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
水泊对面已有?小厮在?传饭,时辰不早,得入席了。
徐云栖便抽手,裴沐珩第一下没放。
夫妻俩四目相对,徐云栖红了脸,愣生生看?着他,
“得开席了。”
裴沐珩这才意识到此举出?格,连忙松手,清隽的面容笃定分明,“晚上等我回来。”
徐云栖笑着道好,
夫妻俩一个往前院,一个往后?院,分头行动。
只是徐云栖这厢刚在?花厅吃了一半,中?途银杏被人唤了出?去,不一会人再进来,脸色就变了,她悄悄在?徐云栖耳根边道,
“姑娘,胡掌柜遣人递来消息,说是有?一病人腹痛不止,便血严重,请您过去一趟。”
徐云栖神情一凝,熙王妃在?清正堂用膳,这边只有?嫂嫂李氏,徐云栖寻了个借口,
“嫂嫂,方才徐家?传来消息,说是我母亲不适,我得过去一趟,待会你们先回去别?等我。”
李氏压根没多想,反而?很是担忧,“不严重吧,你别?急,路上慢些。”
徐云栖压根顾不上旁的,带着银杏飞快往垂花门去。
路上主仆俩便商量,“医囊可带了?”
“随身?带着呢。”银杏拍了拍自己腰间。
垂花门与内院之间还有?一道夹门,过了夹门往西便是侧门,平日?供女眷出?府,往南过垂花门便往外院去。
徐云栖从?花厅外的石径绕过来,正要往夹门去,不知想起什么,扭头问银杏,“腹痛不止,有?便血之症,要么伤了肠胃,要么腹部有?肉瘤,若是如此,还需要小针刀,可带了?”
银杏茫然摸了摸腰间,“兴许带了,等会上了马车,奴婢再瞧瞧。”
徐云栖面色沉重颔首,正要转身?抬步,迎面不知来了一什么人,两厢撞了个满怀,徐云栖被撞得往后?仰,下意识扶着门柱,人还没站稳,听得前方传来一仆从?惊慌失措低呼,
“荀大人,荀大人您没事吧?”
“荀大人您没事吧?”
挨得最近的管家连忙将踉跄的荀允和给搀好,另一面齐府二老爷也飞快伸把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荀允和很快站直身子,抚了抚蔽膝,连忙摆手,“无碍,”余光注意到相撞的是一名女子,便与面露怒色的齐二老爷等人道,“别?吓着人?家?姑娘。”
他负手立在午阳里,一身鲜红的绯袍将他眉目衬得清雅端肃,
“姑娘没事吧。”他抬目朝她看来。
一个穿着杏色裙衫的高挑姑娘挨着门槛站着,她双手合在腹前,气质格外温柔娴静,模样清丽脱俗,一眼看过?去?便生亲善之感,荀允和?看一眼便移开目光,没有人?知道,性子安静的荀允和?却从不喜欢安静的姑娘,姑娘家?跳脱可爱无法无天才好。
只是偏生对面的姑娘安安静静,眉目一动不动望着他,荀允和?心生关切,“伤着了?”
这时身侧齐家?三老爷失笑一声,“哪里,我看人?家?姑娘是摄于您的风采,一时吓着了,来人?,将?这姑娘请下去?喝茶,压压惊。”
荀允和?被他这话说得直摇头,“你呀,还是老毛病没改,满嘴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
这句话带着斥责,却也暗藏熟稔。
齐老太傅与荀允和?的岳丈叶老翰林是同窗,荀允和?当年进京赶考时,阖家?在齐府借住过?一段时日,与齐家?几位老爷都很相熟,此刻也是迟来的荀允和?前往后院给师母齐老太太请安。
荀允和?这句话里带了一声笑。
这一声笑伴随着明耀的光芒一同闯入记忆深处的碎梦里,她其实已?记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模模糊糊的修长身影,眉目大?约是皎然的。
“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那一声腔调醇雅又热烈,慢慢融于眼前那声笑里。
对面的人?再?次投来关切的一眼,两厢视线对上,她唇角轻扯,慢慢地?往旁边一让,眼尾往上一弯,仿佛有细碎的光芒从眼梢滑落。
“我很好。”她这样说。
齐家?两位老爷连忙抬袖往前一比,示意荀允和?过?去?。
荀允和?也毫不犹疑,大?步迈过?门槛。
徐云栖慢慢转过?身,视线跟随那道绯红身影一动不动,身侧的管家?以为她好奇荀允和?的身份,赶忙解释一句,“姑娘,这位便是当朝户部?侍郎,内阁阁老荀允和?荀大?人?,京城人?见人?夸的荀云灵姑娘便是他的女儿。”
“哦……”
荀羽,荀允和?……
那一回在皇宫银雀台下听得他的嗓音,她便怀疑过?,怀疑他在世,怀疑他已?入京当官。
余光察觉有一抹五彩的光亮在门槛下方的青石板砖上闪烁,徐云栖蹲下身,将?之捡了起来,是一枚指甲大?小的贝壳。
幽亮的瞳仁顿时缩了缩,心房仿佛被什?么尖尖地?刺了下,徐云栖眼神稍稍眯起,拖着那一枚小贝壳慢慢起身,停顿了一下,眼睑微抬,所有情绪收得干干净净,朝着前方扬声道,
“荀大?人?。”
这一声呼唤很清脆,带着徐徐的腔调,荀允和?脚步本能顿了下,随后转过?身。
第一眼先看到那立在门槛外,眉目格外柔静的姑娘,她的笑晕着光,看不真?切,随后视线落在她指尖,荀允和?脸色一变,不假思索抬步回来,目光钉在那一处不动,仿佛迟一些就要没了似的,甚至不等徐云栖给,便已?将?贝壳接了过?来,待熟悉的旧物落在掌心,这才抬眼,隔着门槛朝徐云栖露出笑意,
“多?谢。”
掌心残留着少女指尖冰凉的温度。
荀允和?握了握,试图化却那一抹沁凉。
离得近了,徐云栖再?一次认真?打量他,他生得一张很是俊美的脸,五官分明,鼻梁高挺,眉睫极长浓烈如墨,恰恰是眉梢那一抹清润温和?又很好地?中和?了五官的棱角,让他整个人?显现出属于中年男子儒雅沉敛的气质。
记忆里拱桥上那道模糊的身影终于与眼前清俊的男人?相重叠,徐云栖不自禁露出柔和?的笑。
原来他长得这般模样啊。
荀允和?觉得这姑娘面善,是以也不介意她的打量。
身后银杏在催,徐云栖稍稍欠身,转身带着丫鬟毫不迟疑地?离去?。
荀允和?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再?次握了握掌心的贝壳,心中生出几分后怕,这才缓慢转过?身往后院去?。
夏风裹着燥气热烈地?吹,树影婆娑,摇曳的光芒落在两道背道而驰的身影。
上了马车,徐云栖坐在软塌,双手交握搭在膝盖岿然不动,银杏忙着翻看布囊,确信小针刀也带了,方松了一口气,
“带了带了,姑娘放心。”
徐云栖垂了垂眸点了点头。
银杏去?了一桩心事,这才回想方才那光景,红彤彤的小嘴掀得老高,
“原来他就是荀云灵的父亲呀,看着倒是个斯文人?,怎么养出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儿。”
徐云栖莞尔一笑,不予置评。
银杏还想说什?么,记不起来,脑海闪过?那张脸,总觉得自己漏了重要的信息。
马车很快抵达医馆,徐云栖上了楼,胡掌柜与另外两位大?夫正在诊治。
见她匆匆赶来,额尖还沁着汗,胡掌柜的很是歉意,
“抱歉,方才消息去?急了些,害你来了一趟,这会儿我与周大?夫和?曲大?夫轮番把脉,确信他是连着数日空腹食用辛辣之物,至胃肠溃疡穿孔出血,方才已?开了方子。”
徐云栖走上前,打量躺在软塌上的病人?,一面问,“便血几日了?”
“四日,今日晨起突然昏厥在地?,附近大?夫治不了,这才急急忙忙送来医馆。”
徐云栖颔首,“我再?把把脉。”
她坐下细细给病人?重新诊脉,怀疑他常年饮食不当,导致胃肠重负不堪,拿起胡掌柜三人?开的方子看了,增了一味药,改了三味药的分量,这才吩咐药童去?熬药。
“先服用三日,若止住血却是对了症,倘若不然,我再?来行针。”
胡掌柜发现她罕露疲色,亲自送到她到楼下,“这几日府上很忙?”
徐云栖扶着围栏摇头,“无事,我先回去?了。”
恰在这时,徐家?果然传来消息说是母亲章氏病了,徐云栖神色一紧,二话不说又带着银杏赶回徐府,裴沐珩宴后听闻徐云栖离开,立即遣暗卫前往徐府,两厢在路上撞了正着,好巧不巧将?这一日的谎给圆了。
徐云栖赶到徐府,章氏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
“您这是怎么了?”
徐云栖一面净手坐下,一面来到她塌前给她搭脉。
章氏眼下带青,有气无力摇着头,身旁嬷嬷解释道,“昨日二小姐闹着吃冰瓜,夫人?也跟着吃了两口,哪知今日晨起来了月事,这下好了,疼得下不来地?。”
徐云栖蹙眉看着母亲责道,“您上了年纪,什?么冰的冷得都不要吃,尤其天热时更不能吃,夏日暑气最旺时,人?的肺腑肌理?毛孔皆打开,此时吃了冷的,全入了肺腑深处,吃得多?,积寒成疾,到冬日有您好受的。”
徐云栖的脾气是真?的很好,好到章氏很多?时候拿她没办法,就连想疼爱她都无计可施。
也只有在生病时,她才能从这个女儿身上寻到人?的鲜活。
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一个身材高瘦脊背甚至有些弯曲,却始终擒着笑意的老人?家?,对她也从来和?蔼,也只在这等时候方蹙眉教训。
祖孙俩性子一模一样。
徐云栖并不像她,像她外祖,更像那个男人?。
“栖儿,我昨晚做了个梦。”她虚弱地?说着。
徐云栖没心思听她唠叨,把了脉,吩咐银杏去?抓药。
这边章氏目光却跟随女儿忙碌的身影,“我梦到他了……”
徐云栖身影一顿,将?手中方子递给银杏,慢慢转过?身来坐在她塌前。
嬷嬷悄悄掩门而出,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徐云栖面无表情看着她,章氏自顾自说着,
“我梦到他穿着一身绯袍……在雾里呼唤咱们……”
徐云栖眼底沁了几分冷色,“那您有没有梦到他妻儿成群,风光无极呢?”
章氏听得女儿嘴里的嘲讽,别?开目光,视线不知落向何处,喃喃道,
“我总觉得他那样一个人?,宁可死也不会背叛我们……你是不知道,当年看上他的何止我,县老爷的女儿都追到家?里来了,你爹爹把我护在身后,抱着你跟凶神恶煞似的将?人?赶走……”
徐云栖不想听她说这些,只面色冷漠道,“您知道,为何外祖父始终不同意你跟他的婚事吗?”
章氏喉咙一哽,没说话。
徐云栖视线钉在她面颊,“你现在该明白了,在你身边的人?不是他,是徐伯伯。”
“你更要明白,眼前给你荣华富贵的是徐伯伯,跟你生儿育女替你挣诰命的是徐伯伯,让你衣食无忧,不介意你过?往的也是徐伯伯。”
章氏先是一阵窘迫,旋即想起丈夫又面露柔色,“你别?误会,我自然是踏踏实实跟你徐伯伯过?日子,我只是告诉你,我始终不信他背叛咱们,他兴许是真?死了。”
徐云栖看着她深深叹气,轻轻替她扯了扯薄褥,“即便他背叛了,也没什?么,谁又必须得跟谁过?一辈子呢?”
“只要你们都好,就好……”她将?被褥替她掖紧,带着笑。
彼此都过?得好,彼此了无牵挂。
章氏点点头,怜爱地?看着女儿,“娘明白的,也分得清轻重,娘现在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对了,这都半年了,怎么不见喜讯?”章氏眼神睃向她小腹。
徐云栖怔了怔,失笑道,“顺其自然吧。”
章氏见她面露迟疑,担心道,“可别?因?为我跟你爹爹的事,连累你不想要孩子。”
徐云栖闻言爽朗一笑,“怎么会?我不是因?噎废食的人?。”
章氏闻言放下心,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有了孩子,便落地?生根,你就有家?了,明白吗?”
她始终希望女儿能踏踏实实在京城安家?,而不是像过?去?那般跟着她父亲,走南闯北,居无定所。
徐云栖对家?没有概念,她自己就是家?。
“我都明白,就算我不要孩子,王府能答应吗?”
“这倒是。”
徐云栖回去?时,裴沐珩竟然已?坐在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裴沐珩在后院办公之地?,徐云栖等闲不进去?,这会儿便扶着纱帘,朝里探出半个头,
“回的这样早?”
裴沐珩见妻子回来,将?手中看好的邸报一叠,“是,我正有一桩事想与夫人?商量。”
徐云栖迈了进来,来到他斜对面的圈椅坐下,“什?么事?”
裴沐珩道,“今日在文昭殿议事时,陛下听得隔壁荀阁老月底四十大?寿,明令荀府办寿,我与荀大?人?有师徒之分,这份寿礼该怎么准备,我想问过?夫人?的意思。”
徐云栖听明白了,以裴沐珩与荀允和?的情分以及荀允和?在朝中地?位,必须准备重礼,却又担心她因?荀云灵之故,不高兴。
“荀大?人?位列台阁,又是您的恩师,礼不可废,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三爷不必顾虑我。”
裴沐珩很欣赏妻子这份识大?体,“好。”
晚膳后,裴沐珩去?了书房,徐云栖回到小药房提取药汁,先前种的几株药草存活了,其中有一味铁皮石斛,徐云栖打算制成药丸,银杏时而帮着她收拾下桌案,时而盯着徐云栖的脸瞧,直到徐云栖成功提取出药汁,面上绽放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时,银杏脑海灵光顿闪,猛地?一拍桌案,
“我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姑娘,我觉得您很像一个人?。”
徐云栖捏着针尖,手悬在半空,看着她不动。
银杏先是往窗口扒去?,见四下无人?,返回徐云栖的案前,神色激动,心跳快的都要膨出来,
“姑娘,您是没察觉,您与荀大?人?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您眉梢像夫人?,可鼻梁下颚与脸部?轮廓像极了荀大?人?,眼珠也像,尤其笑起来就更像了。”
“更重要的是他姓荀。”银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今日这般聪明,就在她心潮澎湃,几乎断定发现了了不得的机密时,对面传来她主子淡定的一声,“是。”
银杏愣愣看着她。
只是旋即,徐云栖唇角一勾,“又如何?”
又如何?
银杏从锦杌跳起,满腔义?愤,“当然是找过?去?,寻来一盆狗血,喷他脸上,睨着他,‘抛妻弃子得来的荣华富贵,你心安理?得吗?’”
银杏一脚踩在锦杌,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冲过?去?的模样,让徐云栖忍俊不禁,
“回头我扎个戏台,你去?唱戏好了。”笑过?,徐云栖低眉继续忙自己的活计。
银杏见她如此,几乎要哭出来,“您真?的不管了……”
徐云栖没回答她,是没功夫,铁皮石斛何等珍贵,浪费一息一分都对不住她半年的心血。
银杏如被困的小兽在屋内张牙舞爪,来回乱撞,这等架势一直维持到裴沐珩回房。
听到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云栖将?弄好的药罐交给银杏,银杏如同打了霜的茄子,气恹恹地?接了过?去?。
徐云栖这厢绕出来,裴沐珩正将?外衫褪下搁在屏风上,打算往浴室走,听到妻子脚步,驻足望过?来。
闻到她身上的药香。
妻子有自己的一技之长,于裴沐珩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他们各自忙碌,谁也不干扰谁,却又相互配合无间,他很喜欢这样的状态。
夫妻俩几日没碰着,徐云栖是做了准备的。
夜里收拾好躺下去?,裴沐珩枕在引枕,忽然问她,
“夫人?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徐云栖一顿,“还有两日。”她月事十分地?准,每月都是同一个日子来。
这么问便是着急子嗣了。
裴沐珩一听便没打算动她,“那你好好休息。”
徐云栖明白了,自自在在躺下去?,裴沐珩照样没盖被褥,徐云栖那一床搭在胸口,五月的天,夜里已?经很热了,蝉声躁躁,裴沐珩起先觉得热,慢慢心定神闲,也睡过?去?了,徐云栖更不消说。
大?约是睡到凌晨,裴沐珩忽然就醒了,他如今跟着徐云栖早睡早起,精神越发足,正要动胳膊,忽然瞧见一张模模糊糊的小脸蛋搁在他腋下,那一瞬,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下,令他失神,轻轻将?秀发拨开,露出一张白皙柔秀的脸。
外头灯盏未歇,天色蒙蒙浓浓。
徐云栖大?约是察觉他指尖那一抹痒意,侧身一转,这会儿便将?背拱在他怀里。
夫妻俩同寝这么久,除了那等时候,从来是各睡各睡的,裴沐珩已?经睡醒了,对着送上来的小白兔,就没打算放手。
温热轻轻覆在她后肩,隔着沾了香气的衣料摩挲肌肤。
徐云栖立即睁开眼,她神情发懵地?看着前方,起先只觉一阵酥麻似有似无游走在后背,渐渐的听到沉重的呼吸,什?么都明白了,明白后,再?一次怔在那里。
他从未亲过?她,这是头一遭。
很快宽大?的手掌伸出,沿着腋下覆过?来,解了她的衣扣。
徐云栖闭上了眼。
密密麻麻的汗沿着后脊炸开,玲珑肌骨快要缩成一团,又被他粗粝的掌心给一寸一寸抚平,她鬓角汗湿了,都不知黏在何处,眉梢那抹被催亮的光华藏在暗处,轻易捕捉不到。
滚烫的岩浆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拼命往她心隙里涌,将?她内心深处那一丁点不为人?知的祈盼给洗刷出,她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孑然一身。
裴沐珩感觉她这一次有些不同,似乎更投入,更沉浸其中,却又不尽然,眼神不同,没有过?往那抹风吹雨淋始终褪不去?的平静,他应该高兴,她有所动容,却又清楚的知道,不是因?为他。
裴沐珩退出,起身去?了浴室。
徐云栖看着抽身而出的丈夫,面露茫然。
晨起,刚梳妆洗漱停当,王妃那边来了人?,请她过?去?。
徐云栖还在疑惑清早的事,路上问银杏,“三爷出门时,可有不快?”
银杏昨夜气得一宿没睡,此刻心情郁碎得很,“奴婢心里装着事,都没去?瞧姑爷。”
徐云栖只得作罢,这厢赶到锦和?堂,日头已?经很晒了,丫鬟们将?一盆盆冰镇往里抬,徐云栖皱了皱眉,走到门口,郝嬷嬷迎了出来,她便道,
“王妃犯有头风,最好不要用冰镇。”
郝嬷嬷苦笑,“老奴也是这么劝着,王妃不听,再?者?,今日来了客人?,不摆不成。”
徐云栖不再?多?言,越过?门槛进去?,绕出屏风,宽阔的明间内坐着两位客人?。
一位是荀云灵,徐云栖认识,另外一位,穿着一件紫色绣桂花的对襟薄褙,梳着百合髻,眉眼细长柔和?,肌肤白皙细腻,面阔而大?气,是个难得美人?,这不打紧,打紧的是徐云栖清晰地?看到她袖下露出一个镯子。
一个红色和?田玉手镯,色泽浓艳而油亮,一看便有些年份。
徐云栖双目缓缓眯起,脚步也不由迟疑了几分,几乎快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胖妞见不得她炫耀那个银镯子,那日趁着娘亲去?寻爹爹,便偷偷溜进她的屋子,趁她不备,把她镯子夺了去?,她气得拔腿去?追,胖妞将?门拴住,将?她堵在里头,她眼睁睁看着旁人?带着她心爱的银镯,兴高采烈在院子里飞奔。
火就在这时,突然从外头枯萎的篱笆窜了进来。
那个女人?居高临下站在拱桥,看着胖妞被灼得嚎啕大?哭,露出无情的冷笑,模样她没看清,也记不着了,却始终记得,偷偷从窗缝望过?去?,瞧见她扬起手腕拨发,露出的这个血玉镯。
这个血玉镯很长一段时间是她的噩梦。
一时间,徐云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果然如此。
徐云栖笑了。
就在这时,荀云灵发现了她,连忙起身行礼,
“三嫂嫂。”
徐云栖被这一声娇俏的呼唤,唤回了神。
她楚楚立在厅中,先朝熙王妃施礼,
熙王妃对着她,神色懒懒淡淡,往荀夫人?指了指,
“珩哥儿媳妇,这位便是隔壁荀阁老的夫人?,荀阁老月底大?寿,她今日特意来送请帖。”
送请帖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荀夫人?想瞧一瞧徐云栖是什?么人?,能轻而易举便让女儿铩羽而归,绝对不是简单角色。
人?站在了跟前。
荀夫人?看清那张脸,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过?去?素来以亲切和?善著称,对着徐云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称她郡王妃,荀夫人?心中不屑,称三少奶奶,也不对头,她最后问熙王妃,
“不知三公子媳妇闺名是那两个字,往后我也好亲昵亲昵。”
她唤谢氏便唤韵怡,唤李氏便称萱妍,如今到了徐云栖,自然也唤闺名。
徐云栖坐下来,笼着袖不动声色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姓徐,名云栖。”
荀夫人?一听这两个字,手中茶盏失声而坠。
“夫人您怎么了?”仆从惊慌失措收拾地面。
滚烫的茶水顺着膝盖滑下衣摆,荀夫人疼而不自?知,
云栖……云栖。
她看着那张昳丽的俏脸,原先?只觉得熟悉,如今细看来倒真与荀允和有几分像,难不成那小丫头没死?,不可能啊,她亲眼看着她们母女在火势中咽气。
这?时?熙王妃见她脸色不对劲,白的有些吓人,探头一问,“荀夫人?”
熙王妃一声唤将荀夫人拉回神,她愕了愕,旋即眼底泪水簌簌而落,解释道?,“王妃有所不知,我曾有一故人也唤做云栖,我们感情极好,她早些年去了,每每想来心?痛如绞,方才听得三少夫人闺名,一时?失态。”
她掩了掩泪,借以遮掩朝目瞪口呆的女儿瞧去。
荀云灵也吓得不轻,怔怔看着徐云栖,双臂都在颤抖。
她怎么会唤做云栖,她怎么能唤云栖?
收到母亲严厉的视线,荀云灵咬着牙低下头。
熙王妃想不出?旁的缘故,只得颔首,“原来如此。”
旋即荀夫人收整心?态,和蔼地问对面的徐云栖,“敢问郡王妃是哪里人士?”
徐云栖很坦然地告诉她,“我荆州来的。”声线无比清脆。
荀夫人心?一梗,差点要窒息,
熙王妃这?厢想起什么,神色微亮,“哟,她仿佛与你们荀家是同乡。”
荀夫人压下内心?的慌乱,掐了掐手中绣帕,勉强笑?着,“可不是,还真是有缘。”
这?会儿心?已乱撞,险些失去方寸,荀夫人怕露出?端倪不敢久留,借着湿了衣裳便带着女儿往回走,临行时?往徐云栖柔善地望了一眼,却见那姑娘俏生生站起来相?送,面容罩着不谙世事的笑?,荀夫人很想从那天真的笑?容里看出?什么,却是一无所获。
母女俩心?事重重回了荀府。
刚一进?门,荀夫人吩咐嬷嬷将角门掩好,望着自?家熟悉的庭院,她膝盖一软,险些瘫下来。
还是身旁老嬷嬷和荀云灵一左一右扶住她。
老嬷嬷低声提醒,“夫人,沉住气!”
荀夫人慢慢回过神来,看向女儿,彼时?荀云灵小脸煞白煞白的,整个人惊慌失措,不知何处。
荀夫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灵儿,别?慌,她不一定是。”
荀云灵立即便哭了,“娘,她怎么跟姐姐一个名字?会不会是巧合?”
荀夫人也希望是,她回眸望一眼心?腹嬷嬷,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均是心?头沉重。
一行人先?回了正房,荀夫人坐在罗汉床上阖目平复心?情。
老嬷嬷将下人都使出?去,自?个儿守在门口。
荀云灵急如热锅蚂蚁,在屋内踱来踱去。
“云栖,荆州来的……娘,您不是说长姐死?在瘟疫里吗?那她是谁?她跟父亲可是有些像的,难不成她还活着?”
荀夫人扭头目光带着寒霜,“灵儿,你试着想一想,倘若她真在世,且被你父亲晓得,是什么后果?”
荀云灵心?口蓦地一紧,脚步忍不住踉跄,往后撞在博古架上,若是如此,那她们母女便无立足之地了。
老嬷嬷见母女俩惊慌失措,在珠帘处传来镇定的嗓音,
“小姐,小小姐,你们都别?急,其一,世间同名同姓者不知凡几,她不一定就是,其二,即便真是,老奴观那三少奶奶懵懂天真,恐已不记得,否则她岂敢当着夫人的面自?报家门,再者,她若心?知肚明,不该早早认了爹去,哪能在这?里打马虎眼。”
荀夫人稍稍镇静,“说的是,只是万一她没见过老爷,并?没认出?来呢。”
老嬷嬷道?,“所以,现?在最紧要的,一是查清楚她的来龙去脉,二是决不能让她见到老爷。”
第一桩倒是容易,第二桩恐怕就难了,就如同在身边安了一道?随时?可能炸开的雷,荀夫人心?头惴惴,被这?份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一日中午,荀夫人吩咐老嬷嬷悄悄去打听徐云栖的底细,自?个儿一口汤都喝不下,恹恹地躺在床上发抖,荀云灵也好不到哪儿里去,她虽不知当年是怎么回事,却清楚的知道?,一旦徐云栖真是她长姐,她今后处境可想而知。
徐云栖这?边陪着二嫂李萱妍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回了清晖园。
银杏今日跟了进?去,将内里情形窥了个明白,回去便拉着徐云栖说长道?短,
“姑娘,那荀夫人明显心?虚。”
徐云栖坐在南窗的炕上,目光望着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眼底罕见布满森森寒意,
“她当然心?虚,因为她这?个阁老夫人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银杏一想起自?家姑娘差点就成了阁老家大小姐,夫人也本该是人人尊敬的阁老夫人,便气得磨牙凿齿,“不行,咱们立即去寻荀阁老,将事情真相?告诉他,让他晓得您和夫人还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