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些你不知道的事吧。”
她扶着桌案,探身打量卢氏,声线轻如细雪,记忆回到十几年前如烟般的往事中。
上一世的元贞四年,谢绮嫁给了周道山。
她在谢府十五年,谢镇对她悉心教导,知书达理,性情温顺,那时的谢绮很听话,谨记谢镇的话,无论在哪儿,自己都是谢家女儿。
听谢镇说,周道山是个人才,能征善战,性格爽朗,是位豪杰 ,谢镇是她的父亲,谢镇不会骗她。
暮春时节,送亲队伍踏入瀛洲逐鹿城,她栖身周府的西院中,进府时,谢绮路过庭院,满院桃花已经开到花期尽处,微风一起,艳粉花雨簌簌而落,她踩着落花踏入房屋,却在深夜中迎来双如兽一般嗜血的眼瞳。
新婚夜,谢绮的肉身渐渐如嫁衣一般鲜红,西院的梁檐间回荡着凄厉的哀求,持续整整一月有余。
谢绮每日在混沌中醒来,一封封书信写往百里外的贺州紫云城,可每一封回信都是叫她忍耐,再忍耐,你是为了谢家。
希望在时间中消磨殆尽,直到谢绮执笔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同她一起来瀛洲的,有一名陪嫁的女侍,名叫鹤鸣,从来瀛洲之后,从未开口说过话,谢绮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
直到第四十五天,周道山从西院离开的那天早上,满身伤痕的谢绮从床塌间爬起来,用衣衫代替白绫悬梁,被鹤鸣救下。
鹤鸣用袖间裁纸的小刀削断衣物,谢绮直接跌坠到地上。
以免被人误撞,鹤鸣迅速关了门,这才将她扶起来。
那是鹤鸣第一次开口,她说,痴人,你就算死,也回不去贺州,与其窝囊地自缢,不如想办法救救自己。
谢绮听语气,心知对方不喜欢自己,可也顾不得许多,周道山的折磨早已让她身形俱毁,她哭着问鹤鸣,该怎么办,父亲只让我忍耐,母亲自出嫁时都没来见过我,鹤鸣,他们是不是抛弃了我?
鹤鸣没回答,只是问:“你来时,谢大人和你说过周道山为人么?”
“说过,性格爽朗,是个英雄豪杰。”
鹤鸣朝天翻了一记白眼,将谢绮扶上床榻,又替她到了一杯热茶。
等她心绪稍平,鹤鸣告诉她,今夜周道山不会来,我带你去躺东苑后山。
半夜,鹤鸣叫醒谢绮,背着两把铁锹,前往东苑后山,鹤鸣举着行灯,寻找着泥土被翻动过的痕迹,在最新的那一处停下,叫来谢绮一起挖掘。
很快,第一具白骨暴露在火光中。
谢绮望着白骨,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鹤鸣,但鹤鸣并没有急于给她答案,鹤鸣只告诉她,接着挖。
晨光熹微之际,谢绮和鹤鸣已经挖出二十五具尸骨。
谢绮周身血液凉透 ,瘫坐在地上。
“瀛洲皆知周道山爱狎妓,房事有怪癖,爱凌虐女子,这东苑里埋的,都是因此而死的女人。”
鹤鸣撑着铁锹,站在尸骨间。
“你觉得谢大人知不知道周道山的为人?”
谢绮牙关乱颤,望着灰色的骨殖,说不住话来。
“你若再不想想办法,下一个埋在这里的,将会是你。”
经此一夜,鹤鸣彻底断了谢绮的念想,从那时起,谢绮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见证,连接贺州和瀛洲见证,她作为一个信物,永远不能回到贺州。
可人活下去总要有些支撑。
谢绮身在周府,无法反抗周道山,但至少可以要让周道山付出代价,来弥补对自己的伤害。
周道山再来西院时,谢绮体贴了许多,甚至私下从青楼楚馆请来歌妓,打听留住男人的方法。
而长此以往却让周道山陷入迷惑,他本想着不出三个月,谢绮的尸骨将会送去东苑,然后找一个借口搪塞谢镇。
谁知这谢绮竟然一直留到初冬。
谢绮在逐鹿城半年,渐渐摸清周道山的脾性,期间协调了部分瀛洲和贺州间的事务,而那时谢绮才知道,身边的鹤鸣不止是陪嫁侍女,也是贺州细作。
可惜鹤鸣没能活过第二年春。
细作身份被瀛洲发现时,鹤鸣已经被周道山刑讯五日,最后被缢死于监牢。鹤鸣身份暴露,祸水自然引到谢绮身上。
那天周道山带人来到西院,当场审问,她与周道山不过是政治联姻,哪里真有什么夫妻情分,可那时的谢绮不像鹤鸣,没经历过太多痛苦与诡谲人心,十几大板下去,谢绮便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床榻间,头上暗红色的艾草香包摇摇晃晃。
屋内侍女见她醒来的,好声安慰,说夫人已有三月身孕,千万不能太过劳累。
谢绮得知自己有孕,惶恐心绪层层叠叠漫过心头,她隐约觉得,这个孩子夹在两方争斗中,必然会变得不幸。
而谢绮的预感,在两个月后的得到验证。
周道山上贡时触怒皇帝,皇帝觉得瀛洲有造反之意,于是派兵前来,皇帝似乎下定了决心,三十万大军压境,而周道山的瀛洲,举全州府之力,最多能凑出二十万。
于是周道山一封书信,向谢镇求援,收到回信的时候,谢镇写得情真意切,比邻而居,又结秦晋之好,瀛洲有难,贺州必施以援手。
朝廷三十万大军压境,借杨仙镇水路,大破瀛洲军,直奔紫云城。
周道山坐镇城中,曾派使臣前往贺州求援,结果石沉大海,毫无音讯,众人都说,谢镇八成是斩了来使,不肯派兵。
议事厅中人声嘈杂,周道山在桌前起身,幕僚们瞬间安静下来,在众人注视中,周道山走出大门。
他穿越庭院回廊,步入西院,此时谢绮被囚于此,已有三月。
谢绮正翻阅一本画册,那是她偷偷托下人从外面带回来的,周道山突如而至,令谢绮慌乱,她下意识将画册藏于广袖之下。
周道山缓步走到桌案边,每一步仿佛都踏在谢绮心尖上,他弯身,从谢绮的广袖下抽出那份画册,信手翻阅,随后目光落到她微隆的肚腹上。
只是片刻停顿,他便有了抉择。
周道山顺手将画册放到桌案上。
“瀛洲快亡了,可贺州迟迟不肯派兵。”
周道山坐在对面,定定望着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派去的使臣没有消息,我想知道原由,正好你许久未回贺州,不如回去看看,顺便帮我问一问,为何不派兵。”
就这样,谢绮被逼成为前往贺州的使臣,马车之上 ,她摊开周道山塞给他的书信,原是求援时往来的书信,谢镇信中答应周道山派兵支援,如今言而无信。
路上谢绮伸手覆上肚皮,心中惴惴不安,如果援兵不来,她和孩子会是什么结局?
一入紫云城 ,作为来使,谢绮理应前往节镇府司,受节度使接待,可守卫却说,节度使不在此处,现在人已去了谢府。
从节镇府司到谢府,两里的路程,车辇是瀛洲官车,前往谢府于理不合,这二里的路,谢绮只能一步步走过去。
随侍担忧她流产,于是劝阻谢绮,谢绮知道前路艰难,心念却并没有动摇,她转头望向侍从。
“流产而死,被贺州斩首,被瀛洲斩首,于我而言都一样,为何不痛快求个结果?”
侍从知她心意已决,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搀扶着她走完这段路。
到谢府时大门紧闭,谢绮多次叩门无人应声,这才真正绝望起来。
谢绮不禁想到鹤鸣,她说在瀛洲,周道山的为人,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
谢绮绷在心头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她提起裙摆跪于门前,带着哭音扬声喊:“爹,你发兵啊!你若言而无信,贺州与瀛洲,都无女儿的容身之处,你若铁了心不发兵,我是瀛洲使臣,请节度使将我斩首,以明心志!”
大门之内,良久无声。
她呆呆望着大门,而身后的侍从却泣不成声。
侍从说:“夫人,我们回去吧。”
去哪儿啊?谢绮眨了眨眼,想了半天,没有结果。
无处容身。
月初东方,镇星闪耀,谢绮下肢毫无知觉,混沌间 ,她隐约望见大门敞开了一条窄缝,里面钻出一道女子身影。
等人近了 ,谢绮凄然泪下,唤了一声“惠春”。
惠春弯下身,悄然抖开臂弯的斗篷,披在她肩头。
“惠春,你去通禀我爹……”
谢绮伸出手,想要捉住惠春的手臂,惠春的身影快得如同一道流星 ,以手掩面,奔向门的另一端。
她垂下手臂,望着那道门重新关合。
再回瀛洲时,朝廷的军队已经打到逐鹿城附近,谢绮路上险些被扣押,幸亏弃车乔装成平民,才躲开朝廷追捕。
回到逐鹿城,二十人的队伍死伤过半,活下来的只有八人,谢绮自己也惊奇,一路跋涉下来,腹中的孩子却安然无恙。
队伍穿过巍峨城墙,女墙上的士兵俯视着他们入城,神情漠然。
节镇府司,周道山得了消息,早已在府司中等待,谢绮进门时的模样全然落在他眼中。
谢绮一身灰尘,扶着肚子向周道山行礼。
周道山问她:“谢镇怎么说?”
谢绮抿唇不语。
周道山心知大势已去,周家四代人守瀛洲,近两百年,朝廷说灭就灭,今日就算贺州不派兵增援,周道山也下定决心,与逐鹿城共存亡。
希望破灭,周道山忽然有些释然,烈火般的夕阳照进屋中,周道山站在残阳照不到的地方,谢绮看不清他的脸。
周道山说,败局已定,周家世代守瀛洲,我与逐鹿城共存共荣。
他缓缓走进光中,与他眼神一样冷的,是他手中的长刀。
谢绮心间一颤,冷意窜上灵台,周道山再残暴,可她腹中未足月的孩子是他的骨血。
可直觉还是催促谢绮起身逃走。
急奔间,她望向庭院外,鎏金似的余晖涂在飞檐上,昏黑的浓云被风卷到庭院之间,缓缓蠕动。
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冷汗浸透轻衫,白刃穿胸而过,谢绮垂头时看到刀尖穿透肋骨,有血滴落。
那时她才明白,谢镇不肯落刀 ,是因为想保住清名,不想做一个坏人。
而这迟迟未落的刀,其实一直悬在谢绮的头顶。
地上的血扩散开,伸进青砖缝隙间,染红细小的野草。
谢绮伏在地上,叹了口气,这场大梦,终于要醒了。
他直起腰,无声注视着差役。
不出所料,对方皱起鼻翼,被院中怪异的药味冲击,下意识呕了一下。
差役望了他一眼,以示同情,魏时同耸耸肩,倒也觉得无所谓,每日做江银廓的劳动力,久居鲍室不闻其臭,早已闻不出特别的。
差役将信件交给他,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江银廓闻声出来时,船夫早就不见踪迹,走过来只看到魏时同手上的信件。
“贺州的信…… 谢绮写的?”
江银廓探头打量着封皮,魏时同打开信件,确实是谢绮字迹。
信中,关于如何夺取权位,谢绮只交代了结果,关于过程只字未提,只说自己如今掌贺州事务,文书随着来信一起,发给了杨仙镇守将,并任命魏时同为参军。
她希望魏时同以贺州参军的身份,同周道山谈和,但不能归还杨仙镇。
谢绮言出必行,果真杀了谢氏父子。
魏时同阅过信,心绪泛起波澜,谢绮当时说待自己削藩,所言非虚,白纸黑字,寥寥几笔道尽紫云城中发生的一切,料峭寒风掀起轻薄的信纸,魏时同将信捧在手里,不禁回忆与谢绮相处的这段日子,谢绮关于局势的判断,每一次都准确的可怕,而手刃父兄的决断,似乎从她救自己的那一刻,便已经决定了。
而这些足以见得谢绮野心。
弑父杀兄,天理难容,只是不知她做决定时,是否犹豫过。
魏时同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天子城中的帝王遗弃了自己,但贺州的谢绮需要他。
如今谢绮握住了贺州大权,如今他无法辅佐地方,但说不定,自己可以塑造出一位枭雄。
“她果然没死,我就知道。”
魏时同吓了一跳,瞥见身边的江银廓凑了过来,只见她忽而一笑,除了庆幸谢绮还活着,并没像自己一样,蔓延出其他念头。
“你什么时候启程?”江银廓望着他。
魏时同想了想,至少要等紫云城谈和的信件到达瀛洲逐鹿城,周道山给了答复,他才能进瀛洲吧。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守住杨仙镇,毕竟贺州能偷袭杨仙镇,瀛洲也可以。
魏时同叹了口气,水汽在空中弥漫开,他指着摞成半人高的断木问她:“还劈吗?”
江银廓敲了敲他的胸膛,魏时同并没有晃动,也没有后退。
他劈柴确实没有偷懒。
重伤之下能恢复成这样,已经算很快了。
江银廓收回手,“不用再劈了,谋士也不好一直在镇将府当樵夫。”
当夜,盖着节度使官印的文书送到镇将府,流放的罪臣摇身一变,成了藩镇的参军。
魏时同不禁有些感慨,果然是命运无常。
他不知郑孟归结局如何,信中谢绮并没有交代,但魏时同大概能想到结局,不是死了就是扣押,毕竟随着文书一同到达的,还有郑孟归的兵符。
在等待周道山回信的日子,魏时同加强杨仙镇的守卫,保障了镇中生活,避免二次暴乱。
可还是难免冲突。
驻扎杨仙镇的士兵,毕竟都是郑孟归的部下,有忠心之人认为郑孟归效忠谢镇,凶多吉少,于是在军中煽动暴乱。
幸好魏时同提前请了江银廓调人,一千漕工增援之下,事情才算平息。
等发动叛乱的头领被人擒住,魏时同抽出身边士兵的军刀,提刀便要斩对方头颅 ,被江银廓拦腰抱住。
可魏时同的眼中并没有愤怒,他望向江银廓,只说若不见血,难服众人。
江银廓依然死死摁住刀 ,凝声低问:“谢绮刚做节度使,有人不服是必然,都杀光就能服众?”
总会有不惧死亡的人。
魏时同半晌才松开手,江银廓将刀夺下。
“我想同他说句话。”
魏时同让开路,江银廓走向叛将,橘红火光映衬叛将面容,对方的脸上有怒火燃烧,斜长的伤疤贯穿脸庞。
江银廓走到他身边问,可有消息,说郑孟归死了?
叛将猛然抬头,拔高声调,中气十足:“兵符已在你们手中,还有什么可说?”
话音未落,江银廓一掌抽过去,正中叛将右脸,叛将险些闪了舌头。
江银廓冷眼相对:“魏大人不许我杀你,但没说不许我抽你,你为郑孟归报仇,却不知郑孟归生死,杨仙镇内斗一出,镇上百姓又要遭殃,张玉书豁出脸来求得安生,不能让你搅了,你若再有歪心,且问问我这个杨仙镇百姓,答不答应。”
那叛将被押入监牢,跟随者被捆于杨仙镇东墙,被杨仙镇百姓用石块殴砸,本就对获贺州兵没有好感,听闻墙下都是要造反的士兵,自然和江银廓想到了一起。
十日后,魏时同收到了瀛洲回信,信中周道山认为,既然贺州易主,他倒是想听听继任的节度使,对杨仙镇有什么看法。
到手的杨仙镇,没有要归还的道理,但必须有一个令周道山信服的理由。
周道山想了想,派人在杨仙镇收集县志史料,以及五十年来关于杨仙镇的政务文书,读了整两日,未出镇将府一步。
第三天时,静室大门被一只手推开。
魏时同太久没见天光,下意识眯起眼,等那人影走近 ,才看清江银廓。
江银廓拎着食盒,望着满桌书籍纸卷愕然。
“魏大人,你要考学吗?”
她放下食盒,捡起桌边的一本县志,而魏时同拆开食盒,烤饼和炙肉香气四溢。
“这和谈判有关系?”
“有。”魏时同脸颊鼓胀,艰难吞咽,“这里头有守住杨仙镇的奥义。”
若不想归还杨仙镇,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于是魏时同试图从过去寻找。
江银廓放下书册,“找到了吗?”
魏时同点头,“但没找完。”
“还差多少?”
魏时同用眼神望向右手边,摞成半人高的书。
江银廓领会,提裙在魏时同身边坐下,拿起一卷书,在桌边摊平,低头翻阅。
“你做什么?”魏时同捏着烤饼望她。
“找理由啊。”江银廓又翻了一页,“我分担一点,速度快些。”
魏时同放下手中的饼,同她讲:“我不怀疑你阅书的能力,但涉及杨仙镇内容需要背熟……”
“杨仙镇的内容和药典有何区别?”江银廓指尖一碾,又一页纸翻过,“你我只是经历不同,脑子应该差别不大。”
听到这里,魏时同知道自己应该闭嘴,并将自己手边的书卷一并递给她,又托着盘子,安静地吃掉剩下的烤饼。
又过了五日,江银廓记住了书卷内容,前去找魏时同,当时魏时同正在检查即将出使的队伍,他看见江银廓的时候,神情有些微妙。
江银廓很快察觉:“有什么话直接讲。”
魏时同拉过她走远一点。
“你将记述的笔录交给我。”
“可我没记笔录啊。”江银廓眨眨眼,指向自己的头,“都记下了,为何还要写?”
魏时同望着对方坦诚的脸,有些迟疑,以他对江银廓的了解,对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为何今日总有一种点不通的迟钝。
魏时同干脆挑明说,“此行凶险,我能不能全身而退,尚未可知,所以不想带你,你将脑子里的东西抄下来交给我,我路上记下。”
“原来是这样啊。“江银廓恍然,话头一转,“但我可以全身而退啊,如果你退不了,我就丢下你逃跑嘛。”
魏时同听得咬紧后槽牙,“你心里可以这么想,但能别说出来么?”
“怎么了?因为我说你弱?”江银廓诚恳点头,“你想的没错,我确实在说你弱。”
魏时同垂下头,又抬起来,看向江银廓,眼里沉重又认真。
“江公只有你一个女儿。”
“那又如何?”
江银廓望向远处忙碌的人群,这些人在不久即将启程,踏向前途未卜的前路。她知道,如果再不说些什么,魏时同八成不会让自己跟着。
江银廓叉着腰,叹一声,说:“谢绮去贺州前 ,让我护住你,你明知此从凶险,就不要拂我的意。”
“你?”魏时同抬眉,指尖一转,指向自己,“我?”
“对。”
“为什么?”魏时同没想明白。
江银廓拍拍他的手臂,“你以后会知道的。”
至于这个以后,很快得到了验证。
那时贺州的使节队伍来到逐鹿城 ,瀛洲官员引众人前往驿所,二人在室内端坐,一问一答间,反复预演,明日面对周道山可能遇到的状况。
只是第二日前去紫云城节镇府司,情况还是出乎预料,周道山设宴款待魏时同,府内全是披甲带刀的士兵。
两军谈判,斩来使向来是家常便饭,一看气氛,魏时同心中沉重不少,等进入庭院中,一股动物油脂的香气飘散而来。
不远处的空地上,生出一推炭火,上头正烤着一只肥羊,油脂如水般滴如柴木中,又引起一阵焰火。
隔着火堆,魏时同看见周道山,对方似乎带了些胡人血统,轮廓深邃,眼窝很深,抬眼间目光摄人,但人却是笑着的。
魏时同朝他拜下去,周道山邀请对方入座,却并不着急谈事。
铁架上的烤羊已熟,下人手持短刀 ,正要上前分割,却被周道山叫住。
周道山望向魏时同:“魏大人不知我瀛洲羊肉鲜美,不如亲自来挑一块试试?”
魏时同起身,临走前看了一眼江银廓,来到羊肉旁边。
下人双手送刀,魏时同接过 ,心知绝不是简单的切羊。
于是魏时同随手下刀,伸向羊的肋骨。
“那里肉薄,油脂欠缺。”
魏时同又将刀伸向羊后腿。
周道山说:“那里还未熟。”
魏时同放下刀,抬头望他:“我不善食羊,还请周节度使赐教。”
周道山笑:“我让李大人割什么,大人都接受吗?”
他话音未落,江银廓从席间站起身,走到卫士通身边时,接过对方手中的刀 ,手起刀落,劈掉了羊颈肉,划到自己盘中,举着盘子朝周道山行礼。
“多谢周节度使赐肉!”
周道山目光愈冷,话却是问向魏时同:“魏大人,贺人性情都这般洒脱?”
魏时同说:“回节度使,江女史生于杨仙镇,确是我贺州人。”
“瀛洲治杨仙镇六十七载,怎么成了贺州的?”
“的确是瀛洲治理,但七十六年前,杨仙镇是贺州借给瀛洲的,借出去的地,怎么算是瀛洲呢?”
周道山对此毫无印象。
从他继任开始,杨仙镇就归瀛洲管辖,可是魏时同却当众说着杨仙镇的历史来源,又将正在食肉的江女使叫出来,那江女使擦擦嘴,走到魏时同身边一拱手,背出当年杨仙镇的文书,只说当年因为瀛洲遭遇一场地震,逐鹿城尽毁,为了加速运送物料,向贺州借水路运输,当时贺州和瀛洲交好,贺州节度使便答应下来,谁知一借不还。
江银廓说:“周节度使若不信,可以在文库中调阅,看看是否有这么一件文书……如果瀛洲案牍文本还保存良好的话。”
周道山江目光略向在场的一位大臣,大臣起身,询问魏时同,是什么时候的文书,他派人去查找,却被魏时同拦下。
“大人倒不必去寻找,我们带着这份文书,上面瀛洲的印无法造假,大家看便知。”
江银廓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卷轴,因纸张脆弱,特意做了装裱,江银廓双手奉上周道山的桌案前,卷轴被抽走,送到周道山面前。
周道山摊开一瞧,白纸黑字,盖上双方节镇府司的印。
他又听见了魏时同的声音:“若周节度使不知各种缘由,才会对杨仙镇一事心怀不满,如今误会解除,我们也备了一些礼物,希望和瀛洲延续同盟关系。”
本想借这次见面斩杀使臣,让谢家归还杨仙镇,周道山向来以武统见长,谁知对方却与他讲道理,而且证据确凿,连翻脸的机会都没有。
怪只能怪自己准备不足。
周道山心知杨仙镇难以收回,大势已去,周道山的得失心消散,内心的憎恶悄然浮上心间,他将卷轴搁在桌上,“杀父弑兄,你们竟还甘愿在她麾下,说不定哪天 ,谢绮的刀便会落到你们头上。”
庭中二人俱是一愣,短暂停顿,魏时同的心思最先活泛。
他动动嘴角,牵起一丝假笑:“周节度使并不知道各种曲折,贺州事务还是莫要妄下论断。”
“若每个契书都奏效,谢绮的婚书还在我这里,她虽伤了我,可我们还算夫妻,夫为妻纲,贺州的土地按道理,是不是也该为我瀛洲所有?”
魏时同内心掀起波澜,涌出一股冲动,想把周道山的脸摁进眼前的炭火中,狠狠烤一烤,看看他的脸皮是不是铁做的。
关于谢绮的过往,魏时同给并不知晓,她身上有许多秘密,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处事和为人,至少在救自己的这段日子,魏时同眼中的谢绮,是个明白是非的人。
他刚要反驳周道山,为贺州挽回颜面,身边的江银廓如同一道流光,眨眼间冲到周道山面前,跳上桌案。
杯盘坠落在地,一阵脆响。
江银廓蹲下,顺手摸起桌上的切肉的银刀,用刀柄指周道山。
四周护卫见状,立刻动起来,拥上前想要拿人 ,周道山也上过战场的人,他只是对江银廓的速度有些吃惊,并不认为对方动伤害自己。
况且,现在若杀害贺州使节 ,已无道理可讲。
周道山抬起手,制止士兵的行动,迎上江银廓的视线。
“周大人,两州公事,还是不要掺杂私仇比较好,都是节度使,我代表贺州前来,你羞辱贺州领主,我不能装看不见。”
江银廓眼底的温度渐渐收敛,“我是粗人,这种场面我也没见过,但应该和江湖纷争差不多,我就问你一句,如今证据确凿,杨仙镇我们不给 ,谢绮也不嫁你,今日你是否决定派兵?”
魏时同站在远处,望向江银廓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多日前江银廓说受谢绮之托保护自己,并非戏言。
离开节镇府司,魏时同将谈和的文书细心捧在怀中,弯身钻进马车。
车厢中,二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轮毂碾压青砖的隆隆声响。
魏时同犹豫再三,终究开口道:“江姑娘,在贺州时,临行前我不该小看你,说那样的话……”
江银廓靠着车厢,正为裙摆的油污烦恼,倏忽间抬眼,“你说这话时,带着看不起我的心思?”
倒也不是。
当时他真觉得,自己八成是回不来的。
这颗头有可能会留在瀛洲,干嘛还带别人去送死。
可那时自己并不知道,江银廓竟有这般身手与实力,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那又为何道歉?”江银廓用眼神示意他怀中的文书,“你做的不是很好吗?”
车内的气氛柔和下来,他们没有停留,事成之后带着队伍当日踏上归程。
路上无聊,江银廓说起自己的旧事。
十六岁之前,江银廓并未学过医,五岁被江蛟带回兔子山时,注定了自己要用刀剑谋生的命运。
抢掠打斗的事从江蛟的寨子里学,与人打交道的江湖事,在甜水河间学,渐渐地,声名鹊起,江银廓的名号被和风吹到甜水河两岸,传到众人耳中。
只是少年人心中装得,不止一条甜水河。
那时杨仙镇中,江银廓未逢敌手,目光也渐渐放到了兔子山外。
真正告知江蛟,她想离开兔子山时,是一个秋日,满山层林尽染,红叶如火,江银廓带着三个月的盘缠离开了兔子山,前往奇延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