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子城重逢后,魏时同再也没叫过黄淮一声老师。
魏时同凝视黄淮良久,才问道:“黄大人,你可愿降?”
却只听见黄淮一声轻笑。
“忠臣不事二主,你是国贼,名不正言不顺,世人不过是迫于淫威 ,不得不臣罢了……”
七月廿三夏夜,参知政事黄淮于河束被魏时同斩杀,贺州军于月底,乘舟过靖河 ,抵达天子城,入主天子城。
秋末,身处紫云城中的谢绮,收到来自天子城的一封书信。
魏时同亲笔,一手行书气势遒劲,只是相识太久,即便是说公事,语气也不见庄重的口吻,如同在茶桌间闲谈。
信中说,天子城中的事务经由他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现在想让她乘船前来天子城。
紫云城中树荫碧绿,而空气中已经蔓延着丝缕寒意, 谢绮握着信纸 ,秋风袭入窗扉,拂乱纸张,哗啦啦地响,谢绮回过神,急忙单手抓过镇纸,想压住文书册页,忽觉肺腑一阵钝痛,弓着腰背,捂住嘴咳嗽起来。
可惜她只剩下一只手,那些没有来得及压住文书,被风掀起,散落满地。
室外的人听闻响动,推门进来,见谢绮这幅模样,心间一紧,不顾满地纸卷,先扶着人坐回案前,轻拍她的脊背,帮谢绮顺气。
咳声渐渐止息 ,谢绮这才艰难抬眼,一张蓄着胡须,身量清瘦的男人站在身边,正紧张观望,心知是主簿刘须弥到了。
当时她伤势未愈,需要一个助手帮她搭理事务,问紫云城众官员,众人推荐了内使刘须弥,此人博闻强记,悉知政务,于是被谢绮调来,辅佐政务。
谢绮放下手,却瞥见掌间一片猩红,懵然张望,刘须弥也看见她掌间咳出的血。
“夫人,你不能再监理事务了!”刘须弥的声都透着紧张,“可知会过魏大人?”
谢绮想擦拭掌间血迹,但碍于只有一只手 ,不方便再怀中掏找绢帕,干脆在桌上找了一张宣纸 ,将血蹭在上面。
“不必,贺州军大胜 ,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保住贺州官员不死 ,局势平稳,节度使入天子城。”
抬眼间,谢绮目光平和,温声说道:“过几日,我要去天子城了。”
听她说完,刘须弥心知,谢绮关于自己的事情,与魏时同只字未提,比如征战时期操劳过度,导致沉疴久治不愈,断掉的手臂创口每逢阴雨天,疼得冷汗打湿鬓发,写信时甚至??♂?纸间。
刘须弥知道她的性情,决定的事情,很难劝说,于是无声轻叹,替她捡起地上的文书理好,回身掩上窗扉,见她唇间带血,于是顺手倒了一杯茶 。
“夫人何时动身?山高路远,可有准备好行装。”刘须弥将茶杯递给她。
谢绮接过茶杯:“无需准备,轻装上路,就算准备,也是你要准备。”
她最担心的,是自己一走,贺州事务出问题。
不过刘须弥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日子,观察下来,是一个可以交托之人,大小事务都能处理妥当,不出纰漏。
刘须弥抬手,向谢绮一拜 ,“属下定不辱命,请夫人放心。”
八月末 ,谢绮走水路前往天子城,路上见闻细数记在心中,战后良田荒芜,民众流离失所,民心离散,荒野百里不见人烟,鸦雀啄食人骨,古树枝桠间悬吊自缢的尸体,褴褛衣衫在风中飘荡。
来到天子城那天,城中下了一场细雪,落在地上的留不住,化成一片泥泞,地面湿滑,谢绮干脆下马步行。
天子城中往日繁华光景不在,贺州军刚进城,城中居民人人自危,见到她这样的身带是从的奇怪行人,不禁多留意挤眼,见到谢绮看过来,又怯怯地收回目光,沿着墙溜走。
两岸街巷中伸出一双双赃物的手,都是乞讨之人,谢绮只是将随身携带的食物分给乞讨者,却依然引起一番争斗。
进入天子城时 ,谢绮手臂旧伤隐隐发作,痛入骨髓,可天子城下,魏时同已经带着的军队在城门拱桥处迎接。
时隔一年,二人再次相见,魏时同嗅到她身上沾染的药味,难免关心,“你生病了?”
谢绮轻描淡写:“受了些风寒。”
贺州军上下都知道,眼前这独臂的女子非同寻常,这一年的战事不止靠拼杀的将士,还有这位运筹帷幄的“贺州后方”。
战事刚平,不好铺张浪费,接缝的酒席间,也不过几杯薄酒,两三份菜肴,魏时同尚可接受,众将并无怨言。
谢绮也许久未见江蛟父女,席间不免多聊了两句,谈话间,江银廓打量着谢绮面色,许是行医的本能,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住对方的手腕。
半晌,她松开手,定定望向谢绮。
见女儿神情不对,江蛟也望了望谢绮 ,又转头问江银廓:“怎么了?”
江银廓只说无事,而那目光仿佛看透了什么,倏然间黯淡下来。
席间,谢绮并没有喝太多,直至临近子夜,众将离开皇宫回营,魏时同被下属扶着,前往内宫的空室中休息。
谢绮坐在床边观望,魏时同有些微醺,但神智还算清醒,他由衷的拥抱住眼前人,下巴蹭过她的鬓发。
魏时同含混沉顿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说:“谢绮,我不想再让你回贺州主事了。”
谢绮心中一顿,却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于是顺着话,开玩笑似的回问:“不然我再假死一回?”
忽然间,魏时同拥得更紧 ,令谢绮有些喘不过气。
只听魏时同说:“我想让你做皇后。”
这回答令谢绮心头沉重,她抽开身,扶着魏时同的肩膀,望着他。
酒气上头,魏时同抬头间,话中带着几分孩子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若称帝,你便是皇后,无需担忧声名 ,如今皇帝被我软禁宫中,论功名无人比我功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只需让皇帝写下禅让的诏书…… ”
谢绮轻轻捂住他的嘴,咫尺间,她望见魏时同眼中的波纹。
“你打了这么久的仗,为的是做皇帝,还是定天下?”
她将这一路的见闻,如实告诉了魏时同,无家可归的流民,沿河横陈的白骨,一路上饱受战火摧残的城镇,如同死地一般。
百废待兴,修养民生迫在眉睫,谢绮担心魏时同被权欲裹挟,看不清内心。
又见魏时同眸光暗淡,身上的热忱被自己的言辞扑灭,索性咬咬牙,将自己的事情,也与他说一说。
谢绮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听刘须弥的话,若早些告知魏时同 ,不至于让他生出了期待。
她想了想,尽量让事情说得清楚,且没有那么可怜。
“魏时同,就算你要称帝,我也无法做皇后,我兴许……活不了太久。”
话音一出 ,魏时同的呼吸猛然窒住,片刻之后,他细细打量她的神奇,从上到下,开玩笑的语气,又暗藏忐忑,“不做皇后便不做,何必非要说这样的自毁的话……”
说到一半 ,魏时同的声音凝住,只因谢绮的面色,并不是在说谎。
谢绮说:“魏时同,我刚来时 ,你不是嗅到我身上的药味了吗?是真是假,明日你去寻江银廓为我诊脉 ,一探便知。”
不安感猛烈摇撼魏时同神智 ,酒意清醒了大半,他已经等不到明日,当即派人出宫去追江银廓。
彼时江家父女正在前往军营所在地,由于和聂元景顺路,于是三人同行,路上被快马而来的士兵追上。
江银廓听士兵说完,便知晓了原因,一勒缰绳准备掉头,江蛟本想同行,聂元景却抢先一步,说与江银廓同去。
聂元景在门外等待,约一炷香的功夫,江银廓从室内出来,神色戚然,聂元景见状,一时间不好多问。
出宫时,二人一路沉默,无边夜色里只剩呜咽的风声,宫墙之下,二人解开马缰,忽见江银廓狠狠一掷缰绳。
马匹受惊,倒退几步,聂元景不禁望向江银廓,只见她伸手捂住脸庞,怆然泪下。
魏时同封赏众将,犒劳诸军,划分各州部治理范围,让众人带兵返回治地。
只是这兵权,最后留在了天子城。
瀛洲和贺州算是魏时同的发家所在,于是两地交由江蛟管辖,临去前,江银廓嘱托许多二州事务,这才安心从江蛟住处离开。
魏时同封赏江银廓时 ,江银廓却拒之不受,只说江家有父亲受封便足够,心中还是担心功劳过大,招惹灾祸。
当时魏时同听完没有阻止 ,只问江银廓想要些什么,江银廓想了想,说,不然就接着在天子城中行医吧,正好谢绮也需要我。
谢绮最终还是留在了天子城。
魏时同想让谢绮进入内宫,留在身边也好照看,可谢绮却坚决不肯。
那些围墙曾是谢绮的牢笼,最后魏时同也没能说服谢绮,最后只能统将谢绮安置在一处城南的府宅中。
但魏时同并没有给她任何的名分,江银廓心知其中的曲折,却也无法多说。
一方面是谢绮自己不愿,另一方面是魏时同不愿放手。
谢绮的权力全部交托,安然栖息在城南的宅院中休养。宅院附近地处地处桃枝岭,花树繁多故此得名,而此时正值严冬,桃树只剩枝干,伸向空中,谢绮路过山坡时,偶有鸟雀蹦跳掠过。
她拎着一筐竹笋进门,江银廓却刚醒 ,披衣走进院中 ,谢绮心弦一紧,心知这人又要怪自己。
果然,江银廓走上前,接过自己手里的蓝筐 ,嗔怪道:“冬日不好生休养,瞎走什么?宫中送了不少吃食过来,哪里有还需要买?”
谢绮笑笑:“不是买的,是我挖的。”
江银廓倏然睁大眼睛望她。
心知再讲下去,谢绮的责备会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悄然走到屋内洗手。
江银廓最终还是用那些笋炖了一锅汤,二人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后,江银廓照例为诊脉 。
这具身躯如同一只漏底的水缸,底部的孔洞不修补,再拼命蓄水,总有一日水也会流干。
可江银廓目前找不到修补谢绮的方法,眼见谢绮渐渐消瘦 ,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谢绮自己不以为意,直到四月初的某个春夜,谢绮在自己屋中写书,忽闻外面传来一阵木柴倾倒之声。
她被声音惊动,起身推门,走到后院,只见江银廓怒气汹汹地站在散乱的木柴间 ,不远处泥炉间放着药壶,火光明红,药壶尚未沸腾。
谢绮站在拱门边观望,听见江银廓隐隐的抽泣声,轻声开口。
“你怎么了?”
夜太静了,江银廓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眼底的泪水犹在,折进炉火的一点赤红,她懵然望向拱门,待反应过来时 ,连忙抬手抹去眼泪,低头收拾地上的狼藉。
谢绮拦住了她的手,又问了一遍,江银廓绷紧的心绪乍然散开,颓然松开掌间的木柴,压抑的悲伤流泻而出。
江银廓红着眼眶道:“谢绮,我救不了你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病人面前哭,但眼前人是她的挚友,江银廓还是不甘心,又恨自己医术有限,无力回天。
谢绮却比她释然,伸手搭住她肩头,示意她不要自责:“撑到今日,已经足够了,我想保的人,都活了下来,没有什么遗憾的。”
院外传来打更声,短促而厚重击木声,由近及远,慢慢消失 ,药壶的陶盖被水汽顶撞,发出轻响。
那夜之后,关于病情二人再未提及,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某种约定,只安静度过最后的日子,假装无事发生。
魏时同也会时常来探谢绮 ,谢绮虽没有身份,但众人皆知谢绮在征战中贡献极大,无人敢怠慢,魏时同每次来时,谢绮都会托江银廓为自己悉心装扮一番,每次花费很多时间,江银廓不太理解这样的行径,一日在铜镜前问她原因,谢绮说,粗衣乱发见他,只会更显憔悴,只怕到时候,真的要被抬进宫中了。
四月初,城中春色悄然而至,魏时同在一场细雨过后,来到桃枝岭的宅院。
此时岭间桃花里盛放,落英缤纷,谢绮带魏时同在花簇间游荡,山坡之下隐隐望见取水的路人,桃枝岭中有一泉眼,入口清冽回甘,于是总有人取水自饮,或挑入城中售卖。
魏时同好奇,于是谢绮带他前往,果然如传言所说,水质奇佳。
二人正站在泉水边,此时东风吹拂,扫谢绮的鬓间,魏时同侧目,无声注视谢绮,只见谢绮伸手将碎发掖到而后,而那只手,青筋毕现,瘦可见骨。
魏时同的心不禁缩了一下,问道:“可有按时服药吃饭?”
“你从宫中送来食物太多,冬日还好,春夏天气炎热,只怕都会坏掉。”
谢绮顿了一下,睫羽颤动,忽而抬当头道:“我最近在写一本书,等我写完,给你看看。”
人有期待,意味心中怀揣着生机。
“好啊。”魏时同不免好奇,“写了什么?”
当时谢绮没有回答,直到两个月后,一本书册从桃枝宅邸,连同谢绮的死讯一同传入宫中。
消息是聂元景递来的,当时魏时同众臣议完事,群臣散去,大殿空荡,聂云景神色凝重地捏着书册前来告知,当时魏时同的脑中仿佛仿佛下起一场大雨,耳边是隆隆水声,那本书安静地躺在躺在桌案上,姜黄色的书封上,正楷书写“桃枝食单”四字。
殿门大敞开,庭外春日如烟,光线沿窗棂投进地面,室内寂寥无声,魏时同望着书册,只觉五脏六腑绞痛,如鲠在喉。
他颤着手翻开,一页一页翻阅,都是在桃枝府宅中烹饪时令食材的方法。
谢绮一生都在与势力斡旋。他给自己留下菜谱,无非是借这一丝烟火气告诉他,人食五谷杂粮,在意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当夜魏时同前往桃枝宅邸,灵堂中陈列着棺椁 ,谢绮尸身躺在棺中,音容平和,如同沉睡一般。
等真正看见她的尸身,魏时同一直隐忍的悲痛,自遥远的过去呼啸而来,死死扣住棺椁,怆然道:“世上再没有真正中意我的人了……”
次年,天子禅位,魏时同称帝,立国号为齐,追授谢绮皇后位 ,谥号德武。
江银廓在谢绮受封后,向魏时同上书 ,请求返回贺州,魏时同允许。
出发时正值夏日,天气溽热,江银廓乘舟走水路,临走前,禁军统帅聂元景代皇帝前来相送。
聂元景出身微寒,一路借军功上位 ,行止没有士族斯文,加之与江银廓相熟 ,言辞间也并不生分。
渡口相送,聂元景问她为何不留下,继续在王城中任职。
江银廓只是望着他笑,“我只是继承先皇后遗愿,致情于山川明月,失约人间浊世 ,不拘泥富贵功名,独身一人,轻舟双桨,苍山顶,水云间,落花风轻。”
自此以后,十四年间,江银廓揣着谢绮的遗愿,踏遍齐国全境,因江蛟去世,返回贺州,继承节度使位。
第十九年后,天子城发丧,魏时同重病难治,死于含章殿。
丧报传到贺州时,当夜下了一场大雪,谢绮独自坐在节镇府司的石亭中,手中握着信件 ,聆听满园风雪声,旧事恍若隔世,各中心绪难以言说。
大雪尽了,夜空中浓云扩散,露出漆黑天穹和璀璨星辰。
府司中的差役巡夜,发现室内有灯光,提灯路过间,发现江银廓枯坐石亭之中,纹丝不动,于是走上前上前验看。
云层被风拂去,一盏半月透出来,空庭落雪,被银光照亮,落在江银廓的肩膀上,她的手中握着信件,早已气绝多时,尸身冰凉。
节镇府司中,惊惶的呼喝声,穿透了寂静的雪夜。
(正文完)
聂元景在城外搬尸。
围城战打了半年,他所在的军队是攻方,如今节度使下令班师,这城下死了五万士兵,如今否要留在此地,先化作粪 ,后化作土。
聂元景去搬动下一具尸体时,他愣住了,那人与敌军的士兵叠在一起,相互被长槊刺穿,尸体的脸被烟火熏黑,聂元景望着尸体,愣了一下,弯身抹去尸体脸上的黑灰。
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郭三台。
他的脑子仿佛被攻城锤撞了一下,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伸手去剥他的胄甲。
共事的士兵见状,以为他要夺死人财,大骂着握住他的手。
“聂元景,发死人才不得好死啊!”
一转头,发现是郭三台,火气更盛。
“最好的兄弟也不放过?你想钱想疯了吧?”
人的成见足以遮天蔽日,就算聂元景加入正规军,乞活军的影子依旧深深刻在他的身上。
他抬头望对方一眼,没有争辩,只是回答:“这副铠甲,我想带给她老婆,人没了,大火一烧,骨灰拌作一堆,无人收敛,留一副铠甲,也算是念想。”
士兵张张口,心知是误会,这才松开手。
说起郭三台的妻子,士兵也有印象,有一次烤火时,郭三台与众人闲谈,说起自家老婆时,两眼放光,将他老婆说得如同天仙一般,同僚中有人嫉妒,说了几句贬损他老婆的话,结果被郭三台打掉了一颗牙。
士兵问他:“你知道郭三台家住何处?”
“知道。”
此时聂元景已经脱下铠甲,起身间 ,最后望了一眼郭三台被洞穿的尸体。
“我和他约好,若他死,我去给他老婆送军饷,若我死,我将军饷送给他。”
一行四五万,归来两三千。
聂元景幸运地活了下来,寻人打听郭三台住址的方向,轻衣简装,走了一个半月,来到他的故乡。
进村时,聂元景偶遇几个路人,拦下询问郭三台住处,路人的眼中充满了探究与好奇,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路人打听:“你是什么人啊?”
许是村中闭塞,对外来人心存芥蒂,聂元景想了想,决定胡编。
“我是郭三台家的亲戚。”
路人笑得意味深长:“郭三台打小长在这里,每没听说过你这个亲戚啊?这位相公,是外向来的吧?”
聂元景面色不变,”我是娘家的亲戚。”
“哦……”路人点点头,又努力回忆着,“可郭家媳妇成亲的时候 ,也没见过有亲戚来参加婚礼啊。”
等再转头,发现聂元景已经走远了。
聂元景按着路人的指点 ,来到一处草庐,他站在门外,望着院中正提着水桶的女人。
正如郭三台所言,她身材细瘦,生了一双泉水似的眼睛,右脸上有一记瘢痕,是一道陈年刀伤。
“你可是骆君?”
骆君闻声望向门外,看见一只陌生的身影,点点头。
来之前,聂元景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说辞,等真正来到苦主面前,像是被塞住喉舌,他只好解下身后的包袱 ,拿出染血的胄甲,递给骆君。
骆君望着着一血迹斑斑的盔甲,水桶乍然脱手,半晌红了眼眶。
她的丈夫死了,战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无人看顾他的尸骨。
聂元景将胄甲递到她面前,有些笨拙,“这是三台兄的甲,人不在了,这甲……就留作念想。”
骆君接过胄甲时,哭声从齿缝间溢出,散入风中。
哭过的骆君,没有忘记给他饭食。
残阳将尽 ,骆君点燃油灯,给聂元景端了一碗黍米饭,撒上一层砂糖。
聂元景提起筷子,大口吞嚼。
昏光中传来的抽吸声。
开口间,骆君的鼻音浓重:“你从哪里来?”
“并州。”聂元景腮帮鼓涨,专心地盯着碗。
“三百余里……若不是同乡,不会来这么远报丧。”骆君喃喃自语,目光瞥向他,“我没在村里见过你。”
聂元景放下碗,左手伸进怀中,摸了半天,掏出一只布袋,他放在桌前,伸手推到骆君面前。
“这是三台兄的军饷,我俩曾说好,若他战死,我替他将军饷交给你,若我战死,我的军饷交给他。”
“你没有亲眷吗?”
“没有,我五岁那年,母亲为了寻活路,丢下我跑了,我被一算命的瞎子收留,十岁那年战乱,瞎子被乱兵杀了,我靠乞食活命,十三岁,两张大饼买了我的命 ,我便从了军,哪里有战事,便去哪里寻活路。”
骆君安静地听他说,心知这人是乞活军。
光影中,却又听他开口。
“是三台兄将我弄进了正规军,还教我识了半年字 ,这份恩情我得还。”
灰蓝色的天幕张开,吞并了最后一抹晖光,骆君望着床榻上的胄甲 ,上面早已是千疮百孔。
骆君淡声说道:“他是怎么死的?”
“被长槊刺死在城下。”
聂元景停止咀嚼,说的言简意赅,隐去了许多细节,他不想告诉对方自己在尸堆中找到郭三台的样子 ,身体早已被长槊戳出许多窟窿,腑脏沿着伤口流出来,挂在胄甲外 ,他将那些内脏塞回去,才勉强脱下这副盔甲。
骆君留聂元景在家中留宿,他躺在床上,暗夜的微光照进窗扉,他空睁着双眼,借星光望向模糊的房梁,思绪不禁回到在营垒中的旧事。
郭三台十分喜欢他的妻子,每逢闲谈必提与妻子旧事,说自己的妻子是大户人家出身,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果不是破了相,这辈子都轮不上自己。
当时有人说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未必是大小姐,搞不好是勾栏院里卖笑的,编排两句骗骗你这匹夫。
说话之人当时还在笑,全然没有注意到,郭三台的拳头已经到了眼前,最后那人生生被郭三台砸断一颗牙齿。
自此以后,没人敢开关于他妻子的玩笑。
骆君最终没有留下那副铠甲。
第二日,聂元景起身时,发现骆君正蹲坐在木盆前清洗铠甲,泥与血顺着水流,沿甲片流淌,将清水染成褐色。
她小心用布擦干,立在院中晾晒,见他来,又走进伙房,从灶台见端出一碗粥。
“吃吧。”
聂元景伸手接过时 ,骆君扭头望向院外,只见几个同村的男子路过院墙外,有意无意朝院中张望。
骆君收了视线,“你今日能不能随我去个地方?”
聂元景端着碗,点了点头。
等胄甲晒干时,骆君将它装好,带着两把锹,叫聂元景出门。
聂元景问:“你要做衣冠冢?”
“暴尸荒野,不得归处,至少让三台有个受香火的地方,黄泉路上,也好走一些。”
路上遇见几个结伴的村妇,望见聂元景,目光里有些探究的意味,与骆君打照面,依然笑着打招呼。
其中有望着聂元景问她:“这是你家亲戚吗?”
骆君说:“是我家的兄弟。”
邻居的话音意味深长,“郭三台自小生活在村里,没听说过这位兄弟啊?是娘家的人吗?”
骆君想了想,却也没有解释,只是应声。
等走远了,聂元景开口。
“嫂子为什么不说实话?”
骆君并不为此羞愧,“我比你更了解这些人,就算你诚实,他们也会认为你在说谎。”
他跟着骆君来到一片山林,丛林之下能望见一条比光粼粼的长河 ,岸边有牧马啃食草皮,却不见放牧人。
二人山间挖了半人高的土坑,骆君手捧铠甲,庄重地放入坑中。
填好土 ,摆好祭品,二人祭拜过逝者 ,坐在树下,吃着剩下的食物。
聂元景坐在地上,从树影间望向河滩的马,他对马的印象,几乎都是来自于战场,骑兵披铠冲撞的队伍,长槊一挥,几条人命便消失在人间。
“嫂子可会骑马?”
“会,年幼时也会和玩伴打马球。”
聂元景不禁侧目,好奇的心思被骆君捕捉到,于是骆君垂下捏着馒头的手。
“我曾是宦官养女,幼年是长在王城,见得多了些。”
原来郭三台不是吹嘘。
他不禁好奇:“身份高贵,又为何会与三台兄相识?”
骆君低头一笑,过了一会儿,重新启声:“因为世间好事不长久……”
自幼生在高门是真 ,可获罪高门也是真。
骆君那年十五岁,宦官因谋反被皇帝发现,一家三百余口悉数被杀,她备受宠爱,自然少不了枭首的下场。
只是谋反的前一天,宦官似乎隐有预感,将她放在了城外的西山观中,说若不接她回来,便自己去寻出路。
骆君看得宦官的思虑,本该吵着要回家,却一反常态没有胡闹,只和宦官说了一句,我等义父回来接我。
意料之中,当晚宦官没有到来。
来得是一名侍卫,是宦官的心腹,那人的衣物上沾满了血与灰,仿佛刚从某场争斗中脱身。
见到她后,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主子死了,临死前让我送你远离王城。
骆君只觉心头血冷透,颤声问了句,有多远。
侍卫没有回答,只是带她上马,一路急行。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躲过追兵。
对方追着他们走了二十里,直到侍卫被箭簇射成筛子,而她因马匹失控坠入山崖。
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骆君坐在地上,马尸在离她一百步的水涧边 ,也不知死了多久。
从那时起,骆君开始流浪,有人觊觎她的姿色,于是她用短刀割破了脸 ,有人掳她为奴 ,她便在某天夜里,悄然抹了对方的脖子。
直到一路行了几百里,流落二三年,后来在附近的镇上,她遇见卖柴的郭三台。
山坡下,牧马人握着鞭子走向河滩,高声呼和,岸边的马匹渐渐汇成一堆。
骆君望着坡下,“在别人眼中,郭三台或许很普通,但于我而言,他比万千世人好上百倍,他知我身份,却依然想娶我,郭三台在的地方,是我的栖身之所。” 过往与今昔交交叠,聂元景生出一些难言滋味,他在心中仔细品味,渐渐回过神来。
那是嫉妒。
骆君全然不知,站起身掸去裙摆上的土灰,将祭拜的物件装进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