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接话,好像对她爱搭不理,可她反倒松一口气,顺理成章地缄默了。
萧萧疏风吹过,他抬起手?,拂过她被长风吹得?张牙舞爪纷飞的?头发,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曲砚浓头一回觉得?和卫朝荣待在一起,既让人沉溺,又让人想躲避,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漆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钟楼立于山巅,向下是幽邃山谷,卫朝荣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来拉她,可曲砚浓轻轻一抬手?,擦过他手?背,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她不想让人拉住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她,从山峦之巅一跃而下,只因她觉得?坐在那?里,心里闷闷的?,不痛快。
千丈峰峦对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一场惊险的?冲刺,她脚步轻盈地落地,仰起头,望向青峰之巅,遥遥矗立的?钟楼上?,依稀可辨的?英挺身影。
“我走了——”她扬声说,又快活起来,轻曼的?语句在空寂的?山谷一圈一圈回荡,八方六合都是她的?絮语,神采飞扬,“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做闷葫芦了,至少让这里有点声音吧?”
这无疑是迟来的?挑衅,和嫉妒酸涩无关,每个字都带着欲擒故纵的?暧昧,她习以为常又饱含期待地等着卫朝荣冷冽干脆的?回应。
可这回她等了一会儿,卫朝荣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在钟楼上?,久久凝望她,英挺高大?的?身影在云气里几分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满眼晴光,唯独他垂下的?面容晦暗孤寂。
这又是做什么……
她心弦轻轻地颤,在谷底站了好一会儿,和他遥遥地对视,过了很久才回过身,逼自己蹑影追风,不回头地飞远。
飞出牧山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悠远的?钟声。
“铛——”
山头的?松针微微颤抖,声浪如潮,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她蓦然回过头。
远山钟楼,那?道熟悉的?英挺身影以刀作杵,刀在鞘中,高高扬起,重?重?击在钟身。
“铛——”
她灵光一闪,几乎是宿命般轻易理解他看似荒诞的?举止里的?意?味:她让他下次让这里有点声音,说他是个闷葫芦,他没抗议,也没严词反驳,不声不响,敲响了黄钟,让整座牧山都有了声响。
——声音是有了,可却不是她说的?那?种。
沉默的?针锋相对,干脆利落。
曲砚浓不觉笑了起来。
叫他多说点话,当真就这么难吗?
可他这么回应,她倒不生气,隔着群山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铛——”钟声在她身后回荡,送她远走,满山青绿呼和,直到她走得?很远、很远,回了魔域,在碧峡激荡的?流水声里,仍觉钟声还在耳边,不曾远离。
三?声钟,刻入她心魂。
“牧山钟确实可以听一听。”曲砚浓语气轻淡地说,“玄音不玄音、道心不道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钟声清净,值得?一听。”
上?清宗弟子所推崇的?能修持道心的?玄音,其实不过是因为钟声里有一点道韵,每个修士都有自己所感悟的?道,而化神修士的?道韵尤其深厚,对于普通修士来说,接触得?越多,当然获益越大?。
数百年?前,她故地重?游,在牧山钟上?放了一段道韵。
英婸隐约猜出“檀潋”的?身份,哪怕心中有再多不认同,终究是按捺下去了。
可英婸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嘲。
众人一起转过头。
“英师妹,许久不见,你身边的?朋友,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一个身姿窈窕、身披霓裳的?纤弱美?人倚在门边,目光炯炯,虽然叫着英婸,可目光却落在曲砚浓的?身上?,“就算再怎么不懂道心,至少也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存心诋毁。”
纤弱美?人一开口,才让人知道这其实是个男生女相的?男修,语调古怪。
曲砚浓收回目光。
她没什么意?趣,连余光也欠奉。
“公孙师兄,这几位是收到邀约函的?客人。”英婸被嘲弄了,并不生气,给对方介绍,“这位是檀潋道友,檀道友拿的?邀约函是发给知妄宫的?。”
她不说“檀潋”这个名字还好,被公孙师兄听到这两个字,原本?懒散的?神态立刻收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向曲砚浓,微微皱眉。
原来这个就是徐箜怀大?司主不惜动用?神品传讯符公告全域同门的?那?个……令明镜台满是红线的?,绝世大?魔头?
第96章 雪顶听钟(三)
要说上清宗当前最引人热议的事, 当属几日前来自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的神品传讯符。
上清宗弟子大?多都猜测自家宗门藏着这种品阶功用极强的符箓,但除了少数地位显要的长老,很少有人见?识过, 因此这种猜测便像是风里飘萍,一吹就散了。
徐箜怀的一纸告诫, 令无数原本无缘得见神品符箓功用的同门开了眼。
原来神品符箓的威力能影响到大?半个玄霖域,原来神品传讯符并不?需要对方手持对应的符箓或法宝, 无需任何媒介。
徐箜怀的传讯对象是上清宗各处驻地的司事,那一日公孙师兄手捧道书,像个寻常牧山阁弟子一般坐进蒲团, 正打?算重读一卷黄庭, 手指刚拈上纸页,就听见?耳畔一声轻响。
“叮!”
活像是有谁拿铃铛在他耳边摇了一下,听得?明明白白,他悚然?一惊,问过周围弟子, 没有一个和他一样听见?了这声响。
等他霍然?起身?,打?算揪出那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却见?手边的符纸印出一片模糊字迹: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 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 凡有同门见?之, 须审慎盘查。”
落款是, 獬豸堂徐箜怀。
宗门授予的司事玉环嗡嗡地响动,与?符纸相应和, 证明这一纸文?书的可靠。
公孙师兄,一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在牧山阁长老们恋栈上清宗、不?愿回牧山的情况下,成为牧山司事的元婴修士,对着这一纸告诫,陷入深深的沉思。
人的名,树的影,玄霖域没人不?认得?徐箜怀,谁都知?道獬豸堂大?司主?铁面狠手,从?来只有五域恶徒对徐箜怀闻风丧胆的份,还没听说过有谁能让徐箜怀又忌惮又束手无策的。
这个叫“檀潋”的女?修,怕不?是个狡诈狠辣、心思极深的大?魔头吧?
公孙罗特意用传讯符和附近相熟的同门互通消息,把这事翻来覆去地议论个遍,恨不?得?扒出“檀潋”的祖宗十八代?,好好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妖孽,能让大?司主?不?惜代?价地示警全域警惕。
与?此同时,在最常见?的“宿敌说”之外,还存在着一些外门斜道的流派,比如说“因爱生恨说”“助她扬名说”,每一个都能自圆其说,可就是没人知?道檀潋究竟是谁。
公孙罗把这奇事翻来覆去一论到耳朵生了茧子,一转眼就抛到一边,从?未想过这则大?手笔的告诫内容,居然?会降临在他自己?的身?上。
“知?妄宫来客?”公孙罗重复了一遍,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女?修,大?司主?的传讯符里可没提这事啊?
英婸看上去性格粗放豪迈,其实心思缜密,一看公孙罗的反应就觉得?不?对劲,以?公孙罗长袖善舞的脾气,听说檀潋来自知?妄宫,早该热络地上去招待了,毕竟公孙罗只是对她阴阳怪气,却和有利可图的远来客没有仇。
难道“檀潋”的身?份被发?现了?
“公孙师兄可别高?兴坏了,怎么连招呼客人都忘了?”英婸一抬手,看似不?经意,实则隐隐隔开了公孙罗的视线,越俎代?庖,对着曲砚浓一行人作出邀请的手势,笑眯眯地说,“让檀道友见?笑了,公孙师兄向来仰慕曲仙君威名,听说檀道友来自知?妄宫,一时忘了形——几位道友里面请。”
英婸和公孙罗的关系不?佳,倘若“檀潋”真是她所猜测的那位,她并不?愿意让公孙罗近水楼台先得?月,索性先让公孙罗“高?兴坏了”。
这一抬手、一开口的官司,懵懂如申少扬还茫然?未觉,只有富泱满肚子心眼子,隐约听出来一点头绪。
曲砚浓从?公孙罗眼里瞥见?的思索并非带着善意,超然?如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她易容后的容貌并不?与?任何人重合,公孙罗第一次见?这张脸,怎么会有警惕?
她脸上写明了“恶人”两个字吗?
“慢着——”公孙罗见?到英婸的举动,猜得?出后者的想法,心里暗恼,拖着嗓音,“英师妹,訾议会期间,所有来客都要三问九查方能进入阁中,岂能如此随便?”
英婸毕竟不?是牧山阁的弟子,在牧山的地界,公孙罗用规矩来拿捏,她还真没办法,脚步一顿,“我怎么不?曾听说连参加訾议会的贵客也要三问九查?”
虽说上清宗规矩森严,但底下弟子也各有各的办法,谁还不?会审时度势了?
对于普通修士按规矩反复核查,对于能拿到訾议会邀约函、在五域拥有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来客,自然?要适当遗忘些规矩,否则惹恼了客人,到獬豸堂去告状,又或是回了原本的界域大?肆宣扬上清宗傲慢欺客,吃亏的不?还是他们这些接待者吗?
公孙罗皮笑肉不?笑,“本也没那么严格的,但獬豸堂最近查得?严,为了贵客的安危考虑,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在上清宗,“獬豸堂”三个字一出,什么严苛诡异的规矩都有了解释,完全让人没有反驳的欲望,因为不?管怎么反驳都无用。
英婸听公孙罗搬出獬豸堂的名号,就知?道这事是没得?商量了,皱起眉——如果公孙罗不?知?从?哪得?知?了“檀潋”的真实身?份,怎么可能刻意刁难?
毕竟是互不?对付的老同门,英婸最了解公孙罗的性格,这人看上去阴阳怪气易得?罪人,其实心里有杆秤,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算得?明明白白,绝不?可能因为“檀潋”是英婸带回来的就迁怒。
更何况……“檀潋”的真实身?份,放眼五域,有谁是得?罪得?起的吗?
既然?不?是知?道“檀潋”的身?份,那公孙罗平白无故刻意刁难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还要三问九查?”申少扬倒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在子规渡的盘查已让他留下了阴影,现在听说到了牧山还要查,简直欲哭无泪,口无遮拦,“你们上清宗到底从?哪想出来这么多查查查啊?”
公孙罗笑得?很虚假,“这也是没办法,本宗规矩就是比别家多一些。”
曲砚浓哪有那么多功夫去应付这些别有用心的盘查,她一抬眼,自己?觉得?言语很平缓,其实语调冷冰冰的,“其他人也是三问九查才进门的?”
公孙罗笑容一顿。
“檀潋”不?是第一批到牧山参加訾议会的客人,之前公孙罗接待贵客自然?不?会三问九查,现在大?司主?只是要求留意“檀潋”,在此人尚未犯下罪过之前,她仍然?是上清宗的贵客,假如她问过其他人,得?知?自己?被针对了,闹到獬豸堂去,“刻意刁难”“看人下菜碟”这个帽子只能他自己?戴。
“才刚收到的消息,之前还没来得?及三问九查,如今已安排好补查了。”公孙罗脑子一转就想出了说法,“几位正好赶上,干脆就先查了,也省了之后补查麻烦。”
大?不?了回头就安排牧山阁弟子挨户补查那些已经住下的客人,查得?敷衍了事些,多赔罪就是。
上清宗规矩严苛是五域皆知?的事情,这一路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公孙罗在这里说得?煞有介事,让包括祝灵犀这个上清宗精英弟子在内的几人都信了真有这回事。
曲砚浓只觉得?烦。
在子规渡时,她随手就把邀约函撕了,转头就要去长风域,可牧山不?一样,牧山有她的过去。
“没有三问九查,就不?能进你牧山的门?”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公孙罗,语调冷淡,“上清宗的架子这么大?,是随谁都一样,来者都平等吗?”
从?忘川石里望见?卫朝荣的倒影又眼看着触手崩解后,她身?上便少了那种漫不?经心的云淡风轻,望之冷厉如寒刃,此刻冷了神容,明明没做出怒目姿态,却像刀锋架在人脖子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哪里像个好人的样子?
公孙罗心中暗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更觉徐箜怀的告诫有道理?了,勉强提起客套的笑容,“道友说的不?错,本宗确实一视同仁,规矩大?过天,虽说道友是知?妄宫来客,但也不?能破例——就算真要有例外,也只能是曲仙君她老人家。”
英婸眼皮一跳,蓦然?去看“檀潋”,望见?后者冰冷神容上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心惊肉跳,既恐惧,又莫名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莫非“檀潋”真要……
曲砚浓吐字如绽,说不?出的微妙,“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莫名迟疑了,不?知?如何作答,直觉这话里意味深长,稍有不?慎就会踩进坑里。
“曲仙君尊驾又如何会到牧山来?”他匆匆地转开话题,“不?管怎么说,职责所在,在下只能按照宗门规矩行事,三问九查不?过是定例,请道友不?要为难我。”
曲砚浓只是似笑非笑,重复了一遍,“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精明得?很,听她话音就知?道微妙,虽然?不?解其意,但不?敢往坑里踏,偏是不?答,一时竟僵在那里。
“公孙兄,这是发?生了什么?”有人从?山门内出来,正好撞见?,阔步走来。
公孙罗听见?声音就认出是谁,莫名松了口气,回过头,“久郢道友,我这里没什么事,只是和新来的贵客有些矛盾未曾说开。”
还没等久郢回答,公孙罗就听见?身?后有人抢着叫了一声:“三斋长!”
人群里,施湛卢见?到上司兼恩人,不?免喜形于色,“三斋长,您也来玄霖域参加訾议会啊?”
曲砚浓目光一瞬凝实,望向来人。
会是檀问枢吗?
第97章 雪顶听钟(四)
站在公孙罗身后的修士长身玉立, 气质温文,被众人一起?注视也不觉局促,微微笑着, 朝施湛卢点头,“小施, 这是怎么回事?”
曲砚浓目光微垂。
从容貌看,他长得和檀问枢半点不像, 乃至于气质谈吐,也和檀问枢迥异,甚至还没有当初戚枫被操控神?识时?像。
可容貌气质不像, 就能代表他们不是一个人了吗?
施湛卢找到靠山, 忙不迭告起?状,“这个司事不让我?们进?门,非说每个人都要三问九查。”
久郢讶异,望向公?孙罗,“公?孙道友, 这是怎么回事?我?来时?仿佛没有这道关?”
公?孙罗万万没想到久郢正巧出来,顿时?骑虎难下,却又不能在?这时?改口,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獬豸堂刚刚传讯过来的要求, 正准备补上。”
久郢了然地点头,通情达理地说, “既然是獬豸堂的命令, 自然只能遵循。”
还没等公?孙罗松口气, 久郢话音又是一转,“那公?孙道友不如赶紧把?这几位道友请进?来, 和大家一起?补上核查吧。”
他十分热心,“我?和这里的道友都?认识了,不如就由我?去把?那些道友请来,大家聚在?一起?,也方便公?孙道友一一核查,倘若真有谁混入其中,我?们还能出手帮忙拿下。”
公?孙罗僵在?那里。
他总不能说其他都?能先进?门后补查,唯独檀潋不可以吧?
久郢含笑望向施湛卢,“来吧,正好一起?去见见来参加訾议会的同道。”
施湛卢毫不犹豫地越过公?孙罗走到久郢边上,久郢朝其他人微微颔首致意,转身带着施湛卢往山内走去。
曲砚浓的目光始终跟着他。
久郢的表现很正常,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也只是浮光掠影地一瞥,恰似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应有的姿态,但她一旦怀疑一个人,就绝不会相信他的表象。
“既然如此,咱们也走吧。”英婸见缝插针,不理公?孙罗,“訾议会主?要以本宗事务为议题,但各位道友若是有什么想要拿出来给天下道友长长见识的,也可以提前告诉我?们,经过本宗鉴定?,等到訾议会后半程再?讨论。”
这后半程的议题,可以是一件宝物,也可以是一段符文,有人借着訾议会扬名,还有人靠訾议会解决了多年的困惑。
施湛卢不远万里带着山河盘来玄霖域,就是为了这一次露脸的机会。
公?孙罗想阻止,可张张嘴,又不得不闭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曲砚浓神?色平静地从他面前走过,又不经意般一瞥。
“你?说的獬豸堂传讯,是徐箜怀留下的吧?”她轻飘飘地问。
公?孙罗竭力克制,可他知道自己的神?色还是无可遏止地泄露了痕迹。
曲砚浓已?得到了她需要的答案。
“怪不得。”她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也没做任何反应,擦肩而过。
公?孙罗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岿然凌锐,头也不回,不知怎么的竟踌躇起?来,举棋不定?。
申少扬竖起?耳朵凑过来,“前辈,这回又和那个大司主?有关系吗?”
祝灵犀闻言,神?色复杂,余光瞥了过来。
曲砚浓答得漫不经心,“或许吧。”
有关系就是有关系,没有就是没有,仙君的神?态可不像是没有确定?的样子。
“我?觉得肯定?是他。”申少扬嘀咕,“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们第一次来牧山,就被人盯着针对。”
祝灵犀实在?忍不住,打断申少扬的话,无视其他人惊讶的目光,定?定?地说,“前辈,我?能单独和您说几句吗?”
曲砚浓微微挑眉。
她站定?,打量了祝灵犀两眼?,点点头,“可以。”
申少扬挠挠头,望着两人的背影,嘟囔,“神?神?秘秘的。”
祝灵犀跟在?曲砚浓的身后,离开漫长的山道,越过白雪覆盖的山林,曲砚浓动作并不算快,是祝灵犀用尽力气能赶上的程度,若她稍有分神?,便追不上了。
一路风声呼啸,祝灵犀来不及去看,也来不及思考,追着前方那道渺远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迎向天光,从千丈山崖一跃而下,她也没来得及思考,追在?后面,紧跟着跳了下去。
凛冽的寒锋如霜刃割过她面颊,即使有灵气护持,祝灵犀也感觉到肌肤一阵阵生疼,目光向下望了一眼?,一汪明澈如镜的湖泊环抱雪山,积冰浮雪。
她一路紧紧跟随的身影就在?下方急速下坠,像投身这明镜里的一滴水珠。
曲仙君不会真打算坠入湖中吧?
祝灵犀微微蹙眉,以化神?修士的实力,完全可以在?坠落湖面的那一刻稳住身形,但她这个还没结丹的普通修士绝无这样的本事,毫无防备地坠落湖水中,怎么也要受点伤。
她想到这里,翻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三枚符箓,想也没想便撕碎了,暖融融的符文罩在?她身上,令她下坠的速度降低了三成,离下方那道急速坠落的身影愈发遥远了。
“咔擦。”
硬底云靴踩在?破碎浮冰上,发出清脆声响,明明从千丈高空坠落,落到冰面上时?却如平地阔步。
曲砚浓站在?浮冰上,远眺前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半空中,祝灵犀微微咬牙,手中符笔飞快地在?舟身画了个金光闪烁的圈,下一瞬便已?来不及,猛然坠落进?碎冰漂浮的湖水中。
“轰——”
白浪翻涌,水波巨动,掀起?一湖水浪和碎冰,向四面八方飞去,曲砚浓站的地方离得不远,被这浪潮从头向下打去。
曲砚浓没有动。
水浪坠向她,却在?距离她一丈远的高度蓦然停住了,从容地向下滑落,水幕盈盈,不一会儿便全部流入湖中,化为无数涟漪。
祝灵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水花从湖水中升了起?来,她从脚下软底云靴,到玄黄道袍两袖,全都?干干的,没有一点水渍,唯独忘了掀起?风浪后还有水花会溅落,头顶发丝湿了一大半,散在?肩膀上,有一点狼狈,却没有受伤。
“仙君。”她抿着唇,抬手抹去额头滑落的水珠,“夏长亭其实是我?们上清宗的前辈,是不是?”
一点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曲砚浓想过祝灵犀能猜到,却没想到后者会选在?这个时?候专程问出来,微微挑眉,也直截了当,“是。”
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
祝灵犀本已?做好被反问、盘问的准备,没想到曲仙君和宗门内那些长老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根本没有拷问那一关,倒让她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没了用处,愣在?那里。
她不说话,曲砚浓就挑着眉看她。
祝灵犀顿了顿,总觉得自己这么随意地一问,就得到曲仙君的回应,好像有点受之有愧,还是一板一眼?地补上了那番剖白,“仙君对夏长亭的熟悉其实很明显,对‘长亭’这个名字有异议,说明夏长亭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
“之前在?鹤车上,夏长亭说了一句‘口衔海山石,意欲无沧溟’,看上去没头没尾,却恰恰是在?大家说起?山海断流的时?候。”祝灵犀微微犹疑,但还是简短地说下去,“能让仙君认识并在?意,很可能经历过山海断流,还姓‘夏’……”
这些线索放在?一起?,指向性实在?太?强了,容不得祝灵犀有一点侥幸。
“所以,敢问仙君,这位‘夏长亭’前辈,究竟是谁?”祝灵犀语气艰涩。
曲砚浓正眼?看她。
“你?心里明明已?经有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祝灵犀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了。
“怎么可能?”她喉头发紧,干涩得字字艰难,“那可是夏祖师。”
上清宗千年传承的活招牌,当世修为巅峰中的一员,带引宗门走过仙魔大战的祖师,在?上清宗所有弟子的认知中为守道心而结庐千年的化神?仙君夏枕玉,怎么可能是夏长亭呢?
倘若眼?前人不是另一位化神?仙君,祝灵犀根本不会产生这样荒唐的联想,就算有人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夏长亭就是夏枕玉祖师,她也绝不会相信。
可偏偏是曲仙君。
无欲无求、无门无派、孑然一身又超然物外?的曲仙君,她什么都?没说,懒于揭露,也懒于隐瞒,却让祝灵犀自己把?一切都?掀开了。
“不可能!”祝灵犀想起?什么,声音骤然变得笃定?,“夏祖师每隔二十年便会在?宗门弟子面前现身,千年来雷打不动,气息冲淡自然,精微玄奥,绝非神?志不清,怎么会是夏长亭的样子?”
夏长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短短一两月换了两种性格,前后记忆完全不互通,和夏祖师幽微洞玄的模样完全不同。
化神?修士中,唯有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神?龙见首不见尾,要说最可能暗中有异的该是曲仙君才对!
曲砚浓被祝灵犀的神?态逗笑了。
“我?也有问题,怎么会没有呢?”她神?容冷冷的,笑起?来并不像从前那样清淡超然,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嘲弄,“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出我?有恙了吗?”
祝灵犀抿着唇,沉默了一瞬,克制着顶撞性情古怪的化神?修士的冲动,忍了又忍,终归还是没忍住,慢慢地说,“我?初见仙君时?,仙君气质冲和超然,仙风道骨,与现在?所见判若两人。”
她觉得曲仙君和夏祖师的情况截然不同,曲仙君的变化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旁人没机会见到曲仙君罢了。
“不光是我?,想必申少扬他们几个也早就发现了。”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你?以为我?是受了影响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说,慢悠悠的,带点讥讽。
祝灵犀一下看过去——难道事实竟恰恰相反?
曲砚浓屈膝,蹲在?浮冰上,拨弄着冰冷的湖水,露出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当初夏枕玉的道心劫是我?们三人中最轻的,一年也没有几天蒙昧,季颂危还羡慕她呢。”
祝灵犀把?手攥得更紧了,神?色板得死死的,心里满是惊疑: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
五域中从来没有这样传闻!
曲砚浓抬起?手,流水从她掌心滑落如帘。
比起?她和季颂危无孔不入、附骨之疽般的道心劫,夏枕玉的道心劫有明确的开始与结束,延续时?间也不长,往往只有一两天,道心劫不发作的时?候,神?智完全清醒,道心劫发作时?,也不会变成疯魔失控的模样,简直是三人中的幸运儿。
季颂危当时?一面忍着视财如命的欲望,一面对夏枕玉艳羡不已?:“倘若我?能像你?这样,每年只有一两天贪财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天天琢磨着怎么带着四方聚义盟多赚点灵石了——最好能空手套白狼,连灵石都?不花,要是能用一张纸代替灵石就好了。
好好的散修联盟,都?快被他搞成多宝阁了,季颂危是一面忍不住,一面又心疼四方聚义盟。
“小曲,你?看咱俩运气就没有她好。”他长吁短叹地玩笑。
曲砚浓在?三人聚会中总是坐在?另两人的斜对角。
她永远是神?情冰冷,气质奇谲凌然,很少和两人说笑,每每开口总是毫不客气,明明身在?座中,却像是游离于外?,谁也无法和她靠近。
然而三人再?怎么别扭,也总是坐在?一张桌边,讨论这苍穹之下的每一件存亡兴灭事,从仙魔大战,到山海断流,从一片天地分作五域四溟,一场也没有缺。
她不接季颂危的玩笑话,其实她觉得她的道心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她也没有多少在?乎的东西,欲望寡淡些便寡淡吧。
一个魔修,欲望褪色是好事。
夏枕玉坐在?斜对面看他们俩。
“不必羡慕我?。”娃娃脸上神?色板正,平静而认真地说,“千百年后,也许是我?羡慕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