终在一片长势稀疏的树林前停下。
那道身影无声又笃定,一坐下便是一整日。
魏时同在同一个地方坐了两日,在第三日中午,终于等到了另一个人。
黄淮喜垂钓,这件事很少有人知晓。
当时魏时同还是黄淮的学生,他自幼生活在天子城,也喜垂钓,河边鱼多的地方,魏时同基本都知道,当年在河岸边遇见黄淮时,魏时同也很惊讶,久而久之,便成了师徒二人相约垂钓。
野草很深 ,魏时同的身影藏在草里,黄淮和仆从都没有察觉到,魏时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离他大约三十步的距离。
木桶中的鲤鱼摆动胸鳍,空张大嘴吞吐,魏时同扶住桶沿一倾,连鱼带水倒入河中,起身朝黄淮的方向走去。
他身量未及桌腿高时,便拜黄淮为师,孔孟经学,政事国策,魏时同的每一步,都踏过黄淮的足迹,望着他的背影一路向前。
这段路上,他反复想着与黄淮重逢的场面,或愤怒,或悲痛,抑或是憎恨,带着这样的心,去亮出自己袖中的匕首。
他走到黄淮面前,摘下草帽,露出真面目,站在繁茂的荒草中,春日光影明媚,魏时同没有愤怒,没有憎恶,只是心间的力量与坚持,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他望着黄淮,声音发空。
“老师为何……下毒杀我?”
当时狱吏所说的扳指,魏时同曾见过,在黄淮的博古架上,扳指藏在檀木匣中,是先帝赐予黄淮的东西。
当时黄淮拿着那只扳指,说这是当年先帝所赐,以示君臣同心。
黄淮坐在马扎上,倏然坐直腰身,愣在原地,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捏皱膝间的衣摆,定定地望向眼前人,似乎是在确认。
半晌。他垂下眼帘,轻笑了一下。
“你说话啊……”魏时同瞪着他,几乎陷入绝望。
身边的仆人觉察到不对劲,想要拦人,却被黄淮阻止。
“没事的。”黄淮瞥向仆人,我有话要同他说。”
主人之命不可违,仆从虽然担忧,却还是离开了河岸。
等仆从走远,黄淮放下鱼竿。
“谢绮说到你的名字时,我隐约猜到了你会来。”
黄淮望向他来时的方向,“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两日。”
“两日啊……”
黄淮望向他空空的双手,“你应该带一把刀来才对。”
“当时的狱吏说,托他下毒之人,有一枚鱼尾相衔的白玉扳指。”魏时同颤声说,“早年间,在你书房中,你曾给我看过……”
黄淮的心头酸胀欲裂,情绪从缝隙间无声溢出,如今魏时同还在向自己求证,而不是肯定,他在狱中遭受那般凌辱,时至今日,即便证据确凿,仍然期待下毒之人,不是自己。
灰白的河边泛起璀璨波光,折进黄淮沧桑的眼底。
黄淮的声线清晰地散入风中,“的确是我下的毒。”
元贞八年,于魏时同是一场噩梦,于黄淮也是。
那年魏时同带人上书削藩,被谢家爪牙陷害,连坐者不下数十人,主和派想借此机会重创黄淮等人,于是用尽办法构陷主战派官员。
而据黄淮所知,入狱被拷问的官员,已有十五人,而那时魏时同已经被押入监牢。
扛不住的官员托付家人,来找黄淮求救,其中包括御史中丞乔正。
乔正与黄淮是同科进士,也是主战派,儿子因为上书一事,已经在狱中拷问五日,御史中丞暗地入狱探看,儿子早已面目全非,只怕再晚一些,性命不保。
为了这次纷争,乔正也极力营救,半月时间里,头发白了一半。
那夜乔正来时,眼底尽是疲惫之色,他恳求黄淮说,求和派是在赶尽杀绝,就算被拷问,也应该是我们,轮不到这些年轻人,他们只是谏言,罪不至死,再不平定风波,只怕死的人更多。
乔正撂袍跪下,说,我的儿子也在其中,我既是主战派,也是一个父亲,黄大人,若当真玉石俱焚,削藩未成,朝中局势先乱。
如何让平定风波,黄淮和乔正都清楚,需要推出一个戴罪者。
而这次的事端,由魏时同挑起。
强烈的不安撼动黄淮的理智,那是自己最中意的学生,才华横溢,锐气蓬勃,如今要由自己亲手推上死路。
黄淮双膝一弯,也朝乔正跪下,他伸出手扶住乔正的肩,眼眶潮红,声线都变了,他说,那也是我的学生,我看着他长大,和儿子又有何分别呢?
黄淮低下头,肩背剧烈颤抖着,他哽咽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问道,我替他死, 行不行?
乔正万般劝说,难改黄淮保护魏时同的心意,可黄淮是主战派的核心,真若死去,主战派真的没了心骨。
黄淮多次上书,文书到了皇帝身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直到传来乔正的儿子死在狱中,御史中丞承受不住,投河自尽,所幸被路人搭救,捡回一条命。
得到消息的那天,黄淮在家中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他拿出书房中的扳指,交给以为亲信,让他前往狱中。
再后来,狱中受刑之人口风忽转,齐齐指向魏时同。
而彼时魏时同已经在刑室中被囚三个月,消息闭塞,等再出来时,判书已下,流放苦寒之地为役。
可有些事无关过程。
抛弃魏时同,的确是事实,其中任何解释,都是辩白。
黄淮也不想辩解。
“当时死的人实在太多,若不推出一个替罪之人,求和派不会罢手,你是带头上书之人,躲不掉的,当时担心你扛不住刑罚,说出更多消息,所以给你投毒,想伪造你死于刑讯的假象。”
“我在狱中,从未供出过他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魏时同呵笑一声,可眼泪却止不住,他胡乱蹭了一把,执着地立在春光里,脊梁挺得笔直。
他问黄淮:“若再重新来过,你还会不会这样选?”
黄淮恍然回到当年,他听闻乔正投水,于是急匆匆跑到他家,乔正的妻儿围在床前哭,而床榻上,乔正安静地躺着,眼皮紧闭,面若白纸,恍如死人一般。
他沉沉地合上眼,再睁开时,他告诉魏时同。
“我依然会这样选,唯一后悔的是,我应该给你剧毒。”
魏时同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春风散去,他的面目渐渐扭曲,失了神智,抽出袖中的匕首,像野兽一般,大叫着向黄淮冲过去。
挣扎间,黄淮扣住他执刀的手,耳畔间俱是魏时同凄怆的怒吼。
黄淮死死握住他的手,抿唇不肯回答,眼底血红。
忽然间,黄淮魏时同的力道变轻,仔细一瞧,却发现魏时同两肋间,插进一双陌生的手臂。
下一刻,魏时同人便飞了出去。
黄淮这才发现,魏时同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皎容玉貌,目光灼灼。
魏时同起身又要冲过来,又被女子伸腿绊倒,紧接着一记手刀将人砍晕。
见魏时同不再动弹,江银廓这才抬头望向黄淮。
“若换成我,黄大人现在已经死了。”
江银廓弯下身,扛起魏时同,“黄大人,你现在还要杀他吗?”
黄淮说:“带他走,不要出现在天子城。”
“你走吧,我还在想,若你说要杀了这小子,我就卸你一条腿,他早年间受的罪,也让你尝尝,毕竟你和谢绮还有事情没有谈拢,我也不能杀你。”
江银廓望向远处,仆人正匆匆赶来。
黄淮转身离去,身影在杂草间若隐若现,慢慢地不见踪迹,消失在河岸间。
江银廓看了看河岸的渔具,走到马扎前坐下,捡起鱼竿。
日光灼烤她的脸庞,没多久的功夫,江银廓有些坐不住。
魏时同竟然在这里等了他两天,被至亲之人背叛,换做是谁,都难以接受吧。
她忽然间想起谢绮,当时在紫云城,谢绮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的呢?
江银廓托着看着睡水面,心思纷纷扰扰,忽然听见魏时同的哼声。
“醒了吗?”
江银廓握着鱼竿,回头瞧他,魏时同慢慢从地上爬起,看见她时一愣,又猛然回忆起昏倒之前的情景。
“黄淮呢?”
他坐在地上,举目四望,不见黄淮身影,连忙起身,想去荒草深处去寻,却被江银廓叫住。
“他走了。”
她走到魏时同身前,将匕首还他。
魏时同接过匕首,却迟迟不动。
自己查明真相,和听黄淮亲口说出,终究是后者令人痛心。
言辞锋利如刀,剐得人鲜血淋漓,魏时同坐在地上,更多的是茫然,黄淮推倒了他十几年来的坚守与信仰,如今他站在坍塌残垣之间,不知该去往何方。
极度的混乱令他心如擂鼓,胸口钝痛。
眼前光影一暗,魏时同缓缓抬头,发现江银廓已经蹲下身。
“亲手杀死至亲之人,要强烈的觉悟,背负巨大的痛苦,终其一生被自己的执念困住,你不需要成为谢绮,人生失意,可山河犹在,大千世界,必有新路。”
江银廓朝他伸手。
“我们回家吧。”
那只手掌覆着一层薄茧,能救人也能杀人,魏时同伸手握住,被江银廓用力拉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岸慢慢走,魏时同望向江银廓的背影,视野变得朦胧起来,他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悄无声息,却止不住的流。
而江银廓听见风中的啜泣,始终没有回头。
他们沿街而行,夕阳的余晖渐收,回到住处,发现谢绮已经回来,正坐在庭院中。
听见响动,谢绮回过头,亮出一张文书。
“魏时同的赦免书下来了。”
“你进宫了?”
江银廓大步上前,没了人影遮挡,魏时同暴露在谢绮眼中。
谢绮望见他眼眶微红,面色颓唐,欢愉的声线收了些,凝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魏时同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掸掸衣摆,“去集市买渔具,结果被人骗了银钱。”
庭院中晚风细细,谢绮望着张张嘴,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江银廓。
“有这事儿?”
江银廓意味深长地同她对视了一眼,继而点头,“的确,说不通道理,最后急了眼,同人动手,还打输了。”
“啊……这样。”谢绮故作惊讶,点了点头,又将赦免书递过去,“魏时同 ,这手谕我先帮你收着,还是你自己留着?”
只见魏时同上前两步,将赦免书从谢绮指间抽走,默默走回房间,掩上屋门。
关于魏时同白日的经历,还是夜里,江银廓来到谢绮屋中,悄悄说的。
当时谢绮听完,五味杂陈,如今回想起来,没让魏时同当贺州节度使,反倒是件好事。
否认自己的过往,本身就残忍,魏时同成为曾经的敌人,只会更加痛苦。
当时江银廓坐在她对面,说起魏时同,他并不适合做一个坏人,这节度使,还是由你来做妥帖一些。
谢绮在她的话里,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难道我适合做坏人?”
“至少,坏人要有贯彻的决心,魏时同还没有想好前路,而你已经无法回头。”
灯火在黑暗中摇曳,江银廓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她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重复经历自己人生的二十年,显得格外漫长,谢绮在府宅中睁眼时,心中并没有庆幸,反倒觉得惊惶。
人们为她的降生欣慰,她被人围着,头上是一张张笑脸,却分不清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往事纷乱穿过脑海,谢绮无声抚平心潮,他人评说无关己心,今生她笃定心念,一切抉择听从自己的心意,不再欺骗自己。
想到此处 ,谢绮有些释然,她笑了笑,说道:“我从未想过回头。”
真要回头,五年前甜水河畔,她不会登上前往天子城的商船。
逃跑无用,这是她活过三十六年,才明白的道理。
谢绮虽然知道关于黄淮昨日面见皇帝的结果,但消息传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
她来到黄淮府中,跪在地上,听着黄淮念读密诏:皇帝决心派兵削藩,配合贺州攻打瀛洲。
“谢绮,陛下要和朝中众多势力涡旋,名义上说得是向贺州驻兵,一旦失败,陛下的处境也很艰难。”
黄淮将密诏交到她手中,托孤似的目光,落在谢绮身上。
可于她而言,瀛洲若败,贺州的官员和幕僚们,便有杀她的理由。
她说:“我和陛下一样的。”
收了密诏,她走出黄府,走进人流如织的街道中,隐匿于人海间。
第二日他们启程离开天子城,回程路上,山间杏树绽放,在满山灰绿间白得醒目,谢绮望着连绵的杏花,心间蓦然松软下来。
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时逃跑,不作为谢绮生活,而是在遥远而无人的大地上游荡,自己的心会不会轻一些。
这念头猝不及防,让谢绮意识到了危险,夺贺州也好,杀父师兄也好,攻打瀛洲也好,她无非是想通过行动让关于她的一悉数消失 ,用另一种身份,光明正大,无所畏惧地站在天地间。
她忽然叫住前方的江银廓,对方茫然回首,轻勒缰绳,减缓速度。
等两匹马并行时 ,江银廓询问,“怎么了?”
远处山路曲折,树烟朦胧,谢绮望着前路,喃喃道:“若攻下瀛洲,你有何打算?”
江银廓自幼在船间行走,船上无数的人来来去去,养成江银廓对人敏锐的感知与体恤。
她觉得对方并不是在问自己,却也还是认真回答。
“我这两天在天子城,不跟魏时同时 ,总在茶庄泡着 ,他们的茶庄和杨仙镇真的不一样,堂中有说书的,特别有意思,到时候可以去天子城学学。”
江银廓感慨完,转头望她:“你呢?”
这一问,让谢绮的心空了一下,她恍然意识到,未来如同一片广袤无际的森林,等这场复仇过后,她将置身林间,不知何处是尽头。
江银廓伸出手,轻拍一下她肩头,让谢绮猛然回神。
“慢慢想吧。”江银廓笑笑,“毕竟你的今生和前世不同,没活过的日子,总要认真对待。”
幕僚们离开议事厅时,已是日暮,人影尽散,斜阳射进屋,落在谢绮半片衣衫上。
她有些疲惫,坐在木椅中出神。
今日关于兵防与领将人选,一直没有商议出结果,谢绮本想自己带兵,可考虑贺州无人坐镇,于是没有开口。
若当时魏时同当上节度使,自己便可痛痛快快地杀进逐鹿城。
争论间,谢绮打量室内争论的幕僚,魏时同站在人群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从天子城回来,谢绮感受到魏时同的变化,想着是否要同他聊一聊,思量间,却发现魏时同独自走进议事厅中。
谢绮扶着座椅坐正,有些迟疑,“还有事?”
只见他缓步而来,离桌前一步站定,用一种似乎看透什么的眼神,凝望着自己。
谢绮被这目光端详得不自在,幽幽说道:“直视主公,有刺杀之嫌。”
而魏时同恍若未闻,干脆将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可那神情,似乎并不想放过她。
“你想自己带兵攻打瀛洲吧?”
被戳中心事,谢绮一怔。
“你当时想让我坐节度使,不是为了让我重回天子城。”
魏时同望着她,漆黑的瞳仁,如同深夜的天穹,“我知晓各藩镇形势,又在天子城为官,如今贺州若能有接手,除了你,便只剩下我,我若成为节度使,你便可以带兵攻打瀛洲,你当时在河堤时说,你要攻打瀛洲时 ,我还觉得很困惑……你不是为了贺州大权。”
魏时同顿了顿,确定了真相。
“你想消失,对吗?”
顷刻间,怒火点燃了那片黑色的眼睛。
魏时同长眉倒竖 ,甚至忽略了自己不是谢绮的对手,伸手攥住了谢绮的衣领。
咫尺间,谢绮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
“你若想逃跑,冬日时就不该出现在河滩上,真想逃跑,为何是现在?”魏时同定定地看着她,“我们都是局中人吗?”
漫长的沉默后,谢绮苦笑了一下。
魏时同又问:“这么说来,你是想出兵亲征周道山,然后消失么?你想怎么消失……战死吗?”
谢绮小看了魏时同,他的确是位谋臣,消息知晓的越多,会渐渐拼出真相。
握在她衣襟上的手,渐渐收尽,谢绮听见他略微沉重的声线。
“你用两州部做局,为的就是这个?”
“谢周不死,我的新路,走不出来。”
“这就是你不惜杀父弑兄的理由?”
谢绮定定望向他,不肯躲闪,魏时同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种决绝,
所有人都认为她其罪当诛。
“黄淮叛你时,至少有我救你 ,三十六年前,我死于逐鹿城,被周道山以兵刃穿胸时,已有七月身孕,杀我的原因,是我作为使臣前往紫云城求援失败 ,谢镇大门紧闭,拒不派兵,谢镇没有杀我,可我却因谢镇而死。”
谢绮尽力说得克制,旧事重提,却依然觉得如鲠在喉:“你就不曾好奇,为何我在杨仙镇真实的预判,为何那么准确?是因为前十六年的事情,我曾经经历过,如出一辙,毫无变化,我若接受安排,嫁给周道山,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谢绮的目光森然,反问道:“换作是你,要怎么办?我救你当日,若直接说给你听,你会信吗?”
脖领前的力道渐渐松了,魏时同抽开手,重新撑着桌面,沉默良久,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战事在即,谢绮募兵屯粮,收拢人马开始练兵,魏时同虽和谢绮有过口角,但公事上从未表露过任何不满,自那日后,他开始献策,不再像那日时紧紧合着嘴,尽自己作为谋臣的责任。
关于那天傍晚的事情,二人再未聊过,事情像是一场细雨,没过多久便被时间晒干了痕迹,虽然看上去似乎从未存在,但不代表它真的不存在。
谢绮想着,等忙完这阵,开战之前,寻个空隙找魏时同聊聊。
那日和幕僚商量完,谢绮派人寻来江银廓。多日未见,江银廓似乎晒黑了一些,她身法轻盈地走进室内,一阵风似的飘到她桌前。
“节度使找我?”
依然是毫无规矩的模样,却不让人感到厌烦。
谢绮和合上册页,也没寒暄,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想让你做先锋,你可愿意?”
“攻城吗?”
谢绮摇头,“杨仙镇水战。”
江银廓“啊”了一声,“无妨,只是若给我先锋一职,我是不是要一直做下去?”
“直到打完瀛洲的。”谢绮想了想,抬头问:“你是想一直做先锋?”
“倒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