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见一面,居然叫她放下过去。
她不仅不明?白,不仅不放下,还莫名生?出一股恶气,狠狠地?对?准他,带了点?笑音,可听起来冷冷的,说不尽的恼火,“我就喜欢在?别?人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就喜欢留在?过去,行不行?”
妄诞不灭的虚影如晦暗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随之向前晃了一下,转瞬便站稳了,凝立在?那里,像是不曾有过动摇,十足的坚冷。
“困在?过去,困在?心魔里,你也甘心吗?”他问。
曲砚浓已恼火极了。
他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无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问,“我把过去都忘了吗?”
妄诞不灭的魔在?冥渊下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虚渺的风里化为了坚冷的雕塑,风沙吹不动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进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涌出,可他好似没有一点?感觉,操纵着触手,堪称从容平静地?在?她掌心写?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倘若深陷过去会让你心魔缠身,不如忘记。”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里,拼命腐蚀着土壤,而他浑然无觉,目光灼灼,像是最炽烈的火。
谁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神容,绝不会相?信他口中与?相?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那些仿佛平静从容的语句,每一个都仿佛是体面的伪装,去隔绝沉逸下的疯狂。
可惜曲砚浓看不清。
“相?忘于江湖?”她语气冷淡地?问,“谁先忘?谁后?忘?”
卫朝荣寂寂无言。
他操纵着触手,写?的很?慢,“我想,他是个死心眼,总要比你慢上一点?。”
曲砚浓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给这石面戳出一个大窟窿,假想这样就能把他从忘川石里揪出来,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那就谁也别?忘。”她语气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毁天灭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卫朝荣蓦然收了声。
他不作声地?伫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将任何人点?燃,此刻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恼火,抬着头,瞪向前方,问他——
“你究竟在?迟疑什么?”
他苦笑。
在?她看来一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肆无忌惮地?追逐,心意摆在?台面上,应当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砚浓,”他轻轻地?说,触手在?她掌心也轻轻地?写?,“我看不见你。”
曲砚浓怔住。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触手。
在?她看来,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能模糊朦胧地?看见他的身影,看见他笔直伫立的模样,他的心事?几经?收敛,却也一览无余。
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也忘了,忘川石只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后?,映照出她所看见的世界,而卫朝荣通过她掌心的那些细小触手来窥探这个人间,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来身影,也只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渊下的躯体,他本身与?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影子没有一点?联系。
卫朝荣是看不见她神容的,她自?以为一览无余的心绪,其实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谁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她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经?的心,所以在?无所适从里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后?。
原来无论经?过多少次,同一个人还是会重蹈覆辙,栽进同样的坑里。
曲砚浓默然失语,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声音。
“我没有心魔。”她说,如此心平气和,真正认真地?解释,“我的道心劫,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过去。”
这个词对曲砚浓来说相当陌生。
她那么高傲, 又紧闭心?扉,冷淡抽离地审视芸芸众生,落在泥淖里也不曾低下头, 许多魔修们讨厌她确乎是有道理的,她又不曾把?谁放在眼里, 别人又凭什么喜欢她呢?
曲砚浓特别就特别在这份不言自明的傲慢,至少没叫人觉得德不配位, 那些因为她的目空一切而心生反感的人,在厌恨排斥的同时?,总也免不了不情不愿地承认, 曲砚浓这个人倒也配得上这份目中无人, 她的傲慢不算是莫名其妙,反倒恰如其分。
卫朝荣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脾气。
说来?也怪,曲砚浓在魔修中的名声也算不上好?,别人提起她来?, 总说她性?情喜怒无常,好?似多么招人厌烦,可是每每闲谈瞎聊,十次里有八次会提到她,她人虽不能同时?身处多地, 但名字却?能不见尽头地出?现在不同人的谈话里。
他?们爱聊她,从她心?情愉悦时?的豪掷千金、翻脸无情时?的下手狠辣, 到她曼妙的欢笑、瑰丽的容貌、慑人的神魄, 在座者中, 谁若是有幸和她打过交道,只要稍稍比人群中的无言一面更特别一点, 立刻便会其他?人捧为话题的中心?。
在那些夸大其词的谈天说地里,话题总是以“她这样的脾气,只怕是没有人能在她身边活得了,就算活得下去?,恐怕也忍不下去?”告终。
谁能受得了曲砚浓的脾气?
卫朝荣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着,只有在话题走向令他?情不自禁皱眉的时?候出?声打断,有时?引来?旁人挤眉弄眼,却?也从来?没人觉得他?的反应奇怪——多奇怪,她这样一个谁都害怕、谁都敬而远之的脾气,众所公认的“没人受得了”,可有人爱慕她,又像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在人群中,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魔修没有区别,都是她离奇魅力下的仰慕者,放归人海中,他?便也是平平一员。
可卫朝荣从没去?“忍”。
说出?来?也许旁人不会信,他?每次见到她,从未觉得她的脾气令人需要忍耐,他?偶尔叹气,偶尔无奈,偶尔于苦涩中流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唯独没有哪一次在她身侧时?想过“她要是没这么傲慢就好?了”。
他?还?记得有一年,在他?的仙修身份暴露之前,他?们已勉强算得上互相信任,能在危机中毫不犹豫地把?后背对准对方,携手夺取了一枚月华珠,筋疲力尽,却?不幸被闻声而来?的魔修伏击,敌众我寡,随时?都可能被蜂拥而上的魔修们打倒。
短暂的僵持对峙,是因为对面的魔修们并非一伙,谁都想要月华珠,谁也不想做出?头鸟、第一个尝试曲砚浓的手段,更不想背上杀了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黑锅、引来?檀问?枢的报复。
有大胆的魔修挑头,装得很客气,请曲砚浓把?月华珠交出?来?,承诺只要她交出?月华珠就能平安离开。实际上,这人并不能服众,他?的承诺并不能代表对面的所有魔修,而曲砚浓若是真的愿意?交出?月华珠,到底交到谁的手里,他?也巧妙地没直说。
那时?卫朝荣已经在魔门待了很久,对魔修这些小把?戏很稔熟,他?知道凭借“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身份,曲砚浓若是愿意?交出?月华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必然能全身而退,甚至于谁若是敢对她出?手,还?会有人争相为她击杀那个凶徒。
然而,一个名声在外、有化神魔君做师尊的魔修天才,肉眼可见的状态萎靡、实力锐减,连月华珠这样的宝物都不得不拱手让人,如何?不让这些天生逐利的魔修心?生贪欲?
月华珠只有一枚,注定只有一伙人能得到,其他?人若是放弃争夺月华珠,是不是能肖想一下曲砚浓身上的财宝?
贪念一起,杀心?自然也就有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家自然都很警惕,不敢对曲砚浓出?手,生怕被谁搞了黑状,引来?碧峡魔君的怒火,然而等到曲砚浓离开后呢?
天高海阔,找个没人的地方趁你病要你命,毁尸灭迹,谁知道?
斗篷下,卫朝荣已握住了刀柄。
月华珠是绝对不能交出?去?的,不仅不能解决真正的危机,南极生物群每日梗新吧八弎零齐七捂三流收集上传反倒还?会暴露出?己方的虚弱不安,能活着离开这里,却?未必能活着回碧峡。
何?况,月华珠也是他?们九死一生得来?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总归都是亡命一搏。
曲砚浓在他?身侧冷笑了一声。
她脾气很大,这是公认的,可是不曾和她打过交道的人,也不会知道她这人气性?有多烈,除了对敌人狠,她对自己也有一种漠然无谓,谁若是叫她不爽了,她是真的能搏命换个爽的。
“给我。”她看也不看他?,手朝他?面前一摊,冷冷淡淡的。
月华珠在他?手里,他?们商量好?归他?处置,因为前一次联手时?,曲砚浓认定欠他?一个人情,这次便有来?有往地还?给他?。她没动月华珠,只问?他?要了丹药来?弥补这份人情的“差价”。
论理说,这已经是卫朝荣的东西,曲砚浓没有资格处置,卫朝荣也完全可以不给她,可她那样的脾气,伸手时?半点也不带犹疑的,反倒理所应当。
而卫朝荣呢?他?也当真“没出?息”,已经到手的宝物,她一伸手,他?便也平静地放进她掌心?,不带一点犹疑。
如果?这时?有个第三?人误打误撞地问?他?,究竟为什么会把?月华珠给曲砚浓,是不是已对她情根深种、予取予求了?他?自己可能也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觉得自己对她有爱慕,却?也没到为她抛弃一切的地步。他?常以为他?对她的喜欢虽然已经很深,却?终归还?是要让步于现实的。
“卫朝荣”是仙门送往魔门的重要暗棋,他?是牧山宗的唯一希望,这世上总有太多重要的事物,虽然让他?身不由己、疲于奔命,但却?是他?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一腔爱慕,他?投入时?轰轰烈烈,不留余力,却?总是莫名悲哀。
这一份无法言明的悲哀,让他?一次又一次放纵,在她面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抛开些现实的算计——想要现实,他?们从前、往后,到处都是,紧握的仅有当下,又何?必着急呢?
她问?他?要她许诺归他?的东西,他?也就心?平气和地给。
曲砚浓从他?手里一把?拿过月华珠。
她冷着脸,两指拈起那枚圆润莹光的月华珠,定定地望着对面诸多虎视眈眈的魔修。
望见月华珠辉光的那一刻,不少魔修已下意?识地屏息,露出?藏不住的贪欲。
“只要我交出?月华珠,你们就承诺放我走?”曲砚浓拈着月华珠,迎着无数炽热贪婪的目光,语调荒疏漠然。
对面的魔修见她当真取出?月华珠,只当她是妥协了,喜形于色,“识时?务者为俊杰,曲道友果?然是聪明人,真决断。”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语气漠然地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聪明人,真决断?”
她冷冰冰地笑了一下,抬起手,两指微微运力——
“咔擦。”
一声轻响。
在对面无数魔修惊怒的注视下,那枚承载了数不清贪欲的月华珠,被她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飘飘地以捏,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捏碎了。
碎成齑粉,随风而散,月魄转瞬化为烟霞融入天地,谁也来?不及挽留,毁得一干二净。
也就在月华珠碎裂的那一刻,曲砚浓袖口骤然飞出?纨素,比消散于天地的月华更声势浩大,转瞬便向对面飞去?,星流霆击般落在那个说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魔修身上。
当头而下,声势摄魄,几乎叫人心?惊胆战。
那个魔修敢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主动挑头,又敢直言逼她交出?月华珠,本身实力自然也不容小觑,谁料被她这么势如雷霆地一击,竟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一击毙命,死得何?其干脆。
等到那人的尸体慢慢倒地,发?出?“砰”一声巨响,所有人才如梦初醒,瞠目结舌地瞪着曲砚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群狼环伺,状态萎靡,她不仅没有一点退让,居然还?敢如此?嚣张,直接出?手要了一人的命?
她难道就不怕大家一哄而上,一人一击,叫她尸骨无存吗?
在震惊之后,才是后知后觉:她居然当着大家的面,直接把?月华珠给毁掉了!
月华珠那样珍贵的宝物,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枚,她当真是一点也不带犹豫,败家子一样反手毁掉了!魔修们倒宁愿她是宁死不交月华珠,左不过就是刀光血影里各凭本事,可她怎么就直接毁掉了——她不是还?有余力,反手就能杀人吗?
她毁月华珠干什么呀!
曲砚浓面不改色,对面一干魔修倒是勃然色变,心?疼得脸都扭曲了,目眦欲裂,瞪着曲砚浓的样子,仿佛她毁掉的是自己的宝物。
偏偏这人毫无败家子的自觉,轻描淡写地一笑,“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抢我的东西。”
她身上没什么戾气,但结合那一言不合便雷霆一击、奇珍异宝说毁就毁的行径,远比疾言厉色冷酷百倍。
哪怕是身处劣势,生死攸关,她也如此?肆无忌惮,仿佛天生不知退让与权衡,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更不怕激怒人数众多的敌人。
一切仅仅只因一句:“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如此?的傲慢。
倘若不曾身临其境,旁人是绝难体会到那一刻站在曲砚浓身侧的如坐针毡感,无数道粘腻恶意?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不熄的怒火,仿佛随时?就要一哄而上杀他?们泄愤。
可卫朝荣稳稳站在那里,只有点想叹气。
曲砚浓毁了月华珠,看似是一步昏招,实际上恰恰解了他?们的困局,对方皆逐利而来?,她便把?这份利益毁得一干二净,对方趁她实力不济,她便大动干戈雷霆一击,震慑四座。
没了月华珠,又眼看着曲砚浓实力惊人,对方一群乌合之众,又怎么还?会继续?
只要对面的乌合之众没有真的失去?理智,这场困局就算是完美破解了——唯独一点不好?,他?们两人辛辛苦苦豁出?命换回来?的月华珠没了。
两月的九死一生,她轻飘飘一捏,全白干。
慑于曲砚浓雷霆万钧击杀一人的实力,魔修们于万般愤恨中,终归还?是理智占上风,不情不愿地离去?。
卫朝荣到这时?才语气平淡地开口:“我记得,你好?像把?月华珠给了我。”
她想也不想就捏碎月华珠的时?候,是否曾有那么一刻想过,这是他?的月华珠?他?还?贴了不少丹药给她。
曲砚浓朝他?笑得很妩媚,但那一刻在他?眼里十足无赖,曼声曼语,漫不经心?,“哎呀,以我们之间的情意?,难道真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卫朝荣冷着脸,垂眸看她,回答得相当无情,“要。”
曲砚浓还?是软绵绵地笑,“可我已经毁了,怎么办呢?”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仿佛不为所动,“怎么办应当是你来?想,而不是我来?想。”
曲砚浓语气轻飘飘的,哄小孩似的,“等我再找到了,还?你一枚月华珠,这总行了吧?”
卫朝荣不说话。
月华珠本就珍惜,不然也不会令他?们九死一生去?夺,曲砚浓说要还?给他?一枚,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手?
可曲砚浓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一副“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模样。
卫朝荣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紧,他?沉默了许久,居然真的点头,应下这不知究竟有没有机会兑现的承诺。
“好?。”他?说。
用?一枚珍贵无匹的月华珠,换她身处绝境也悍然肆意?的傲慢。
道理上来?说,他?应当很可惜的,可事后无论他?怎么回想,居然都没有琢磨出?一点可惜和后悔。
他?如此?轻易地接受她的傲慢,如同宿命,连带着接受她的迂回、接受她逃避面对爱的行为,接受她从不坦诚,傲慢地掩藏她的心?绪。
——这可是个傲慢到深处绝地都要高高抬头的人,她对他?迂回一点、矜持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吗?
卫朝荣习惯了。
可一千年后,忽然有这么一天,她悄然敞开了心?扉。
哪怕只是一隅,哪怕只是一句。
忘川石前,曲砚浓说了一句,又觉无限尴尬,她这人总是这样,倘若让她损人,可以变着花样不重复,但若是要解释自己的劫难,总好?像是在求谁的同情一样,她浑身难受。
“总之,你别信戚长羽的瞎猜,我从来?不会因为回忆起卫……那个人,而深陷心?魔。”她含混地说,“我回忆你……那个人,只是因为我舍不得忘记。”
这几句话简直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浑身不自在,简直尴尬得想把?忘川石重新盖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从前的情话如山如海,从不见她尴尬,怎么偏偏现在说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曲砚浓紧紧板着脸,刻意?将那股不自在掩藏在疏淡冷漠的神情下,目光游弋,不看面前的忘川石,反倒去?看这逼仄阁楼上的其他?宝物,胳膊肘碰到柜子,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放置的,居然听见一声绵长的咕噜噜的滚动之声。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球便滴溜溜地从柜子里一路滚到曲砚浓面前,恰恰在柜子边缘落下,跌在曲砚浓的手心?里。
曲砚浓随手握住了那枚被符阵封印的圆球,目光随意?地一瞥,透过符阵,望见那圆球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居然一怔。
微不可察的月华气息从符阵下渗透出?来?,若非她修为高深,神识极度敏锐,只怕根本察觉不到。
这分明是一枚月华珠。
千百年前的回忆都到心?头,她想也没想,将那枚月华珠往另一只手上附着的触手上送。
“给——”她说,“我欠你的月华珠。”
月华珠递出的一刹那, 鹤车轰然嗡鸣。
鹤车的二楼,申少扬跟着英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后跟刚刚抬起, 身后的所有台阶便忽然浮现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转瞬黯淡褪色, 如同水面上的泡沫照见日光后一层层消逝。
再回首,来时的长阶竟然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一面光亮冰冷的墙面,满眼?玄妙符箓,正熠熠地绽放华光, 每一道都透着?紧迫, 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申少扬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剑柄,望向英婸。
英婸的脸上居然也带着?惊愕,她?还没说话,鹤车内便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 声声紧迫,简直要把人的脑袋瓜子给掀开,隐约像是鸟叫。
申少扬断定这是世上叫得?最难听?的鸟。
“地脉浮动,这是地脉浮动,一定是哪里的地脉动荡了!”不远处有人嚷嚷, 嗓门大得?惊人,听?起来不像是在说地脉浮动这种大灾, 反倒兴奋异常, “山河盘动了, 你们快看——”
这一声吆喝引得?这层楼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朝那人看过去?,由四?张宽敞方桌构成的简易茶室里, 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修两眼?放光,指着?眼?前的沙盘,“快看,这个方位应该是……北牧山?”
英婸执掌这座鹤车,认得?车上的每一个乘客,看清说话者的长相,露出无奈的神情,“施道友,在我们玄霖域,当众散布未经证实、耸人听?闻的言论,是会被獬豸堂带去?问责的。”
申少扬站在一旁,听?出英婸这话说得?很委婉,如果换成是徐箜怀那样不近人情的修士,恐怕会直接说“妖言惑众”——冷不丁听?到一个修士信誓旦旦地说玄霖域地脉动荡,正常人谁不吓一跳?
胖修士受不得?这个委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桌上的沙盘,非要身边的修士评理,“谢道友,你帮我作个证,刚才山河盘是不是动了?咱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被称作谢道友的是个神气皆平易的年轻女修,被胖修士点了名字,有些无奈地点头,“我确实看到了……”
胖修士立刻如得?昭雪,“我就说吧,山河盘是我二十年心血之作,绝对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货色。”
“可山河盘动了,也不能说明地脉浮动了呀?”谢道友噙着?一点苦笑,补足了被胖修士打断了的话,“施道友,你先别着?急,倘若五域地脉真有异动,不多时便会传开,我们下了鹤车就知道了。”
胖修士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竭力抗辩,“可山河盘分明就是对的,千年前山海断流,五域六十四?条地脉早就断了一半了,二十年前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又断了两条,现在马上又要断上一条——这都是山河盘上画好的,错不了!”
“施湛卢,你再危言耸听?,我只能让你闭嘴了。”英婸语气加重了,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和?缓语调里威胁的意味很明确。
胖修士施湛卢一下子闭了嘴。
他显然还很不服气,但绝对不想见?识英婸让人闭嘴的手段,这位悍然夺得?五域年轻修士头名的上一届阆风使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英婸的神情缓和?了,微微颔首,一转头就从容地挂上微笑,朝申少扬四?人介绍,“这两位是四?方盟的施道友和?绝弦谷的谢道友。”
原来胖修士也是四?方盟的,大家不由转过头朝富泱看过去?,后者热情洋溢,“原来是知梦斋的施大师,久仰大名。”
申少扬十分怀疑富泱这个“久仰大名”中的水分,因为身边戚枫听?见?“知梦斋”三个字的时候,脑袋啪嗒一下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给自己?写上“不存在”三个字——以戚枫对知梦斋的敏感,倘若这个施湛卢大师真的很有名,戚枫早就把自己?种进地里了。
更何况,先前在银脊舰船上,富泱还亲口说他对知梦斋的人并不熟。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富泱这回还真不是信口开河,他反客为主,代?替英婸给同伴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四?方盟知名炼宝大师,别看施大师年轻,他可是曾被选入我们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名单的天才。”
申少扬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申少扬了。
阆风苑前,富泱介绍常老板的时候,还说常老板是“连续十年被选入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转头就暗暗传音告诉他,这个名单基本都是炼宝师自己?出钱买的。
昔日的土包子一边捧场地发出惊呼,引来施湛卢满脸红光的谦虚,一边却对着?富泱扬起眉毛。
——买的?
富泱眉毛一垂。
——买的。
那没事了。
申少扬居然生出一股诡异的踏实感,还有闲情点评:常老板为了扬名,一口气买了十年的名额,施湛卢才买了一年,看来小伙子清静钞攒得?还是不够多啊。
施湛卢虽然是凭清静钞挤上前二十的,但本身炼宝水平也属四?方盟第一流,被称作炼宝天才并不夸张,此番拿到上清宗的邀约函,也足以证明他的实力——若非如此,早在他大声嚷嚷玄霖域有地脉要断流的时候,英婸就该把他打出去?了。
“富师弟,你来评评理,我是专门吃这口饭的人,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砸我自己?的招牌?”施湛卢离元婴差得?远,自然听?说过富泱这个元婴下代?销魁首的名字,扯着?后者的袖子不肯放手,“怎么大家全都不相信我?我特地跑到玄霖域,居然还是没人信。”
好家伙——
富泱微微向后一仰,感情施湛卢的最新?大作已经在望舒域展示过一轮了,只不过四?方盟那些奸猾似鬼的长老们都不买账,这才会接受上清宗的邀约函,来玄霖域找伯乐。
代?销魁首微微摇头:假如他是被施湛卢找上门的长老之一,肯定也不会买账,就算施湛卢的山河盘是真的有用,又有谁来买这没用的破玩意?
赚不到清静钞,那还说什么?
“倘若山河盘是真的,自然会大放异彩,有的是伯乐。”英婸语调平缓,“但,我说施湛卢,你们两个四?方盟的,到底还记不记得?,你们是来参加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的,不是来玄霖域做买卖的!”
啊这……
富泱和?施湛卢尴尬一笑,各自收了声,分坐在桌子两头。
祝灵犀坐在另一边,和?谢道友肩并肩,转过头,快速地打量了谢道友两眼?,神色严肃,“请问是谢绿绮前辈吗?”
谢道友性?情平易,从不争先,坐在桌边既不会让人忽略,也不会夺旁人风光,被祝灵犀郑重问起,也只是含蓄微笑,“当不得?前辈,我是谢绿绮。”
戚枫恍然般转过头——他听?到“知梦斋”三个字就躲,坐的位置离施湛卢老远,和?谢绿绮只隔了半个身位,“原来是谢前辈,怪不得?和?英前辈相熟。”
申少扬谁也不认识,凑过来巴巴地左顾右盼。
“谢前辈和?英师姐参加过同一届阆风之会。”祝灵犀解释,“当年角逐到最后一轮,只剩下两名应赛者,其中一位是英师姐,另一位就是谢前辈。”
这不就和?他们四?人的关系一样吗?
申少扬以己?度人,又看英婸对谢绿绮的态度,猜测两人关系应当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风域的道友呢。”
作为一个刚出扶光域没两年的土包子修士,申少扬对长风域的所有了解,基本上就只有……那个被曲仙君一番暴打,不幸从化?神期跌回元婴期的倒霉修士。
那位“仙君”好像就是绝弦谷的人,申少扬可不敢提。
“那可真是巧了,谢道友是绝弦谷下一任掌教?,也是当年谢闻铃祖师的同族后辈,见?她?一个,也算是见?过长风域最风流的人物了。”英婸笑眯眯地说。
谢绿绮温和?地纠正:“还不算定下,八字没一撇的事。”
虽然谢绿绮出于?谦虚做出纠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任人大大方方说出来,多半就已经是八字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