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珩的?妻子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女大夫?
等等,想起半年前那场荒唐的?婚事,裴循骤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人家徐云栖本就出身乡下,大约是?学了些本事,便?在医馆坐诊,不料偏被皇帝相中,许给了裴沐珩。
这不是?徐云栖的?错。
“珩儿知道?吗?”裴循犯愁看着她。
徐云栖双手交叠,面露茫然。
去年除夕前那场大雪,她急着救一名孕妇,由裴沐珩的?暗卫送来此地?,她不知道?裴沐珩知不知晓。
或许他对?她的?事并不上?心,不想费工夫打听,又或者他不在意。
“这我不清楚。”徐云栖如?实道?,
裴循不说话?了。
面前这姑娘显然不太懂皇家规矩,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此举对?于世家贵胄意味着什么。
裴循心里蒙上?一层担忧,想张口说些什么,对?上?徐云栖那双晶莹剔透,纯净到毫无一丝污垢的?眸子,终究是?咽下去了。
一阵沉默过后,裴循问起自己这脚伤。
“我这脚还治得好吗?”
“治得好。”对?于自己擅长的?领域,徐云栖向?来是?自信而大方的?,
“我给您调制一瓶药油,王爷拿回去每日涂上?三次,七日后再来复诊。”
一听到“复诊”,裴循脑仁突突得疼,“可以不用复诊,只涂药油吗?”
他也想尽快治好腿伤,只是?若叫裴沐珩晓得此事,他怕裴沐珩会砍了他,还有他那位熙王嫂……裴循已?经开?始担心徐云栖的?处境。
徐云栖听出他弦外之音,顾忌她的?身份,不愿让她看诊。
对?于不信任她的?病人,徐云栖从来不勉强,她慢悠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腿在您身上?,您自个儿说了算。”
裴循:“……”
裴沐珩知道?自己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吗?
临走前,裴循驻着拐杖与?徐云栖道?谢,并道?,
“这件事我不会与?任何人透露半字。”人家夫妻的?事交给人家自己解决。
徐云栖满脸随意。
回去路上?,银杏也为同?样的?事犯愁,
“姑娘,等姑爷知道?了,咱们该怎么办?”
徐云栖靠着车壁昏昏入睡,“没发生的?事不要去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入夏后,雨水渐渐地?多了,刚晴了两日,天色又转了阴,到了下午申时,乌云翻滚,眼看要下大雨。
裴沐珩自皇宫出来,打算回府一趟。
皇帝已?有好转,太子的?案子有条不紊地?在查,这段时日,朝廷上?下诡异般的?安静,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当差,谁也不敢翻出半点风浪。
一切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裴沐珩心情属实不错,更添几分意气风发。
黄维陪着他钻入马车,顺道?告诉他,
“少奶奶今日出门去了,去了她的?嫁妆铺子,还说要去隔壁药铺抓些药,这会儿也不知有没有回府。”
裴沐珩目色幽幽看着前方的?虚空,这才想起夫妻俩起了龃龉,沉默片刻,开?口吩咐,
“去铺子接她。”
这一路裴沐珩按着眉心想,朝争大变在即,他没有功夫去揣摩妻子的?心思,更无心去纠缠她那些过往,只要徐云栖心里没别人,日子就能过。
徐云栖刚行了一段路,瓢泼大雨从当空浇下来,车夫想快些赶回府,路上?不小心陷入泥坑,车轴坏了,徐云栖主仆来到一家铺子的?廊庑下避雨。
墙角种着一颗月桂,桂树下不曾铺青石砖,漫天雨丝浇下来,地?面泥泞一片。
她闻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放空了心绪。
大约是?跟着徐云栖漂泊惯了,银杏望着无边无际的?大雨,也丝毫不愁怎么回府,仿佛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
裴沐珩擒着一把黑油伞下车,看到对?面的?妻子身着月色长裙立在檐角,雨丝沾湿了她额角,鬓发一根根湿漉漉地?黏在面颊,那张白皙的?俏脸被水洗过,刷出一层新的?艳色来,狭长眼尾弯成一道?无邪的?笑,满脸写就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年的?那场大火,无边无际,像极了面前这场雨。
火苗如?灵蛇,拼命往她身上?窜,发尾沾上?火星子,袖口被烧出一道?口子,她跑啊跑,摔倒在水缸边,浓烟呛得她喘不过气来,窒息的?绝望漫过心头,大约是?老天爷不肯绝她吧,雨轰隆隆而下,那种绝处逢生的?舒爽至今嵌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她喜欢雨,喜欢被雨洗刷的?感觉。
忽然间,一把黑油伞撑在她上?方,那个男人,挺拔蕴秀来到她跟前,将风雨隔绝在他身后,薄唇轻启,慢声道?,“夫人,我来接你回府。”
徐云栖愣愣看了他半晌,低头瞥了一眼湿漉漉的?裙摆,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裴沐珩将身上?披风解下,递给她,徐云栖裹好,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裴沐珩将她接上?马车。
马车十分宽大,小案软塌茶具一应俱全,车内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徐云栖身上?沾了水汽靠坐在一边,夫妻俩之间隔了些距离,裴沐珩见她面颊残有雨珠,寻来一块帕子递给她,徐云栖一面裹紧衣裳,一面将面颊的?雨水拭去,随口问道?,
“三爷怎么过来了。”
“我有些话?想问你。”裴沐珩眉目清逸,语气也寻常。
徐云栖闻言顿了一下,知道?他要问什么,转身过来面朝他,神色郑重了几分,
“你问。”
马车缓缓往前,大雨噼里啪啦拍在车顶,衬得车厢别样的?宁静。
裴沐珩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开?门见山,“你与?蒋家的?事我知道?了。”
徐云栖神色坦然点头。
裴沐珩深沉漆黑的?眸一动不动注视着她,“那你心里可曾有人?”
徐云栖微微一怔,她并不能明白什么叫心里有人,但可以确认,当初与?蒋玉河相处很?是?愉快,他性子温柔体贴,事事替她考虑周全,二人结识于婚前,熟知彼此的?性情,婆母和善,夫妻恩爱,可以预见成婚后的?日子,顺风顺水,如?果一定要论?,蒋家着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话?不能讲得太透。
她与?裴沐珩夫妻感情本就如?履薄冰,没必要横亘一个疙瘩。
只是?裴沐珩又不是?一个能轻易糊弄的?人。
怎么办?
徐云栖想了想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问我想嫁什么人,我便?告诉她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这双眸子太过干净,很?难让人不相信她的?话?。
“什么样的?日子?”他声线清润,眸色深静,静到只消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划破那片宁静。
徐云栖笑眼弯了起来,“我那时想的?是?,嫁一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的?夫君,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而非蒋玉河这个人。
裴沐珩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何滋味,
不过可以确信的?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和气温柔,他与?这些字眼,半点不沾边。
夫妻二人至晚方归,彼时雨势已?缓,华灯初上?,锦和堂传来消息,说是?王妃病重,裴沐珩打算过去,徐云栖立在他身后轻声道?,“要不,我跟你一道?过去吧。”
她也可酌情给王妃看诊,如?果王妃愿意的?话?,毕竟,她是?个大夫。
不料裴沐珩摇头,周身依旧是?那一股平静凛然的?气度,“你淋了雨,且回去休息,贺太医已?经到了府上?,母亲的?病一直是?他老人家在看,无碍的?。”
徐云栖无话?可说。
裴沐珩惦记母亲,不再多言,负手沿着长廊迅速往锦和堂去,徐云栖折回了清晖园,陈嬷嬷见她裙摆湿了一片,吓不得轻,“我的?主儿,您快些换身衣裳,老奴这就吩咐人给您煮姜汤,可别凉了身子。”
徐云栖不是?头一回淋雨,还真没当回事,不过也没拂了老嬷嬷好意,“我先泡了个澡,再喝汤。”
王妃这场病来势汹汹,请太医,煎药,闹得好大的?动静。
翌日徐云栖去锦和堂探望婆母,谢氏忙着照顾王妃,又要打点中馈,担心徐云栖惹王妃动气,便?委婉拒绝了她,
“母亲需要静养,弟妹好意我会转告婆母。”
徐云栖尽到礼数,便?往回走,不一会,李氏牵着儿子勋哥儿追了出来,亲昵地?过来挽着徐云栖的?胳膊,明显一副有话?对?她说的?样子。
二人沿着长廊离开?锦和堂,待没了旁人,李氏便?开?口,
“我告诉你,母亲生病也有个缘故。”
“什么缘故?”
李氏往高墙外指了指,神神秘秘道?,“隔壁的?荀夫人和荀二姑娘要回来啦,昨个儿给婆母送了信,你是?不晓得,那荀二姑娘好心机,愣是?支着病躯,给婆母做背搭,绣抹额,可把婆母哄得团团转,三弟妹,不是?我说你,你得上?心了。”
李氏正色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满脸无奈,“嗯,我会上?心的?。”她敷衍道?。
李氏便?兴致勃勃拉着她讲述熙王妃的?喜好,暗示徐云栖如?何讨好婆母,一鼓作气打败隔壁那个小狐狸精。
徐云栖哭笑不得,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对?了二嫂,我做了几片阿胶糕,你随我去园子里尝尝。”
勋哥儿在前头跑,二人有说有笑去了清晖园。
这是?李氏第一回来清晖园,沿着廊庑把前后院落逛了一遍,开?间阔气,布局低调奢华,看得她满脸艳羡,“哎,果真嫡庶有别,你们这院子比我们碧春园可大多了。”
徐云栖笑而不语,邀请她去隔壁水榭喝茶。
李氏边走边道?,“冲着婆母偏心三弟,让你住这么奢华的?园子,她的?脾气你就忍一忍。”
徐云栖听了哈哈大笑,觉得二嫂此人也很?有趣。
裴沐珩这一去,又是?十来日,就在徐云栖快忘了他这个丈夫时,裴沐珩在烟雨朦胧中踏上?了清晖园的?长廊。
徐云栖将久违的?丈夫迎进来。
裴沐珩神色疲惫坐在明间,语气也带着愧疚,“抱歉,许久不曾回府。”
这应该不是?他离开?最久的?一次,徐云栖笑笑不说话?。
事实上?,她对?裴沐珩印象挺好的?。
裴沐珩明显因为蒋玉河的?事有些不快,至而今却不曾在她面前说半句重话?,可见他涵养极好,就怕有些丈夫,不爱妻子便?罢,占有欲极强,给妻子定各式各样的?规矩。
纷繁复杂的?朝务冲淡了裴沐珩对?蒋玉河那一事的?在意。
太子的?案子快要落定,大理寺卿已?查到太子别苑火药的?来源,不日便?要给太子定罪,但这个节骨眼,皇帝病得不轻,若是?皇帝出了事,受益的?便?是?秦王,这不是?裴沐珩愿意看到的?。
他近来很?忙,以至于出宫时,方想起已?十多日不曾回府。
听到同?僚提起家中妻子,他想到徐云栖,遂回府看看她。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陛下身子不大好,太医院拿不出好的?方子来,皇宫人心惶惶,太子出了事,朝中各党暗中作祟,偏生皇祖父信任我,予我重任,我要应付内阁与?六部,压力不小,是?以怠慢了你。”裴沐珩握着妻子递过来的?茶盏,一字一句道?。
这是?裴沐珩第一次与?徐云栖谈论?朝堂,徐云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虽说她从不关心朝务,却也明白,这个时候,皇帝病倒,对?熙王府不利。
丈夫在示好,她也该往前迈一步。
“三爷,你知道?的?,我会一些药膳,你把陛下的?症状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上?你。”
裴沐珩讶然看着她,恍惚想起当初那一盘药糕,被皇祖父吃了两块,后来谈起此事,皇祖父赞不绝口,即便?药糕不能治病,给皇祖父换个口味也好,他老人家已?经很?久不曾吃下一顿完整的?膳食了。
妻子没有责怪他冷落,却想着如?何帮他分忧,裴沐珩心里那点不悦也被冲散。
他简单叙述了皇帝的?症状,徐云栖心里盘算一番,
“我会做一道?糕点,能帮着老人家强身健体,只是?需要一味新鲜的?鹿血,一小截千年何首乌。”
裴沐珩神色微凝,“我这就想法子弄来。”
裴沐珩花了两日功夫,弄来了新鲜的?鹿血与?千年何首乌,徐云栖打算给皇帝做一道?“九九朝阳糕”。
别看这只是?一道?糕点,所需药物共达二十九种,每一种药物的?分量极其讲究,多一分,少一分,功效千差万别,徐云栖当年为了研制出这个方子,在外祖父的?调教下,耗了整整两年。
自然,做起来也不容易,主仆二人用了一日功夫方做出九块。
东西做好,徐云栖登车赶往皇宫。
裴沐珩无暇出宫来接,便?嘱咐黄维来拿食盒,也不知徐云栖想了什么法子,食盒送到奉天殿时,糕点仿佛新鲜出炉,散发着不浓不淡的?药香。
皇帝上?回尝过徐云栖的?手艺,心里属实惦记着,只是?身为皇帝总不能开?口朝孙媳讨吃的?,是?以缄口不言,前两日嘴里没滋味,随口提了一句,裴沐珩记下了,这不便?吩咐徐氏给送来。
刘希文将瘦了一圈的?皇帝扶起,在他后背垫了个厚厚的?引枕,皇帝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看着裴沐珩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盘糕点来。
皇帝所有入口之物,均要太监试毒。
这是?熙王府进贡的?膳食,为显诚心,裴沐珩亲自试吃。
九块糕点,皆是?独块独块的?,每一块皆要试。
裴沐珩用薄薄的?小勺切出一片尝了滋味,再侍奉皇帝享用。
等到皇帝将九块吃完时,他自个儿也吃了不下一块的?分量。
起先不觉如?何,一个时辰后,身上?躁意明显,回想这道?药糕里加了鹿血,裴沐珩按了按眉心,心下苦笑。
这一夜皇帝果然睡得极香,翌日醒来精神焕发,说话?中气十足。
“珩哥儿,你这媳妇手艺很?好,这道?药膳举世独绝,朕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精神了,朕要赏她。”
裴沐珩带着丰厚的?赏赐回了清晖园。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天色渐开?,斜阳从云层缝里探出半个头,洒落一片余晖落在院间。
宫人们将一箱金银珠宝抬至堂屋正中,陈嬷嬷连忙准备了银子打发给对?方,由着黄维恭恭敬敬将人送出了门。
裴沐珩坐在堂屋北面的?桌案一侧喝茶,徐云栖拿着赏赐的?单子核对?一遍,确认无误,便?叫嬷嬷们抬着送去了库房。
她挪着坐到裴沐珩对?面,望着他笑,
“陛下可有好转?这药不能吃多了,我隔日再给他老人家做上?两回,吃三回也够了,余下的?还得靠他老人家自个儿好好养。”
皇帝这回赏赐颇为丰厚,徐云栖也不能不识趣。
裴沐珩听着妻子清脆婉转的?腔调,漫不经心点了头。
徐云栖是?大夫,总有察颜观色的?毛病,她发觉裴沐珩眼下藏着一片黑青,“三爷,你是?不是?不舒服?”
裴沐珩抬起眼,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无大碍。”
他不知那药糕吃了后劲这般足,昨夜几乎一宿没阖眼。
若徐云栖真真只是?个做药膳的?,便?信了裴沐珩的?话?,可她更是?一个深谙医道?的?大夫,狐疑盯了丈夫片刻,徐云栖问,
“你也吃了?”
裴沐珩一言未发看着她。
徐云栖对?上?丈夫讳莫如?深的?眼神,不知为何便?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怪她不曾提醒,害裴沐珩吃了亏。
恍惚记得当年她也吃了几块,将一张小脸蒸的?红彤彤的?,连着洗了个冷水澡方入眠,裴沐珩昨夜当不好受。
她笑起来,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水光在晃。
裴沐珩见她这模样,心中微恼,眼尾狭长微翘,面无表情解释,“天子入口之物皆要试毒,因是?你亲手所作,我便?不想假于人手。”
哪知那玩意儿他吃不得。
徐云栖忍着笑道?,“怪我,忘了提醒您,下次您别吃了。”
她眼波微转,星光潋滟。
裴沐珩移开?眼。
有落花随风扶入窗棂,落在徐云栖的?发梢,或粘在裴沐珩衣摆,霞光正好。
裴沐珩心里想,或许徐云栖想嫁的?不是?他,最开?始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也不是?她。
终究是?阴差阳错成了婚,往后的?日子慢慢磨合。
“夫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一直是?想着……认真跟你过日子,夫人你呢?”
他双手微垂,眸光如?水般投过来,正襟危坐看着她。
徐云栖怔了一下,敛住笑意,不假思索回,“我也是?。”
话?说开?了,顾虑消除,裴沐珩扬声唤来黄维,
“去书房,将我衣物搬来后院。”
天气渐热,到了黄昏,依然没有凉快的迹象。
徐云栖见丈夫脸色不大好,吩咐银杏给他煮了一碗浓浓的金银花露,裴沐珩喝过?后,心里躁意去了大半,他本就十分困倦,这会儿便让黄维端了一把躺椅搁在清晖园东侧的敞轩,修长的身子倚在其上,闭目养神。
清晖园前庭后院,十分开阔,南面月洞门?进来,沿着西厢房廊庑便至正院,东面亦有?一排厢房,只是?这头长廊不与正院相接,东厢房廊庑外?种了一片晚梅,不高不矮,姿态各异,枯枝零落径直往后院蜿蜒而去,东厢房与正院便由敞轩相连,裴沐珩过?去就爱躺在此处,闲时既可欣赏前院错落有致的盆景,亦可眺望后院百花齐放的温房。
几支枯梅疏影横斜,斑驳了他的侧影。
清晖园是?依照裴沐珩喜好所设计,徐云栖嫁过?来前,他几?乎不在书房夜宿,如?今算是?真?正搬回来了,渐渐寻到过?去那份闲适。
夫妻俩隔窗相对,一个在窗外?敞轩歇着,一个聚精会神坐在梢间的小药房里填补医案,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响,也不曾看彼此,却有?一种别样的惬意。
倒是?屋内,全是?黄维与银杏的争执声。
黄维要将?裴沐珩的用具放在他惯爱放的地方,银杏不肯。
“这里放着我家姑娘的兰花草,这珠兰花草是?可以入药的,它只能放在南窗西?面的高几?,只因这里光线和湿度最合适。”银杏这人面对裴沐珩胆子小归小,维护徐云栖的时候绝不含糊。
黄维怎么较得过?女主?人贴身丫鬟,最后处处败退。
徐云栖听着二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揉了揉眉心。
少顷,膳房那边的晚膳做好了,银杏悄声进来问是?否摆膳。
徐云栖看了看墙角的铜漏,已是?酉时三刻,夏日时日长,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去,依着徐云栖的习性,得用晚膳了,她抬眸看向窗外?的丈夫,那道修长的身影绰绰约约嵌在薄暮里,睡得正香,
瞧,住在一处,便是?各种麻烦。
“再等?等?吧。”
银杏抿了抿唇,见桌上银釭不够亮,便寻来剪子,剪去一截,灯火顿时跃起,梢间变得更明亮了。
一刻钟后,裴沐珩醒来,悠闲地绕过?廊庑进了东次间,屋子里摆设明显添了不少,有?他的,也有?徐云栖的,她的东西?不多且十分简朴,他却是?个讲究的,所用茶具有?几?套,不是?天青的汝窑裂片瓷,便是?宜州的紫砂壶套具,件件出自名家之?手。
徐云栖听到动静从?梢间出来,朝他露出个和软的笑。
夫妻俩相视一眼,一道默契地回了堂屋用晚膳,晚膳后,裴沐珩去了书房,徐云栖沿着水榭消食,恰恰在这里撞上了裴沐珊。
裴沐珊也刚用了晚膳不久,瞧见她,三步当两步奔过?来,
“嫂嫂,正要找你呢。”
徐云栖驻足等?她过?来,双目亮晶晶问她,“找我什么事?”
裴沐珊从?水面石径跃上,一把握住了徐云栖的手腕,灯火婉约,衬得两位姑娘面颊莹莹如?玉。
“你上回给的胭脂,可好用了,脂粉细腻又不粘稠,我用了这半月,肌肤都光滑许多,不信,你摸。”裴沐珊将?脸凑过?去。
徐云栖还?真?就揽着衣袖用手背抚了抚,笑着道,“是?滑嫩了许多。”
裴沐珊兴奋极了,“嫂嫂,你在哪儿买的,告诉我,我再去买一些?。”
徐云栖抿嘴一笑,“是?我自个儿做的。”
裴沐珊一惊,满脸不可置信,旋即左左右右打?量她一遭,高兴得要跳起来,“那太好了,嫂嫂教我做。”
她想到的不是?让徐云栖继续帮她调制,而是?自个儿学。
不是?那种将?别人的好视为理所当然的姑娘,她虽骄,却不纵。
徐云栖从?善如?流,“待我准备好药料花粉,回头来教你。”
买药料花粉是?要银子的,裴沐珊说着便要往兜里掏银子,掏了一下没掏着,回眸问自己贴身丫鬟,“桃青,我月银放哪儿了?”
丫鬟桃青神情一言难尽。
裴沐珊实则是?个败家女,每每月银到手,当日便要出门?买胭脂水粉或首饰,银子不过?夜是?裴沐珊一贯的作风。
桃青很不客气地提醒,“姑娘,您的月银早就用光了。”
“是?吗?”裴沐珊尴尬地挠挠头,转身过?来面朝徐云栖满脸歉意,“嫂嫂,你先买,买了回头我再给你银钱。”
徐云栖看出她的窘迫,含笑点头,“我有?银子花,不需要你还?。”
“你哪来的银子?”在裴沐珊意识里,徐云栖出身乡下,嫁妆也没多少,手头不可能宽裕。
徐云栖确实不算宽裕,但?她也从?来没有?缺过?银子,她跟随外?祖父悬壶济世,随时能挣到银子,从?未为生计发过?愁,也不曾将?黄白之?物放在心上,在她认知里,吃饱穿暖便可,多余的银子,有?时随手施给孤弱。
用外?祖父的话说,人人皆是?黄泉赴约客,又何必背负累赘。
而徐云栖,孑然一身,也没有?攒银子的习惯。
“我的月银还?没花呢,再说了,我的不够,便用你哥哥的来凑。”
陈嬷嬷向来把夫妻俩的月银一道交给徐云栖收着的。
裴沐珊一听用哥哥的,神色顿亮,“哥哥有?个小金库,嫂嫂可得抓在手里。”
徐云栖一听,在心里摇头,过?去裴沐珩让她帮着理过?账目,只是?裴沐珩到底有?多少家底,不曾交给她,她也没有?过?问,总之?他又不会给外?人,她不操这份闲心。
“我回头问问。”徐云栖应付妹妹。
不一会,姑嫂俩各自回院子,裴沐珊往闺房方向走了一段,又止住脚步,调转方向沿着蜿蜒的长廊往正院去。
桃青见她脚步很轻,颇有?些?鬼鬼祟祟,好奇问,“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裴沐珊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声张,悄悄来到锦和堂右边的廊庑,沿着抄手游廊绕去正院,躲在墙角往窗内觑了一眼。
瞧见父亲正与母亲坐在塌上说话,她放心了,于是?退了几?步,跳去院子里一颗槐树下学了一声鸟叫,
屋内熙王听到这声熟悉的“雀鸣”,皱了皱眉,纠结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与熙王妃道,
“夫人,我如?厕……”
下个月是?荀允和四十整寿,荀夫人和荀云灵也是?赶在这个档口回府操持寿宴,过?去两家准备结亲,寿礼十分郑重,如?今亲没结成,该如?何备礼,便十分犯难,熙王妃正头疼着,没注意丈夫的小心思。
熙王快步出来廊庑,先四下瞥了一眼,见婆子丫鬟安安分分地垂首默立,赶忙绕至廊庑角,往抄手游廊后面一觑,果?然见女儿大喇喇等?在檐角。
“你偷偷摸摸作甚?”熙王走过?去瞪着女儿。
裴沐珊背着手,双眼骨碌碌转悠,“女儿偷偷摸摸自然有?偷偷摸摸的道理。”
“说,什么事?”熙王眉头皱起,做起一副严肃且不耐烦的架势。
女儿这个时候找他,准没好事。
裴沐珊果?然凑过?来,先是?拽着他衣袖,随后笑眯眯开口,“爹,您这个月月银花了没?”
熙王脸色就变了,黑透黑透的,压着嗓音道,“你老盯着你爹我的月银作甚?”
不等?裴沐珊回答,他双手往后一背,腰身挺得很直,不看她,“都月底了,早就花完了。”
裴沐珊闻言登时将?他袖子一掷,虎着脸道,“说好每个月补贴我的呢。”
熙王又笑又怒,折过?来瞅着她,“上个月,上上个月不是?都给你了吗?你娘还?逮着我问呢,以为我去外?头喝花酒了,女儿啊,你可把爹爹害惨咯!”
裴沐珊把脸一撇,哼了一声,“我欠了嫂嫂的银子,总不能不还?吧。”
方才?行到半路,她思量着今时不同往日,过?去哥哥月银贴补她,她拿着心安理得,如?今不成了,他是?有?家室的人,于是?决定来打?亲爹主?意。
“你还?理直气壮了,”熙王头疼,默了片刻,俯低过?来看着女儿,“哪个嫂嫂?”
若是?谢氏,他不管,若是?李氏,这不太可能……裴沐珊不会借二嫂的银子,随后他想到徐云栖,“你不会借你三嫂的银子吧!”
在熙王看来,徐云栖是?个可怜的孩子,若是?女儿欺负徐云栖,他打?断她的腿。
裴沐珊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熙王气死了,手遥遥点了她额头几?下,最后恨道,“你等?着!”
片刻,熙王抠抠搜搜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了裴沐珊,裴沐珊高高兴兴搂了搂亲爹,随后扬长而去。
是?夜,裴沐珊让桃青将?银子送给徐云栖,徐云栖哭笑不得。
裴沐珩傍晚歇了一觉,夜里回得晚,他回来时,徐云栖已睡着。
他缓步去了浴室,即便裴沐珩尽量压低动静,徐云栖还?是?被水声给吵醒。
预备着他回来,徐云栖帘帐不曾放下,裴沐珩披着中衣回房,借着墙角那盏微弱的琉璃灯,瞧见妻子半身撑起,半新不旧的长衣交叠在胸口,托出一抹弧度,乌青的秀发披在背身,罩在肩头,遮住她大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