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裴沐兰见哥哥驾到,突然生?了?个主意。
“三哥,你来作画吧,三哥的画作的好,正好做个灯盏给嫂嫂。”裴沐兰立即搁下狼毫,将位置让出来。
夫妻俩目光再次在半空交汇,这一回徐云栖眼神微微发亮,裴沐珩哪有拒绝的余地,立即坐到徐云栖对面,接过了?狼毫。
裴沐珩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除了?相?貌出众,更?有让人折服的才华,这个男人仿佛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文武双全,诗书琴画也?无一不精,少时诸多皇孙给皇帝献寿礼,裴沐珩诗赋书画总总能拔得头?筹。
寥寥数笔下去,雪白的绢面上便?勾勒出一惟妙惟肖的美人,那神态娴静温婉,单手拖了?拖下腮,颇有顾盼生?辉之神韵。
裴沐兰立在一旁瞧得叹为观止,看看三哥的画,再瞅瞅桌案上的灯盏,裴沐兰那一点子自信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下思量能不能哄得三哥也?给她画一幅,好回去临摹,可惜她胆小,忍了?忍终是没开口。
银杏坐在一旁锦杌削竹篾子,抬眸往桌案瞥了?一眼,一眼瞧见桃花树下立着一仪态端方的美人,“哟,三爷这画的是咱们少奶奶吗?”
这话成?功引起了?主桌上两对夫妇的注意,裴沐襄和裴沐景一前一后凑了?过来,裴沐珩的落笔实在是流畅,眨眼功夫,一幅山水画轮廓跃然纸上,那美人儿立在桃花下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徐云栖瞪了?丫鬟一眼,却是好奇探目过来,她虽不太懂诗画,却不得不承认,一眼过去裴沐珩的画比之裴沐兰那是天壤之别,目光追随他笔尖,只见一片闲云栖在山峦之巅,飞鸟徜徉于?天际,翅尖微微往上一挑,意态栩栩如生?,灵姿曼妙。
很快,他换了?一只狼毫,沾上石青飞快在山峦顶端着墨,密密麻麻的苔藓绿被?覆在山脊,等?他给整座山峦上色完毕,两座山峰正中夹着一线空白,远远瞧去,便?如一瀑布飞流直下,湖面一片苍苍莽莽,浩浩无涯。
他设色大胆,笔锋细腻,风格倒是与他这个人迥然不同,徐云栖的视线忍不住顺着笔端落于?那个人,他端然坐在案后,眉目清隽冷秀,神态悠闲而从容,整个人呈现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意态。
真是一个极致的男人。
她不知?为什么?要用到这个词,但此时此刻脑海里翻涌出的只有这个词眼。
别看裴沐珩画艺娴熟,他私下从无心思折腾这些琴棋书画,每每出手也?无非是为了?争得皇祖父的青睐,为夺嫡铺路,今日这般闲情逸致还是头?一遭。
府内诸人极少亲眼见他作画,这不,纷纷凑过来欣赏。
裴沐珩画的一气呵成?,众人也?看得入神,便?是熙王和熙王妃驾到,也?无人察觉。熙王见大家聚在一处,好奇迈过来瞅了?一眼,一瞧儿子在作画,登时抚了?抚额,他这人在边关长大,染了?边关糙汉的作风,对于?京中贵胄子弟的作派欣赏不来,连忙踱开了?,熙王妃笑了?他一眼,跟着他在主位落座。
不知?不觉,两刻钟过去,连着茶水也?凉了?,裴沐珩终于?一鼓作气画好,这是一幅典型的青绿山水画,山峦竞秀,野渡渔村,气象高远,裴沐珩将绢面搁在一旁晾干,随后取过徐云栖手中的灯盏,准备糊上去。
眼看饭菜都要凉了?,那头?熙王妃唤道,
“好啦好啦,快些来用膳,等?回头?再扎不迟。”
勋哥儿和晟哥儿却不肯,围在裴沐珩两侧,看得兴致勃勃,
“三叔,三叔,给我给我,这个灯盏给我。”勋哥儿先开口。
晟哥儿个子高大些,将他往旁边一挤,“一边去,要给也?是给我,”
眼看勋哥儿要被?晟哥儿给推倒,李萱妍急得诶了?一声,裴沐景及时扶了?一把,旋即勋哥儿大哭起来,“哥哥坏,哥哥推我。”
晟哥儿才不管,转身?笑嘻嘻望着裴沐珩,“三叔,这个灯盏太好看了?,还是给我吧。”
裴沐珩看了?一眼侄儿,将做好的灯盏往徐云栖跟前一推,意味深长笑道,“这个灯盏早已许了?人,你要也?不能寻我要。”
他将“许了?人”三字格外咬的重。
徐云栖面颊微微一热,只是她这人不轻易显山露水,愣是一声不吭,就?将灯盏接在掌心,细细端详。
晟哥儿聪明?,很快调转方向来到徐云栖跟前,一双眸子骨碌碌望着她,
“三婶婶,晟儿喜欢这个灯盏,三婶婶能不能把它给我?”
勋哥儿听了?这话,也?不甘示弱,赶忙牵着徐云栖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婶……勋儿……刚刚送了?糖果……给婶婶,婶婶也?送灯盏……给勋儿……”
一句话磕磕碰碰挤了?半日才挤出来,李萱妍坐在一旁听着都着急。
勋哥儿奶声奶气,模样眼巴巴的,实在是可爱之至。
任谁瞧了?都忍不住要心软。
徐云栖素来大方,也?从不在意身?外之物,一个灯盏罢了?,别说赠给侄儿,便?是再买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这一回她却是默不作声将灯盏交给银杏,随后轻声安抚两个侄儿,
“下回上街,婶婶给你们买。”
这是拒绝的意思。
裴沐珩的画作千金难求,谢韵怡和李萱妍都有些失望。
两个孩子顿时哭声更?大了?,双双往祖父怀里扑去,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差点要掀了?熙王天灵盖。
熙王一面安抚孙儿,一面往老三媳妇望去一眼,徐云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熙王顿时头?大,只得大掌一挥哄道,
“好啦好啦,等?会儿祖父亲自给你们扎灯笼,好不好?”
晟哥儿含着泪往裴沐珩一指,“是三叔作画吗?”
显然孩子对美也?有天然的辨别力。
熙王老脸一垮,瞪着他,“你祖父画的比他好多啦!”
熙王妃冷笑,“竟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画的怕不是人,而是钟馗吧!”
阖府上下均笑开了?。
裴沐珩这厢慢慢净手,视线一直没离开徐云栖,她眉梢依旧藏着几分温吞柔软的安静,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姑娘,拒绝了?侄儿并不算无理的要求。
他唇角微扬。
熙王妃吩咐大家落座开席。
李萱妍夫妇正巧坐在裴沐珩二人对面。
她如今正在头?三月,胃口并不是很好,吃了?一碗粥夹了?几块藕夹便?搁下了?筷子,她坐着无聊,便?时不时给裴沐景布菜,
“这淮山补脾胃,二爷多吃些。”
“好!”
“还有这道秋葵,也?很不错。”
裴沐景停下来道,“昨日那秋葵有些硬老,嚼不动。”
李萱妍失笑,“今日的比昨日更?加鲜嫩,我试过了?不错,夫君尝一尝……”她夹了?一根搁在裴沐景的碗里。
时而是“二爷”,时而是“夫君”,嗓音刻意压得低,却也?没逃过裴沐珩的耳廓。
徐云栖吃了?大半碗后,瞥见身?侧裴沐珩没怎么?动筷子,轻声问道,“三爷,怎么?了??”
裴沐珩回过神来,舌尖微微抵了?抵齿关,双目直勾勾盯着她,带着几分莫名的渴望。
徐云栖被?他看得一头?雾水,这时对面又传来裴沐景夫妇窃窃私语,夫妻二人均在给对方布菜,端的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徐云栖顿时了?然,立即扫了?一眼面前的食几,将每样菜夹了?些放在裴沐珩碗里,均衡饮食一直是徐云栖的准则,裴沐珩瓷碗里很快堆积如山。
只是等?她夹完,丈夫的面色似乎并没有缓和,反而有几分说不出的苦涩。
这是什么?缘故?
不是要她夹菜么??
一顿饭吃得徐云栖有些凌乱。
膳后,仆妇们上了?些爽口的瓜果茶水,熙王一面含饴弄孙,一面问起熙王妃女儿的事,“今日不是去燕府探望珊珊吗?她怎么?了??”
熙王妃倒也?没隐瞒,径直开口,“那孩子倒是个走运的,大约是怀上了?。”
这话一落,熙王大吃一惊,“这么?快?”
熙王妃往席间裴沐珩瞥上一眼,飞快推了?推熙王的胳膊,使?了?个眼色,熙王立即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将话题岔开。
裴沐珩果然十分意外。
妹妹嫁过去还不到二十日,这么?快就?怀了?孩子吗?
裴沐珩吃到嘴里的茶都不知?是啥滋味了?,他揉了?揉眉心,支肘靠在桌案,异常沉默。
脑海闪过纷繁复杂的思绪,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得尽快找到外祖父,好叫徐云栖安安心心跟着他。
熙王妃自然看出儿子情绪低落,赶忙吩咐散席,熙王第一个起身?,朝裴沐珩招手,
“珩儿,跟我去书房。”
朝局到了?最艰险的时候,父子俩每日几乎都要忙到深夜。
裴沐珩离开时,脸色已恢复如常,交待徐云栖,“你先回去,我晚点过来。”
徐云栖目送他离开,带着银杏往清晖园走。
迈出花厅,徐云栖从她手里接过灯盏,抱在怀中悠悠踱步,这一路银杏喋喋不休,
“姑娘,姑爷这顿饭吃得可不遂心。”
“大哥有了?嫡长子,二哥连二胎都怀上了?,比他晚成?亲的妹夫都跃在他前头?,姑爷这心里头?能好受吗……”银杏颇有几分同情,
“奴婢怀疑,若不是那碗菜是您夹的,姑爷大概筷子都不会动一下……”
徐云栖何尝没看明?白,只是凡事有轻重缓急,她与裴沐珩身?子康健,迟早会有孩子,外祖父的命却危在旦夕。
此时苍穹如墨,冷冽的寒风掠过她眉梢,徐云栖稍稍眯了?眯眼。
大概快要见分晓了?。
主仆二人在园子里逛了?好一会儿,等?消了?食才回清晖园。
徐云栖抱着灯盏进了?东次间,银杏寻来一个蜡烛搁在里头?,立即将火点起,霎时一团光亮从六角花灯绽开,淡雅的设色被?灯芒映透,连着美人儿两腮那一抹红也?被?晕染开。
“太美了?,姑娘,挂在哪儿?”银杏问道,
徐云栖来来回回将灯盏看了?几遍,有些拿不定主意,“要挂起来吗?”
灯盏下头?缀着如意结,上头?也?安了?一个悬勾,挂在屋子里有些碍事,若真要挂只能挂去外头?,
“弄脏了?不大好吧。”
银杏递了?她一眼,“舍不得?您日日夜夜跟姑爷在一起,若是弄坏了?,再让他给您画呗,这就?叫夫妻情趣?”
徐云栖失笑,爽快道,“好,咱们挂去院子里!”
银杏立即吩咐粗使?丫头?抬来一把长梯,
徐云栖在院子里转悠半晌,最终决定将之挂在东次间外的廊庑下。
银杏满口赞同,“这个位置好,姑娘乏累了?,一抬眼就?看得到姑爷给您作的画。”
徐云栖咧嘴一笑。
银杏挪好梯子,先上去将原先的旧灯盏取下,交给小丫头?,随后扶着梯子,“姑娘,是奴婢去挂,还是您自个儿挂?”
徐云栖提着灯盏欲欲跃试,“我来挂吧。”
王府的梯子做的稳当精致,扶手套着锦绣,最上一层还搭了?一块木板,垫着褥子,可坐于?其上,徐云栖先将灯盏交给银杏,提着裙摆一梯一梯往上去,坐稳后,她接过灯盏开始往上挂。
风在这时掠过来,将那挂钩吹得左右晃荡,徐云栖好一会儿都没有挂好,“银杏,弄根竹竿过来。”
不一会,一根竹竿伸过来,轻而易举稳住了?那根挂钩,徐云栖抬着头?额立即将灯盏挂上去,“好了?!”
挂好转身?,一步一步往下退,忽然间一只宽厚的手掌扶在她腰间,温热覆过来,徐云栖身?子微顿,立即回过眸,廊柱旁站着一道英挺的身?姿,那人眉目温煦望着她,
“三爷,这么?快回来了??”徐云栖语调轻快,挂着笑容。
还差最后一步下梯,裴沐珩却将她钳得紧,徐云栖腰间生?痒,再次回眸,面颊微微发红觑着他问,“我要下来。”
只见那男人衣冠楚楚立着,浑身?罩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矜贵,双目慵懒看着她,没有松手的意思。
徐云栖便?知?这人又折腾上了?,四下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下人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就?连平日最为聒噪的银杏也?不见踪影。
一个个的倒是识趣得紧。
徐云栖转过身?来,背身?抵着木梯,盈盈看着他问,“你待怎样?”
这男人在晚宴上明?显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她已做好夜里应承他的准备,却不知?尚在外头?,他就?闹起来。
裴沐珩胸膛趋近,修长手臂轻轻一圈,将她禁锢在怀里,一步梯的高度,弥补了?身?高的差距,他们清晰看着彼此。
头?顶的花灯不停晃悠,在他清隽的面颊落下一层又一层的光影,他漆黑的双眸异常明?亮,藏着一抹盯紧了?猎物的狼性,
“云栖,你刚唤我什么??”
他将在她堵在梯子上。
徐云栖凝睇着他没有立即开口,她又不傻,从他这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明?白三爷不是他想听的。
上回病糊涂了?,还喜欢她连名带姓叫他呢。
男人都这么?恶趣么?。
徐云栖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温柔和气,“你要我唤什么??”
“你猜?”他薄唇轻启,齿尖微微挤出两字。
绣球又被?踢了?回来。
徐云栖脑门发汗,对着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无奈极了?。
这还是那个风光霁月冷面无私的裴三公子么??
一个称呼而已,非要听那些别扭的字眼。
偏生?他将她逼在这一隅之地,她是动弹不得。
裴沐珩欣赏着妻子苦恼的表情,心里十分熨帖,她眉梢被?灯芒染绯,眸色里那一点点冷清也?渐渐被?烘热,不动声色的秾艳。
他离着她越来越近,连着呼吸也?若即若离裹着她鼻尖。
徐云栖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抵在他额尖,
“别闹。”
指尖那点痒意仿若落下的冰雪,一触即化,化在他眉心。
裴沐珩俊脸稍稍退开些许,双臂却依然横亘在她周身?,有恃无恐。
一个称呼而已。
徐云栖也?很想得开。
她很快唤出一声,“夫君……”
裴沐珩没料到她这么?干脆,第一声压根来得及细细体会,便?如一尾鱼般从他耳廓一跃而过,绝尘离去。
“我没听清楚。”他如实说道,同时神情戒备。
徐云栖这下有些恼了?,瞪着他,“你又糊弄我?”
“是你糊弄我才对?”裴沐珩理直气壮反驳,
徐云栖没料到这厮胡搅蛮缠的本事与日俱增。
罢了?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她清了?清嗓,“夫君……”这一回轻轻在他耳边,咬字很清晰。
咬字是很清晰,他听得也?十分清楚,就?是少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徐云栖满脸无辜看着他,那神情仿佛在说,现在该满意了?吧?
裴沐珩不满意,深井般的目光蓄着一股暗流,
吻很快渡过来,柔软相?触那一瞬,他势如破竹挑开她牙关,轻而易举衔住她舌尖,徐云栖的心仿佛被?他猛地往外拽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纤细的腰肢被?他钳紧,大掌拖住她将她往上一提,下一瞬她人已腾空。
这还是院子里呢。
徐云栖何时这般出格,忙不迭四下张望,视线由着他身?影偏转晃过一圈,院子里安安静静,光影绰约,深冬的风若静流过渊不动声色逡巡,像是掠过寒丘皑雪,淌过大好河山,迈入那无线的春光里。
第69章
屋子里最后一抹亮光欺灭,清晖园彻底陷入黑暗,远处的翘檐朝苍穹伸出一丝狰狞的触角,雀鸟暗兽均藏匿于漆黑的林间,蓄势待发,夜静的可怕,仿若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就在这个不起眼的暗夜,一辆粪车停在一座宅子后?角门,两个黑衣人驾着一带着镣铐的老汉从粪车下来,那老汉双腿打瘸,仿佛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由着黑衣人将他往前拖行,他面上覆满泥污,蓬头?垢面,颧骨高高耸着,只剩一层薄薄的老皮覆在其上,模样?看?起来狰狞可怖,也凄惨可人,他眼皮无力耷拉着似乎无力看一眼四周。
片刻,黑衣人架着他从后?廊进入院子,沿着弯曲的石径来到一片假山底下,随后?二人弯腰将人拖进枯草弥漫的假山里,绕了一段路,里头?别有洞天,沿着一处湿漉漉的台阶往下,一条漆黑甬道通向地狱深处,老汉的腿就这么被拖着一下又一下磕在僵硬冰冷的石阶上,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承受得住,他身上穿得单薄,只一件脏兮兮的粗布衫裹着嶙峋身骨,早已冻得没有半点痛觉。
很快老汉被带到一个干净的地窖,明亮的光芒扑面而来,想是许久不曾见光亮,老汉极其?不适应,下意识抬着颤抖枯瘦的双臂躲避开,可惜那两名黑衣人毫不留情将他孱弱的身子往地上一扔,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他被扔在一片柔软的棉褥里,老汉就这么蜷缩着身,瑟缩在棉褥里,没有睁眼的意思。
手腕已被重重的铁链勒出血印,他艰难地将之搁在胸口,就这么阖着眼打算睡过去。
地窖内安静极了,唯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呲呲声?,这时一道异于?黑衣人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
“张毅,三?十年了,我还以为你当年死在郊外,不成想你是狡诈脱身……能从我手底下逃出生天,你张毅是第一人。”
那人悠闲地坐在圈椅里,身上裹着件黑裘,整个人陷在裘衣里,甚至连面目也分辨不清。
章老爷子听到这道嗓音,佝偻的脊背微微缩了缩,随后?就没有反应了。
那人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自顾自继续道,“你这一路狡兔三?窟,易容换名,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在他们面前你不肯开口,入了这京城,你总得开口吧?”
“当然,你不开口也无妨,总有人在寻你不是?非得要那姑娘碰的头?破血流撞到你跟前来,你才满意?她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应该不希望她死吧……”
“把你当年得到了的东西交出来,我放你们爷孙俩一条生路,你知?道我这个人一言九鼎,从不失信,这天底下死在我手里的人成千上万,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听了这话,蜷缩在被褥上的老爷子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开口,
“老汉是一樵夫……姓乔,不是你们寻的什么张毅……您若不信,就干脆给我一个痛快……又或者将你们说的什么姑娘丫头?绑到我跟前来……看?我皱不皱个眉……”
来人早闻他是快硬骨头?,刑讯无用,威胁无果,是奈何不了他分毫,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他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只淡笑一声?,“行,那就耗着。”
话落他已起身,缓步往外走?,来到地窖外头?,一侍卫迎上来恭敬问道,
“主儿,咱们打算怎么办?这个张毅非一般人,属下什么手段都用了,他死不开口。”
那人摇头?打断他的话,“开不开口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眼下他是个饵,设局吧,拿他围猎裴沐珩!”
“明白!”
寒风从假山口灌进来,那人紧了紧裘衣往外走?,待绕出假山,东边天际已露出一丝鱼肚白,到了上朝的时辰,此?时的正阳门外熙熙攘攘,官员们纷纷打着哈欠陆陆续续跨过白玉桥。
工部侍郎苏子言正是人群中的一员,他穿着一身三?品绯袍游刃有余地与各路官员寒暄,因着他是皇后?侄子,又是十二王感情?最要好的表兄弟,很多人把他视为下一任内阁接班人,见到他无不奉承讨好。
苏子言应付一番,又从容地迈去文昭殿,进去时,三?品以上朝官均到齐,为首的正是内阁首辅荀允和?,他立在台阶下,与众人道,
“陛下偶感风寒,今日就不过来了,刘公公在场,诸位有什么事便与内阁和?刘公公商议。”
皇帝不上朝并不是一日两日,每每都是交予几位王爷,内阁大臣与司礼监掌印共议,官员们见怪不怪,皇帝不在,大殿气氛松缓许多,各部官员纷纷拿出往日不敢上奏的烦难之事,请内阁与司礼监拿主意,一时文昭殿热火朝天。
苏子言与工部其?他两位堂官,立即将工部今年的开支给内阁勾签,顺带又将明年的预算给递上去,工部向来是各部开支最大的衙门,全境的水渠河道,宫里的殿宇营造等等均归工部管,哪一项不是大头?,折子递上去,内阁与司礼监就吵开了,苏子言苦笑着应酬一番,好不容易熬到廷议结束,总算是能回工部歇一会儿。
苏子言在工部是有值房的,见他回来,早有一小内使掀开布帘,迎他进去,“大人请进。”
一听这嗓音不对,苏子言立即抬眸看?着他,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讶色,“殿下来了?”
那小内使并非旁人,而是素来伺候裴循的跟班。
小内使笑眯眯道,“殿下早来了,等您许久了。”
苏子言赶忙跨门而入,便见案后?坐着一人,那人一身绛红王袍,面如朗月,意态慵懒,不是十二王裴循又是谁?
“殿下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府上一声?不好?”
裴循很少直接来工部寻他,兄弟俩大多时候是在王府相叙。
裴循慢悠悠转过脸来,修长的脊梁往后?靠在背搭,悠闲看?着他,“没事,路过顺道看?看?你。”
他搭了一只腿在锦杌,顺道按了按曾经的痛处。
苏子言来到他身侧落下,目光落在他脚踝处,“天寒地冻,殿下这腿伤可彻底好了?”
裴循道,“我方才走?到正阳门,不小心滑了一跤,以为伤着了,便来你这坐坐,可这一摸倒不觉得疼。”
苏子言松了一口气,连忙笑道,“那太好了,这应该是彻底痊愈了。”
“那徐娘子真有妙手回春之能!”
裴循听了这话,眼底不自禁露出几分柔色,目光垂下落在脚踝处,脑海忍不住回想第一日见她那回,她纤细的手指抵在他伤处,一寸寸按压,她总能轻而易举摸到他的痛点,后?来银杏上手时,便少了那抹游刃有余,
“她医术着实无与伦比。”
苏子言是细心之人,裴循这语气里的柔软与眼底那抹怔惘之色,并未逃过他眼睛,苏子言很快意识到什么,心头?变得沉重。
苏子言与裴循一处长大,苏子言又年长裴循几岁,平日照顾裴循的时候多,对他性子最是熟悉不过,裴循看?似潇洒无羁,骨子里既骄傲又执着,他这辈子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并为此?汲营不休。
他从未对哪个女人上过心,婚事从来都只是他夺嫡的筹码。他固执地将一切七情?六欲抛开,对自己太苛刻了。
身为表兄,苏子言并不乐见如此?,他希望裴循能过正常人的日子,甚至恨不得他与秦王一般,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
眼下他好不容易动了心,那个人偏生罗敷有夫,还是敌营之人,苏子言十分难受。
有那么一瞬他在想,待裴循夺嫡成功,绞杀了裴沐珩,将那荀氏女接入皇宫也不是不可能。
裴循并不知?自己表兄为他操碎了心,确认自己腿没事,喝了一盏茶后?便告辞,
“我就不耽搁你公务了。”
大约是工部尚书?与另外一位侍郎听闻裴循在此?,纷纷迎过来相送,苏子言便没管了,折回值房批阅今日的文书?,坐了不到片刻,门外循吏领进来一人,这人是兵部一位小官,他捧着一张驾帖递给苏子言,
“苏大人,四月份,您从内阁要了一份调令,将通州那一百来河工调去了营州,内阁将这些人头?开支算在咱们兵部营州卫所,可怎么成,这得是你们工部的开支,呐,要么将这一百人退回通州,要么您在这驾帖上签字,将之转到你们工部来……”
苏子言听到这里,神情?不自觉绷紧了。
当初他受那人委托,借荀允和?之手发出那张调令,事后?记在兵部头?上,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叫人查到他身上来,可现在兵部找上门来了。
这么一点小事,即便算在营州卫所也无伤大雅,这份开支总是要出的,从兵部走?和?从工部走?,对于?内阁来说并无不同,
“是谁让你来的?”苏子言警惕道,
那小官很是理直气壮,“下官管着兵部各项开支,年终折子到我这里,我自当核验,这是章程,苏大人素来聪慧敏锐,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言下之意是没有人派他来。
他说的合情?合理,苏子言无话可说。
人自然不能退回去,苏子言只能签了字,心事重重将人打发走?。
虽说他不知?那人为何托他办这件事,心里总归不太踏实,要不给他递个消息,好叫他知?道有人盯上此?事了?念头?一起,苏子言立即换了一身常服离开工部。
行至正阳门处,苏子言又突然打住脚步。
不好,这是敲山震虎之计。
对方一定是借此?机会敲打他,引他去给幕后?人报信,再顺藤摸瓜。
苏子言想到这个可能,猛地转过身,目光犀利地往四周扫去,正阳门处衙门聚集,人来人往,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滑过,有人笑,有人愁,乍一眼看?不出端倪,他却?坚信,一定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于?是苏子言大步往回走?。
守在暗处的王凡,见此?情?形,大觉失望,悄悄绕路去户部,将此?事告诉了裴沐珩。
“那苏子言极为警觉,走?到了正阳门又折回去了。”
裴沐珩手撑着眉心,慢慢失笑。
荀允和?将裴循登门拜访一事告诉了他,他们推测幕后?另有其?人,于?是打算顺着苏子言去仿踪寻迹,不料苏子言十分狡猾,没有上钩。
对手极为老辣,敲山震虎不成,只能另想法子。
这一日正是冬月初四,放了两日晴,到今日午后?天际聚了些云团,层层叠叠的乌云聚在官署区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