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兰见二嫂李氏笑?岔了气,接过话茬,“方才大?兀使团来了一位小郡王,生得一双琥珀般的蓝眸,妹妹一眼看呆了,便给他喝彩,燕国公府的小公子燕少陵见状,主动?请缨跟他交手,这不,那位小郡王被少陵公子给打趴下了,妹妹在可惜那张脸呢。”
徐云栖哭笑?不得。
裴沐珊这看脸的毛病。
裴沐兰覆在她耳边悄悄道,
“燕家这位少公子,喜欢五妹妹呢。”
原来如此。
徐云栖这下认真端详了一番燕少陵,那少年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端得是从容不迫,气势凌凌,眉宇间歇着?一抹张扬肆意,一看便是上京城打马过街的贵胄子弟。
“那妹妹呢?”
裴沐兰小声笑?道,“妹妹嫌他不如三哥好看,拒绝了燕家的提亲。”
徐云栖:“……”
这燕少陵分明已经生得够俊俏了,裴沐珩害妹妹不浅。
比武过半,大?兀三王子连挫了大?晋三名?勇将,形势紧迫,皇帝正问何人敢上去迎战,最后对?方点名?要与十?二王裴循交手,二人均是嫡皇子,又兼名?声在外,三王子想与他较量一番,也想刹一刹大?晋嫡皇子的威风。
十?二王裴循应战。
年近而立的闲王带伤潇潇洒洒上了场。
他从御阶跃上马背时,场外一阵雷动?。
徐云栖才知?晓这位十?二王很受姑娘们欢迎。
李氏告诉她,“弟妹不知?道吧,十?二王被誉为我大?晋第一神射手,他出场,没得再输的。”
裴沐兰在一旁忧心忡忡插话,“可是,我听说十?二叔受了伤,”
李氏犹未答,站在讲武场围栏处的裴沐珊大?声回,
“十?二叔即便受了伤,也能?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徐云栖除了学医,最想学的便是射箭,对?于姑娘来说,有一身射箭的本事,行走江湖就能?防身,可惜外祖父不擅长,她后来寻人练了几手,皆不得其法,听了她们这般说,对?这位十?二王便生了几分好奇,与其他人一般,伸脖张望。
二人坐在马背,面对?长空,双双张弓。
十?二王裴循的射术果然如传闻那般,行云流水,只听见离箭破空,裹着?一股气贯长虹的架势,没入云霄,也不知?去了多远,隐约不见踪影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大?雁鸣叫,片刻,众人见那大?雁驮着?两只箭矢摔入草丛中。
大?兀王子射穿了它的翅膀,裴循所射则削去它额顶一撮羽毛,箭术高下立判,尤其在裴沐珩亲自上前将略有些跛脚的裴循搀回来时,大?兀王子脸色就更难看了。
裴循竟然是带伤迎战。
李氏见徐云栖看得杏眼发亮,笑?她道,“你喜欢射箭?”
徐云栖认真点头。
李氏道,“三弟的箭法便是十?二王亲传,回头你可以?让三弟教?你呀。”李氏说这话时,眉梢流转几分暧昧。
徐云栖轻轻一哂,裴沐珩哪有这个功夫,即便有这个功夫也没这个心思。
李氏实则是个心细的,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他们夫妇相处,便知?是相敬如冰,她见徐云栖不答,只当她难过,宽慰她道,
“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其实,你不晓得多少人羡慕你呢,昨夜你二兄回来便告诉我,三弟昨日下午在两国第一场谈判中,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帮我大?晋占据了先机,这事你知?道吧?”
徐云栖还真不知?道,朝中的事,裴沐珩从不告诉她,以?他约法三章来看,该也不希望她多嘴。李氏看出门道,心生同情,将她手腕拽得更紧了些,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你兄长说,秦王和太子都想拉拢三弟,今后三弟前途无量。他一心扑在朝政,你多担待些。”
徐云栖哭笑?不得,受了她的好意,“多谢二嫂,我心里都明白呢。”
十?二王比试结束后,官眷们三三两两便散了。
裴沐珊吆喝几位姑娘去打马球,徐云栖便与李氏回行宫,中途两个孩子非要去水边看人耍水镖,李氏只得招呼裴沐兰同去帮忙,徐云栖独自一人往行宫走,中途路过一截栈道,被人拦了去路。
大?理?寺卿的女儿刘香宁带着?两个丫鬟婆子,挡在徐云栖前头,她面色白中带青,说起?话来也中气不足,“徐……徐氏,你昨日是不是故意的?”
徐云栖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淡声回,“刘姑娘身上该起?了一些水泡,不在屋子里养着?,兴冲冲出来见风,回头伤口容易溃烂,疼起?来如同蚂蚁啃噬,日夜难眠……”
刘香宁闻言怒火更盛,眼底的恨意几乎要蓬出来,“没错,我今日也叫你尝尝这滋味……”
她使了个眼色,便见几名?侍卫从两侧林子里窜出来,并刘香宁主仆五人将徐云栖和银杏围了一通。
徐云栖冷瞥了一眼,捏紧袖中银针,正打算动?手,侧面石径传来一道力喝,
“你敢!”
徐云栖循声望去,只见一广额阔面的高瘦夫人,带着?两个女婢匆匆行来,她裙带当风三步当两步上了台阶,拦在徐云栖跟前,对?着?刘香宁喝道,
“刘姑娘,你父亲时任大?理?寺卿,私下伤人是什么后果,你不明白?”
“你被泼茶是萧家之故,与云栖无关,若再揪着?不放,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香宁瞥了来人一眼,面带冷讽,“你是何人,敢坏本姑娘的好事!”
那位夫人似乎不愿与她纠缠,“我是何人与你无关,你再不走,我便要叫人了!”
那刘香宁见她嗓门拔高,顿时气泄,“你,你等着?,我回头跟你算账!”带着?人气急败坏离开了。
山风呼啸,松香一阵一阵盖过面颊,徐云栖手执茶壶,给坐在对?面的蒋夫人斟了一杯,二人一道坐在一临崖的山亭,相望无言。
徐云栖苦笑?,“我观刘家非通情达理?之门户,夫人何故为我得罪那刘家,她那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我。”
蒋夫人摇头,“我难道眼睁睁看着?别人对?你动?手?”
见徐云栖还要辩驳,她抬手握住徐云栖的手腕,温声道,“好孩子,这半年你过得好吗?”
徐云栖眼神微动?,唇角笑?意更甚,“我怎么会不好呢,吃穿不愁,无事一身轻。”
蒋夫人看着?她熠熠如月的眼,忽然间便哽咽了,“若没有陛下赐婚,不知?该多好……”言辞间,埋首哭得双肩发颤。
徐云栖神色淡下来。
一年前,徐云栖进京不久,在城阳医馆给一位官宦夫人治了病,那个人便是蒋夫人,后来一次偶然的宴会,叫蒋夫人认出徐云栖,听闻她是工部郎中徐大?人家的长女,心中甚喜,私下遣媒人上门说亲。
那时,徐云栖为长兄徐鹤觊觎,不欲留在徐家,便答应了母亲章氏见了蒋夫人一面。
二人一见如故,蒋夫人的命为徐云栖所救,对?她喜爱得不得了,连忙安排徐云栖与独子蒋玉河相看,蒋玉河本对?徐云栖生了几分感激,相看时,见她亭亭玉立,娴静温雅,越发惊艳。
两家就这么将婚事定下来。
蒋家乃四品伯府,比徐家门楣高一些,却也相差不远,算得上门当户对?,婆母疼爱,夫君温润如玉,这是一门再好不过的婚事。
可惜两家刚交换庚帖不久,皇帝赐婚旨意下来,好好的一门婚事泡了汤,章氏和蒋夫人几乎抱头痛哭。
这半年,蒋夫人每每想起?此事,便扼腕痛惜。
徐云栖不忍见她如此,连忙劝道,“夫人,都过去了,咱们有缘无分,也是无可奈何,现如今,我很好,日子过的四平八稳,您也该释然,好好给蒋大?哥寻一门亲。”
提到蒋玉河,蒋夫人哭得越发痛心,连着?手指也在发颤,满腔的心思欲倾诉,只是顾忌徐云栖如今已嫁人,话到嘴边终究吞了回去,只剩无声呜咽。
哭了一阵,蒋夫人缓过来,抹了抹泪,笑?着?问徐云栖,
“三公子对?你可好?”
徐云栖怕她挂念着?,忙道,“好嘚很呢,您别瞧他面上冷,心里头热乎着?呢,很舍得给我花银子,去了外头总总要带贵重的礼物回来,我们夫妻感情融洽,至于婆母……虽谈不上和睦,却也从不苛待我,小姑子就更不用?说了。”
徐云栖说这番话,一来叫蒋夫人放心,二来,也是让蒋玉河死心。
偏生,蒋夫人心疼看着?她,眼眶含泪,
“云栖,你是什么性子我能?不明白吗,这些话哄骗你母亲便够,我是不信的,三公子人品贵重,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夫妻恩爱,便免了吧。”
家里有委屈便罢,外头还要看人冷眼,听人闲话,若是嫁到蒋家,全家上下都把她当宝贝疼,那才叫好呢。
徐云栖见劝不动?她,便摇着?她胳膊撒娇,“我给您的方子,您还在吃吗?”
“吃着?呢。”
“对?了,蒋大?哥还好吗?”
“我说他好,你信吗?”
已近申时,日头偏西?,林中风声不止。
徐云栖与银杏主仆手挽手,往前方的行宫迈去。
涌动?的风将草浪一波一波送去行宫脚下,徐云栖远远瞧见颇觉心旷神怡。
银杏至今还未从蒋夫人那番话里走出来,她神色低落,
“蒋家便是姑娘最好的选择,蒋夫人支持您行医,对?您知?根根底,心里只会敬重您,绝不会拿您跟任何阁老家的小姐比,蒋大?公子呢,那真真是世间最好的人,将将认识多久呀,就将上京城的小吃给您捎了个遍,心里眼里都是您……”
有那么一瞬,银杏曾绝望地?想,她家姑娘是不是被上苍给遗忘了,总总幸福到了手边,又偷偷溜走。
当年恩爱的爹娘,如今门当户对?的好亲。
徐云栖听到小丫鬟这番话,止住步伐,见风吹乱了她的发梢,信手替她拾掇,神色豁达,
“银杏,好与不好,一言难以?蔽之。有的丈夫能?干能?替妻子撑腰,挣体?面,有的丈夫在家里恩爱体?贴,在外头却顶不住事,人总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想占着?,凡事有利有弊,发生了,就别想去它好不好,我们要做的便是接受它,人不要沉迷于过去,也不要为还未到来的将来而忧虑。”
“活在当下。”
两国比武,虽是十?二王最后扳回一局,可大?兀将士展现的能?耐,也叫大?晋心惊,谈判桌上,大?兀的使团依然强硬,皇帝便依照燕平的计策,冷着?他们,整日叫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轮番招待使臣,皇帝自个儿却不露面。
裴沐珩效率极高,一日功夫从桥头堡抽分局调来了文档,其中大?部分商户果然出自晋州,于是燕少陵连夜被差使前往南面的晋州办案。
接下来两日,大?家都很闲。
姑娘们三三两两跟着?家里兄弟们上山狩猎,这一日裴沐珊想邀请徐云栖去打马球,徐云栖念着?想给她做一套胭脂出来,便推脱道,
“我身子不舒服,你去吧。”
她想给小姑子一个惊喜。
裴沐珊一听她不舒服,顿时紧张,“那我让人替你请太医。”
徐云栖无奈道,“不是什么大?事,歇会儿就好。”
裴沐珊看她气色不差,也没当回事,“那成?,我多去攥几个彩头回来给你挑。”
徐云栖目送她出门,折回内殿,人刚坐下没多久,听到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是裴沐珩。
方巳时初刻,这个时候,他不是在皇帝身旁,就该在讲武场,莫非是落了东西??
徐云栖诧异地?迎出来。
只见裴沐珩快步迈进,神色间在打量她,“妹妹说你不舒服?”
徐云栖愣住。
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头,只听得他语气颇有些晦涩,“弄伤你了?”
徐云栖彻底噎住,密密麻麻的尴尬从四肢五骸钻出来,冲破薄薄的肌肤,渗出一层娇艳的红色,昨夜裴沐珩回得晚,她迷迷糊糊睡下了,直到凌晨他忽然按着?她做了那事,到此刻骨头缝里都有一股酥劲。
裴沐珩显然是误会了。
徐云栖指了指桌案上的胭脂,“我想给妹妹做胭脂,遂寻了个借口拒绝她。”
她神色柔静。
裴沐珩深邃的眼分明看着?她,一动?不动?。
徐云栖只得捏紧了绣帕,语气平稳回,“我真的没事。”
裴沐珩轻轻应了一声,看了一眼外头昳丽的天?光,温声道,“既然没事,那我带你出去走走。”
“啊……”徐云栖满脸愕然,仿佛这样的话不该从他嘴里出来。
他是这么闲的人吗?
丈夫突然的体?贴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裴沐珩温文尔雅笑?道,“这几日不急着?谈判,陛下准了我的假,不知?怎么提到你,说是叫我陪陪你,你来了这么久,没好好出门玩,我带你上山。”
除了床笫之间的强势难以?承受,平日他其实极是温和。
徐云栖心情复杂地?点了头。
裴沐珩今日离席也有缘故,秦王布局快见分晓,裴沐珩是时候避一避风头,上回徐云栖被人当众数落,定然心中生闷,趁着?今日风和日丽,便捎她出门游玩,也好叫人知?晓,他们夫妇和睦,破了那些传言。
好歹跟了他,不能?叫她受委屈。
徐云栖进殿换了一身便捷的劲衫,出来时,裴沐珩盯了她好久。
她穿着?件杏色的长衫,裤腿束进黑色的鹿皮靴里,干脆利落,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丝带,勾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衬得身形高挑秀逸,颇有几分飒爽之姿。
“怎么了?”她抚了抚面颊,以?为有什么不妥。
裴沐珩摇头,领着?她往前走,“没有不妥。”
夫妻二人在前,银杏与两名?暗卫在后,不消片刻,行至马场,侍卫将裴沐珩惯用?的“乌蹄”牵了来,裴沐珩翻身上马,抬手来拉徐云栖,“我带你。”
徐云栖回首望了一眼远处一望无垠的草原,眼底隐隐含着?兴奋,“三爷,我可以?自己骑马吗?”
裴沐珩微愣,“你会骑马?”
徐云栖笑?,“会一些。”
裴沐珩重新下马来到马棚,替她挑了一匹适合姑娘家骑的温顺矮马。
徐云栖翻身上马,纵着?马走了几步,适应片刻,便往前方出发。
行宫建在半山腰,从行宫前的马场往下跃,一条绵延上百里的沃野绵绵不绝铺向远方,徐云栖跑了一阵,俏脸被马颠得通红,只是她从不轻易服输,硬生生勒着?马缰,慢慢将马匹给驯服,待回首,却见那男人,端秀洒脱地?坐在马背,一路不疾不徐跟在身后,颇有几分霁月风光的气质。
虽然猜到裴沐珩来陪她恐有内情,却还是很高兴。
她许久不曾纵马寻欢。
徐云栖继续往前奔。
再行一段,马儿穿过一片林子,到了另一处潮湿之地?,徐云栖乏了,便在坡顶铺了一块草席,兀自坐下歇着?,骑得久了,腿侧颇有些酸胀,裴沐珩闲庭信步下马,寻来水囊递给她喝。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无声坐在坡上欣赏山下风光。
此地?气温明显比外头要热上几分,四周密林成?群,鸟语花香,坡下更有一处湖泊冒着?腾腾热汽,看得出来这里有地?热。
徐云栖对?各式各样的地?貌并不陌生,有地?热的林子里,藏着?各种珍奇药材,有些是活物,有些是草药。
熟悉山林的人,有一种天?然的警觉,徐云栖敏锐察觉到什么,立即悄悄将水囊搁下,信手拨开藏在矮丛下的草叶,四下打量。
裴沐珩不知?她在做什么,正待开口,骤然间一抹极快的绿光从眼前闪过,径直往徐云栖的方向窜去,裴沐珩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下意识抬手将妻子往自己身后护,与此同时,袖下软剑以?飞快的速度闪出,往那抹绿光挑去。
然而,有个人比他更快。
裴沐珩甚至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便见一条两寸长的绿色小蛇被徐云栖轻飘飘地?捏在手中。
裴沐珩:“……”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绿梢蛇,个头小,能?入药,徐云栖平生也仅仅在湘西?一药材商手里见过一回,方才只觉四周有危险,却没料想逮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绿梢蛇,徐云栖心情大?好,提着?被她用?银针麻醉过去的小蛇笑?吟吟转身。
裴沐珩以?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震惊地?看着?她。
担忧她受伤的后怕犹未散去,此刻他面色白中泛青。
徐云栖迎上他冷峻的神情,笑?容僵在了脸上,再顺着?他视线瞅了一眼手中的小蛇,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神情变得无措,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起?,垂眸低落片刻,最后慢吞吞转过身,小心翼翼将那小蛇缠在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收好。
裴沐珩看着?默默背身过去的妻子,目光越过她纤细的肩头,清晰地?看到她一举一动?,那番动?作熟稔无误,一看便知?是家常便饭。
裴沐珩喉结翻滚,将那口凉气缓缓咽下去,
他到底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子?
他好像从未好好了解过她。
第17章
风声更劲,日?头渐渐躲去了云层后,眼?看天色转阴,裴沐珩起身打算回去,徐云栖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这一回,二人没有骑马,而是不紧不慢往回走。
徐云栖拧着小布囊看着前面的男子,他穿着一件玄青的长衫,修长挺拔,身上很好地融合了一种克制又清越的气度,如高岭之雪,雪山之松,不可冒犯。
徐云栖与他保持距离,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回去寻来乌梅酒,将这条蛇浸泡其中,可制成最好的药酒,若是外祖父在世,给他老?人家享用,便?可祛风湿,治好他的老寒腿……想起至今毫无所踪的外祖父,徐云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裴沐珩南下扬州那两月,她借口回娘家,亲自去了一趟燕州和通州,依然一无所获。
胡掌柜的说,一年多?过去了,外祖父可能?已不在人间。
风拂入她眼?底,化为一抹深掠不去的仓惶。
裴沐珩回眸,便?见妻子跟个?犯错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跟在身后。
他忽然又觉得好笑,驻足望着她,“你不怕吗?”
徐云栖顿住,压下心头忧色,眨眼?道,“我不怕,你怕吗?”她反问。
裴沐珩无语。
“你以前捉过蛇?”
徐云栖脸上重新浮现笑容,颔首道,“我捉过,我少时跟随外祖父上山下海,还捉过鱼呢。”
裴沐珩明白了。
出身乡野的姑娘有一股格外的韧劲。
“你方才用什么捉的蛇?”
“这个??”徐云栖将藏在袖下的银针掏出来,耐心给裴沐珩解释,“这上头染了些?药酒,可以麻醉小蛇。”
“原来如此。”
裴沐珩属实惊讶妻子的本?事,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
妻子并不是表面这般柔柔弱弱,反而?有些?自保的本?事,身为丈夫应当高兴。
“要不要我帮你?”他还是担心那条蛇会咬到她,
徐云栖想起丈夫洁癖的毛病,笑着摇头,“我不会有事的。”
裴沐珩没有强求。
小小插曲释然后,二人重新上马,赶回行宫。
这一夜夫妻俩睡得早,裴沐珩却没有碰她,徐云栖只?当他被自己徒手?捉蛇给吓到了。
翌日?清晨,裴沐珩换了一身朝服出来,跨出门槛却见暗卫杵在台阶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
暗卫脸上颇有几分?打抱不平,“公?子,昨日?银杏姑娘告诉属下,说是前几日?大理寺卿刘家的姑娘,半路拦住少奶奶,意图不轨。”
裴沐珩闻言脸色如覆了一层寒霜,默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径直往乾坤殿走。
进去时,方知燕少陵回来了。
年轻的少公?子将查抄的名录递给皇帝,面上带着勃勃的干劲。
瞧见裴沐珩,燕少陵拱了拱手?,对?着他露出个?张扬的笑。
皇帝并未急着看折子,而?是望着星夜兼程的燕少陵,露出和缓的笑,
“你这回办事利索,要朕怎么赏你?”
燕少陵大喇喇笑着,抚了抚后脑勺道,“陛下若真心疼我,干脆赏我个?称心如意的媳妇?”
皇帝哼了他一声,没接这话茬,“你乏了,回去歇着,晚上来乾坤殿用膳。”
燕少陵兴致缺缺离开了。
待他一走,皇帝将折子摊开,扫了一眼?脸色凝重,
“瞧,小小商户竟然侵吞了这么多?银两,这绝不是偶然,案子还得细查,你们觉得谁去晋州合适?”
燕平捋着胡须正?在思量,这头裴沐珩上前笑着接话,
“皇祖父,三司伴驾的有刑部尚书萧阁老?和大理寺卿刘大人,晋州离得又近,还是派个?稳妥人去,萧阁老?上了年纪不便?奔波,恐得刘大人亲临了。”
秦王给太子的局已布好,总得有个?替罪羔羊,刘氏女倚仗的无非是自己父亲任一卿之官,少不得除去秦王一条臂膀,顺带给妻子出气。
燕平听了这话,淡淡看了一眼?裴沐珩,燕平也正?琢磨着给秦王收拾首尾,权衡将谁推出去更合适,不料裴沐珩替他做了抉择,遂顺驴下坡,“陛下,偷运火药非同小可,就让刘大人前往,最为合适。”
皇帝准了。
是夜,燕少陵拧着两个?人头扔在大兀使臣的谈判桌上,嚣张得不可一世,
“你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我大晋好糊弄的?告诉你,老?老?实实将战马送来,否则断了你们的茶叶盐丝,看你们草原上的牧民吃什么,用什么!”
生丝除了给贵族制作衣裳,更能?制成软甲穿在铠甲之内,可受箭十余支而?不死,是骑兵重要军备之一,大兀三王子见算盘落空,心中凉了半截,随后的谈判兵败如山倒,被大晋遏得死死的。
姜还是老?的辣,皇帝与大兀定下十年之约,私下又扶持了可汗的弟弟,许了一些?好处让其兄弟针锋相对?,算是稳住了边关局面。
谈判接近尾声,皇帝在四月初十这一日?,举办万寿宴,一来庆祝六十二岁寿辰,二来欢送使臣。
是夜,邕宁宫灯火煌煌,推杯换盏。
宴席过半,皇帝留下秦王主持宴席,先折回寝宫,被臣子劝了几口酒,皇帝喝得昏昏然,颇有些?不适,老?人家倚着圈椅歇着,问刘希文,
“怎么不见循哥儿?”
刘希文从内侍手?中接过醒酒汤,搁在皇帝跟前,回道,“那日?与使臣较武,十二殿下腿伤更甚,方才喝了几口酒疼得厉害,便?先退席了。”
皇帝按着头额,耷拉着眼?皮没有吭声。
大约打了个?小盹,迷迷糊糊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皇帝猛地睁开眼?,便?见金吾卫大将军杨赟掀帘而?入,他身穿铠甲面色紧绷,单膝着地道,
“陛下,京城出事了。”
皇帝猛地坐起身,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杨赟迅速禀道,“宫西坊慈恩寺附近的别苑囤积火药,发?生爆炸。”
皇帝闻言额尖跳了下,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慈恩寺是皇帝下旨敕造,用来安置先皇后长生牌的皇家寺庙,许百姓给先皇后供香火,享受皇后余泽,先皇后死的早,过世时太子不过稚儿,皇帝每每做梦总梦到发?妻惦记着孩子,遂将慈恩寺附近的院子赏给太子,许太子每月陪祭数日?,果然再往后,皇后便?不托梦,皇帝睡得也安生。
这一带一直是太子私产,皇帝从未过问。
近些?年,偶然有人暗告太子私下在此地圈养舞女,皇帝敲打了几回,本?以为太子改过自新,哪知竟敢囤积火药。
他要做什么!
一股暴怒涌上眉梢,皇帝眸光发?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杨赟道,“先前通州粮仓一案,通州知府陈明山蒙太子授意敛财刮利,其中大部分?粮食被运往市面售卖,仍然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踪,都察院一直在追查其去处,最后追查到慈恩寺,原来太子殿下不仅将所获钱财藏于?此地,更是悄悄藏了些?兵器火药于?慈恩寺,今日?晌午,此地突发?大火,发?生爆炸,连带附近民宅受池鱼之灾。”
“荀阁老?立即派人封锁此地,扑灭大火,可麻烦的是,城中忽然流言四起,只?道太子要造反。”
京西坊慈恩寺附近,是皇帝回銮的必经之地,倘若在此地预埋火药,皇帝难逃生天。
“臣方才收到荀阁老?八百里加急,迅速将邸报呈交于?您,请您决断!”
杨赟双手?将荀允和所写的折子,抬至头顶,递给皇帝。
而?年迈的皇帝,重重摔倒在圈椅的背搭上,眼?珠无神地盯着那封折子,半晌没有说话。
刘希文急了,“陛下,恐京城有变,您必须速下决断!”
火药爆炸,太子的事盖不住了,如今帝驾出巡,难保太子不铤而?走险。
皇帝眼?神轻垂,布满沟壑的面容罕见交织着几分?疲惫与颓丧,到底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圣主,皇帝很快振作精神,端坐在御案后,“杨赟,听令。”
“臣在!”
“着五千精兵,迅速控制行宫上下,切忌,莫要惊动使臣!”
“臣遵旨!”
“刘希文,拟旨,召十二王裴循……”话落想起裴循伤重,语气微微顿了下,思量儿子皇孙中谁可堪大任,很快想起裴沐珩,目露坚毅,“召皇七孙进殿,封他为昭明郡王,由他领着朕的谕旨,前往燕州卫所调兵,赶赴京城,侯朕回京!”
“遵旨!”
“此外,留文国?公?照应使臣,其余王公?大臣均召来乾坤殿听政!”
“臣就这去办!”
少顷,披坚执锐的禁卫军无声穿梭在行宫,迅速占据各个?要地,女眷各自回宫待命,大臣并皇亲全部被护送至乾坤殿。
文国?公?听到风声,心中暗惊,未免泄露机密,这一夜他老?人家便?睡在使馆,与使团纵欢达旦,此是后话。
以秦王为首的王公?大臣陆陆续续被传来乾坤殿,秦王心知肚明,面上却佯装醉的厉害,倒在内侍肩头,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