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弱水三千,我只取你这一瓢饮。繁花万朵,我只对你这一朵欢喜。”耶律肃冷清的面容上,难得的带上了笑容。那笑容很浅,却是清新如春风拂柳,带着浓浓情意。
一边说了话,耶律肃再一次打开了锦盒的盖子。他将玉珏,递到了明珠的面前。
一对玉珏,镶着的如意同心扣,就是一对少男少女的白首盟约。
情至浓时,时间总是份外的长。
前一世,学业要紧,明珠未曾恋爱。
这一世,甜甜蜜蜜的初恋,带着一种羞涩的朦胧,掩映在无数的美好之中,接踵而来。
夏,六月。
午时,皇家学堂。
明珠未曾与闺蜜聚了堆儿,相反,她是偷偷的去了学堂的荷花池,在那里与表哥耶律肃见一面,一起游湖赏景。
一条小木船,一对男女。
在赶走了小厮和奴婢后,耶律肃和明珠二人,是自己动手,划动了船篙。
水,清澈澄净。
鱼儿,在莲叶间嬉戏。
直到水中央,小木船是掩饰在了莲花丛中。此时此刻,船篷顶遮了阳光,四周全是荷花的香。在来时,明珠顺手摘了几支莲花,搁在了船仓里。
这会儿,明珠手里拿着莲花,笑颜比花娇。她道:“暑气降了,天就凉快了。今年秋狩,肃表哥,会去吗?”
“姑父喜欢虎皮,姑姑喜欢纯白色狐狸皮。今年秋狩,我自然要给两位长辈献了厚礼。”讨好岳父岳母那点子事情,耶律肃自然是懂得的。
“得肃表哥的礼物,父亲母亲必然高兴。”明珠夸了一句后,从荷包中拿出了一页纸,递给了耶律肃。明珠说道:“听说入夏后,贤哥食欲不佳。这是我新寻到的一道开胃小吃食,肃表哥,待王府的厨房做出来后,你让贤哥试吃一回看看效果如何?”
“贤哥有你这般好的嫂嫂,是他福气。”耶律肃接过了明珠给的食谱方子,心里头感动。
“不费什么功夫,我就想着,加入扣口君羊把八三凌企其呜三六贤哥是肃表哥的亲弟弟。他好着,你就心宽。”
说来,明珠对着亲弟萧演文的关心,都没有在贤哥身上花得多。道理也简单着,一方面是弟弟萧演文,不缺了过份关心的人。另一方面,明珠是爱屋及乌,若说,她原来待贤哥是七分好,现在是十分好了。
统历十二年,秋狩归来。
庄王耶律肃带了厚礼,到魏国公府拜访。
亲侄子上门,燕国公主这个亲姑姑自然是热情招待了。申时,魏国公府举行小宴,算是庆贺了庄王耶律肃这位来府中的稀客。
至酉时三刻,小宴结束。
庄王耶律肃顺着姑姑燕国公主的邀请,留了魏国公府的客院歇息。
只不过,在歇息前,耶律肃是寻了姑父萧温良,以求聆听一二长辈的训诫。
魏国公府,前庭明正堂的书房中。
萧温良在丫鬟上了茶后,挥退了屋内仆人。二人独处时,萧温良依然长辈风彩十足,是态度和蔼的关心了庄王耶律肃府中近况。
闲聊一翻后,就是大半刻钟过去。
然后,还是庄王耶律肃的定力不足,先把话题引到了正处。
“侄儿有一事,望姑父成全。”耶律肃给萧温良行了晚辈的大礼。
“太多礼了。”萧温良感叹一句后,就是亲自扶起了耶律肃,笑道:“自家亲戚,你这孩子真有什么事情,做姑父的能帮忙,必不推辞。”
潜台词,就是帮不上忙的,请勿开口,免得大家都为难了。
“明珠表妹,丽质天生,性子纯真,是肃心中爱慕之人。”耶律肃脸色带了一抹红晕,求了话,道:“肃,想求姑父成全肃的一翻心意,把明珠表妹下嫁到庄王府。”
“若姑父同意了,肃,明日就请官媒登门提亲……”
耶律肃的话,说得够明白了。
他啊,就是想跟亲姑父萧温良先通通气。免得真是走官媒了,姑父这边有什么误会,让事情坐蜡了。
“这……”
魏国公萧温良沉吟了片刻后,回道:“婚姻大事,关乎儿女一辈子,不可不慎重。”
“我与你姑姑商量一下。”
萧温良见耶律肃还是想再开口说什么,他摆手,打断了庄王耶律肃的话,道:“放心,近两日必复结果予你。”
话到这份上,长辈都给明确答案了,庄王耶律肃身为晚辈,自然不好再强求了话。
次日,关于耶律肃与明珠婚事是否可行一事?
魏国公萧温良没有独断,他将嫡妻侄儿的话,复述了一回给燕国公主听听。
“那驸马是何意?”
“是同意?”
“还是否决?”
燕国公主反问道。
魏国公萧温良叹息一声,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颇是意兴阑珊的说道:“本是一桩好亲事,奈何庄王的身份,过于敏感了。”
“殿下,你也是知晓,圣上秋狩前,才将侍卫军统领一职,让我复领。”萧温良轻饮一口茶,又道:“更何况,去年三月,我查出了一事。未曾告知殿下……”
“庄王与秦王曾经接触颇深。”
这最后一句话,魏国公说得意味深长。
“京城贵族世家众多,明珠姐儿若要结亲,哪会愁了婆家?”燕国公主坦然说道:“既然庄王府不成,另择他家就是。”
“如此,还请殿下措辞一下,婉拒了庄王对明珠的美意吧。”
魏国公夫妻商量一翻,彼此心知对方心思后,也没问了明珠这个当事人的想法。如此,在明珠不知情的情况下,庄王耶律肃的第一波提亲,就是这般被夭折了。
魏国公府的男女主人,态度明确着。
庄王耶律肃也不是一个遇事就缩头的主儿。
至统历十三年的春,庄王耶律肃与姑父萧温良进行了一翻深刻的交流。
第二波的提亲,萧温良再一次拒绝。
不同于第一回的婉转,此次,是明着驳回了。
次日,辰末。
明珠跟学堂的女夫子告了假,提前从皇家学堂离开了。
明珠未曾回魏国公府,而是在桐花巷子的拐角处,乘坐着马车准备去了白马寺。
“贤哥,怎么是你?”
在马车厢内,见着等候她的人是贤哥,而不是肃表哥。明珠挺惊讶的。
“大哥怕姑父误会,让我作了掩护。”贤哥似狐狸貌美的容颜上,全是笑意盈盈。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明珠挺无语的。这戏也太假,装得跌份啊。
“表姐,祝福你和大哥,有情人终成眷属。”贤哥说着话时,从车厢的小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对泥雕的彩人儿。
明珠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一个她,一个肃表哥。
“这是我的礼物,也是我的祝福。所以,你们不可以,不幸福。”贤哥把打开的匣子,递到了明珠的跟前。
明珠接了过去,望着栩栩如生的泥人儿,一时间痴了。
良久后,明珠合上了匣子,对贤哥慎重的回道:“谢谢你,贤哥,这份礼物,我真心喜爱。”
“你放心,我和肃表哥,一定会幸福的。”这般说话时,明珠还伸手,摸了摸贤哥小表弟的发髻。
不得不说,小表弟的青丝,发质好啊。
明珠这会儿,还是羡慕了一把小表弟头发的直、长、顺、黑。
白马寺,杏花林,凤凰亭。
人依旧,情依旧。
明珠望着比她身高是高了半指,玉树临风、翩翩君子的肃表哥。她仰了脸,笑道:“前唐时,有俗世演义话本,说那高僧玄奘去西天取经,经九九八十一道险关,打过妖怪,降服魔物,苦楚历尝无数遍,终得见极乐佛主。”
“如今,咱们的白首盟约,是遇了阻止。肃表哥,你悔了吗?”
对于明珠的一问,耶律肃摇头。
他走上前,拥了明珠入怀。
嗅了佳人青丝的发香,耶律肃说道:“不悔。”
“我心意正,选了白首之人,就不更改。”耶律肃的话,在明珠耳畔响起,他道:“我是担心,你怕了。我怕你在长辈们的阻扰下,止步不前了。”
春天,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在这个美丽开始显现的时候,明珠和她的肃表哥达成了共识。他们呀,要为了幸福的明天,一起努力。
三月末,南京城的统历帝收到了军报。合黎山方向的凉国有异动。
大齐朝,又或是说大齐国,雄居塞外万里草原,同时,统治着中原的幽、冀二州之地。在大齐的西方,是占据了凉州和西域的凉国。至于大齐的南方,就是定都金陵的吴国。
中原世界,天下三分。
合黎山,属于大齐和凉国的交界处。此地,是河西走廊的东方关卡重境。
河西走廊,连延千里。此处是昆仑高原与塞外高原的近万里山脉,挤压成形的绵长谷地夹道。这河西走廊,宽的地方,几百上千公里。窄的地方,不足十公里。
河西走廊的南面,是昆仑高原,阻隔中原与西方的交流。河西走廊的北面,是塞外的八百里瀚海荒漠。所以,中原与西方的陆上通道,最重要莫过于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丝绸黄金之路。
这等财富汇聚的地方,大齐朝虎视眈眈多少年啊。奈何,西有凉国,南有吴国,大齐朝虽说,是三家中最强大。可凉国和吴国联手,这河西走廊啊,依然被三家中相对弱势的凉国,据于手中。
辰末,宫苑里,政事堂中。
因不是朔望朝,此时,统历帝召见了几个重臣,于御书房里商量了合黎山异动之事,议议大齐朝能否掺合一二。
“拿下合黎山的谷口城,怕会引来凉国和吴国的盟军。”在重臣们一一给了策略后,统历帝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那咱们就在合黎山的谷口城犄角处,修一座城,镶一颗钉子。”
“这些年来,与凉国大小战役,不下十回。”
“再打上几仗,朕是乐意的。”
听得统历帝的话,魏国公萧温良拱手,附合道:“圣上之意,奇正相合。以我大齐朝的实力,那区区凉国,还能再赢得起几回?”
“臣愚见,凉国的国本微薄,胜得多了,却无实际好处。怕凉国的根基,要真正动摇了。”
“圣上英明,臣谨奉诏。”
魏国公萧温良的话,非常实在。
这战争,打的是经济和资本。
大齐朝国大力强,就是拖嘛,也能把凉国拖垮了。
这些年来,凉国之所以能苟苟活着。完全是南方的邻居,吴国在背后输血。
三个国家中,大齐最强,也最招人眼。吴国咬牙,也要撑凉国,莫奈何,唯一原因,就是唇亡齿寒啊。
巳时三刻,御书房内,统历帝与重臣们做出了决断。
在这个秋,一场由大齐朝发动的战役,将对凉国展开。
巳时末,重臣们一一告退。
魏国公萧温良被统历帝留了下来。
殿内,统历帝坐于龙椅上,接过近侍海福递上的奶茶酒,未曾饮,就搁在了御桌上。
“朕听闻,爱卿拒绝了庄王的求亲?”
魏国公萧温良拱手一礼,道:“禀圣上,确是如此。”
“庄王贤明,小女粗俗,实配不上宗室千里良驹。所以,臣作主,婉拒之。”
萧温良嘴里说得好听,真正的原因嘛,是魏国公揣摩了统历帝的心思。这婚事,不敢应啊。
“庄王求到朕的跟前,想请朕下旨指婚。”
统历帝呵呵笑两声,道:“朕是肃儿的亲叔父,倒也不好驳回他的一片少年爱慕之心。所以,朕给他一个机会。”
“我耶律氏的男儿,功名马上取,富贵马上取,这美人嘛,也能马上取。”
“合黎山一役,肃儿会参战,他以侍卫军校尉的身份。”
“朕觉得,肃儿若立功勋,想必爱卿也不会拒绝了一位宗室的冠军候做女婿吧?”
统历帝这一翻话讲完,魏国公萧温良躬身一礼,道:“但凭圣上旨意,臣恭领。”
对于萧温良的恭敬,统历帝表示,他很满意。
统历十三年,四月初一,明珠满十五周岁。
这一天,是明珠的及笄之日。
午后,在魏国公府庆贺及笄礼的小宴结束后,明珠乘坐马车,去了白马寺。
因为,在那儿,有肃表哥等着她的到来。
白马寺的寺门处,贤哥拦住了明珠,先赠了礼。
一幅摩诘居士的画作,让明珠展开画卷后,爱不释手。
“这画赠与表姐,表姐时时可赏。大哥在凤凰亭等表姐,那等良辰美景,表姐,岂能辜负了?”十二岁的贤哥,是表现得有如玉君子般的风度了。他说话时,不忘记对明珠挤挤眼,表示调笑意味浓啊。
明珠笑了,她道:“今日,是我生辰,却也是贤哥你的生辰。”
“诗经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思量着,玉,才最养人。”明珠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锦盒,然后,递予了贤哥,道:“你的字,既然为保宁。我亲手雕刻了一方私人小印,赠你赏玩。”
贤哥接过了小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小印章。
其上,一尊卧虎,神形兼备。待贤哥拿起小印后,见其下,是用阴文铭刻的“保宁之印”四个篆字。
贤哥把小印章放回,又合上了锦盒盖子,阴柔俊秀的脸上,满是欢喜神色,道:“谢谢表姐,这份礼,我很喜欢。”
见这份生辰礼,贤哥收的高兴。
明珠也是带着她得的摩诘居士画卷,往白马寺后山的杏花林而去。
因及笄的原故,今日,明珠一身火红色的长裙。她额前的璎珞,也是坠着七彩的宝石。至于耳坠子,倒是简单些,就是一对圆润的东珠。
漫山的杏花开,明珠从花海的小道中走过时,有一种甜腻的味道,在心底荡漾开来。
直到小道至半山腰处的凤凰亭处。
肃表哥在那儿静静的等待明珠的到来。
两人相互走近了,许久未曾说话。
只是这般寂静的相处,明珠发现,也是美好的。
“我要去侍卫军的营寨中,生活些时日,以便熟悉军中的事务。”耶律肃的话,打断了美好的气氛。在明珠疑惑的神情之中,他解释了话,道:“待我建立功勋,皇叔将同意下圣旨,为咱们俩指婚。”
“参军,意味着打仗。一旦上了战场,有英雄欢呼,也有白骨累累。”明珠执起肃表哥的手,劝道:“我不想你去侍卫军。至于说,咱们俩的婚事。咱们可以慢慢来,我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肃表哥,能不去侍卫军中吗?”
面对明珠的请求,耶律肃沉默了。
良久后,明珠心底叹一声,面上却是笑颜如花,她转移了话题,说道:“今日,我的生辰。”
“肃表哥琴音甚美,不如,你弹一曲,我为你演一舞,可好?”
有明珠此话,耶律肃答应了。
此时,凑在后面跟来的贤哥,是走到凤凰亭时,刚好听到了明珠的后面一句话。贤哥喜滋滋的小跑进了凤凰亭,挺顺溜的把亲哥的瑶琴,双手捧了出来。
从弟弟贤哥手中,接过了瑶琴。
耶律肃问道:“珠儿表妹,想演何曲?”
气氛这会儿,缓和了。明珠抬眼,望了杏花林,望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花海。她灿烂一笑,道:“《桃夭》。”
“哥哥弹琴,我为表姐唱这一曲《桃夭》,由表姐演舞,成吗?”贤哥在此时,插问了一句话道。
明珠未答,而是望向了肃表哥。
“贤哥挺喜欢唱曲,珠儿表妹,你看……”耶律肃在亲弟弟和心上人之间,好为难啊。
“嗯。”明珠颔首,算是应答了。
《桃夭》是明珠想跳给肃表哥看的,也是她想告诉肃表哥的心意。
“叮……”
试音声起。
在耶律肃谈起了琴弦,以曲始奏时。
贤哥的柔和嗓音,开起浅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最美的,不过霓裳舞;最动人的,不过心间诱惑。
明珠在漫天的杏花雨里,翩翩起舞时,浮现于心头的,是晚唐词人韦庄的一首《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统历十三年,秋。
这一年,帝王的御驾,依然去了塞外,进行秋狩。
明珠留了南京城,她开始吃斋,同时,也虔诚的抄了佛经。
若说前一世,明珠是不信这些神啊,佛啊,仙啊。但是这一世,明珠却信了。
明珠想,她求一个心安。
这一季的秋,明珠未曾居于魏国公府的静谧轩。她去了白马寺,在满寺的诵经声里,明珠的心静了。待下笔写了佛经时,明珠的气也宁了。
偶尔里,思念了远方的肃表哥。
明珠会拿出了贤哥赠的一对泥偶,仔细的端详。
那栩栩如生的一对彩人儿,明珠越瞧着,越像是她和肃表哥。
中秋节那日,明珠对月祭了玄女。
在晚间,明珠食了月饼时,自得自乐的拿了红线,系在了她和肃表哥这一对泥烧的彩偶手腕上。
“千里姻缘一线牵……”
明珠念了这话,似有所感。她把这一对泥人儿,放到了她住的小院佛堂供桌上。
八月过,九月来。
九月九,重阳节。
贤哥在这一日,来看望了明珠。
“表姐,大哥寄了家书。”贤哥脸上,全是欣喜。他递给明珠的,是一个厚实的信封。
明珠接过后,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装着一叠子的信。瞄一眼,那笔迹明珠熟悉着,全是肃表哥的字啊。
情侣被千山万水的阻隔开来,几月未见。
有音信捎来,自然是最高兴的事情。
这会儿,明珠顾不得贤哥小表弟在,就是忙展信纸,看了起来。
合黎山的谷山城,在统历十三年的秋,成为了一个绞肉机。
尸体、残肢、血腥,无数人类自己酿就的惨痛,在这里上演。
离谷山城东南方向,隔了四十五里的地方,合黎山东南端的山脉处,一座由大齐民夫们修筑的新城,初现轮廓。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赢了战争,输了实际筹码的事情,在青史之上,比比皆是。
对于大齐朝廷而言,合黎山脉的山城一旦筑好,让大齐朝的军队在此扎下根基。此一战,便算是大胜。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
站在新筑山城的城墙头,晚风吹得耶律肃的大氅,是烈烈作响。
“待咱们归朝,就是功劳。”
耶律肃望向了堂哥耶律谦,笑道:“二兄,弟弟在此,提前为你贺喜了。”
“双喜临门啊。”
耶律肃嘴里的双喜临门,是京城的家书寄来,原来安王嫡子耶律谦离京赶赴合黎山参战时。京城的妻子萧宝珠,是怀上了身孕。
如今,耶律谦摘得功勋,又将有麟儿降生。这不就是正应了,双喜临门嘛。
耶律谦与耶律肃并排而站。此刻,耶律谦的视线,一直注视着那轮带着红晖的夕阳。耶律谦的神情,是说不出的慎重,哪有半分的高兴。
在听得耶律肃的话后,耶律谦反而是叹了一声,道:“若可以选择,我实不想回京城。”
“在这西北,在这合黎山战场撕杀一生,也是不错的结局。”
听得耶律谦的话,耶律肃沉默了。
安王府的世子换人选,耶律谦从世子变成了一名普通的嫡子。
世子,是将来继承安王爵位者。
嫡子,不过普通王府子嗣。这前程如何?还要自己挣得。
由天堂到地狱的华丽转变,谦堂兄的心境,耶律肃设身处地的想想,也不由得同情一回堂兄啊。
“不多说了。”
“晚上,我请你喝酒。”
耶律谦似乎下了什么决定后,转身对耶律肃道:“肃弟,你不会因为二兄失去了爵位,便小看为兄吧?”
“二兄,你既请酒,弟弟自然必到。”
“那就好,那就好。”耶律谦大声笑了起来,道:“咱们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酉初,南京城,白马寺。
明珠居于小佛堂,正准备写了小半卷的佛经。
片刻后,她又搁了笔,到笔洗上。
“唉,也不知道肃表哥在合黎山,如今情况怎么样?”不晓得为何,明珠今天总是心底慌慌。便是提笔之时,气也是静不下来,难入写佛经时的平息宁神。
最终,明珠拿了蜡盏,准备去小佛堂再念一会儿的佛经,祈祷一翻。
“如是我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将一篇经文诵完。
明珠才是起身。
似有所感,明珠右手提着蜡盏,左手拂过了小佛桌上的一对泥彩人儿。
“唔……”心口在瞬时,一阵的剧痛。
右手的蜡盏轻斜,白色的烛泪,滴在了肃表哥那个泥偶的脸上。待明珠缓过气时,只看见整个泥偶面上,小半张脸变得模糊。
此刻,明珠顾不得其它,在把蜡盏搁到小佛桌上后。明珠是小心翼翼的解开了,她中秋节时系上的红线。用谨慎的态度,明珠从锦盒中拿出了肃表哥的人偶,她抽出了帕子,一一仔细的把烛泪擦干净。
“呜呜……”
外面夜风吹响,好似一阵的鬼哭。
明珠吓得握紧了手中的泥偶。
直到哗哗的雨声急来,明珠惊醒过来。一切原来,只是一场秋雨啊。
望着窗户,被雨夹风弄得哗啦作响。明珠就着烛光,准备去锁紧了窗户。
只待起步前,又望了手头的泥偶。明珠顿了脚步,她想把这个人偶搁回了锦盒中。
“唔……“
又是心口的绞痛传来。
明珠疼得蹲下身,直到良久后,剧痛方歇。
似过了一场刑般,明珠的周身一阵的酸与麻,那是痛楚后的一种迟钝。
待重新站起身时,明珠的手许是因为握久了,很自然的轻了轻。然后,后知后觉中,明珠见着肃表哥的泥人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望着脖颈断掉,头与身分开的人偶,明珠眼泪落了下来,整个人怔怔的立于当场。
在那儿站了多久,明珠也不知道。
直到萧嬷嬷提着灯笼,来小佛堂寻明珠回厢房歇息时。明珠回过神来,一下子扑进了萧嬷嬷怀中,无来由的痛哭出声。
哭什么?
痛什么?
明珠自个儿也是说不清楚的。
佛寺,一个清净之地。
明珠来时,没带了嫡母给她安排的丫鬟。她的身边,只有真心爱护她的萧嬷嬷。
“好姑娘,好姑娘……”
“哭出来,哭出来……”
“这世间的坎儿,过去了,想通了,一切就会变得好起来。”
萧嬷嬷是过来人,在宫中厮混半辈子。所以,她没多问什么,只是默默抚了明珠的背,让她能更加顺畅的哭一个淋漓尽致。
戌时三刻,合黎山东南山脉的新筑山城,侍卫军左校尉营帐内。
血腥味,弥漫其间。
胸口一箭,击中要害,注定活不久的耶律肃,眼神里全是不解。他望着堂兄耶律谦,问道:“为什么?”
“一个死人,是不需要答案的。”
耶律谦提着腰刀,走过去,冷冷的说了此话后,提刀直劈耶律肃的面门。
死之时,记忆将断之时。耶律肃发现,他的脑海中,只闪过了两张面庞。
“贤哥,对不起……”
“珠儿表妹,对不起……”
“我遵守不了誓言啊……”
身中一箭,再挨一刀。耶律肃不是神仙,他自然不可能再活。
大帐内,一具一具的尸首,除了耶律肃,自然就是他的心腹。这一刻,耶律谦依然冷静的发话,对一同动手的属下,交待道:“若走漏了一丝消息回京城,后果不肖本校尉多讲,你们也当清楚。”
“检查清楚,耶律肃的亲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诺。”耶律谦的属下,人人行礼应道。
半刻钟后,依然是那个血腥味十足的大帐,有亲卫来报,道:“禀校尉,检查过尸首,敌方亲卫尸体差一人。”
“废物……”
耶律谦的嘴里骂了两字,吼道:“追,无论如何,差的那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合黎山东南山脉的山城,在这一晚,上演了一场阴谋。
统历十三年,十月桂花香时。
捷报早已传遍了南京城。
在这月末,大军搬师归朝。
明珠没等回来她的英雄,而是一个体面的英雄祭礼。
明珠没有落泪,许是因为,她已经忘记应该如何去哭。
只是寂寞的送着心上人,身埋了黄土。七七之后,明珠没有回了魏国公府,而是与亲爹萧温良深谈一翻后,再度住进了白马寺。
小雪,在冬季里,夹杂着风雨,带上了寒与冷。
外界的冷,可以用衣御之。
心底的冷,又何排解?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魏国公府的马车,来了白马寺。
当明珠诵完经时,萧嬷嬷告诉她,国公爷来了。
两盏清茶,两个蒲团。在静室中,明珠对父亲行了家礼,然后,才是默然坐下。
“父亲,请饮。”
呈了茶汤,搁于亲爹的桌前,明珠无喜无悲亦无怒的脸上,只是神情平和的说道。
“你大姐今日,会留家小住一晚。”
“咱们一家人,今夜能摆一桌子团圆饭。目下,尚缺你这孩子。”萧温良的话,有几缕温情,道:“不如,你且收拾一下,随为父归家小住几日。”
亲人吗?
明珠恍然。
想想前一世,明珠是一个孤儿,她无父无母,亦无家。
今生呢,她有一个娘亲啊,一个疼她的女人。可那是她的生母李氏。
魏国公府,在明珠眼中,更像是生父与嫡母,还有嫡出姐姐们和幼弟的家啊。她独独一庶女,在中间何等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