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酉时初刻,这个点,官署区的官员该要下衙了,但今日走?的人却?不多,每到年关?,中枢之地是最为忙碌的,甭管阴云密布,官署区照旧灯火通明。
司礼监掌印刘希文朱批完今日最后?一沓折子,伸了个懒腰,见他起身,立即有殷勤的小内使奔过来搀着他绕出桌案,去到一旁罗汉床上喝茶,
“老祖宗歇一会儿,这些折子拿给胡桃与陈立两位秉笔批便是了。”
自卢翰二人被清除司礼监,皇帝又提拔了两名新任秉笔,合着过去的两人,司礼监加刘希文在内共有五位秉笔,刘希文却?摇摇头?,“他们两个还嫩了些,赶到年关?,桩桩是要事,马虎不得。”
别看?刘希文是一太监,身上没了根,他心里却?有根的,身处中枢要地,一撇一捺决定着一隅百姓生死安危,刘希文从来都是谨慎严肃,不敢有丝毫倦怠之处。
小内使自然是奉承一番,夸他不愧是大晋内相,司礼监掌印对柄内阁首辅,着实有内相一说,刘希文为人低调,笑着摆摆手,
“你个狐猴只管哄我,可去伺候过陛下?”
小内使闻言脸上笑意顿失,露出凝重来,
“看?您方才忙着,没敢告诉您,陛下午后?立在窗口吹了一口冷风,如今咳得更厉害了,他老人家?怕您说,不许小的开口。”
刘希文闻言脸色霍然一变,手肘拂尘往桌案一扔,狠狠点了点小内使眉心,大步往御书?房方向去。
御书?房后?面有个暖阁,每年入了冬,皇帝便在此?修养。
因着近日着了些风寒,皇帝窝在御塌一动不动,伺候的也是几个心腹内监,刘希文跨进暖阁,瞥见皇帝靠在引枕闭目养神,嘴里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咳,可见忍得厉害,他立即收敛了神色,挤出几丝笑容上了前来,
“陛下……”
皇帝微微睁了睁眼,见刘希文满脸忐忑和?关?怀,轻轻嗤了一声?,嘴唇蠕动着想像过去那般嘴硬几句,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开口。
只问道,“云栖丫头?留下的药水还有吗,有的话给朕再擦一擦。”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处。
不知?为何,刘希文在皇帝面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心头?顿时生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有的有的,郡王妃昨个儿又遣郡王送了新的来。”
皇帝闻言很是满意,“是个孝顺孩子。”
刘希文着人取了药瓶来,亲自帮着皇帝上药,一阵冰冰凉凉的药液倾倒胸口膻中一线,刘希文仔细给他推拿着,很快一股热辣的感觉袭来,“咳咳……”几声?剧烈的咳嗽后?,皇帝吐出一口浓痰来,闷胀消散,人瞬间舒服不少。
皇帝往后?靠在引枕深吸一口气,两眼望着上方的明黄帘帐道,
“希文哪,朕这回可能不行了……”
刘希文一听这话,心头?猛跳,面上却?严肃批评皇帝,“您这是说糊涂话了,哪年入冬,您不病上几回?再修养几日便好了。”
皇帝却?摇摇头?,今年发病与往年不同,他只觉身子像是腐朽的机械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就连呼吸都十分费劲,皇帝没与他争执,只道,
“朕哪,该要立太子了。”
刘希文脊背微的一凉,一股冷汗顺着后?背滑下,只是刘希文伺候皇帝多年,早已养成炉火纯青的本事,面上丝毫不显,他笑吟吟道,“此?事乃陛下乾纲独断,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上刘希文日夜侍奉帝躬,比谁都看?得明白。
皇帝这是属意十二王爷,原本早就立了他的太子,只是十二王对熙王府下手,终究让皇帝生了几分忌惮和?不悦。
“您觉得循儿如何?”皇帝问他。
刘希文笑道,“陛下的龙子又有哪个是不好的?十二王殿下又是中宫嫡子,文武双全,有陛下年轻时的风采。”
皇帝既然选中了裴循,听刘希文夸他,自然是高兴的。
“其?实循儿比老大老二更适合坐这个位置,他脑子明白,也有手腕,朕将江山交给他,是放心的。”
刘希文连连应是,好不容易将皇帝伺候睡下了,刘希文出了暖阁来到后?殿的值房,将门一掩,整个人浸润在暗色中,冒出一身冷汗来。
怎么办,看?皇帝的意思是打算立储了,这个时候立下的储君没多久便是皇帝。
一旦裴循当了皇帝,刘希文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场。
早年裴循也拉拢过刘希文,刘希文一心效忠陛下,不痛不痒回绝了,裴循后?来便三?番五次往司礼监插人,尤其?上回扬州一案,裴循着人刺杀他干儿子许容,打算利用他除掉两江总督曲维真,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面。
前不久卢翰一事,更在刘希文心中留下了阴影。
若叫裴循上位,刘希文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
刘希文知?道决定生死的一刻到来了。
身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他本该顺顺利利等着新皇登基,再恳求乞骸骨,但刘希文没有。
这个时候,裴沐珩长年累月的付出便有了回报。
先是裴沐珩不动声?色的示好,以及后?来两次帮着刘希文狙击了裴循的攻势,让刘希文心中的天平倾向了熙王府。
更重要的是,曲维真一事上让刘希文看?到,裴沐珩优越于?裴循的品质,一个有手腕有智谋且有底线的帝王之姿。
曲维真对江南两浙何等重要呀,裴循为了己方权势说除就除,而裴沐珩呢,明明可以顺水推舟除掉秦王,他却?守住了底线,为了江南百姓守住了曲维真。
一个人品性底子如何,便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大概是自信吧,自信能驾驭秦王与裴循共存的朝局。
刘希文独自一人在值房深思权衡片刻,冒着极大的风险,将这个消息提前送去了熙王府。
彼时的熙王府,于?更深露重的夜色里迎来一人。
正是晚归的荀允和?,他带着一件兜帽,乔装打扮一番绕进熙王府角门,进了熙王的书?房。
荀允和?来的匆忙,面色也十分凝重,坐在圈椅喘着气。
裴沐珩亲自斟上一杯热茶给他。
熙王问他,“出什么事了,让述之深夜造访?”
荀允和?抿了一口热茶,驱走?胸口的寒气,慢慢缓过来道,
“刘希文送来消息,陛下不日将立裴循为太子。”
熙王和?裴沐珩顿时一惊,
“怎么突然要立太子?莫非……”
荀允和?迎上裴沐珩猜测的视线,接过话,“陛下不行了。”
裴沐珩喉咙一哽,脸色顿时数变。
熙王心头?郁色重重,“不行,必须赶在陛下出事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决不能让父亲背负对他的痛恨离开这个世?上。
这几日皇帝染了风寒后?,除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与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其?余大臣都没被准许探望,此?二人是皇帝绝对心腹,刘希文能将消息送出来,不仅冒了极大的风险,也为熙王府争取了先机。
他们必须利用这份先机。
裴沐珩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脑海飞快寻思对策,
“眼下老爷子下落不明,苏子言极是狡猾不肯泄露行迹,咱们必须下一剂猛药,既要引蛇出洞,也要阻止陛下立储。”
熙王和?荀允和?同时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裴沐珩回过身,面朝两位长辈,眸色漆黑如墨,
“将三?十年前明月长公主逝世?的真相直接禀报陛下!”
熙王一听,登时镇住,“没有人证物证,空口白牙,怎么说,陛下会信吗?”
裴沐珩神色果断,“陛下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如此?既能让他缓下立储的脚步,也能逼得皇后?露出马脚。”
熙王擅长打仗,实在不擅长朝廷尔虞我诈,他朝荀允和?投去征询的目光。
荀允和?眯着眼看?着裴沐珩,心底生了几分赞赏,
“着实是个最好的法子,虽然大胆,却?切中要害,指不定那苏子言还等着咱们去救老爷子,引咱们上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咱们就逼他现行。”
熙王觉得他们二人脑子转的太快,自己跟不上,急吼吼道,
“喂喂喂,你们要想清楚,怎么与陛下说?谁去说?又是怎么个说话,这件事沉寂三?十年了,又以什么借口翻出来?空口无凭是不成的呀!”
寻到老爷子才是扳倒裴循的利剑。
裴沐珩与荀允和?相视一眼,均露出笑意。
裴沐珩与熙王解释道,“父王,您忘了通州一案是何人主审?从一开始便是大理寺少卿刘越在查,陈明山还在他手中,刘越就说,他审案时审到了通州一名河工,那河工声?称自己是三?十年前柳太医的弟子,无意中得知?柳太医死因的真相……”
总之事情?真相裴沐珩与荀允和?已推演得七七八八,没有人证弄出一个人证来,届时借着这个案子,将裴循与皇后?掀个底朝天,裴循混乱之际,便是他们寻到老爷子最好时机,只要老爷子到手,便可顺理成章给熙王平反了。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指不定受不住,局势越乱,对熙王府越有利,因为熙王府手中握着兵。
熙王听完汗水都冒了出来,
“妙计呀!”
论智谋,十个他都比不上儿子半分,裴沐珩真是走?一步看?三?步,算无遗策。
就这样?,次日午后?,刘越在纷纷扬扬的小雪中,奔赴奉天殿,将此?案禀报皇帝,皇帝病得严重,没功夫理他,准刘希文与左逍林见了刘越。
刘越将这个案子捅出来,刘希文和?左逍林均吓了一大跳,二人一面稳住刘越,不许他声?张,一面赶忙去面圣,皇帝听到这桩陈年旧案,一口淤血吐出来,当场昏厥过去。
刘希文悄悄将太医院院使范如季叫来奉天殿,又让左逍林控制住宫防,二人联手稳住局面。
裴循本在大理寺留有眼线,那人火急火燎将消息送给了裴循,彼时裴循正在十二王府午歇,原计划晚一些时候入宫探望皇帝,登时被这个消息砸得两眼发黑。
他母亲是害死明月长公主的真凶?
怎么可能?
裴循一口气没喘上来,沉着脸急吼吼奔赴坤宁宫。
第70章
雪花似雾,在半空乱舞,一丝丝如纤毛一般迎面扑来,裴循顾不上拂去遮挡视线的雪丝,脚步疾快,也从未有过这般快地赶到了坤宁宫。
自?上回裴循在司礼监安插人手失败后,刘希文着重整顿了司礼监,奉天殿的消息还没传来后宫,皇后午睡刚醒,倚在暖阁的坐塌上喝着参汤,对前宫诸事一无所知。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听着不像是皇帝,那便只可能是裴循。
皇后极是敏锐,察觉定是出了大事,神情不由凝肃,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颀长身影掀帘踏入,他眉眼均被霜雪所覆,与过往的镇定从容迥然不同?。
“循儿,出什么事了?”皇后急问。
裴循喘了两?口气,扫了一眼伺候在皇后身侧的女官们,冷声道,“都出去!”
宫人鱼贯而?退,暖阁内只?剩母子二人。
裴循立在门口没动?,定定看了母亲少许,慢慢将貂皮大裘解下搁在一旁,这才缓和神色往皇后跟前来,他来到母亲身旁坐下,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细软消瘦的手掌,
“娘……”他先轻轻唤了一声。
皇后只?觉儿子看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复杂,心底忽然一酸,喃喃望着他没吱声。
来的路上裴循已?将那桩事捋了捋,若真是母亲所为,不得不说?好手段,他一直都知道他的母亲聪慧明智,却不知她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
“娘,儿子今日前来,是想问您一桩陈年旧事……”
“旧事”二字挑起了皇后敏锐的神经,她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你说?。”
裴循看着她的眼问道,“明月长公主之?死,是怎么回事?”
皇后闻言身躯倏忽一颤,手中的参汤险些握不稳,整个人摇摇欲坠,她避开裴循锐利的视线,侧过脸深深闭上眼,嘴唇颤动?着没有说?话。
一看她这副神情,裴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双目深痛,“真的是您做的?”
皇后紧闭双目,两?行?泪珠顺着眼角滑下来,她抖抖嗖嗖极缓地点了下头。
裴循满脸震惊,“您当时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他没算错,那个时候皇后还不曾怀上他,又怎可能?料定自?己会生?儿子,替他除掉前太子最大的助力,明月长公主呢。
皇后慢慢深吸着气,抚了抚面颊的泪水,垂着眸漠声道,
“你既然要问,我便一五一十给你说?个明白。”
“你母亲也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从容镇静……所谓的国母也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磨炼出来的……”皇后说?这些时,语气冷静异常,甚至带着几分自?嘲。
她年轻时也曾是上京城最活泼俏丽的姑娘呀。
她眼神恍恍惚惚,看着裴循又似看着面前的虚空,
“先皇后诞下明月长公主没几年便过世了,小公主胎里弱,患有心疾,太医料定她活不了多?久,先皇后过世三年,皇帝本该立燕贵妃为后,可就在这时,江南大乱,豪强群起抵御朝廷税政,大兀见此情形又蠢蠢欲动?,皇帝不得已?,为了稳住江南局势,决定在江南世家中择贤立后……”
“那时江南威望最高的便是你外祖父,自?然而?然皇帝就把主意打到苏家头上,苏家有三名未嫁女,本也不该是我的……”
皇后说?到这里,眼泪簌簌扑下,她似是不想在儿子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极力捂住脸抑制住哭声,越哭越控制不住,最后所有哽咽均化为委屈,久久说?不出话来。
裴循见她如此,又怎忍心相逼,他早知母亲与父皇感情不合,却不知从一开始母亲就不乐意入宫,这对于天之?骄子的裴循来说?,无?异于一个打击,只?是他到底已?不年轻,这点事还撼动?不了他,
“然后呢?”
皇后猛地咳了几声,渐渐缓过来,低声道,“我入宫后,燕贵妃看我十分不顺眼,你父皇为了弥补她,以我不熟悉宫务为由,将宫政大权暂由她接管,”皇后说?到这里嘲讽一声,“哼,他们还以为我不乐意呢,其实我求之?不得,劳心劳力的事就交给她好了……”
“我就这么在皇宫内熬了一年多?,等江南局势平稳,燕贵妃见我整日郁郁寡欢,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三番两?次利用明月长公主算计我……”
“所以,我……”后面的话皇后说?不下去,只?捂住眼,忍得牙关都在打颤。
裴循光想一想就能?明白母亲当时的处境,他眼底闪现几抹寒光,“您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随后定是她母亲当机立断,一箭三雕除去太子靠山,收拾了燕贵妃,趁机也将熙王踢除夺储的阵营,不得不说?,这样诡谲般的计谋,出自?一深宫妇人之?手,令裴循十分惊骇。
裴循实在难以想象平日柔弱不能?自?理的母后,竟有这等谋略。
眼下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他沉声道,
“母后,就在方才,大理寺少卿刘越查到通州一案中,一河工撑不住审问,最后自?陈是当年柳太医的关门弟子,他知晓柳太医身死的真相,是中毒而?死,将矛头指向?您,刘越得知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了陛下……”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手中杯盏失手而?落,参汤彻底泼下来,将皇后裙摆湿了个透,
“你说?什么?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既然确定是皇后所为,裴循心底有了数,也就无?暇多?留了,他退身而?起,
“母后,接下来朝中可能?掀起血雨腥风,无?论陛下如何责问,您只?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晓,是有心人冤枉便可,您明白了?”
皇后脑子里完全被恐惧支配着,脸色白如薄纸,整个人木木的,压根没听清裴循说?什么,只?机械般点头。
裴循再?次安抚,“您一定要镇静,接下来都交给我,我来处置此事,您安心在坤宁宫等消息。”
随后裴循出了暖阁,又唤来皇后心腹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等他背影消失,皇后强撑不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老嬷嬷心惊肉跳扑过来,连忙抱住她,
“娘娘,娘娘,您要撑住,万要撑住,您要相信他们,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裴循在皇宫深耕多?年,自?然有不少心腹,尤其在皇帝病重的情形下,二十四监的管事太监有不少主动?来效劳,皇帝被气昏的事终究没瞒住他,奉天殿有羽林卫把手,便是固若金汤,裴循进不去,只?得打道回府。
打东华门回到十二王府邸,裴循立即招来府上的幕僚商议对策。
裴循从不是手软之?辈,刘越将事情捅去奉天殿后,就意味着他没法顺利登基,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唯一的出路便是逼宫。
裴循当机立断做出部?署。
白日裴沐珩在官署区当值,一到酉时初刻,他立即回了府,这一日裴循必定有所举动?,果不其然,待他回到书房,几处暗探已?递来消息,
“十二王府四出缇骑,有人给郑阁老府邸送了信,有人去了苏家……还有一人去了城内最大的钱庄……”
几处消息一汇合,裴沐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是要夺宫!”
裴沐珩转过眸来看向?端坐在主位的熙王,
熙王双眸一眯,哼声道,“裴循虽被誉为大晋第一神射手,可他并未上过战场,手中也无?实控的兵力,负责九门巡逻守卫的是武都卫,武都卫中郎将便是燕少陵,其余上六卫均掌握在陛下手中……难道?”
裴沐珩脑海掠过无?数可能?,最后笃定道,“他敢当机立断动?手,只?有一个可能?,他在军方有人!”
“谁?”
父子俩两?两?相望,将军中各大主力,与十二卫将领在心中一一掠过,一个可能?的人选清晰映在脑海。
“不会是他吧?”
唯有那人,才有本事与熙王府相抗衡。
一想到那人的身份,便是沉着的裴沐珩也忍不住倒退两?步,他面沉如水,
“若真是他,可就麻烦了。”
再?联想苏子言昨日步行?的方向?,他往正阳门出宫,而?不是往午门入宫,可见那幕后人住在宫外,如此一来,外祖父极有可能?就在那人手中,难怪对方如此狡猾难缠,裴沐珩心底的疑惑悉数释去,抚了抚额,颇觉棘手。
夜浓如墨,纷纷扬扬的雪丝蓦地便止住了,这一点雪并未在京城留下任何痕迹,天际依旧阴沉得很,寒风如旧,天色暗后,裴循做下人装扮,借着府上买菜的牛车出了后门,折去一条小巷子,确认四下无?人后,他又翻上早早侯在此处的一匹快马朝城中某一处府邸奔去。
早有人在那巷子深处候着他,从他手中接过马缰,朝他施了一礼,裴循敛着眉目,沿着洞开的角门进了府邸,这里有一条暗道直通府邸西北角处的阁楼,阁楼并不大,共有三层,左右林木掩映,只?见些许红廊绿庑闪烁其中。
阁楼摆设沿袭了魏晋之?风,无?一桌一椅,唯有一条长案横亘在敞轩正中,一凭几在后,那阁楼的主人每日爱坐在此处,对着西边天,漫看云卷云舒。
裴循上来时,那人姿态依旧,甚至都不曾回眸看一眼,便淡声道,“来了呀……”
裴循来到他对面跪坐,朝他一揖,“今日大理寺一事,想必师傅已?听说?了吧?”
坐在他对面那人,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灰色长袍,无?任何绫罗锦缎修饰,甚至也没有多?么修长挺拔的身躯,除了眉目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峥嵘,整个人便如同?一再?寻常不过的老头。
若文如玉在此,便能?认出,此人乃大晋军中第一人,被誉为当世张良的文国公,文寅昌。
文寅昌颔首,神色不为所动?,
“我听说?了。”
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裴循见他如此从容,悬着的心松懈下来,朝他露出一笑,“师傅有何打算?”
“殿下有何打算?”文国公反问他,说?话间甚至轻轻抿了一口茶。
裴循对着这位昔日教?授自?己骑射的师傅,未做任何隐瞒,
“我打算逼宫。”
文国公只?眉尖微微挑了挑便了然地点了头。
“好。”
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态。
裴循看着面前这张并不年轻的脸,思绪猛然回到初见他那一回,裴循自?小聪慧,被皇帝养在身边,一次偶然的机会,让皇帝发现了裴循骑射的才能?,便动?了培养他的心思。
皇帝虽然心疼儿子,却没打算溺爱儿子,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都是打小习武,裴循亦然,起先皇帝给裴循在羽林卫中选了几个师傅,教?他习箭,可惜没多?久,裴循的精准度令人叹为观止,几位师傅都表示教?不了他,皇帝无?可奈何,最后着人将裴循送去边关,交到文国公手中。
八岁的裴循就在一片沃野中,见到了驰马而?归的文国公。
那时的文寅昌,不算是大晋最俊美的男子,但他单手张弓射猎的本事叫裴循看得心服口服,从此便下定决心从文国公习射,裴循的天赋,文寅昌的悉心教?导,造就了大晋第一神射手,一次四国围猎,裴循一箭定乾坤,狠狠挫了大兀军威,从此第一神射手的名声传扬四海。
裴循第一次生?出夺嫡念头后,便毫无?保留告诉了文国公。
朝中大臣还在太子与秦王当中辗转站队时,国之?柱石文国公早已?站在了裴循身后,中宫嫡子的身份,军中第一人的支持,让裴循在夺嫡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并自?信舍我其谁,直到裴沐珩的出现,打破了他势如破竹的劲头。
“不瞒殿下,刘越所言句句属实,而?他所谓的那个柳氏后人,也真实存在。”文国公告诉裴循。
裴循皱着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国公摆弄了下面前的棋局,他自?小沉迷于对弈,至今已?无?敌手,他过于无?聊,每日便自?己与自?己对弈,面前这副棋局已?摆了三日,还未分出胜负。
“因?为他们要寻的那个人就在我手里,而?那个人就是十三针的后人,徐云栖的外祖父章老爷子!”
“裴沐珩此举便是想引蛇出洞!”
裴循猛吃了一惊。
原来如此。
“小七这是将了我一军呀!”裴循苦笑。
文国公这回眼神严肃了几分,
“所以,殿下不能?乱,我来帮殿下捋一捋,既是要逼宫,需要兵力,兵力我有,”文国公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有统兵之?能?,却无?调兵之?权,
“咱们首先得有一张调兵令。”
裴循很快调整思绪,颔首道,“兵令的事我来办。”
文国公镇定看着他,“武都卫掌九门巡防,握着整座京城的命脉,想要破除这道关卡,必须借助南营兵马,陛下昏迷,想要调动?南营大军,需司礼监掌印,内阁首辅,兵部?尚书联合署名,咱们不仅要那道兵令,更要阻止熙王府夺取兵令。”
“所以……”两?道视线在半空交汇,裴循语色激昂,“关键在荀允和。”
“是,你有法子拿下荀允和吗?”文国公问裴循,
对于这一点,裴循极有把握,
“您放心,荀允和的事交给我来办。”
文国公颔首,“成,只?要你能?稳住荀允和,裴沐珩交给我,他不是想引我出手么,我就将计就计,设局围猎他,只?要裴沐珩一死,熙王府没了主心骨,大局便定。”
一旦文国公领兵占据京城,朝臣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选谁。
而?整个夺嫡,最关键的便是杀了裴沐珩,怎么杀,章老爷子是最好的诱饵。
文国公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军中第一人,三言两?语便让裴循拨云见日。
“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裴循出了文家,立即招来暗卫,放出一个消息。
自?从裴循拉拢裴沐珩失败后,便在熙王府安插了耳目,这名耳目前段时日好巧不巧听到一个消息,消息是从熙王妃锦和堂传出来的,原来裴沐珩娶了徐云栖后,过了半年才圆房。
裴循太知道荀允和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于是他先不动?声色上门拜访荀允和,在荀允和心里种下种子,而?现在便是种子生?根发芽的时候了。
裴循示意眼线将这个消息传布出去。
亥时四刻,裴循收到了暗卫的回信,
“殿下,咱们的人把消息透露给了荀府管家,管家立即将事情禀报了荀允和,您猜荀允和是什么反应?”
裴循慵懒地坐在太师椅里,撩起眼皮看他,不等他问,那暗卫立即答,
“荀允和恼羞成怒,当即拍了桌子,让管家去隔壁接云栖姑娘回府。”
“然后呢?”
暗卫面露失望,摇头道,“云栖姑娘不肯回府,只?说?此事是她当初与三公子商议而?为,并非三公子刻意怠慢。”
裴循撑着额揉了揉眉心,“这倒是像她做出来的事。”
但这不关键,关键是荀允和的态度。
“荀大人顾不上夜深,亲自?奔去熙王府要人,熙王与熙王妃苦口婆心劝说?很久,荀大人十分坚决非要见云栖姑娘。”
“云栖还是不见?”
“对,”暗卫颔首,“云栖姑娘通过丫头银杏的口,告诉荀大人不许他插手他们夫妻之?间的事。”
“三公子跪在荀大人跟前请罪,荀大人本就对他不满,眼下更是怒到极致,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说?到此处,暗卫语气里带着不确定,“殿下,这会不会是荀允和与熙王府在唱双簧,试图迷惑咱们?”
裴循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他语气淡漠,“不管真相如何,荀允和想接回徐云栖倒不是作假。”
以荀允和护犊子的作风,知道徐云栖被裴沐珩冷落半年,恐杀了裴沐珩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