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花花草草,终究得男人自己解决。
靠家里女人去对?付,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银杏温温吞吞跟在她身后,替她着急,
“姑娘,不管怎么说,姑爷跟那位荀姑娘自幼相?识,您就没想过,姑爷心里或许有她?”
有花枝从林子?里横亘出来,徐云栖信手一拨,露出笑容,
“不会,他心里该没有旁人。”
“为什么?”银杏闻言连忙小步跟上她,
徐云栖驻足回眸,午阳窸窸窣窣从茂密的树枝洒落,细细密密的光斑在她面容交织,她笑着点了点银杏的额尖,
“傻丫头,他上回说过今后好好跟我过日子?,可见心里没人。”
银杏觉得自家姑娘心思太单纯了,太好哄,她不服气,“您就这么信任他?”
徐云栖摇头,慢悠悠沿着墙角迈入月洞门,不是信任,是她跟裴沐珩的感情还没到?,裴沐珩会为她撒谎的地步。
裴沐珩于夜里戌时初刻赶回清晖园,掀帘进东次间?,徐云栖正在灯下配药方。
是时候给?皇帝做第二轮朝阳糕,药方都备好了,只剩手里最后一点药材要碾碎,银杏手磨破了,徐云栖挽起袖子?亲自上阵。
银杏这边早等着男主人回来,不等裴沐珩落座,便将今日那破了的锦盒与书册一道搁在桌案上,有模有样赔罪道,
“三?爷,今日隔壁的荀二姑娘寻到?咱们少奶奶,说是要将这些书册转交给?您,奴婢当时听她一口一个清予哥哥,以为她给?错了人,不小心失手,便将这锦盒给?摔了,若是摔着了三?爷您的书,还请您见谅。”
银杏就差没明说:姑爷您的字叫清予啊,我们姑娘还是打旁人嘴里才晓得的。
裴沐珩两?日没歇息好,本已?十分疲倦,听了这话几乎便将经过猜了个大半,脸色就十分不好看?了。
银杏被?他阴沉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偷偷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徐云栖委实没料到?丫鬟胆子?这么大,敢正面挑衅裴沐珩,丢下手中捣罐站起身,
“三?爷,小丫鬟不懂事,您别生气。”
连忙将丫鬟赶出去,回身见丈夫在桌案对?面的圈椅坐了下来,遂给?他斟了一杯茶,朝他探头一笑,
“三?爷,您还真跟个丫鬟置气?”
裴沐珩倏忽眯了眯眼,静静看?着她,“置气”二字,让他想起前几日她说的话。
“我不是拈酸吃醋的性子?,我不会与你置气”,当时没觉出这句话不对?,如?今明白了。
荀云灵来她跟前挑衅,她的丫鬟都气成那样,徐云栖无动于衷。
到?底是性子?太好太软不懂得生气,还是压根不在乎。
裴沐珩指腹轻轻摩挲茶盏,目光深邃问她,
“夫人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徐云栖回到?桌案后坐下,手里刚拿起捣罐,听了这话,轻轻觑了他一眼,上回蒋玉河一事,他问了始末,如?今身份互换,轮到?她问他了,
于是,她重新将罐子?搁下,端端正正望着他,“自然?是想知道您对?荀姑娘是否有心思。”
跳跃的烛火半明半暗,她双目清澈,若静水无澜,一动不动望过来,眼梢狭长,软软的如?同一尾轻羽。
裴沐珩看?着这样的她,心里莫名又?软下来,他不希望妻子?生出任何不该有的误会,
“我与荀姑娘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对?她却并无男女之?情。”裴沐珩开门见山,简明扼要。
旋即目光在那几册书上掠过,再次问她,“其余始末你想知道吗?”
徐云栖眨眨眼,“不用?,我都能猜到?。”青梅竹马的戏码,徐云栖并不陌生,行走江湖,她见过的离奇桥段比裴沐珩吃的盐还多。
只是徐云栖发现自己说完,丈夫眸色又?深了几分,裴沐珩心情难辨地押了一口茶,徐云栖可以不问,他却不得不说明白,
“我从五岁起便入宫习书,荀大人当时奉命教导皇家子?弟,后来我们两?家成了邻居,我敬佩荀大人才华,故而时常请教。”
“这几本书册是我从皇家藏书院抄写而来,有一回老师见我写的策论里提起这里的典故,便问了一句,我主动将两?本书册交给?他,后来荀师妹要转借,我便答应了,事情便是如?此。”
徐云栖颔首,“我明白了。”荀云灵言辞间?她与裴沐珩如?何熟稔,如?今看?来不见得。
裴沐珩轻轻点头,修长的身影往后靠了靠,目光微垂,一下便落在她玉雪可爱的指甲上,十个指甲,都剪得干干净净。
徐云栖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不自在,她双手交握将指甲藏了藏,继续忙手中的活计。
裴沐珩脸色这才有些好转,
“抱歉夫人,我先?前不曾告诉你,我字清予,这是我十八岁行冠礼,皇祖父亲自所赐。”
徐云栖一面忙,一面回望他一眼,“嗯,好听。”
“那你呢,可有字?”
徐云栖摇头,“没有。”
“乳名也没有?”
徐云栖神?色晃了晃,垂下眸,再次摇头,“也没有。”
晚风簌簌叩动卷帘,蝉虫不知躲在何处啾鸣,裴沐珩眉目深深望着她,察觉她语气有些低迷,温声问,“你闺名是哪两?个字?”
徐云栖这下抬起眸,茫然?看?了他一会,慢慢一笑,“云栖,闲云的云,栖树的栖。”
裴沐珩沉吟道,“‘问予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云栖,栖云,想必取名人盼着你如?闲云野鹤,自在无忧,是你父亲取的名吗?”
徐云栖手下一顿,眉目不动,迟迟方应下一声,“是。”
徐云栖碾完药粉,起身时看?到?那叠书册,指了指道,“三?爷,您自个儿处理下吧。”
裴沐珩听出妻子?弦外之?音,颔首道,“好。”
随后他唤来黄维,
黄维看?着面上熟悉的书册轻声问,“爷,您打算怎么处置?”
裴沐珩揉了揉眉心,既要保住两?家体?面,又?得断了荀云灵挑衅徐云栖的念头,思忖片刻,他吩咐道,“将这些书册并破碎的锦盒送去荀府,一并交给?荀大人。”
荀允和是清正君子?,当知如?何管教自己女儿。
徐云栖夫妇各自收拾一番,便打算睡了,只是这一夜,她发现丈夫有些奇怪,
就是磨磨蹭蹭不肯给?个痛快。
有?那么一瞬,徐云栖以为丈夫在撩拨她,待转过脸来,对上?那双眼。
黝黑如潭,深不见底,却又带着几分散漫与慵懒。
总不能是累了?
察觉她眼神里的懵懂与茫然,那一下便用了些力道,目光如同俯瞰人间的神?,灼热逼人,摁住她柔荑将她困住。
徐云栖不习惯被人这么掌控,把脸撇过,掌心转了转试图挣脱。
这个动作显然惹恼了他。
他忽然倾身?过来,双掌顺着滑嫩的腰身?往前,猛地拖住她后颈。
徐云栖倒吸一口?凉气。
二?人从未离得这么近。
哗啦啦的水声渐渐让徐云栖回过神?,这种事快活是快活,却?也累得叫人提不起劲来。
徐云栖不知在浴桶里泡了多久,直到外头屏风处传来一道醇和的嗓音,
“夫人,你还没好?”
裴沐珩见她这般久没出来,担心她出事。
好在等了一会儿,帷幔浮动,光影飘飘,一道纤细修长的倩影从屏风后绕出来。
她双手交叠搭在腹前,文文静静立在那里,雪白的衣裙很好笼着那纤秾合度的身?子,模样娴静又脱俗。
落在裴沐珩眼里,便如一尾跃出水面的美人鱼,那双眼更?像是被打?磨过的黑曜石,玲珑剔透。
裴沐珩见她好端端的无事,便转身?从桌案擒起一杯茶盏递给她,
“喝口?水早些歇着。”
语气比过去又添了几?分温和乃至熟稔。
徐云栖若无其事走?过去,轻轻接过来,腰有?些酸,便倚着圈椅坐了下来。
裴沐珩在她对面坐下,大约是等久了,方才?他看了一会儿文书?,此刻便拾起文书?凑在灯下继续瞧。
徐云栖腹中微有?些空冷,便起身?添了热热的茶水,重新坐下来,小口?小口?喝,余光往丈夫看去。
都说灯下美人如玉,这话用在裴沐珩身?上?也不为过,男人广袖飘衫,姿容清濯如玉,坐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颇有?一种朗月临窗,敞亮又豁达的气场。
徐云栖南来北往,见惯美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位丈夫的皮貌,称得上?万里挑一。
大约看得入神?,他宽袖一展,清隽修长的身?影往背搭靠了靠,眉宇深邃专注,又添了几?分沉稳练达。
徐云栖欣赏一番美人,喝完茶,便上?榻睡了。
黄维得了裴沐珩嘱咐后,便用一截锦缎,将碎成两半的锦盒与书?册一道裹好,带着一名小厮往隔壁荀府去。
荀府与熙王府虽然毗邻,大门实则朝不同街市而开?,不过两家女眷走?动频繁,便在当中围墙处开?了一道小门,小门过去有?一道夹壁,沿着夹壁往前,便可绕去荀府正门。
比起轩峻壮丽的熙王府,荀府门庭却?狭窄许多,荀允和一向低调,便是这宅子也不过四进,府内亦无奢华装饰,亭台阁谢均是中规中矩,但凡来过的,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当朝重臣内阁阁老?的府邸。
黄维沿着夹壁往前走?,便见前方墙角下有?一锦棚,锦棚内闪烁些许灯火,听?得有?细细密密的说话声,此地是荀府马夫歇息的锦棚,黄维走?过去,立在棚口?打?听?道,“荀大人回府没?”
棚子里坐着几?位马夫,其中一名机灵的,认出是隔壁王府三公子身?边的随侍,赶忙上?前弯腰行了个礼,陪笑回,“我们家大人还没回呢,夫人都回府两日了,遣人去朝堂催了几?次,犹不见大人踪影,不过听?着消息,说是今晚能回来。”
荀允和十日有?五日歇在衙门,此事黄维并不意?外。
“那我再等等。”
不一会门房收到消息,连忙恭敬地将人迎进去,黄维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声,慢悠悠起身?,跟着荀府管家跨出门槛。
昏暗的光色里,荀允和一袭绯袍缓步下来马车,他眉目峻然,神?色罩着一层淡淡的冷漠,几?乎是目不斜视,提着蔽膝大步拾上?台阶。
黄维带着人朝他施礼,
“荀大人。”
荀允和迈上?廊庑,这才?发觉有?外人在场,他面色转而温和,笑道,“黄公公来了?”
黄维连忙朝小厮示意?,往那包裹一指,拱袖道,“荀大人,这是我家三公子吩咐送过来给您的。”
过去裴沐珩得了好书?也曾往他这送,荀允和并不觉意?外,“多谢了。”
黄维再次含笑施礼,离开?了荀府。
荀允和往包裹看了一眼,面色平淡吩咐管家,“送去书?房。”
管家抱着沉甸甸的包裹往书?房去,颠在手里时满心疑惑。
荀允和则缓步往正厅去,沿着长廊往北面走?,三开?间的正厅灯火通明,清晰瞧见两道身?影在侯着他,荀允和脚步不急不缓,目光盯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脸上?淡得毫无情绪。
几?近,廊庑灯火明锐,一张灵动的俏脸跃进视线,
“爹爹!”
荀云灵高高兴兴迎过来,眼底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却?又暗藏几?分不敢造次的拘禁。
荀允和视线慢慢聚焦,对她露出和蔼的笑,“回来了。”
荀云灵听?得父亲语气平淡,心里稍稍有?些失落,却?还是上?前乖巧地朝他施礼,“爹爹怎么回的这么晚?”
荀允和没答她。
父女俩一道进屋,荀夫人温柔地立在桌案旁,“老?爷回来了。”她撩起袖子往上?座示意?,柔秀的眉目缀着满足的笑容,浑身?罩着一种如同江南烟雨的朦胧美。
荀允和只朝她的方向颔了颔首,在靠北的圈椅落座,荀云灵连忙主动给他斟茶,“爹爹,这是我用去年冬日的梅上?雪煮好的峨眉毛尖,您尝一尝。”
荀允和疲惫地坐下来,没有?说话,只接过茶喝了一口?,随后道,“不错。”也没有?多喝,便搁下了,这才?抬眼往妻子看来,“回来多久了,路上?可还顺利?”
荀夫人脸上?笑意?不减,“回来两日了,一切都好,老?爷放心。”
荀允和点点头,没有?多问,沉默片刻,又道,“樨儿呢?”
荀念樨,是荀允和和荀夫人的小儿子,二?人膝下只这两个孩子。
提到儿子,荀夫人面上?笑容更?加真切几?分,“听?说我回来了,昨日回府上?请过安,今日一早又去了国子监。”
荀允和再次点头,这回表情明显有?几?分满意?,“很好。”
荀云灵温顺地立在他身?侧,双目孺慕望着他。
父亲一直是她最大的骄傲,她在荀允和面前素来乖巧懂事,她盼着得到父亲的宠爱和认可。
一见父亲再次陷入沉默,荀云灵与母亲相?视一眼,提醒道,“爹爹,时辰不早,您早些去歇着吧。”
荀允和回了回神?,淡淡颔首。
荀云灵送父母过垂花门往正院去,路上?捡着自己这半年的见闻说了几?件,荀允和时而笑着点头,时而沉吟不语,一路也算融洽地回了退思堂。
等到女儿离开?,院子里恢复寂静。
荀允和喜静,几?乎不爱听?人说话,屋子里服侍的下人也静悄悄的,荀夫人亲自替他备好衣裳,送他去浴室,待要进去伺候,荀允和摆摆手示意?不必,荀夫人面色顿了顿,看着依然俊雅清俊的丈夫,慢慢退了出来。
一刻钟后,荀允和换好衣裳回房,荀夫人在梳妆台坐着。
荀允和径直往塌上?去,荀夫人转过身?子,面朝退鞋的丈夫问,“老?爷,月底便是您四十大寿,您打?算怎么办?”
荀允和头也没抬,不假思索回,“不必办。”
随后便先躺在了外侧塌沿。
荀夫人闻言立即皱眉,跟着往塌边一坐,望着枕着手闭目养神?的丈夫,“您这回是整寿,甭说街里邻坊,便是外头官宦夫人,见了我没有?不问的,您不办,人家也要送礼上?门,你叫我怎么交待,总不能收了东西又不给人一碗茶喝。”
荀允和在这时睁开?眼,冷冷开?口?,“我叫你收人家贺礼了?”
荀允和此人素来是温和的,温和中罩着一层淡漠,无论何时,他几?乎不动怒,但真正动怒,便是底线不容践踏。
荀夫人委屈地噎了噎嗓,垂下眸道,“妾身?知道了。”
荀允和闭上?眼,荀夫人暗暗吸了一口?气,将梳妆台灯盏吹灭,越过荀允和睡去了里头。
帘帐陷入昏暗,荀夫人躺下片刻,不由自主往丈夫望了望,黑暗里,荀允和轮廓模糊,呼吸均匀,几?乎睡过去了。
荀夫人忍不住慢慢往他身?侧挪了挪,抬袖往他腰间抚去,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按住了她,“睡吧。”他语气疲惫又冷淡。
荀夫人僵了僵,神?色落寞的在夜色里坐了半晌,慢吞吞挪回自己的位置,听?着外边的蝉鸣,露出一个凄厉又自嘲的冷笑。
五月初八,荀允和休沐,晨起他早早回到前院书?房,坐下后,目光便落在桌案那个包袱上?。
他抬手打?开?,瞧见里面是一个破裂的锦盒与两册沾了灰的书?册,脸色就变了。
他飞快将书?册拾起,随意?翻看其中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一行行俊挺不失风骨的行楷,一撇一捺甚有?章法,是裴沐珩亲笔,这本书?他读过,是裴沐珩从皇家藏书?阁抄写?回来的《景澜记事》,而在裴沐珩字迹下方,偶有?几?行娟秀的小楷,毋庸置疑,这是荀云灵做的注解。
一股恼怒窜上?眉心,荀允和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本能地松开?手,书?册跌在桌案。
他眉目森冷地往后靠了靠,脑海闪过一些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画面,紧接着唇角掀起几?分自嘲抑或是嫌恶,人跟入定似的,没有?吭声,好半晌,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荀允和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额往外吩咐,
“去唤二?小姐过来。”
管家正推开?门,听?得这句吩咐,愣了愣,旋即笑着往外头指了指,“老?爷,二?姑娘清晨亲自给您熬了一碗莲子粥,正在门外候着呢。”
荀允和面无表情,手搭在圈椅,视线挪向窗外。
这是等着荀云灵进去的意?思。
荀云灵得了管家许可,提着食盒进了屋。
荀允和书?房并不大,却?是书?香满室,处处堆满了书?架,这么一个清雅克谨的人,唯独书?架上?是乱的,浩如烟云的书?册横七竖八叠着,不成样子,可无论有?多乱,他总能轻而易举寻到他想要的书?。
过去荀府众人要帮他清理,他从来都拒绝,且未经准许,不许任何人进他书?房。
荀云灵小心翼翼将食盒往旁边桌案一搁,这才?抬眸往父亲望去,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碎裂的锦盒与书?册,笑容僵在脸上?,人一下子就慌了,
“爹爹……”她俏脸先是一阵发热,又在对上?父亲慢慢投过来的审视眼神?时,唇角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荀云灵到底还算有?城府,她极力压住慌乱的心绪,缓步往前,垂首立在荀允和跟前不说话。
荀允和冷冷地将书?册打?开?,摊在她跟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云灵探头看过去,其中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见解,她羞愧地垂下眸,小声解释,“女儿在青山寺养病时,颇有?感悟,便记录下来。”
“把你的见解写?在人家的书?册里,什么意?思?”荀允和几?乎一眼看透女儿心思,无情地揭示道,“好叫他晓得你是一位知书?达理,甚有?见识的女子是吗?”
荀云灵面色胀得通红,“我……”
荀允和忽的嘲笑一声,这一声不知是嘲笑女儿,还是嘲笑自己,他长吁一口?气,阖着目压下满腔的愤怒与失望,
“从小,我便教导你,人要行得正,坐得端,尤其是姑娘家要懂得自怜,自爱,自重,你是丝毫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问你,你这么做,是想给裴沐珩做妾?”
荀云灵闻言瞪大眼,下意?识反驳,“女儿没有?,女儿怎么可能给人做妾?”
荀允和目色冷冽,“这么说,你便是欺负人家乡下来的,不如你饱读诗书??还是你想要取而代之?”
荀云灵被一语中的,面露窘迫,咬着唇,将头压得很低。
她承认她着实有?这样的动机,她心存不甘,难以接受裴沐珩这样的天之骄子,娶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子,直到昨日见到徐氏,与今日这几?册书?,她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徐氏能让裴沐珩出手,将这锦盒与书?册送来父亲桌案,可见,她在裴沐珩心目中地位不低,二?来,更?间接证明,裴沐珩对她没有?心思。
想到后者,荀云灵才?真正难过又屈辱。
她堂堂阁老?之女,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她轻敌,错看了徐氏。
父亲是什么性子,荀云灵岂能不知,这个时候越狡辩只会越惹怒他,认错是唯一的出路,荀云灵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朝父亲拜下,郑重道,“爹爹,女儿知错了,女儿逞一时之快,让自己无地自容,丢尽脸面,女儿愿接受爹爹的惩罚。”
荀允和听?了这么一番话,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他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此时窗外百花齐放,夏草葳蕤,是最繁盛的季节。
荀允和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恍惚了一阵,旋即正色吩咐荀云灵,
“摆在你面前两条路,堂堂正正做人,回头我会替你择一佳婿,再有?下次,我便将你送去尼姑庵修行,一辈子青灯古佛,不要见人。”
荀云灵脑海闪过裴沐珩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将眼底的不甘压下,垂下眸,“女儿知道了……”
荀允和当着荀云灵的面,将那两册书?给烧了个干净,荀云灵仿佛被人抽了几?个巴掌,难堪又委屈。
从头到尾,父亲看都没看她一眼,荀云灵跪下来哽咽望着他,小心翼翼问,
“爹爹,如果换做是姐姐,您也这样吗?您会替她争取她喜欢的男人吗?”
荀允和猛地抬起眸,锐利地看着她,似难以想象她问这样的话,盯了一瞬,冷声道,
“我早就提醒过你,莫要失了体面,你不听?,非要跟着你母亲往王府凑,熙王妃是喜欢你,可裴沐珩的婚事得圣上?做主,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如今还有?脸提你姐姐?”
“只要是我的女儿,我就不许她自轻自贱,丢人现眼,你可以做,除非你不姓荀。”
荀云灵失魂落魄提着食盒出了书?房,走?了一段,便见前面快步走?过来一清秀的男子,她看着他朝阳般的面容,心里交织着几?分羡慕与嫉妒。
荀念樨清晨有?事回府拿一册书?,听?闻父亲回来了,特意?过来请安,不晓就撞见姐姐泪流满面,
“二?姐,这是怎么了?”
荀云灵回过神?来,拭了拭泪,摇着头,朝弟弟露出笑容,“你来给爹爹请安?”
荀念樨垂眸瞧见她手中的食盒,关心道,“爹爹不肯用膳?”
荀云灵吸了吸鼻子,语气低落,“是我犯了错,惹了爹爹生气。”
荀念樨皱着眉道,“爹爹最是温和耐心,你能惹爹爹生气,可见着实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姐,爹爹已经够忙了,你就让他省省心吧。”
“省省心?”荀云灵听?了这话,觉得是天大笑话似的,双目眯出冷芒,“爹爹何时对我上?过心?他心里只有?长姐,对你也甚是悉心教导,唯独我……却?始终不得爹爹欢心……”
思及此,荀云灵捂着脸哭着回了后院。
荀念樨被她这话,砸得一头雾水,
“好好的,怎么又提这茬?”
荀念樨摇摇头,拿着手中的书?册大步往书?房去。
彼时,荀允和刚用些清淡早膳,这一日罕见没有?看书?,而从桌案下一个密格里翻出一样东西。
荀念樨进去时,就瞧见父亲手中抚着一个褪了色的拨浪鼓出神?。
爹爹这是又在思念长姐。
荀念樨轻轻将书?房门掩上?,缓缓走?进去,十二?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容带着孺慕与好奇,蹲在父亲跟前的锦杌,问道,
“爹爹,这是长姐的遗物吗?”
荀允和指腹轻轻抚着已斑驳的纹路,一面用羊皮做的拨浪鼓,是他亲手所为,她最宝贝的玩具。
“是啊……”荀允和面上?褪去一切的沉稳与锋芒,如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父亲,面露无比怜爱的笑容,
“她可喜欢了,大约每日玩得勤,破了一个洞,临走?时,将它交给爹爹,让爹爹给她修补,爹爹便想,再给她做一面……”
话再也说不下去,荀允和垂下眸,通红的眼角仿佛扎满了藤刺,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荀念樨见爹爹情绪难控,心疼得不得了,单纯的少年不知如何安抚父亲,破口?而出道,
“爹爹,你告诉我,长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大约他需要一个人陪他思念。
荀允和闻言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拨浪鼓,记忆深处最鲜活的画面缓缓浮现眼前。
“她呀,可淘气了,你是不知,她刚生下来时,腿长手长,就比旁的孩子坚实,别人刚学会走?,她就能跑。”
“漫天遍野都是她的踪影,不小心摔破了皮,从高高的坡上?滚下来,呵,村里的男孩子都没有?她淘气,爹爹呀,又气又笑,背着书?囊爬上?坡,将她从沟里抱起来,”
“她浑身?沾满了泥,见我瞪她还不高兴,抓着一把泥,糊了爹爹一脸,不像你,你小时候可乖巧……”
他唇角不自禁露出笑。
荀念樨也跟着露出笑容,“姐姐这么淘气吗?”
“还不止呢。”荀允和握着破旧的拨浪鼓,眼神?也跟着明亮几?分,
“她脾气还大着,骄纵得很,不许任何人碰她的东西,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子,她都敢打?,一拳呼过去,将人家小哥哥打?得嚎啕大哭。”
荀念樨哈哈大笑,“那爹爹是把姐姐当男孩子养得吗?”荀念樨能想象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模样来。
荀允和失笑摇头,“才?不是。”
“你别看她淘气,可喜欢装扮自己了,五个小爪丫,个个要戴满,那时爹爹穷,哪能给她买真金白银,便给她用花藤编五颜六色的戒环,胖嘟嘟的手指,每个指丫戴上?一个,花花绿绿,她便高兴得跟风一般刮过整个村里。”
“她可爱炫耀了,每每爹爹给她编了花环,她非要戴上?,去同村小姑娘跟前嘚瑟。”
“有?一回,村里一个小娃不知从哪捡了一个手镯回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囡囡回来就哭了,她性子傲气,任何时候都不肯被人比下去,闹着非要手镯,爹爹能怎么办?”
“便日以继夜抄书?,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便去城里买了个银镯子给她,她高兴坏了,那一晚,她吃了满满一碗饭,逢人就扬起胖乎乎的小胳膊。”
“我爹爹给我买手镯啦!”
“我爹爹给我买手镯啦!”
田垄林间回荡的都是她清脆的笑声。
如果她还活着,他必是金山银山堆在她跟前,任她挑选,让她成为上?京城最瞩目的明珠。
雨势越来越大,瓢泼大雨淋了他满身?,他挖呀挖呀,从那片废墟里挖出被烧焦的花环,辨不出模样的布裙,所有?残垣断壁被他掀开?,整整三天三夜,他挖出亡妻面无全非的半个身?躯,及那一截带着银镯的小胳膊……
得多疼啊。
荀允和痛苦地闭上?双眼。
一墙之隔的熙王府。
午后的阳光格外绚烂,花坛里的枝儿朵儿都被晒弯了腰。
徐云栖被裴沐珊拉着赶到锦和堂,昨夜药粉熬了一夜,今日辰,徐云栖便做成药糕,着裴沐珩带去皇宫,不到午时,皇后娘娘的赏赐就下来了,前两日端午节,皇帝病重,皇后忙不过来,漏了熙王府的节礼,今日也一道补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