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申少扬声音居然比曲砚浓还急。
为什?么?
英婸露出微妙又无?奈的笑容。
上清宗为訾议会做足了准备,不?惜以重金网罗人才,这个借取宝物的法子,本也就是其中一环,所以在计划里,符令应当是訾议会进行到一半时才陆续发出去的。
谁能想到,会有人这么早早地用上符令?
假如现在就把?宝物给出去,对方还会参加訾议会吗?
“不?好意思,这是宗门规定。”英婸语气亲切,但内含的不?容更改很?明确,“哪怕是符令申请借取的结果已经下达,宗门决定借给你,那也要再等?等?。”
“至少在訾议会结束之前,是不?能拿到手的。”英婸轻声说,“那块石头?,我会放在鹤车的库房角落里,在訾议会结束之前,几?位道友还不?能接触忘川石。”
申少扬急死了——英婸到底知不?知道,她如果坚持不?让仙君遂意,仙君得气成什?么样?
不?把?这件事?扯清楚,他们?还能走吗?
“不?妨事?。”曲砚浓淡淡地说,“我都理解。”
申少扬:“……”
怎么回事??谁把?仙君忽然掉包了?
曲砚浓余光瞥了他一眼,意味莫名?。
——不?给她,这算什?么事??
她有手有脚,自己走过去拿就好了。
要那么麻烦做什?么?
第87章 明镜台(十四)
英婸不了解“檀潋”, 欣然于眼前几人的通情达理?,伸出手,摘下?腰际用红绳系起的?笛管, 横在唇边,架势摆足了, 却没动。
申少扬早就注意到英婸系在腰带上的?笛管了,那种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初学者随手制成的?竹笛, 本?不该挂在早已成名的金丹修士身上,以英婸的?实力,就算是饰品, 也该佩戴一件极品法宝才对。
这样古怪的?反差, 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阆风苑里,曲仙君教他们四个人做笛子?,还骗他们说,最后一场比试中要比这个。
——结果直到他一头栽下?碧峡水,生死之间突破金丹期, 拿着空匣子?上岸,也没有一点用到他苦心孤诣做出的?竹笛。
申少扬想到这里,眼神充满谴责,哀怨地看向曲仙君:当时他信了仙君的?话,憋在阆风苑里苦苦练了一个多月的?笛子?呢!
曲砚浓回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她早就把当初在阆风苑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申少扬哀怨的?眼神抛给她,简直像是抛给瞎子?看。
“笛子?是你自己?做的??”她问英婸。
英婸微一颔首, 笛子?横在唇边, 迟迟没有开始吹。
连申少扬都?看明?白?英婸的?迟疑不决, 可?是在场几人都?和?这位早已成名的?半个前辈不熟,只有祝灵犀坦荡问, “英师姐,我们不是坐鹤车吗?为何要拿出笛子??”
以祝灵犀前往山海域之前乘坐鹤车的?经验,每个驾驭鹤车的?修士都?是符箓一道的?高手,以精妙的?符阵驾驭鹤车。因此?驾驭鹤车的?修士往往都?是上清宗精英弟子?,让英婸来驾车,看似是浪费人才,其实恰如其分。
就算是祝灵犀自己?,也不排斥结丹后驾着鹤车为宗门奔走一段时间聊以历练符道。
可?现在英婸要启程,理?应开始画符才对,怎么?拿着个破笛子?迟迟不动呢?
英婸唇角微微一咧,露出一个沾染了尴尬的?笑容,“祝师妹,你一去山海域就是大半年,大约不知道,就在三五个月前,宗门与绝弦谷合作,改动了鹤车,现在鹤车全都?是靠符笛驾驭的?。”
她说着,顺势将手中的?竹笛一翻,递到祝灵犀的?面?前,给后者展示那竹笛上雕刻着的?复杂纹路,每个笛孔下?都?对应着几道符文,只要按照固定的?曲谱吹奏,就能顺利驾驭鹤车。
远远看起来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破笛子?,实际上雕刻了重重符文,比所谓的?极品法宝珍贵不知道多少倍了。
“你知道本?宗向来致力于以符箓化万法,这种将符箓融于法宝中的?办法踩准了长老?们的?喜好,没到半年就在全域普及开了。”英婸握着笛子?,在手里旋了一圈,“这办法是绝弦谷先提出的?,选择的?曲谱也都?是近些年五域盛传的?曲调,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苛求驾车修士的?符箓造诣了。”
虽然口吻和?言谈都?是褒赞的?意味居多,但英婸的?神色平平,看起来并不怎么?推崇这种变化,她干咳一声,别样坦荡,“只是,画符起阵我无有不擅,驾鹤驭车也不在话下?,唯独换成了吹笛……我委实不通音律。”
这话好熟悉,申少扬几人不由回过?头看祝灵犀,当初在阆风苑里,祝灵犀也是这么?对曲仙君说的?。
总不能是他们上清宗修士祖传的?五音不全吧?
曲砚浓目光一直虚虚地落在英婸的?笛子?上。
她忽然想起她自己?的?那支笛子?。
不是卫朝荣送给她的?那一□□支被她拿走,一直放在身边,有时独立寒秋,看湘江水逝,不知怎么?想起他,又把那支粗糙的?竹笛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反反复复地看,间或有许多次有过?吹响它的?冲动,可?到最后也没吹。
就好似她已从他那里明?白?无用也是一种用处,可?这无用之用对她而言如此?奢侈,即使他慷慨地将这不费一钱的?欢乐分享给她,她也只敢在他面?前奢侈一把,挥霍一次。
等到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她才拮据地收拢单薄的?羽翼,珍藏那一次的?挥霍,往后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回味,可?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奢侈。
那支由他亲手制成的?粗糙竹笛,直到因年久崩毁时,她也只吹响过?一次。
也不是她后来在上清宗时请人精心锻造的?玉笛,那支玉笛品质堪比极品法器,一度是她的?爱物,她用那支玉笛敲碎过?许多穷凶极恶的?魔修的?脑袋,充分诠释了有些人就算学会了无用之用也做不成诗情画意的?风雅之人。
如此?珍贵稀罕的?玉笛,有个善始,却没能得个善终,更没能陪着她跨越千载,成为曲仙君传说里的?又一件至宝。
早在千年前,在她还在上清宗的?时候,晋升化神的?前夕,若水轩庭院后烟波浩渺的?碧湖后突然浮出十数只元婴巨蟒,谁也不知这些生于沧海的?妖兽究竟是如何游入不接外海的?碧湖,直入上清宗腹地,肆虐纵横。
彼时大名鼎鼎的?曲仙君还不是化神仙君,纵然有移山填海的?本?事,也终究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粒石子?,没本?事于一念之间瞬杀十数只同阶大妖,刀光剑影里,还是留了可?乘之机,等到一战过?去,趁夜潜入的?十六只元婴妖兽尽数陨落,可?上清宗也因此?死伤难计,一片哀鸿。
夤夜鏖战后,精疲力竭的?上清宗弟子?强打精神收拾残局,分整元婴妖兽残躯时,不知是谁发现,其中一具巨蟒残躯上,一支看着分外眼熟的?玉笛狠狠贯穿而下?,将巨蟒坚逾玄铁的?鳞片彻底洞穿,笛身也布满裂痕,向上轻轻一拔,便和?鳞片一同四分五裂,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发现这支玉笛的?几名上清宗弟子?没将之当回事,只在月余后的?闲谈里无意间提及,共同回忆起那一战中,曲砚浓于盛怒中全力出手,以掌中的?玉笛作箭,朝其中一只巨蟒悍然一掷,将那元婴期的?大妖立毙当场。
当时全宗上下?惊惶一片,哀鸿遍野,嘈杂的?环境里很难留意他人的?战局,更别提别人的?交谈,只有寥寥几人不清不楚地听见曲砚浓在盛怒出手之前,语气冰冷带怒,隐隐约约叫了一声“长亭”还是“上庭”之类的?话。
可?这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连提及的?人也只做谈资,谁也不曾当回事。
唯有一个全宗知名的?老?好人,脾气绵软,被迫包揽过?各路师兄师姐塞来的?宗门杂务,几乎走遍整个上清宗,发出一声无关紧要的?感慨,“……说起来,夏长老?的?若水轩里,本?来也养了一条元婴巨蟒呢。”
卫朝荣送给她的?粗糙竹笛碎在想用而不敢用,珍贵罕有的?玉笛碎在刀光剑影,她辗转里想起过?那么?多遍,可?今天想起的?却是另一支。
一支背后没有藏着故事的?、最普通的?笛子?。
说是一支笛子?,其实并非特指某一支,而是指她从他那里学来了无用之用,花了很多年拿起笛子?,却没想到在道心劫里又慢慢放下?了。
她总觉得世事无趣,做什么?都?只有一时半刻的?兴致,再往后就是深深的?空虚寥落。
最开始,只是对新鲜事物没了探究的?兴致,无论见到什么?都?牵动不了心绪;再后来,从前的?爱恨也消磨,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偶然回顾,才发觉心底早已荒草丛生,唯有和?他有关的?那一点记忆还鲜活。
对一个性情炽烈激越的?人来说,慢慢淡忘爱恨悲欢,无异于世间最大的?酷刑。
她激烈挣扎,有好几百年什么?事也不做,全心全意地扑在这场困兽之斗里,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连爱恨也不能自主,成为她心里不名一文的?、真正的?废物。
一支无用之用的?笛子?被她带在身边,承继了多年前蒙昧未解的?情愫,也见证过?她萍水相逢友情,最后在阆风苑里吹响一曲兴之所至的?阆苑曲,她原以为那是她到最后也不会遗忘的?东西,可?时光荏苒,在漫漫尘霜里,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在未觉时坐视掌心的?沙飞走。
到那场无声挣扎的?结尾,她残留着一点不甘心,仍口口声声说着要对抗道心劫,卫芳衡见证着她很多次拿出竹笛,放在身边,每次都?做足了对抗的?决心,可?几个年岁过?去,不知不觉又放下?了。
再惊觉,再不甘,再拿起,再放下?……
说不清多少次有去无回的?轮转,她到最后也许已觉得这徒劳无功的?挽留本?身也无趣,在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惊觉论沉沦后,她又一次取出,拿起,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何必再重复这已知终点的?旅程?
于是她松开手,任那支竹笛落回乾坤袋中,一次放下?,就再也没有拾起。
后来,她寥寥落落零零散散地想起,只是想起,连手也不曾再伸出过?。等到她想也不再想起的?时候,她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过?去的?那个曲砚浓在她身上离开了。
卫芳衡问她说,淡忘自己?的?过?去,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她不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也很无聊,如果?她当时感到可?惜,就不会忘,她已无悲无喜,谈什么?可?惜?有情是她,无情也是她。
真正觉得可?惜,唯有重拾之后。
千帆过?尽,心绪重拾,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她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吹吧。”曲砚浓说。
管什么?不通音律,能吹响时,就尽情吹响,别等到意兴阑珊,再也拿不起了。
英婸轻而易举地放弃挣扎,驾驭鹤车本?就是她的?差事,她也不是矫情的?性子?,总是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献丑了。”英婸干脆地举起竹笛,深吸一口气,吹响悠悠笛音。
英婸没有过?谦,她说自己?不擅长音律,吹得不好,并不是在客套。四个小修士都?在阆风苑里被迫学过?吹笛,笛音一响,大家都?听出来了,好似每个调子?都?能对上曲谱,但又有点微妙的?偏差,节奏忽快忽慢,像个漫无目的?兜兜转转的?小孩子?。
然而就在这蹩脚的?乐曲声中,隐晦的?符文从笛管里如轻烟一般悠悠飞出,在日光下?形成一道道符阵,跨过?波光粼粼的?湖水,飞向对岸的?鹤群。
原本?高傲伫立的?鹤群忽而振翅,白?羽齐飞,迎向半空中的?符阵,在硕大的?符阵里徘徊盘旋,羽翼纷飞,渐渐飘满符阵,将那一片天遮蔽地看不清了,只能望见满眼纷飞盘旋的?羽翼。
等到英婸支离破碎的?笛声终于吹至最后的?篇章,让人眼花缭乱的?白?羽黑翼也终于不再旋飞,缓缓地凝定了。
定睛一看,半空中已没什么?硕大符阵,也再找不到什么?鹤群,停驻在眼前的?,分明?只有一座华美?精致的?銮舆,高逾楼阁,车身尽是黑白?纹路,仿佛有无数鹤翼印在车身上。
申少扬眼睛一花,再一看就只剩下?一座銮舆了,很没见识地瞪大眼睛,“刚才那些鹤是真的?还是假的??”
英婸放下?竹笛,擎在掌中,伸手向鹤车彬彬有礼地一引,一边回答申少扬的?问题,“是真的?,也是假的?。”
鹤车是将已死鹤妖的?躯体加以炼制,躯体中犹然保留着鹤妖的?一两分精魄,因此?宛若生时,未起阵时便如鹤群,起阵后就成了銮舆。
“鹤车是本?宗先辈所创,除了机心巧妙之外,有鹤妖精魄催动,比寻常飞行法宝快上将近两倍。”英婸微笑,随口介绍,“自鹤车诞生以来,本?宗沿用改进,已有一两千年。”
一门机巧绵延千年,已成了一种承载厚重历史的?象征,上清宗的?传承太?悠长,以至于每一块砖瓦都?透着岁月的?痕迹。
在岁月的?底蕴上,五域中没有任何一家一户能与上清宗相比。
土包子?申少扬大开眼界,跟着登上鹤车,左顾右盼,哪里都?觉得新鲜,凑在墙面?上看来看去,冷不丁看见黑白?纹路里歪歪扭扭地刻着一排扭曲的?小字。
字迹荒疏,还有铲子?在上面?反复铲过?的?痕迹,因此?看起来模糊不清,需要细细辨认。
“别看那个——”祝灵犀目光跟着他弯腰的?动作一起落下?,还未看清那行字,已经明?了,骤然出声制止,语气一反常态地急促,“申少扬!”
申少扬已经看清楚那排字了。
——妖兽有魂灵,肉骨亦娘生,炼尸化精魄,何异点人灯?泱泱清灵脉,作此?饮血行,翻遍上清经,行行不见循,祖师魂如在,惊魔化仙名。
申少扬一下?子?愣住了。
祝灵犀看他不说话,便知道他已经看清了,抿着唇,从来沉肃的?面?容上,露出近乎难以为情的?窘迫,艰涩开口,“那是宗门内部分极端推崇道法自然的?修士留下?的?。”
以上清宗对妖兽的?纵容和?保护力度,若无修士真心支持,如今的?法度必然是推行不下?来的?。上清宗内真的?有一部分修士致力于此?,对于宗门内许多传承多年的?老?规矩也相当不满,认为先辈的?许多遗留太?过?残忍。
鹤车是由鹤妖躯体所制成的?,又要驱使鹤妖残存的?精魄,早就被抨击残忍,要求取缔,只是宗门不曾回应罢了。
得不到回应,鹤车也不曾被废除,这些修士就致力于在各方?鹤车上留下?自己?的?主张,希望乘坐鹤车的?修士看到后能幡然醒悟,抵制鹤车这种残忍的?法宝。
“故意损伤鹤车的?修士,都?会被獬豸堂带走。”祝灵犀有些难堪地说,“但这种事屡禁不止,很多鹤车上都?有这样的?痕迹。”
祝灵犀当然是会感到难堪的?。
宗门内部的?分歧是自家人的?事,关起门来吵架也就罢了,摆到域外来客的?面?前,那就有点丢人了,更何况这行刻字说得如此?激烈,甚至说使用鹤车就是欺师灭祖的?魔修行径,每个一直以天下?第一宗自豪的?上清宗弟子?都?得气得发堵。
一不小心撞见了别人家宗门的?矛盾,大家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墙壁,识趣地不提,只有申少扬还有点疑惑的?嘀咕,“这些人难道不用妖兽材料制成的?法宝和?丹药吗?”
那么?多法宝法器、丹药符箓,全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方?子?,虽然时隔千年,有无数后来者修订改进,但改进也不可?能把妖兽血骨全都?改掉吧?谁那么?闲得慌?
祝灵犀更沉默了。
“这世上还真就有人这么?闲。”英婸回过?头,她不像是祝灵犀那样难堪,反倒有种坦然,“我们上清宗独有的?苦修士——不用任何法宝、丹药,拒绝一切妖兽材料制成的?用具,平生致力于改进各类遗方?,毕生追求就是让修行不再需要建立于妖兽的?血肉之上。”
修为仍然不免建立在妖兽的?血肉上,并且不知道宰过?多少妖兽的?申少扬默默地闭了嘴。
他也像是富泱和?戚枫那样,学会了左顾右盼,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看来看去,忽然问,“咦,檀潋前辈去哪里了?”
鹤车的?回廊后,繁复的?楼梯间,硬底云靴踏着木阶梯,一步一步向顶楼走去。
转过?二楼的?茶室,走过?三楼的?憩室,她踏上被重重阵法和?符箓镇守的?顶楼,慢慢地走到尽头,伫立。
巨大的?方?石静静地摆在那里,玄色的?厚绒布上遍布符箓,盖在方?石之上,掩得严严实实。
她知道,在帷幕之后,藏着她等了一千年的?那个人。
第88章 明镜台(十五)
上清宗家大业大, 在?保存奇珍异宝上自有一套完备的方法,忘川石质地?脆弱,极易被灵气波动损毁, 无法用?寻常符箓封存,于是为了保护忘川石, 特意用材质特殊的帷幕盖在?忘川石上,将符阵绘在帷幕之上。
有符阵运转, 一层帷幕便如铜墙铁壁,既能隔绝符阵运转所带起的灵气,又能保护帷幕里的忘川石。
唯独有一点?不妙, 防得住灵潮汹涌、防得住坎坷意外, 却防不住有心人。
只要轻轻地?一抬手,都不用?使上多少力,就连毫无灵气的凡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帷幕揭开。
那些精密繁复的符阵,能挡得住瀚海沉浮,却在?人心一念间形同虚设。
上清宗一向如此。
曲砚浓抬起手, 指尖轻轻搭在?厚重的帷幕上,如拨动春半的柳絮,却凝在?那里,久久未动,像是在?等谁。
纤细坚冷的触手从她指间蜿蜒而生?, 攀着她的手背一路向上,如同虬枝般, 将她的半只手都包裹在?其中。
乍一看, 幽黑的触手密密地?覆盖她的手, 莫名吊诡,让人轻易便联想到那些古老而恐怖的传说。
曲砚浓指尖微微用?力, 将帷幕的一角攥紧,任由那幽黑触手交错,在?她掌心写?下荒疏语句。
“别?看。”
他说,别?看。
曲砚浓垂眸望向她的掌心,坚冷幽黑的触手泛着淡淡的光泽,有着逾越金铁的冷凝,透过这冰冷的触手,望不见背后?那个人残留的温存。
“为什么?”她单刀直入。
触手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连风都能将它带起,这坚逾金铁的质地?也无用?,可到落笔,又有铮然,“我怕你会后?悔。”
曲砚浓既明?白他,又不明?白他。
怎么情?到浓时生?死相?随,过尽千帆以后?,却又收了最后?一帆,伫立在?渡口之外,遥遥怅望起来了呢?
若是她,哪管什么朝生?暮死、芸芸众生?,有一分爱恨也要烧尽,还不到生?关死劫前就已如飞蛾扑火了。
“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她问,语气淡淡的,像一捧一触即化的雪。
触手缠绕着她的掌心,冷冰冰的,“也许等你真的看清我的模样,就会后?悔为什么要站到这尊忘川石前。”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浮想,随口问,“为什么?难道你长得很?丑,不敢让我看见吗?”
其实都是瞎话,她最清楚卫朝荣究竟长什么样,哪怕千年弹指如飞沙,她也半点?不会忘。
幽黑触手在?她的掌心微微用?了点?力,很?平静,“也许是吧。”
曲砚浓的手倏然停顿。
其实这样的话他们从前也说过很?多回,其实她对?他的兴趣最初也来自?容貌,在?漫长的欢爱缠绵里,她也说过无数次她只是见色起意……
可他要是改换了模样,变了容颜,她其实也不会翻脸无情?。
那样漫长的岁月,她用?冷冰冰的戏谑包裹内心的惶惑和真情?,有多少她不自?知的怯懦主?宰了归路,带他与?她两处飘萍,挣扎随流水,越行越远。
“我不在?乎。”她脱口而出是决然,连自?己也一怔,“不管你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如果?让一千年前的曲砚浓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以为一千年后?的自?己是疯了。她一路奔奔忙忙追逐朝夕欢愉,到最后?居然说“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
那这精挑细选、谁也看不上的脾气,难道都是她自?己装出来的?
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份消遣般的喜欢,做到这种地?步?
曲砚浓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不缺旁人的追逐和追捧,也不缺任何人的爱慕,愿意为她而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少了一个,转眼便能补上一个,寻常人也许会因为他人奋不顾身的爱慕而感动至深,她怎么会?
可在?漫长的诘问里,她早已不去想了,没有必要。
“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曲砚浓慢慢地?说。
就算卫朝荣变成魔后?形容诡谲,在?她心里也还是很?多年前的沉逸刀修,轻易便能拨动她的心弦。
漆黑的触手沉沉地?向下滑坠了一瞬。
杂陈五味虽藏在?妄诞躯体的心口,却好似能通过这坚冷的触手传递过来,默默无言地?垂落在?她的掌心,如潮汹涌。
这一份爱恨如最烈的烧酒,哪怕密闭封存,也有余韵袅袅,顺着细碎轻风转入心腔,不醉人,人已醉。
曲砚浓蓦然抬起垂在?身侧的手,神色几分茫然,掌心与?心口相?贴,听见胸腔里奔涌的情?潮。
心口一点?热血,流过奇经?八脉,分明?只有浅浅的一股,却好似大江大河解冻,春水涛浪,声声汹涌。
那过去荒诞灰败的岁月,像是墙角结了块的灰堆,倏然崩解,露出曾经?的鲜丽。
她蓦然攥紧了掌心的帷幕,向下用?力一拽——
厚重的绒布倏然滑落,无声地?坠落在?地?,巨大方石于晦暗中静静伫立,清明?如镜的石面映照出她模样。
屋室幽晦,不曾点?起灯火,只有寒窗外隐约的日光透过窗缝,环游泡影一般辗转过她衣袂,只有一缕浅淡幽光映照她眉眼,在?石上映照分明?:
瑰姿艳逸神容,明?明?赫赫,一眼如寒秋。
不再是万般皆无谓、世事?不关心的静寂,她目光灼灼,像烧不尽的野火,用?尽气力燃尽周天四野。
身形高大英挺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
模糊的倒影映不出她唇边浮泛纯然的微笑,也没能映照出他眼底汹涌的波澜,可她已不需要。
她默然无言,像是忘了声息,沉默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曲砚浓不说话,石中人说不出话,他们在?石中紧密依偎,靠得那么近,好似伸手就能将彼此紧紧相?拥,可镜中花、水中月、梦中身。
“原来……”她终于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点?陌生?,像是在?千年时光里暂寄过,今又解封,“你是真的。”
妄诞幽晦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石面上如此模糊,就像是越过岁月的一段幽影,让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究竟是否真实。
曲砚浓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忘川石的石面上。
指尖的触碰最敏感,一点?摩挲也似直通心窍,指腹下的石面不知是多少年前形成的,无人打磨,些微的毛糙,不轻不重的痒意。
隔着一方青石,她指尖落在?他眉眼。
“什么真的?”他问。
曲砚浓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地?打旋。
无论怎么触碰,都只能触及冰冷平板的石面,没有一点?温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虚影身形笔挺,隔着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只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凌然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触手一笔一划,浅淡的魔气在?她掌心凝成字迹,“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微微蹙眉。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问。
高大笔挺的虚影动也不动,仍然伫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神色,却好似能透过石面传递他灼灼欲燃的目光。
幽黑触手在?她掌心写?:“戚长羽。”
曲砚浓微怔,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提起戚长羽做什么?
“戚枫。”他又落笔。
曲砚浓的犹疑藏也藏不住,她总觉得读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
“碧峡,申少扬。”触手微微用?了点?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砚浓一腔的酸涩忐忑全都被他这寥寥几笔冲淡了,她啼笑皆非,还有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边,脱口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过去,好不容易再相?见,他问的第一句,居然是旧账。
他竟真的以为她会找人替代他,以为她对?他的情?谊薄如纸,只会虚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寻他的一点?影子,满足她求而不得的爱欲。
原来为她闯生?关死劫也不眨眼的一个人、刀山火海也面不改色的那个人,居然也会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念念不忘,他是耿耿于怀了多久,又为什么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卫朝荣的幽晦虚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没说这样不好。”他慢慢地?操纵着漆黑触手写?着,其实凭借一枚灵识戒跨越山海写?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费的灵识足以搅动冥渊数次涛浪,可触手落笔很?稳,他以近乎无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写?,“世事?本已很?苦,前路总是荆棘丛生?,做些能让自?己心情?欢悦的事?,很?好。”
曲砚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说找些替身也很?好?
这么洒脱,这么豁达,他还质问什么?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来找她,直接在?冥渊下孤独终老不就得了?
漆黑触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写?就:“只是,不必纠缠于过去,不要为了追逐已逝之时,而放弃现在?和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