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不知其里,与其余几位大臣交换了眼?色,各个?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独燕平一身绯袍立在上首,静默不言。
裴沐珩受命而?出时,正?遇见内侍抬着受伤的十二王进殿,叔侄二人相视一眼?,均露出些?许复杂,裴循由人搀着落地,抬手?拍了拍裴沐珩的肩,温声道,“路上小心。”
裴沐珩镇定地看了一眼?秦王等人,手?执虎符,越众而?出,快步来到台阶下,迎着暗沉的夜色飞身上马,朝着燕州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皇帝召众人进殿,老?人家换了一身明黄龙袍,沉默坐在御案后,寿宴上突发?变故,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起先气得口中血腥翻腾,慢慢冷静下来后,皇帝眯着眼?看了一眼?秦王和陈王等人,暗带狐疑。
秦王和陈王均喝得满脸通红,颇有几分?不知世事的茫然。
不一会,一阵哭声打破殿内的沉寂,
被押来的皇长孙跪在台阶前,对?着殿内大哭,“皇祖父,父亲绝不会做对?不住您的事,这一定是奸人陷害,您一定要查清楚,还父亲一个?清白!”
秦王一党的七王爷,扭头朝着殿外喝了一句,
“你有什么证据表明太子是清白的?”
殿外皇长孙嘶声力竭喊,“我就是最好的证据,父亲怎么会舍了我?他留我在皇祖父身边伺候,便?是对?皇祖父最大的效忠。”
七王怕皇帝被他说动,连忙斥道,“我呸,你还有脸胡说,太子收敛的钱财都藏在慈恩寺,上回父皇幽禁太子,太子怀恨在心,这一次趁着父皇出巡,他便?动了杀心,定是逮着父皇回銮之际,在西城门附近埋了火药,欲杀我们而?后快,真是好歹毒的心哪!”
话落,七王跪在殿中,红着眼?义愤填膺,“父皇,私藏兵刃,罪同谋反,还请父皇彻查太子,以儆效尤!”
萧御见七王口口声声落定太子罪名,淡声提醒,“七王爷,事情没有查清楚前,不能?妄下定论。”萧御是刑部尚书,一切依事实说话。
皇帝没有搭理他们,而?是默默看向长空。
半夜,雷声轰鸣,裴沐珩在一片大雨瓢泼中抵达燕州大营,他手?执皇帝手?书并虎符,迅速接手?燕州大营兵权,连夜排兵布阵赶赴京郊,为皇帝掠阵。
路上,暗卫问他,“这回太子跑不掉了吧。”
裴沐珩望着渐渐在晨光中露出轮廓的京都,面色淡漠。
自然跑不掉了。
不仅太子跑不掉,秦王也入了瓮中。
次日?,文国?公?清早送使臣出关,皇帝在收到裴沐珩安全无虞的消息,方动身回京。
回程较快,清晨天还没亮透便?启程,傍晚抵达京郊,这一路因着快马加鞭,马车颠簸得厉害,女眷均有些?受不住,裴沐珊一路照顾母亲,徐云栖独自乘车,她素来心性淡漠,没有什么事能?上得了她的心,这一路,便?心无旁骛给裴沐珊制出一套胭脂来。
抵达西城门,薄雾冥冥,旌旗蔽空,一众留守的文武大臣均在城门外迎候。
裴沐珊从前面那辆马车内探出半个?头,指着前方身着银色铠甲的裴沐珩嚷嚷,“嫂嫂,快看哥哥,哥哥穿着盔甲可俊啦。”
裴沐珊这一句话,成功引起沿路众姑娘的侧目。
徐云栖这个?正?主还没来得及反应,路边其他马车动静喧然,不少姑娘纷纷从马车探头探脑,
“哇,果然是三公?子。”
“这么好看的男人,也不知什么人能?入他的眼??”
“你想多?了,三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哪懂得风花雪月……”
“咳咳,那个?,恕我提醒你们,三公?子已经成亲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大家扫兴地丢开话题。
“咦,站在三公?子身旁的是荀阁老?吧?”
“可不是,荀阁老?奉命留守京都,深受信重,”
“荀阁老?位高权重犹在其次,你们可知,他自与荀夫人成婚以来,从未纳妾,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守着妻子,堪称京城达官贵胄的表率呢,云灵姐姐真是好命,得了这么好的爹爹……”
银杏听得众人议论裴沐珩,便?替徐云栖打了帘。
徐云栖抱着胭脂盒,随意瞥去一眼?,裴沐珩全身覆甲,露出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火把将那一带照得透亮,他五官棱角分?明,浓睫如墨,如同工笔挥就,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美得不似凡尘。
他手?握长矛,矗立在地,隐约瞧见一人着绯袍站在他身侧,模样被长矛挡了正?着,瞧着气度也极是不俗。
徐云栖收回目光,一笑置之。
不一会,众臣行礼,迎着皇帝入城,裴沐珩与荀允和上马跟随左右。
随后,官眷马车陆陆续续启动。
荀允和勒着马缰缓缓驶入甬道下,就在这时,身后茫茫烟尘中忽然传来一道幽远又清脆的呼唤,
“云栖姐姐!”
荀允和听到这个?名字,猝然回过身,漆黑的双眸忽如探灯,飞快地在人群搜寻嗓音来处,然而?那道呼唤仿佛从前尘故梦里钻出,又悄无声息没入纷纷扰扰的说话声。
身侧裴沐珩走了一段,见荀允和迟迟未动,整个?人仿佛被钉住,扬声唤道,“老?师!”
荀允和僵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
裴沐珩见他面色忽然变得十分?苍白,忙问,“您不舒服吗?”
荀允和揩了揩额尖的细汗,摇头,恢复一脸如常的笑,“没有,方才听错了。”旋即纵马往前,跟上皇帝舆驾。
徐云栖这边被蒋夫人小女儿叫住了,只?见蒋夫人马车里露出一张活脱可爱的俏脸,正?是蒋玉河的妹妹蒋玉珍,蒋玉珍朝徐云栖嬉皮笑脸挥挥手?,又往前方指了指。
烟雨朦胧中,徐云栖瞧见一道如玉的身影端坐在马背上,隔得远瞧不清他的神情,他一袭白衫坐着一动不动,侯在城墙下等候蒋家马车。
太久未见,徐云栖仿佛快忘了他是什么模样,回过眸朝蒋玉珍打了招呼,旋即放下车帘。
等那道布帘搁下,远处蒋玉河缓缓纵马过来,目不斜视驶到蒋家马车边上,护送母亲回程。
入城走了一段,徐云栖想起要去买一坛好的药酒,半路遣随车的陈嬷嬷与王妃通报,
“前面保安寺边上便?有个?药铺,我要抓几副药做药膳,耽搁不了多?久,烦请王妃通融。”
陈嬷嬷应下,前几日?熙王妃无意中听裴沐珩提到徐云栖会做药糕,她要抓几服药也在情理当中,只?要儿媳全心全意伺候儿子,熙王妃不会约束了她,遂准徐云栖离开。
裴沐珩留了两名侍卫护送妻子,这两人护着马车从主道驶入往南的巷子,走了大约一盏茶功夫,驶入保安寺前面的街道,就在这时,前方巷子口忽然传来嗡嗡的嘈杂声,紧接着一群流民赶着些?许百姓往这边奔来。
“救命啊!”
“抢劫!”
侍卫见状不妙,连忙将马车驱至一旁,打算掉头离开。
“少奶奶,有些?三教九流的恶徒趁着太子出事,在城中杀伤抢掠,怕是趁乱劫财来了!”
徐云栖闻声立即掀开车帘,瞥见不少百姓从马车旁经过,几个?穿着破烂手?持各式各样刀具的流民,凶神恶煞追来,有妇人被揪住,哭哭啼啼将身上银钱首饰丢出来,流民得了金银珠宝,拼命往布袋里装。
宽敞的街道乱成一片。
陈嬷嬷忙往马车车辕一坐,“快掉头回去!”
可惜晚了,那流民头头瞧出徐云栖一行非富即贵,打了个?手?势,一群人蜂拥而?来。
“留下钱财,我们不为难你们。”
王府的将士岂是吃素的,一面放出信号烟花,一面抽出长刀应战。
片刻刀剑相交,发?出阵阵刺耳的争鸣。
车夫循着机会从夹缝中往回赶,意图冲出包围圈,侍卫功夫自然不赖,可惜对?方人多?,一时被困在巷子口出不去。
“你们可知里面坐着的是谁?识相的赶紧走,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徐云栖也逮着机会往凑近的流民射出银针,这些?窜上来的流民均是应声而?倒。
那为首的流民见王府侍卫训练有素,担心捅出大窟窿,且战且退,只?是这些?人出身三教九流,手?里头也有些?五花八门的暗器,其中一人溜走前将手?中一煤油球点燃,径直往徐云栖的马车扔去。
千钧之际,一道白色的身影纵马往徐云栖这边跃来,眼?看火球即将撞到车壁,他剑锋一横,将火球往回挑,火球擦过他肩头往路边砸去,只?听见闷哼一声痛,待徐云栖掀开车帘,那人捂着受伤的肩口,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只?给她留下一道单薄的侧影。
半个?时辰后,徐云栖安全抵达清晖园,未免生出事端,徐云栖半路遇劫匪一事被暗卫隐下了,陈嬷嬷带着人犹有余怕收拾箱笼,银杏伺候徐云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主仆二人坐在东次间喝茶。
银杏帮着她将那条小蛇安置好,折出来见徐云栖面色淡淡,担心问,
“姑娘,要不奴婢回一趟徐府,让夫人去打听打听蒋公?子的伤势?”
徐云栖双手?搭在桌案,摇了摇头,“不必去。”从蒋玉河的行踪来看,他该是跟着她到了那附近,否则来的不会这么快。
打听,探望,纠缠不休?
没有什么比冷漠无情更容易让人死心。
徐云栖没有尝过情滋味,不知感情是什么,想来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皇宫这一夜,灯火通明。
除了女眷,文武大臣并皇室宗亲皆在奉天殿待命,没有皇帝准许,谁也不敢离开。
三千羽林卫与三千锦衣卫驻守奉天殿内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御书房内,除了护送皇帝回来的裴沐珩,只?有刘希文,荀允和与礼部尚书郑阁老?。
皇帝自回到御书房,双手?摁着头额,不曾抬头,
荀允和将东宫一事禀报给皇帝,
“自慈恩寺发?生爆炸,臣查封附近街道,目前共有三十多?人伤亡,情况不容乐观,因牵涉东宫,臣得皇后娘娘首肯,与娘娘一道下令,将太子殿下及属臣拘在东宫,此外,臣也安排武都卫拿住了杨家上下,一切待查明真相后,请陛下裁夺。”
“对?了,出事后,太子殿下一直恳求要见您一面。”
皇帝按着眉心一动未动,语气听起来十分?疲惫,“这个?案子交给三司彻查,所有皇室宗亲皆不插手?。”这是不打算见太子了。
“臣遵旨。”荀允和施礼。
“你们都退下吧,朕歇一会儿……”皇帝摆摆手?。
荀允和和郑阁老?尚有公?务处理,率先退出御书房,裴沐珩随后折至御案前,将昨夜皇帝给他的虎符呈于?掌心,“孙儿已调燕州军护驾,虎符归还陛下。”
皇帝正?斜倚在御塌上,幽然睁眼?看着他,盯了他片刻,颔首,“搁下吧。”
旁人恨不得将兵权搁在手?上拽一拽,裴沐珩倒是给的利索。
裴沐珩退出御书房,踏入奉天殿正?殿,所有皇亲贵胄皆在此处侯旨。
不一会皇帝传话,准文武大臣回衙门当值,只?是不许出宫。
燕平等人便?打算回内阁,他出来没多?久,秦王寻了出恭的借口,跟了出来。
苍穹如墨,广阔的丹樨风声鹤唳,燕平慢悠悠踱至台阶下,见秦王躲在台樨一侧的树丛等他。
燕平笼着袖看着秦王。
秦王苦笑着朝燕平作揖,
“舅舅,大局已定,后面的事还请舅舅替我筹谋。”
燕平语气凉凉,拱袖回,“王爷运筹帷幄,哪里需要老?夫筹谋。”
秦王晓得此次行动未经燕平准许,恐惹恼了燕平,忙道,“舅舅,我听小内使说,昨夜陛下呕了一口血,这等紧要关头,我岂可不奋力一击?再者,我更听说,陛下言辞间提到要让后辈历练历练,这是在暗示让舅舅让贤呢,舅舅难道坐以待毙?”
燕平撩眼?看着他,夜色里秦王的脸隐在树枝下,瞧不真切,燕平凝立片刻,笑道,“臣知道该怎么做,接下来王爷什么都不用管,顺着陛下心思便?可。”
秦王一笑,朝他再揖,“一切仰仗舅舅。”
等秦王离开,燕平脸上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甩了甩衣袖,神色冷漠离开了奉天殿。
两日?后,宫中局面稳定,都察院首座与刑部尚书萧御领衔彻查太子谋反一案,朝官各归各位,裴沐珩直到这个?时候方得空出了一趟宫。
这两日?他不曾阖眼?,刚上马车,便?闭目养神,那日?护送徐云栖的暗卫终于?等到他出来,迫不及待钻进,跪在他脚跟禀道,
“公?子,那日?回京,少奶奶在路上遇到流民,属下这两日?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穴,已一网打尽……”
这事裴沐珩在宫中已收到消息,得知徐云栖没有大碍便?没多?问,眼?下见暗卫欲言又止,便?知有隐情,“还有什么事?”
暗卫为难地抬起眼?,“那日?一位姓蒋的公?子路过,救了少奶奶。”
“姓蒋的公?子?”裴沐珩微微直起身,双手?搭在膝盖,面色稍稍有了变化。
暗卫战战兢兢道,“这两日?公?子在皇宫出不来,属下……属下自作主张,查了少奶奶与那位蒋公?子,方知……方知少奶奶在被赐婚之前,曾与他定过亲。”
暗卫一口气说完,将头点地,不敢再吱声,更不敢去看裴沐珩的脸色。
裴沐珩属实怔了好半晌。
不可否认,听了这样的消息,心里头并不高兴。
谁也不乐意自己另一半与旁人纠缠不清。
只?是转念一想,他们为陛下赐婚,此前,他差点娶了荀云灵,那么徐云栖与人定过亲也不奇怪。
“什么时候定的亲?”裴沐珩语气分?外平静,
暗卫悄悄看了他一眼?,佩服他的定力,“大约一年前定的亲,定亲方两月,陛下赐婚,徐大人岂敢抗旨,悄悄把蒋公?子庚帖还了回去,蒋家那边只?得将少奶奶庚帖送回。”
裴沐珩又是一阵静默。
马车徐徐驱向王府,裴沐珩掀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头,天色已暗,灯火在蒙蒙细雨中慢慢后退,脑海不知不觉想起那日?在草原上,兴致勃勃拧着一条小蛇的姑娘,那么纯真无邪。
裴沐珩是个?理智的人。
因荀云灵一事,徐云栖在外头备受冷眼?,却不曾抱怨一句,如今得知她订过婚,他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裴沐珩神色如常回了王府。
照旧先去锦和堂给熙王妃夫妇请安,熙王妃在途中吹了些?风,头风又犯了,没有留裴沐珩用膳,裴沐珩径直回了清晖园。
徐云栖今日?遣银杏出去买了一坛好酒回来,刚刚将那条小蛇放进去,主仆二人正?围绕那玻璃坛观赏呢。
珠帘被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垮了进来。
银杏素来有些?惧裴沐珩,悄悄行了一礼,将玻璃坛抱入梢间,连忙退下了。
徐云栖双手?交握,立在博古架旁看着他笑,“三爷回来啦,用过膳了吗?”
裴沐珩这回看着她的神色颇有些?复杂,“没有。”
徐云栖于?是传膳,她已吃过,便?在一旁看着裴沐珩吃。
裴沐珩吃了几样,便?搁下了。
陈嬷嬷将碗筷收拾出去,夫妻俩坐在明间喝茶。
湿漉漉的雨汽被风裹着扑进来,灯火阑珊,夫妻俩坐着谁也没吭声。
徐云栖察觉出,裴沐珩今日?与过去不同。
夫妻俩成婚已有半载,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徐云栖却抹清了丈夫的习性,裴沐珩平日?斯文清俊,待人谦和有礼,内心实则是冷漠且淡漠的,对?于?她这个?妻子,安安分?分?待在后宅,不给他添麻烦,替他延绵子嗣便?可,其余的,他其实并不上心。
徐云栖亦是这么想,彼此配合,相敬如宾。
但?今日?裴沐珩情绪明显有些?变化,少了过往的那份客气,多?了一份沉默。
他平日?哪有功夫在她这里沉默,之所以沉默,当是知道了她与蒋玉河的事。
那日?蒋玉河救她,裴沐珩暗卫在场,陈嬷嬷也在场,她就知道瞒不住。
即便?他们夫妻没有感情,这种事都是忌讳。
裴沐珩的沉默并未维持多?久,反而?是问起那条蛇,
“有什么功效?”
徐云栖温声解释,“延年益寿,祛风活血。”还有一个?壮阳的功效,徐云栖没说。
“需要酿制多?久?”裴沐珩很好奇。
灯色下柔艳的妻子笑起来,双目弯弯如同月牙,“三个?月后便?可喝了,不过越久越好。”
裴沐珩颔首,笑意却不及眼?底,“回头可以给父王盛一些?。”
徐云栖立即点头,“好。”
雨雾如丝,织出一片网,笼罩整座清晖园,连着人心里头也有些?发?闷。
陈嬷嬷立在门外直犯愁,去宣府之前,夫妻俩从未睡在一处,如今回了府,又发?生了那样的事,陈嬷嬷不知今夜他们夫妻要如何睡。
裴沐珩看了一眼?角落的铜漏,时辰不早,他希望妻子主动留他,好叫他知晓,她没有二心。
而?徐云栖呢,也悄悄瞥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明明在行宫一切都好,裴沐珩没说要留下,当是介意那件事。
夫妻俩都在等对?方开口。
第18章
徐云栖当然没有开口挽留,这种事强求不得,裴沐珩也不曾驻足,他回到书房,若无其事继续忙公务。
只是?素来为朝争而费神的男人,这一夜罕见失了眠。
就仿佛一人在乘船,明明顺风顺水,骤然间打了个转,令他措手不及。
直到凌晨裴沐珩方沉沉睡着,不到两个时辰,外头黄维又来敲门。
窗外起了大雾,整座屋子被白茫茫的?晨雾给覆住,裴沐珩披着白色中衣阖着眼坐在床上?,黄维见他脸色不虞,说话?口吻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请您进宫去。”
裴沐珩指腹轻轻敲打眉心,微有些愣神。
皇帝儿孙满群,从来不缺伺候的?人,过去极少主动宣他入宫,今日天一亮便?传召,定有蹊跷。
细细一想,裴沐珩也明白了。
过去太子和秦王等人鞍前马后拥簇在皇帝跟前,孙子无不争相讨好,暗存较量,可如?今太子出了事,东宫一支全军覆没,秦王和陈王及七王等人,皇帝不信任了,父王不受待见,十二王受了伤,只剩下他这个皇七孙用得顺手。
裴沐珩漆黑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丝凉薄的?自嘲,为了从一众皇孙中出头,他已?不记得蛰伏了多少年,挑灯夜战多少日,甚至为此隐姓埋名打国子监报名参与?科考,为的?均是?在朝堂博出一方天地?,费劲钻研至而今,总算是?宝刀出鞘。
高大的?身子慢慢站起,双目阖着,由着黄维伺候穿戴,心里明明有一股快意几乎要破膛而出,只是?偏偏又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他亦不自知。
裴沐珩收整心绪入了宫,径直被小内使领着去了奉天殿。
拾上?白玉台阶,远远瞧见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由小内使搀着从侧殿迈出。
刘希文今年已?有近六十高龄,伺候皇帝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活计,更何况他五十年如?一日,早已?将自己熬成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此刻,裴沐珩便?见他搭着小内使的?胳膊,一瘸一拐下台阶来。
裴沐珩神色不变,缓步上?前负手看着他,
“刘掌印这是?怎么了?”
刘希文早发现?了裴沐珩,立在台阶上?喘了一口气,对?着他不紧不慢行礼,“在行宫住了一阵,老寒腿复发了,昨夜伺候陛下一夜,这不,晨起头昏脑涨,陛下准我回值房歇着。”
裴沐珩闻言面上?的?关心真切几分,信手便?从袖兜里滑出一物,递给刘希文,“刘掌印,这是?我父亲惯用的?军中药油,听闻治疗老寒腿,极是?有效,您试试。”
刘希文目光在那小药瓶上?落了落,瞬间定住了。
说它是?个药瓶,其实不然,物件不大,是?一个用极品翡翠雕刻的?观音瓶,雕工极是?精湛,几乎到巧夺天工的?地?步,刘希文执掌内廷,什么好宝贝没摸过,面前这个小瓷瓶,实则是?前朝雕刻大师曲步河老年的?封山之作。
曲步河的?玉雕,与?米芾的?书法,王希孟的?画作,并为前朝三大稀世珍宝。
裴沐珩这一招,手笔不俗。
刘希文喜欢玉雕,不是?什么秘密。
裴沐珩哪里是?送药油,实则是?送玉雕。
刘希文笑得不动声色,“倒是?叫三公子与?王爷挂记了,”不着痕迹接过药瓶,往上?方巍峨的?奉天殿望了望,叹道?,“陛下身子不适,晨起呕了一口血,三公子小心侍奉。”
丢下这话?,刘希文施施然下了台阶。
裴沐珩对?着他背影深深凝望片刻,思量了他方才那句话?,转身拾级而上?。
皇帝果然病了,召他侍奉,这是?裴沐珩第一次侍疾,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裴沐珩连着三日没回府。
徐云栖也没放在心上?,到了四?月十七这一日,城阳医馆递来消息,说是?有一位重要的?客商伤了腿,约了好几回,请徐云栖务必前去救治。
从“重要”二字,徐云栖便?知那人该是?砸了不少银子给胡掌柜,徐云栖也不含糊,利索带着银杏出了门。
照旧从成衣铺子换了一身素裳赶到隔壁医馆二楼,推门而入,只见一身着月白宽衫的?男子,悠闲地?靠在南窗下的?藤椅,手里摇着一把青绿山水的?画扇,举止投足,清闲自在,如?朗月清风在怀。
徐云栖在那张脸上?定了一瞬,缓步进入。
胡掌柜正在点头哈腰陪笑,见她过来,神色微亮往她遥手一指,“爷,这位便?是?徐娘子,她针灸之道?可谓是?出神入化,让她给您扎扎针,必定是?妙手回春。”
伺候在裴循身侧的?内侍,见是?一位女娘,脸色顿时一青,“怎么是?位女娘子?”
胡掌柜的?笑容不改,稍稍直起身,这回姿态便?有了些变化,“小哥可别看她是?位女娘子,在她手里治过的?病人,没有不感恩戴德的?,在下铺子几位坐堂大夫,没一个比得上?她,若非如?此,我也不费尽心思请了她来。”
胡掌柜此人虽然有些私心,对?着徐云栖的?医术是?十二分佩服,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轻怠,也正为他这一份独到的?眼界,徐云栖愿意替他坐诊。
徐云栖不疾不徐往里来,也没有往裴循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吩咐银杏搁下医箱,准备净手。
那佯装成小厮的?内侍见徐云栖似乎颇有些架子,便?不大高兴。
裴循已?经看到了徐云栖,只觉这女子似乎在哪儿见过,细想又想不起来,他素有贤名在外,从不轻易拿架子,端得是?温文儒雅,
“人家娘子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胡掌柜既然这般说,咱们便?信任徐娘子,若是?不信任大夫,什么病都治不好。”
裴循说这话?时,徐云栖回眸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这是?裴循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徐云栖,才发觉此女相貌脱俗,气质空灵,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竟然是?位女大夫,当真叫他吃惊,只是?裴循将所有情绪收敛得很?好,由着胡掌柜帮他将腿抬起,露出右腿脚踝的?伤处。
徐云栖手执棉签,凑近看了一眼,便?知是?剑伤,且伤了经脉。
怎么伤得徐云栖不知,却知道?上?回他与?大兀人比箭,伤势该是?加重了。
她目光定在伤处,抬起手,银杏递来一个小碟子,碟子里盛了些许药油,徐云栖粘了些药油,径直往他伤处涂去,边涂边按,力道?慢慢加重,到某一处时,裴循疼得呲了一声。
而整个过程,徐云栖脸色没有半分变化,神情细致入微。
裴循忍着痛楚,看着面前这个貌美?的?小姑娘,对?她生了几分好奇。
他很?少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这样一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气场,而她镇定之余,更多了几分平和之气,就仿佛她是?那降世的?观音菩萨,可渡人间一切苦难。
半个时辰后,待徐云栖行了一轮针,裴循对?她认识又添了一层,她当真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脚踝痛楚显见减了几分,摸上?去没那么痛了。
收针后,徐云栖继续涂上?一层药油,招呼银杏道?,
“顺着这条经脉,往下涂三百次,力道?不轻不重,以他不皱眉为准。”
“好嘞!”银杏接过她手中的?牛角刮,蹲在裴循跟前,给他刮疗经脉。
银杏接手后,裴循明显察觉那股力道?不如?徐云栖把握准确,裴循往后靠在背搭,稍有些遗憾。
徐云栖回到一旁桌案,开?始配药方,胡掌柜立在她身侧打下手,徐云栖每说一味药,胡掌柜的?便?在墙面药柜里寻出一味,裴循看着她,她纤指如?玉,姿态闲雅,指尖动作如?行云流水,她生得一双好看的?手。
待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裴循微微自哂,连忙别过头。
少顷徐云栖配好药方,交给胡掌柜碾碎,然后坐在一边悠闲地?喝茶。
徐云栖时不时看裴循一眼,裴循也忍不住打量她,最后忍不住了,径直问,
“徐娘子,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徐云栖笑着搁下茶盏,清脆地?回,“十二王爷,我是?熙王府三公子的?妻。”
裴循差点被口水呛死。
身为当今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衔金含玉出身的?他,也算见惯大风大浪,但今日属实被徐云栖这句话?给惊得下不来地?。
裴循难以置信,顾不上?脚踝的?痛楚,直起腰正襟望着徐云栖,
“你是?珩儿的?新婚妻子徐氏?”
“正是?。”
与?其将来在皇家宴席上?撞上?,弄得大惊小怪,还不如?痛痛快快承认。
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裴循心情复杂看着她,表情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