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密密麻麻占据了湖边与林子间的一块草地,因着官眷人众,又是踏春的好时节,在原先的名额外又增补不少,位置不够,各家的营帐挨得极紧,躺下一会儿,隔壁二嫂嫂李氏的嗓音便清晰传来。
“今日晟哥儿抢咱们勋哥儿的拨浪鼓,你怎么就不吱一声?”
二公子裴沐景温声劝妻子,
“多大点事,大嫂没来,孩子哭着想娘,咱们孩子让一让,也没什么。”
李氏坐在床榻冷哼一声,“大嫂没来,还有母亲疼着他,咱们孩子除了咱们,还有谁疼?你自个儿事事让着兄长弟弟,如今连咱们孩子也得低一头……”
李氏说着便嘤嘤啜泣。
裴沐景见状,声线明显有些发慌,“你别哭啊,这可是外头呢,叫人听见多不好……哎呀,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替勋哥儿讨公道……”
李氏晓得他这不过是糊弄的话,越发恼了,抬手便去揪裴沐景,李氏素来也有几分风流劲,不去揪他的耳,偏偏往男人那硬邦邦的胸口挠了挠,裴沐景腹部便滋生几分热意,顺势将妻子搂在怀里……不消片刻,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喘息传来,只是二人到底是识规矩的,在外头不方便行事,很快又打消住念头。
“你个挨千刀的,在外头没甚本事,只管欺负我……”虽是责备的话,却也听出几分你侬我侬的缱绻意味。
徐云栖微微尴尬。
原来这便是常婶婶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裴沐珩就这么被吵醒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意识彻底清明。
徐云栖躺了一会儿便觉出不适。
她习惯将被褥掖紧,这样不容易着凉,如今二人当中隔了一条很宽的间隙,被褥被他扯去一角,风飕飕往里灌,徐云栖惯会保养身子,就没法踏实地阖眼。
让裴沐珩过来些?
显然是不可能。
自个儿挪过去……除非挪去他怀里,否则间隙一直会有,徐云栖脸皮还没厚到这个地步,权衡片刻,她稍稍转了个身,面朝裴沐珩方向侧睡,背后褥子贴紧,双手搭在胸口,也不至于着凉。
徐云栖就这么睡了。
听到身侧平稳的呼吸,裴沐珩缓缓睁开了眼。
余光往她的方向瞥去,徐云栖白皙姣好的面容陷在绸缎般的秀发里,乖巧地像个小猫儿,双拳搭在胸口,明显是防备的姿势,裴沐珩揉了揉眉棱。
半夜远山传来一声鸟啸,徐云栖本能地睁开眼,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见面前横着一道山峦般的暗影,他合衣而睡,身上一片被角都没,虽说天气转暖,凌晨时分夜风还是凉的,徐云栖怀疑自己将他被褥卷走,连忙悄声将被褥往裴沐珩身上搭去。
霎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越过来,毫无预兆地钳住了徐云栖的手腕,那一下力道之大,疼得她差点叫出,“是我……”她低声轻咽。
徐云栖半个身子悬在他上方,女孩子柔软的呼吸几乎泼面而来,晶莹剔透的眼珠如蒙了一层水雾,盈盈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从未离得这般近。
徐云栖垂下眸,裴沐珩往侧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近来经历太多刺杀,防备心极重。
到底是不习惯身边有个人。
扫一眼徐云栖的姿势,便知她要做什么。
裴沐珩起身将她扶稳,松手问,“弄疼你了?”
徐云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重新躺下来,这下再也不管裴沐珩盖没盖被子。
裴沐珩见妻子不吭声,心生愧疚,到底是往她方向挪了挪,又将中间那截悬空的被褥掖紧实了些,方重新睡下。
翌日徐云栖睁眼,天光大亮,身侧那人早不见踪影。
裴沐珩清早来到皇帐请安,与他一道的还有十几位皇孙,皇长孙独自一人侯在最前,裴沐珩序齿列在第二排中,晨雾浓浓,雀鸟盘桓,有人肃穆井然,有人躲在后方打着哈欠,少顷,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笑吟吟出帐,手肘处搭着一尾拂尘,嗓音细沉,
“陛下刚醒,正与几位大臣议事,宣皇长孙与皇七孙入账,其余人散了吧。”
皇七孙便是裴沐珩。
众人艳羡的目光在裴沐珩身上掠过,三三两两离开了。
裴沐珩跟在皇长孙身后进了营帐,皇帝穿着明黄蟒龙袍,正在桌案后看山川地理图,内阁首辅燕平与刑部尚书萧御分列左右,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裴循也在现场。
秦王和陈王均穿着绛红的王服,神态肃敬,独十二王悠闲地罩着件青色袍子,瞧见裴沐珩,便笑着朝他招手。
裴沐珩先朝皇帝无声施礼,来到裴循身侧。
“十二叔。”裴沐珩与裴循年纪只差了十岁,裴循少时见裴沐珩生得好,便时常捎着他上山游猎,裴沐珩的箭法也是裴循亲传。
“听说你在扬州受了伤?”
“一点小伤无足挂齿,倒是十二叔,腿好了吗?”
裴循闻言顿露恼意,颇为颓丧道,“哪里?伤筋动骨,刮风下雨便疼。”
裴沐珩面色凝重,“请个太医好好看看。”
裴循摇头,“看过了,治标不治本,不过我的人打听到南城有个医馆,有位大夫针灸甚妙,回头我去试试。”
这时,上方皇帝抬起眼,二人忙收了声。
皇帝看了众人一眼,将地图合上,问燕平道,
“大兀使臣已到了边境,你们内阁定了谁去接应?”
燕平拱袖一揖,“鸿胪寺卿文照与礼部两位郎中前去接应,只是对方来了一位王爷,咱们这边……”燕平往皇长孙与裴沐珩扫了一眼,“恐得遣一位皇孙出迎。”
裴循闻言,眼神立即往裴沐珩瞄去,笑悠悠道,“爹,就让珩哥儿去吧,他七岁喝退过大兀使臣,名声在外,让他去最合适。”
右都督杨康却立即接过话茬,“陛下,听闻对方来的是脱脱卡尔的嫡皇子,咱们怎么也得遣皇长孙去,方不失礼数。”
秦王在一旁笼着袖慢声辩驳,“皇长孙身份尊贵,不能太抬举了对方,我看就珩哥儿去吧。”
皇帝跟燕平对了一眼。
接迎使臣的人选,一要能言善辩,二要气势夺人。
皇长孙身份能压住对方,可处事不算机敏,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裴沐珩无疑是不二人选。
只是此事不好越过皇长孙。
皇帝将视线投向长孙,“乾儿,你看呢?”
皇长孙抬眸迎视皇帝,他虽然没有裴沐珩能干,心思却灵透,皇帝开口问他的意见,实则是希望他主动把机会让出来,保全自己的面子。
皇长孙立即回,“孙儿身为陛下长孙,理应替陛下分忧,无奈昨夜着凉,腹中不适,此事怕得辛苦七弟跑一趟。”
皇帝见孙子识趣,很满意,抬手往侧边小几指了指,“成,你来代朕拟旨。”
“代朕”二字,给足了皇长孙体面。
皇帝一碗水端得很平。
裴沐珩奉旨前去边关接迎使臣,这一夜自然是没能与徐云栖同寝。
次日下午申时,帝驾抵达宣府行宫,内务司与禁卫军挨个将官眷送去指定宫殿落脚,熙王府被分在宣府行宫东面的永宁殿,离着皇帝所在的乾坤宫不算近,熙王妃没放在心上,将儿子儿媳安顿下去,早早便歇觉去了。
这一夜舟车劳顿,无人走门串户,倒也清净。
到了第二日,裴沐珊便耐不住寂寞,拉着无所事事的徐云栖去行宫四周转悠。
行宫之北有一处矮坡,名唤栖凤坡,他处的梅花早已凋谢,此地却开了漫山遍野的春梅,有朱砂,绿萼,江梅,雪梅,蝴蝶梅,品种奇多,色彩斑斓,立在某一处高坡放眼望去,只觉是上仙打碎了染缸泼在人间,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姑娘们穿着娇艳的裙衫穿梭其中,竟如同那蹁跹的彩蝶,衬得整座栖凤山灵动多姿。
“哎呀呀,咱们来晚啦,你瞧,萧芹那丫头竟登上了栖凤亭!”
裴沐珊拉着徐云栖便要往山上跑,徐云栖见她毛手毛脚,连忙拦住她,“你这般兴冲冲跑上去,必定是香汗淋漓,回头被山风一吹,寒气侵体,难免要着凉,咱们慢点走。”
裴沐珊到底要风度,便跟着嫂嫂不紧不慢上坡。
大约走了一刻钟,姑嫂二人各怀揣一些梅枝上了山。
徐云栖不爱折枝,怀里那些均是裴沐珊的杰作。
用她的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徐云栖只得依了她。
到了山坡上,果然人头攒动,原先宽敞的栖凤亭,竟也坐满了人。
既是四品以上官宦女眷,来的个个非富即贵。
徐云栖望过去,一个个花红柳绿,粉面含春,竟比那山花还要绚烂。
裴沐珊身份尊贵,又是个大大方方的性子,在京中人缘甚好,有姑娘瞧见她来,立即起身让座,
“郡主,快些来这边坐。”
大理寺卿的女儿起身,把萧芹身边的位置让给她。
萧芹父亲正是当今内阁阁老,刑部尚书萧御,她手中摇着一方团扇,一眼就看到了裴沐珊身后的徐云栖,心中暗生鄙夷,对上裴沐珊时,又露出熟稔的笑意,
“清晨我遣人去寻你,你怎得没个消息?”
裴沐珊牵着徐云栖过来,一面应承道,“有吗?我可不知你来寻我了?”一面扫了一眼石桌四周,见只让出一个位置,面色不虞,
“嫂嫂,你坐这。”
萧芹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一步起身,将裴沐珊拉着转过身来,朝她问,
“二月底我去青山寺探望过灵儿,她还不见好,她问我,她年前给你绣了一对凤鸟帕子,你可喜欢?”
裴沐珊将脑袋一拍,“哎呀,我年前太忙,都忘了给她回礼了。”
过去荀云灵待她极好,整日嘘寒问暖,俨然拿她当亲姊妹看,裴沐珊也很喜欢荀云灵,而面前这个萧芹,便是荀云灵的手帕交,二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裙子,是以,萧芹瞧见徐云栖,便替荀云灵打抱不平来。
徐云栖何等人物,自然察觉出这些贵女对着她露出的敌意,没打算落座,而是慢悠悠四处赏景,至于她们嘴里的“灵儿”,她压根没想起是谁,也不在意。
萧芹这厢嗔了裴沐珊一眼,“你呀,还是这样的糊涂性子,对了,灵儿爱梅,我打算将此地的梅花折些回去,再制成胭脂,回京便去青山寺赠与她,郡主,你随我一起来折梅吧……”
这是要把裴沐珊拉走。
“哎哎哎,不行,我都折够了,你瞧我这怀里一堆呢,你让我歇会。”
萧芹把脸腮一鼓,明显不乐意。
身侧大理寺卿的女儿轻飘飘觑着徐云栖,挤兑道,“郡主,您这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新人,旧人,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裴沐珊脸色拉下来,皱着眉扫视这些姑娘,
“还能不能好好赏花了,都何年何月的事,你们还提作甚?”
遮羞布扯开,大家也不必藏着掖着。
萧芹面露不满,“郡主,当初灵儿可是拿你当亲姊妹待,吃的玩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你,怎么,如今你就把她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沐珊无语,“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怎么就把她抛去九霄云外了?她人在养病呢,我娘还遣了几回人去探望,药材也送了,补品也送了,你还要怎样?”
萧芹委屈巴巴指着徐云栖,“那你理她作甚?”
裴沐珊满脸莫名,“她是我嫡亲的嫂嫂,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喜欢她呀。”
一旁一位小姑娘嘟着嘴插话,“我看郡主是见新嫂嫂更貌美,就变了心。”
裴沐珊没有否认,“是。”
萧芹很替荀云灵不值,“她去青山寺都快半年了,郡主一次都没去探望她,灵儿伤心着呢。”
裴沐珊叹气,“我不去探望她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我有新嫂嫂了啊。”裴沐珊理直气壮。
在她看来,荀云灵该要放下了,作茧自缚,谁也帮不了她。
萧芹气得彻底没脾气了。
裴沐珊见她们揪着旧事不放,怕徐云栖不高兴,转身拉着她要走,这时,萧芹朝人群中一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正捧着一碗茶水,佯装不小心滑脚,腰粗膀圆的身子径直往徐云栖扑去。
眼看那碗滚烫的水要泼过来,徐云栖眸光一闪,单手携着裴沐珊迅速往后退,再侧身一让,那茶水便朝大理寺的女儿泼去。
徐云栖行走江湖,身子骨本就不是这些娇养的大小姐可比,她身轻如燕,脚步如风,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茶水顿时泼了那大理寺卿家女儿一身,烫的她嚎啕大叫,只觉浑身被千万只蚂蚁在咬,疼得栽在丫鬟怀里。
裴沐珊瞧见这一幕,脸色顿时铁青,那茶水若泼在嫂嫂脸上,后果不堪设想,她认定是萧芹作为,二话不说转身,一个巴掌响亮地拍在萧芹脸上。
萧芹本就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裴沐珊一掌拍过来时,她脚跟没站稳,纤细的身子往后滑落山亭,胳膊重重摔在一颗尖锐的石头上,只听见一声尖叫戛然而止,徐云栖淡淡瞥过去,以她经验来看,该是骨折了。
半个时辰后,乾坤殿正殿人满为患。
皇帝手中捏着两国谈判的文书,神色难辨看着底下的姑娘们,几位伴驾的阁老重臣均坐在一侧,大理寺卿家的刘夫人抱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头萧夫人则脸色发青盯着徐云栖等人。
裴沐珊面无表情跪在大殿正中,嚣张地回皇帝,“人是我打的,不关嫂嫂的事,孙女一人做事一人当。”
裴沐珊话音落下,殿内好半晌都无人吭声。
老皇帝按着眉心颇觉无奈,使臣即将抵达行宫,朝中尚有一大堆公务要料理,几个不成器的小姑娘却闹了起来,刘家的姑娘尚在其次,这个萧芹却是阁臣萧御老来女,向来宠得没边,此刻那萧御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在申诉,
“郡主是君,我等是臣,君教训臣,无可厚非,老臣也不敢叫陛下给臣女儿做主,只是她尚不曾婚嫁,如今断了胳膊,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侧殿小室内,贺太医正在给萧芹接骨,萧芹哭声一阵盖过一阵,听得殿内诸人心绪沉沉。
一向护短的熙王妃,今日也罕见没说出一个字来。
萧芹在里面哭,萧御在外头抽噎,别看萧御贵为内阁阁老,他这个位置可是哭出来的,数年前刑部尚书空缺,朝中大选,廷议时,太子与秦王两党争执不下,一时没能定下人选来,是时任刑部右侍郎的萧御,当着众臣的面大哭一场,言辞凿凿自己在刑部熬了整整二十年,外放各州县巡按十年,整整三十年的刑诉生涯难道当不起一部尚书?
皇帝力排众议定下两党都不靠的萧御。
萧御上任后,果然没叫他失望,平反冤假错案,整顿人浮于事的风气,是位响当当的铁骨之臣,在朝中声望隆重。
然而今日,裴沐珊打断了人家女儿的胳膊。
皇帝耐着性子问裴沐珊,
“方才听贵妃说,你与萧家那丫头素来亲厚,何以一言不合便动了手?”
裴沐珊学着男子拱手一揖,答道,“孙女打人缘由有二,其一,孙女是皇家郡主,嫂嫂也是皇家媳妇,她们这些做臣女的,以下犯上,胆大包天,意图伤害嫂嫂,我岂能不管教?”
“其二,正因为我与萧芹情谊甚笃,今日才越发要教训她,好让她知晓,为人当坦坦荡荡,莫要做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
不得不说,裴沐珊这番话很合皇帝脾气,这才是皇家郡主该有的气魄。
只是萧夫人却不依不饶,“郡主,容臣妇问您,您为何笃定是芹儿指使人泼茶,昨夜下过雨,栖凤山路滑,明明是那婆子不小心滑了一跤,您要处置可以处置那贱奴,为什么对芹儿动手?”
“再说了,王府三少奶奶也不曾受伤,她倒是避得巧妙,伤得是人家大理寺卿家的刘姑娘!”
刘夫人立即配合地哭天抢地,言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请皇帝做主一类。
这回,燕贵妃就没给好脸色,对着刘夫人喝了一句,
“茶水泼来,避开乃是人之本能,你女儿烫伤要怪也得怪萧家那婆子,怎么怨上了珩哥儿媳妇?”
说来说去就是欺负徐云栖出身低微。
甭说刘夫人,便是萧芹敢这么做,也是断定徐云栖不受熙王府待见,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只是她绝没料到,徐云栖避得那么快,更没算到裴沐珊会堂而皇之出手。
刘夫人努努嘴,不敢吱声。
裴沐珊眼神凉飕飕朝萧夫人扫去,“我从来不冤枉人,除了她,当场无人敢对嫂嫂下手。再说,这也算你们萧家驭下无能,我教训你们,有何错?”
萧夫人气结。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郡主这番话与都察院的大人们去说说,他们可接纳?”
裴沐珊将脸一撇。
这是此事最棘手之处。
方才燕贵妃已审问了那婆子,那婆子战战兢兢只道自己不小心之故,可以以死赎罪,此人是萧家家生奴,阖家上下都在萧家当差,又怎么可能指认主子,萧芹便是断定徐云栖拿不到证据,方敢明目张胆。
熙王妃扬声问燕贵妃,“贵妃娘娘,那个婆子如何了?”
燕贵妃冷笑,“那仆妇自知罪孽深重,咬了半片舌头,人昏过去了。”
燕贵妃这回替裴沐珊说话,是拜人所托,这个人便是内阁首辅燕平的小儿子燕少陵。
一次马球赛上,燕少陵对裴沐珊一见钟情,闹着非裴沐珊不娶,燕贵妃暗中试探过皇帝口风,皇帝至今没松口,此外,裴沐珊拿他跟哥哥比了比,嫌燕少陵不如裴沐珩俊美,毫不留情把他给拒了。
徐云栖跪在裴沐珊身后不远处,冷眼旁观片刻,心中已如明镜,她慢慢将膝盖往前挪了两寸,朝皇帝再拜,“禀陛下,可否容孙媳与萧夫人说几句话?”
萧夫人抬头朝她看来。
徐云栖是皇帝指婚的孙媳,皇帝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遂颔首。
徐云栖起身朝萧夫人走来。
萧夫人面容冷峻盯着她,慢慢站起身。
萧夫人立在小室门口,里面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呻吟。
从洞开的窗户望过去,只见萧芹躺在塌上,胳膊被白色药膏缚住,人疼得昏昏沉沉,面上一点血色也无。
徐云栖视线挪至萧夫人身上,轻声道,
“请夫人细想,将我毁了容,于萧姑娘有何好处?她冒冒失失替手帕交出气,得到了什么?那个婆子真的经得住审问吗?陛下万寿节之际,闹出人命,这个罪责你们萧家担得起吗?”
一连数问,砸的萧夫人脑门发蒙,她脸色数变,吃惊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语气徐徐,“到头来,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被人当枪使。”
徐云栖字字珠玑,一语中的,处处捏住了萧夫人的软肋,萧夫人脸色顿时清白交加,很快明悟过来。
徐云栖被毁容,受益的可是荀云灵,女儿心思单纯为人怂恿,这才遭了罪。
心口顿时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萧夫人咬牙片刻,硬生生吞下怒气,连忙上前,双手加眉跪在皇帝和燕贵妃跟前,
“回陛下,回贵妃娘娘,此事也不能全怪郡主,是小女言辞无状,有错在先,如今还请陛下看着她伤重的缘故,免了她的罚。”
这是不欲追究。
参透个中真谛后,萧夫人决不能得罪熙王府,也不能再给皇帝万寿节添堵。
萧御面露惊愕,对上妻子凝重的眼神,终是未做反驳。
两国谈判在即,能息事宁人最好。
其余的,皇帝不想深究,也无心深究。
如何训导女眷,皇帝交给燕贵妃,离席时,他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已回到熙王妃身边,垂首侍立,目光如水。
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与裴沐珩如出一辙。
皇帝兀自笑了笑,抚着衣襟离开了正殿。
燕贵妃各自敲打几句,将人挥退,最后留下熙王府一家,好奇地问徐云栖,
“你方才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徐云栖腼腆地笑着,“我便是劝她,陛下万寿节在即,若是闹得难堪,对谁也不好,萧夫人是个拧得清轻重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燕贵妃也不知是信了她还是没有,笑了笑,不再多言。
回到永宁殿,熙王妃看了一眼女儿和儿媳,终究是什么没问,也没什么都没说。
饭后回房之前,徐云栖在廊庑角拉住裴沐珊。
裴沐珊过去与萧芹关系还不错,今日闹成这样,心情算不得好。
徐云栖看着张扬又可爱的小姑子,心情五味陈杂,她慢慢握紧她,“下次,别为我出头了。”她温柔道。
裴沐珊闻言立即不干了,“你胡说什么,你是我亲嫂嫂,我岂会看着旁人欺负你……”
“不,”她摇头打断裴沐珊的话,温软的眼神清定几分,“我自己来收拾。”
裴沐珊明显不信,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算了,就你这温温柔柔的模样,我怕别人说你几句,你都要哭。”
徐云栖:“……”
银杏在一旁暗自眨眼。
她家姑娘能神不知鬼不觉弄死对方。
下午申时初刻,裴沐珩抵达行宫,先去乾坤殿复命,立即回了永宁殿寻到徐云栖。
徐云栖正带着银杏,将今日折回的梅插入梅瓶里。
妻子文文静静,面上甚至挂着笑容。
裴沐珩见她不像是受了伤,心里放心下来,“今日之事,我听说了。”他语气有些沉重。
徐云栖将梅瓶插好,交给银杏,银杏抱着梅瓶搁去里间,留夫妻俩在外间说话。
斜阳从西窗洒进来,泼了一地金晖。
一束金光横亘在二人当中。
徐云栖眉目藏在阴处,看着他笑,“我没事,三爷别担心。”
裴沐珩眼底幽黯不退,“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就不信撬不开那个婆子的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查出的结果无非是她受萧芹指使,萧芹已吃了大亏,陛下和贵妃娘娘心知肚明,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揪着不放没有任何意义。”
与其竖萧家这个敌,还不如借力打力,让萧夫人去对付荀云灵。
徐云栖说的在理,裴沐珩无话可说。
“你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他好奇他的妻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徐云栖睇着他,今日萧芹对付她,他能站在她这边,他日换他那个青梅竹马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一晃而过,就扔开了,她从不为没发生的事忧虑,更何况她与裴沐珩的感情远不到那个地步。
“那个婆子生死不明,皇祖父要过寿,这个空档死了人,萧家难辞其咎,萧夫人深知轻重,立即退却了。”
裴沐珩欲言又止看着她,“夫人这是打蛇打七寸。”
徐云栖总能出乎他意料,出乎意料的好。
方才与皇帝复命时,皇帝问他,
“你还怪朕乱点鸳鸯谱吗?”
裴沐珩失笑不语。
片刻,王妃身边的郝嬷嬷来传话,说是萧侯府那边递来消息,今夜请王府众人去侯府用晚宴。这个侯府便是王妃娘家,兰陵萧氏的后裔。
徐云栖打算进去换身衣裳,一面问裴沐珩,“三爷是一起去吗?”
使臣已抵达行宫,徐云栖担心他有公务。
裴沐珩道,“外祖母到了,我还不曾去请安,待会引你去见她老人家。”
徐云栖明白了,这是要带她正式拜见萧老夫人。
裴沐珩都能推掉应酬去拜访老夫人,可见这个外祖母在他心中的分量。
裴沐珩刚回行宫,也要沐浴更衣,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熙王妃向来偏宠小儿子,将整个西配殿全部给了裴沐珩。
推开一扇硕大隔扇门,里面是一间宽阔的内殿,东窗下摆着一张四方红木桌案,西窗下放了一张小小的罗汉床,靠北掀开珠帘进去则是精美繁复的千工拔步床。
夫妻二人箱笼就搁在拔步床边上的八宝黄梨木竖柜里,裴沐珩的衣物均是黄维亲自收拾,徐云栖并不熟悉,随意翻出三件袍子给裴沐珩选。
颜色有浅有深。
徐云栖并不了解裴沐珩的喜好,也不曾在意。
裴沐珩静静瞥了一眼妻子,信手拾起那件湛色的长衫进了浴室。
徐云栖总觉得那一眼别有意味,折身进了珠帘内,给自己换了一身海棠红的对襟褙子。
等了近两刻钟,裴沐珩收拾出来了。
夫妻俩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的穿着。
徐云栖极少穿艳丽的颜色,这件海棠红的褙子衬得她面容粉嫩,人比花娇,很符合老人家的喜好,裴沐珩颔首。
徐云栖才发觉,裴沐珩没穿过浅色的衣裳。
原来如此。
永宁殿离着萧侯府所在的别苑并不远,宣府行宫规模恢弘,主建筑群供皇室宗亲居住,左右别苑则安置给文武百官。
萧家人上午拜访过熙王妃,晚边熙王妃带着晚辈给母亲请安。
出永宁殿正门,往西折出一条甬道,出夹门,面前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十几座院子错落有致,掩映在一片蓊郁当中。
早有人候着熙王府一家,将人迎去萧家的院子。
远远瞧见,萧家众人搀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立在台阶上。
熙王妃见母亲颤颤巍巍的,赶忙三步当两步迎过去,“母亲,这里风大,您出来作甚?”
萧夫人反而朝女儿微微屈了屈膝,“礼不可废,王妃随老身进屋说话。”
裴沐珊旁边挨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颇有几分憨气,二人一左一右迎过来,裴沐珊揽着徐云栖问那姑娘,
“我没骗你吧,我嫂嫂很美是不是?”
萧七姑娘探头望了一眼徐云栖,旋即抿嘴腼腆地笑,捧着脸颊很不好意思回,“是,你嫂嫂很美,你又赢了一筹,回头那瓷娃娃,我给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