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银廓说得累了,弯身坐下,用胳膊撑着桌面,“我并未学过兵法,先锋只用一直冲吗?”
正因江银廓善战,在杨仙镇时,谢绮才不惜代价的想掳走她,至于兵法布阵需要军师坐镇,而这军师,自然是魏时同。
“自然无需你会兵法,但若涉猎一些,总是好的,至于用兵,需要魏时同。”
谢绮又想到了一点,轻轻捶下大腿,“可能需要你顺便再做做郎中的活儿。”
江银廓张张嘴,“你可真是物尽其用啊……”
话说一半,江银廓的嘴巴合起来,“不过,你任命魏时同做军师的事情,同他说了吗?”
“和你说完,我找人寻他。”
回忆起她前几天遇见魏时同 ,江银廓觉得有必要告诉谢绮 。
”我觉得魏时同最近有些奇怪啊。”
谢绮一抬眼。
只听江银廓的话音有些困惑,”或许是我多虑了吧,几日前他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一直在问和你有关的事,我同他说,你曾问过我关于攻打瀛洲成功之后,要做什么,但你目前并没有答案,结果那小子的神色变得很奇怪,你俩出了什么事吗?”
谢绮恍然想起魏时同当日失魂落魄地离开的模样,顿了顿说:“没什么,一会儿我找他来,问问便是。”
等江银廓离去,谢绮从桌案前起身,走到门口。
传讯的差役站在门边,随时等待传唤。
谢绮问他:“魏时同现在人在何处?”
差役一拱手,说人在粮库,正清点新到的粮草。
她命差役取马 ,一路奔到粮储之地 ,等她进来时,清点已经到了尾声,车马正被士兵拉着,缓缓离去,魏时同站在远处,手中握着账目,正同一个士兵说话。
谢绮也没有急,站在远处牵着马等,倒是远处的士兵先看见她,推了推魏时同的手臂,他这才望见谢绮。
远远地,二人朝谢绮一拜,谢绮点头,接着指了指魏时同,冲他招招手。
魏时同账册交给士兵,走向谢绮,二人一起出了大门,魏时同见谢绮一直没有开口,然而他们已经走了很远,魏时同不知她的心思,于是停下脚步,叫住了她。
“我们要去哪儿?”
谢绮停住脚,回头看看他 ,又望向前方,“就快到了。”
难不成她叫自己出来,只为了出来散步?
大战在即,若谢绮真有这般好兴致,不如去获练兵场转一转。
谢绮却带着他来到一处破旧的宫殿遗迹。
贺州本是前朝都城,后因战争被焚,而眼前的这一座,梁枋拱斗早已不见,只剩一座光秃秃的高台。
魏时同抬头望了望,这座建筑最开始,或许是一座望台。
谢绮拴好马,带着魏时沿着台阶走上顶端。
登高而望远,远处城镇道路纵横交错,尽收眼中。
谢绮拢裙弯身,迎着风盘膝而坐,魏时同见状,也和她并肩而坐。
谢绮问:“你还在怨我?”
“并不是怨你。”
魏时同望向远处如烟般的云岚,“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各路藩王为了争权,你死我活,唯有你想逃跑。”
“你做到如此地步,我本以为你是个有野心勃勃的节度使,到头来,却发现并不是。”想到此处,魏时同忽然觉得可笑,“哪里会有只求消失的人呢?”
“我上辈子死于权力倾轧,人总不好两辈子都走同一条路。”
谈及此事,谢绮的语气轻描淡写,各中心酸并不想对他人诉说,“我虽然对你有所欺瞒,但也可以带你完成你的平生志向,你可以借我的手去平藩。”
谢绮终于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既然你做不成节度使,这攻打瀛洲,我想让你做随行军师。”
被同僚抛弃,置身囹圄 ,遭老师背叛险些丧命,如今辅佐谢绮做大的希望,也化作泡影,少年人心底再柔软,灼热的心也会渐渐荒凉,生出了理智与冷静。
他拒绝了谢绮的安排,问道:“你真的想消失吗?不再作为谢绮活着?”
谢绮心中微微一惊 ,因为魏时同的格外沉重,像是在同她讨一个承诺,而她甚至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花了五年时间,才走到今日,不可能放弃。
魏时同就在此时下定的决心,他说:”你亲自带兵讨伐,军师由你来做,我替你坐镇紫云城。”
这话让谢绮愣了一下。
倒不是怀疑魏时同的能力,而是暗惊于他的转变,几日不见,魏时同似乎想通了什么。
魏时同转过头,又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战败就当我没说,你若胜了,必须活着回来,让你消失这件事,由我亲自来做。”
二人缓缓走下高台,谢绮回到节镇府司,又叫来府中幕僚,将最原本的计划,告知众人,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幕僚们怀疑谢绮的作战能力,纵然谋略过人,可用兵与权谋还是有区别的。
可前世的十五岁,她曾与鹤鸣联手,绘出过逐鹿城所有的水陆通道和兵力布防,在瀛洲时,谢绮不只是个羸弱的人妻。
她并没有急于反驳,只是在人群中挑出几名兵略的谋士,将舆图摊在桌面上,预演了一次战争。
谋士们轮番上阵,都没有防住谢绮的进攻,一时间站在原地,冷汗直流。
谢绮问:“现在,我证明了自己的兵略,各位还有谁想阻拦我带兵?”
十五日后,贺州军队和朝廷军于杨仙镇汇合 ,第一支羽箭于丑时破空而出,射中站在望楼守夜的瀛洲士兵。
静夜中,敌人进犯的擂鼓声在城中传响。
战火一路烧向逐鹿城方向,原本由谢镇来做的事,时移势易,变成了谢绮。
联军接近逐鹿城时,已接近傍晚。
江银廓骑马立于高墙之下,一身银甲在烽火间穿梭,已然变成灰色。
谢绮交给自己这副铠甲时,她也抱怨过,这么白,岂不是每日都要擦洗?
谢绮却摇摇头,银甲给你穿,是为了让敌军记住。
起初江银廓不明白话中含义,等一路打下来,她作为先锋出战二十次,从未败绩,而后一个“银甲罗刹”的名号在瀛洲军中流传。
江银廓听说时 ,她刻意找谢绮问了问,谢绮解释,罗刹乃暴恶鬼名也。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
江银廓为此很是开怀,瀛洲军官兵都认为她生得貌美。
她说出这个结论时 ,谢绮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她,说,你听人说话,怎么只听半句?
女墙之上 ,士兵们忽然缩起脑袋,上头一阵骚乱,江银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铠甲,果然是令人刻骨铭心。
江银廓想趁天黑之前,与城中守军谈谈,于是冲着城墙扬声喊:“投了吧!大势已去,不要白白送死!”
过了一会儿,只听墙上有人在骂:“江银廓,你个匹夫!”
江银廓忽然乐起来,仰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阁下真是耳聋眼瞎,我是个女人,最多是个毒妇 ,哪里会是匹夫?”
身后的贺州军哄然大笑。
江银廓又喊:“老乌龟,说话都不敢露头,连个姓名都不敢报,你怎么能当守将,你的兵肯服你吗?”
“放屁!你爷爷叫付东流!今年三十有余,从军的时候 ,还没你呢!”
一番唇枪舌剑,那守将忽然从城墙冒出半个身子,正朝着着墙下吼,全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贺州军中,有一张弓已然拉满。
谢绮松开弦。
等城墙上的人发现箭簇时 ,已经迟了 ,那只箭划过一线寒星,正中守将的眼眶。
守将猛然向后一仰倒,再也没有起身。
谢绮收了弓,周围的士兵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朝着逐鹿城飞扑而去。
兵败如山倒,瀛洲几乎全境被谢绮吞并,唯独留下了逐鹿城,而城中将士依旧抱着必死之心抗衡。
谢绮问身边的参将:“逐鹿城四座城门,都围住了?”
参讲答:“围住了,东门和北门我军包围,还剩一个给了朝廷军。”
话音刚落,信使快马而来,朝谢绮的方向大喝:“周道山遁走北门,正在突围!”
难怪逐鹿城的士兵一直在死守。
谢绮打马而去,参军见状连声呼喊,想拦谢绮,却无济于事。
擒贼先擒王,到逐鹿城之前,她们说好,首要任务是擒杀周道山,随后城池不攻自破。
“江银廓!”
纵马狂奔间,谢绮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江银廓手持长刀,闻声回头,只见对方嘴唇张合,朝她打着手势,说什么江银廓没听清,但手势她看懂了。
——破城。
众人眼睁睁看着将跑了,攻城的贺州军一时间无措起来,继而看向先锋,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已经开始带人撞门。
而另一边,谢绮已经冲出军队,朝着北门疾驰 ,周围草影纷乱,谢绮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远处隐约出现人影,有金铁声和呼喝的人声。
临近北门,谢绮抽出腰间佩刀,遇见穿瀛洲甲胄士兵,挥刀便砍,她在人群中中寻找周道山的踪影。
“谢氏女!”
混乱中,她听见有人大喝,回身间只见一只长矛当头劈下 。
谢绮双手横刀格挡 ,化去长矛尽力。
一击不中,周道山迅速后退,拉开距离,谢绮骑马,他不好轻易近身 。
“我以为,你想挟我出逃,像我当年那样,至少你的部下还有活命的机会。”
她许久未见周道山,望见他今日狼狈模样,不免有些感慨,“周家两百年家业,你说抛就抛,至少以身殉城,保全周家名声,也算死的漂亮。”
“贱人休得胡言!我不该轻信你这种弑父杀兄之人,让我周家百年基业,毁于你手。”
“你丢瀛洲不是因为我坏,而是因为你蠢。”
人在无能时 ,才会愤怒。
谢绮望着他,无悲无喜,大局已定,而她不是输家,所以不因周道山的言辞愤恨。
“算起来,你也算是我丈夫,我不仅弑父杀兄,还会杀夫。”
谢绮声音轻浅,刀锋指向他鼻尖,“给你一匹马。你若杀得了我,便放你走,你的命若留在这里,我放你的部下走,如何?”
两州节度使对战,士兵们纷纷放下兵刃,二人一决生死,也是两州成败。
对周道山而言,这关乎他的生死,可在谢绮眼中 ,这关乎自己的未来。
交锋间,周道山举起朴刀,风驰电掣,向她而来,而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谢绮却觉的恍若置身水底,由于观察的极细,周道山的动作在变慢,对方怒气横生的眉眼,肌肉贲张的手臂,飞扬的发丝和衣摆 ,全然映入谢绮眼中,此时谢绮不再向二十年前那般,面对手持武器的周道山抖若筛糠,而让她无所畏惧的原因,是经历了时间与人心,被痛苦磨砺,沉淀出的勇气与决心。
周道山的挥舞朴刀拦腰劈来时 ,谢绮知道他必死。
力量上她自然不占优势,可从始至终,谢绮的目标都不是周道山。
长矛飞来的一瞬间,谢绮抓住缰绳,甩脱马镫,滑到战马身侧。
周道山一招扑空,可与此同时,谢绮的长刀冷光毕现 ,一刀刺中周道山的马,正中马腹。
马匹吃痛发狂,人仰马翻,激起一阵尘土,周道山的腿直接被马压住,一只长刀没入马腹,旗杆似的挺立着。
不好,周道山心中一惊,想要立刻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被马压在身下,无法站立,随后他感到一股冷意背后泻出 ,他下意识回过头,发现日光被一道身影遮挡,那身影矫捷如豹,握着短刀飞身而至。
谢绮迅速挥刀,周道山下意识护住了咽喉,可感到疼痛的却是双眼。
紧接着周道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未知才真正令人心生恐惧。
他听见谢绮的声音。
“都不要动,他死了,你们能活。”
第14章 遭遇(2)
这话是对他的部下说的,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心生惧意,恐惧将心胸填满,自然就溢出唇齿。
周道山瞬间破了音 ,大叫着让部下救他。
而此时谢绮回首,站在人群中的瀛洲军,无人站出来应声。
她走上前,抓住他的发髻,亦如多年前在周府的深夜,他对自己做的那样。
“你也不过如此。”
余音和白刃同时落下,谢绮割断周道山的咽喉,鲜血飞溅三尺,染红黄土。
瀛洲易主。
狂热的呼声在北门回响 ,瀛洲军中,有血性的将士见周道山已死 ,直接拔出腰间配剑自刎。
胜利的狂喜伴随鲜血的刺激,贺州军士咧着嘴,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兵器,兴奋地大吼着。
主公已死,军队士气倾颓 ,北门被贺州军突破,谢绮占领了最后一座城池。
这是她第二次踏入逐鹿城,坐在马上,身侧悬挂者周道山的人头,两侧屋檐下和窗棂间,露出一双双惊惧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注视着谢绮。
前往周道山府邸的路上,谢绮望见从南门而来的江银廓,一身银甲已经看不出本色,手中的长剑已经被血浸透。
看见谢绮马上的人头,江银廓沉默片刻,抬眼问:“现在你觉得自己新生了吗?”
谢绮似乎再次见到那片密林,却依然没有看见前路。
她迟迟没有开口,江银廓已然知晓答案,
谢绮让江银廓前往节镇府司,控住瀛洲官员和幕僚,兵分两路,而自己前往周家宅邸。
入夜 ,周府一家二百余口,悉数被捆于府宅中。
府邸财物早被闯入的贺州兵抄得一干二净,周道山妻儿老小,被拢在最大的庭院中,聚在一堆,如同取暖的幼兽。
谢绮来时,身边士卒举起火把,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伸手点向衣着最华丽的女子,“将她带出来。”
士卒走过去,将人拖出来,女子一声未吭,牙关紧咬,倒是人群中一名少年霍然起身。
“休要伤她!”
话音刚落,又被士卒一脚踹倒。
谢绮置若罔闻,看向跪坐在地的女子,“你是谢家主母吧 。”
女子垂目,身板立得笔直。
“周家活不过今日。”谢绮声音很轻,“可曾为周节度使留过后人?”
都是惯用手段,并不算少见,城破之时,领将提前派告知家中亲眷,若来得及,便携好细软逃命,若来不及,便将最重疼爱的孩子藏起来,看看能否躲过一劫。
高官府宅时常暗藏密道,周道山怕是也不例外。
可谢绮打量那主母面色,并没有被戳破秘密的紧张。
周家主母连惧意都没有,下巴微微抬起,抵死不从的模样,“要杀便杀,我周家怎会被你这窃贼恐吓。”
败局已定还有几分傲骨,不知这女子为了周道山这种人在坚持什么。
谢绮淡淡道:谁说我在恐吓你?”
说罢 ,谢绮一抬手 ,身后一士兵走上前,抓住她的发髻,躲进人群中,之前扬声大喝的小孩,猛然跳起,呼唤着“母亲”,想要撞开士兵。
“抓上来!”
谢绮盯着小孩,对方约莫十一二岁,身量尚未长开,细瘦纤弱,却不似跪在地上人群泣不成声,眼底没有悲凉,满是怒火。
士兵将人抓她面前,生生摁跪自己面前,那少年挣扎一番,终究拧不过,双膝砸在土地上。
谢绮摩挲着刀柄,打消了杀他的打算。
“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谢绮带着小孩离开庭院,一路穿过回廊曲径 ,来到荒废的东苑,她让士兵寻了一把铁锹,给小孩松绑。
人一松开,小孩不顾一切地冲向谢绮,手下部将本想阻拦,却被谢绮制止,谢绮手中握着锹,一次又一次将人摁在地上。
孩子满目怒火被泪水打湿 ,脸上满是不屈与倔强,哪怕近日被千刀万剐,也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越愤怒,对面的人却越平静,眼波清冷平淡,如同夜里含着月光的莲池。
谢绮说:“你只是知道冲,连我的衣袍都沾不到,周道山心狠手辣,却生出你这么蠢笨的儿子。”
“你住口!”
孩子暴喝着从地上爬起,冲向谢绮,却再次被谢绮绊倒。
谢绮告诉他:“你做一件事,我保证不杀你家人。”
地上的身影明显一僵,懵然抬起头来。
谢绮站在他身前,用铁锹指了一个方向。
“你去挖那片地,若能挖到我满意,我会放了你和你的家人。”
谢绮将铁锹递给他,孩子犹豫半晌 ,终究接过铁锹,抹去脸上残泪 ,走向东苑的泥土间。
事关家人生死,少年挖得很拼命,掌间磨得尽是水泡,也不肯停下。
天色蒙蒙亮,少年体力不支,瘫坐在泥土间。
地上,八具尸骨终见天日,谢绮带人走到他面前。
少年脸上的汗珠早已代替了眼泪,筋疲力尽地掀起眼皮问:“你满意了吗?”
谢绮答非所问:“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么?”
少年循着谢绮的目光,落到骨殖上,恍然反应过来。
“怎么会有人骨?”
谢绮却收敛眉目,无声地笑了。
“埋在东苑的尸骨,一共二十五具 ,都是女子,被你父亲虐杀致死。”
那少年的脸色渐渐变了 ,眼中的惊诧愈发浓烈,他怔怔地望向人骨,耳边谢绮的声线轻柔缓和。
“当年我若与你父亲成婚,或许是埋在这里的第二十六个,若你认为你父亲是个好人,那便对这二十五具遗骸来讲。”
四周的火把还亮着,骷髅清晰呈现在少年眼底,本是双目的位置,只剩两个圆润而漆黑的孔,可少年却觉得,这些骷髅正望着他。
少年大叫着丢掉铁锹,拼命往后缩,不期然撞谢绮的膝间。
谢绮忽然开口:“我并不满意。”
少年一懵,乍然想起与她的约定,又手脚并用爬起身,捡回铁锹想要继续挖掘,可回身间 ,他发现周围的士兵开始移动,跟着谢绮缓缓走出东苑。
“不要走……”
少年高声喊,试图去追,可是掘了一夜的土 ,此时已经双腿发软,毫无劲力,他猛然摔倒在地,心中的冷意攀升而上,直逼灵台,他浑身打颤,死死盯着东苑门口,终于等自己缓过来,稍有体力,艰难起身向前。
走出东苑,来到之前呆过的庭院,人还未进拱门 ,浓烈血气扑鼻而来,巨大的恐惧让少年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甚至有些害怕走到拱门的另一头,但依旧凭借着直觉,迈向那道门……
谢绮留下了周道山家中年纪最小的人。
回贺州前,谢绮找了驻扎此地的将领议事,特地告诫众人,如果涉及关于瀛洲利益,不得不冲突时,首先以贺州利益为重 ,朝廷军将领该斩便斩。
众将领心里没底,当中有人问:“若斩朝中将领,皇帝将我们视为谋反,该怎么办?”
这只是最坏的状况,在朝廷军派人送信给皇帝时 ,暂时不会内斗 。
于是谢绮告诉将领自己的想法,将领们听完,这才放下心。
六日后,谢绮登上了前往紫云城的船 。
走水路比骑马要快上两日,谢绮问了江银廓的打算,江银廓向同她一起回贺州。
于是二人乘舟,顺流而下,讨伐贺州的半年,谢绮一直与魏时同有书信往来,魏时同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干,没有被幕僚们架空权力,偶尔还能在信中和自己抱怨,新来的厨子,饭做得不太好吃。
河岸山岚间红叶如火,烈烈燃烧,两岸山林缤纷如画,偶有猿猴隔岸长啸,声音凄异。
江银廓站在船舷望风 ,谢绮却一挑船帘,也跟了出来。
临走之前本来定的是走陆路 ,带兵护送回到紫云城 ,结果谢绮却觉得耽误时间,最后单枪匹马乘船归城。
江银廓不禁调侃她:“这节度使做得毫无做派。”
“为什么要做派?”
“升官发财,不就是为了图个与众不同么?”
江银廓对着她眨眨眼,“你不学学周道山,搞点仪式 ,节度使做得太无趣了。”
谢绮无奈摇了摇头,心知是戏言,但也不免想调笑一下对方,“你银甲修罗当惯了,还想去说书吗?”
“想啊。”江银廓倏然睁大眼睛,“打仗和说书,异曲同工,一个用兵器,一个用嘴,将人虎得一愣一愣的……只是我尚未想好,是不是该找个师傅学学。”
听她说完 ,谢绮又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地方啊……”江银廓沉吟了一下,却并没有想出结果,“倒时候再说吧,城池嘛,哪里都一样,想不到什么特别的,”
“也好,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想。”谢绮缓缓说道,“紫云城一直在,真有了想去的地方,记得寄一封书信,到时候我去看你。”
“节度使哪有时间闲游呢?”江银廓拿她的话当笑话听。
可谢绮说得并不是玩笑。
谢绮原本想着,在逐鹿城与周道山对战,借此机会假死消失,淹没于人间。
但自己答应了魏时同 ,活着回紫云城见他。
节度使的位子,谢绮毫无兴趣,但州部百姓无辜,在无人接手之前,谢绮还要先坐着。
她想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毕竟藩镇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若两州部能被朝廷接手,倒也是个合理的选择。
但届时只怕黄淮过河拆桥,两州到手,便要她性命 。
若安全一些,不如向朝廷投诚,但两州的实际掌控权握在自己手上,治理的时候,慢慢寻找,适合当节度使的人才。
江风细细,水流拍打船底,白浪四溅 ,行船的伙计心情甚好,唱起悠扬的小调,在山林间回荡。
在这种地方,想沉重的事情,倒真是有些不应景,谢绮与江银廓并肩而立,望着满山秋色,专心观赏起来。
船到紫云城 ,得了消息的官员已经在渡口等待迎接,二人被簇拥着回到节镇府司,谢绮远远地在门口望见了魏时同,许久未见,魏时同似乎比离去时削瘦了一些,他的眼中折进明亮日光,带着欣喜 ,恭迎谢绮回城。
为了庆祝大胜,魏时同包下紫云城最大的酒楼。
当夜宴饮 ,酒楼之中灯火长明 ,高台之上请了歌姬弹唱,众人陶醉在欣喜中,不知是被胜利,还是被酒浆熏红了脸。
谢绮望着满屋吵闹,酒劲上头,直觉太阳穴发胀,魏时同坐在身边,发现谢绮不对,凑上前压低声音询问:“要不要去隔楼上歇息一下?”
她不知隔壁有什么,魏时同解释说,楼上有隔间,都是贵客用的,可以用来休息。
谢绮需要清净的地方缓一缓, 她扶着桌案起身,眩晕感还是让身姿飘忽,魏时见状,伸手去扶。
“我带你上去吧。”
魏时同引她登迈上台阶,来到二楼靠近里侧的房间,门一关,室外的丝竹与人声被压了下去,谢绮长叹着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她,抬眼间,她望相魏时同正站在桌前,转身间,手中多了一只茶杯。
“润润口。”魏时同递过茶杯,谢绮接过啜饮一口,可茶水太烫,谢绮猛然一缩 ,捂着嘴直蹙眉心。
“我以前酒量很好的。”谢绮放下茶杯,有些困惑,“今日不知怎么了……”
魏时同推开格窗,想让谢绮吹吹风,空中银亮秋月成为夜里最亮的光,他望了望月亮,下定了决心。
“攻下瀛洲,你的心愿也算完成。”魏时同转过身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朝廷回信,若朝廷不敢接手两州部,我只能继续当节度使,发现合适的人,让对方接替位子吧。”谢绮脑子虽昏 ,却还能有条不紊地同他对话,“若朝廷不杀我们,老实接手,倒是个好的办法……”
秋风入室 ,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寒凉, 风穿过魏时同的后背,刮起额间几道碎发,渐渐消失在静室间,如同谢绮散去的余音。
若朝廷接手,节镇府司的幕僚与大臣的结局,或许会和瀛洲一样,二人心知肚明。
魏时同置若罔闻,慢慢从窗边走到她身前,离得近了,谢绮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檀木香。
“你临走之前,我同你说,你消失的事由我来做。”魏时同弯下身,视线与坐着的谢绮持平。
谢绮勉力眨眨眼皮,魏时同的脸重重叠叠,晃得她眼花,谢绮嫌晕,伸手捧住他的头。
神智混沌,说话也慢,谢绮拖着长音回答:“记得,所以我活着回来。”
说完,谢绮霍然垂下双手,头颅砸在魏时同肩头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第16章 政变(2)
楼下众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谢绮消失,江银廓出门解手,回来时发现,谢绮和魏时同的座位空了。
她问身边的同僚二人的去向 ,可对方眼白发红,一脸醉相,将耳朵凑近她,大叫着反问“你说什么”。
江银廓果断放弃问话,目光在席间张望,打量一圈,毫无收获。
正迷茫间,楼上出现了一道影子,左手提着刀,右手拎着一颗人头,满身鲜血,目光冷峻。
江银廓呆呆望着那道身影,忽然脑中轰地一下,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再三确认对那人是魏时同时,竟一步也动不了。
魏时同将手中的人头举向众人。
“谢绮已死,顺我者得富贵荣华,逆我者,尽管来反!”
酒楼外本用来防卫的士兵涌进屋堂中,室中反抗之人一律击杀,一派热闹的景象,瞬间变成修罗场。
江银廓只觉这有声音震耳欲聋,在脑海间回响 ,等醒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士兵摁在地上,双手双脚带上撩镣铐。
一切早有预谋,对方为了防止她反抗,直接将人带走,锁进大狱。
空气中有一种晦暗潮湿的霉气, 江银廓抬起头,望向墙上跃动的油灯,脑海里都是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魏时同亲手砍下谢绮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