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挠头?:这么一想,天下无敌的生活其实也很可怕啊,一不小?心就在满目恭顺里习以为常了。
冥渊下,卫朝荣半叹半笑。
——她还真不是因为这一千年的有求必应移了性情。
身?形虚妄幽邃的魔抬手,拂过心口?微微跳动如火苗的魔元,分明是涩意,可他却笑了。
从还在魔门的时候,曲砚浓就是这么一个无所顾忌、什么话都敢说?的脾气,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可能会?不高兴,只是因为她不在乎。
她真的非常擅长做她自己。
可好?不容易等她有了牵挂,她反倒谨言慎行起来,越是靠近她,反倒越是远离她。
“真是怪脾气。”他喃喃地说?。
明知她听不到他,又或者听到了也没什么用,他仍是凝聚着魔元,跨越山海,一抹魔元的余絮在漆黑的灵识戒里微微跳动,发出一声轻响。
夏长亭盯着曲砚浓看了一会?儿?,既没有哀婉愁叹,也没有充满怒意,唯独偏开脸,仿佛从头?到尾都没听见后者说?了什么。
曲砚浓一口?气憋在心口?。
有些人无论性情怎么变来变去,装没听见的招数居然都是一样的。
“既然我?们确实不认识,那就是个误会?,我?先告辞。”夏长亭轻声说?,“你们刚下船,如果想要在渡口?休整,可以带着船票去找客馆下榻;若要离开子规渡,除了船票,还要提前准备好?上清宗要求的文书。”
在玄霖域,刚从舰船上下来的船客若想离开渡口?,可算是一场大折腾。
“沧海阁下发的渡口?准出文书、沧海阁缉杀专署盖印的无记录证明文书、上清宗獬豸堂盖印的登船许可……”祝灵犀最了解上清宗繁琐的规矩,站在渡口?出口?前逐字逐句细读张贴的告示,松口?气,“一共十一份文书,不多。”
十一份文书还不多?
申少扬就想知道她这个“不多”是怎么的出来的,“那多的得有多少啊?”
祝灵犀像是无法辨别出他话语里的惊恐和质疑,很认真地回答,“这里只要求沧海阁和上清宗的证明文书,判断你是否是正?在被通缉的危险人物——因为我?们是从山海域过来的,所以其他三域的文书都没要求。”
“简化了其中?一步,这样一来,至少省下了检查六张文书的时间。”祝灵犀很正?经地分析,“子规渡的这位獬豸堂弟子,一定?很有魄力。”
申少扬干脆闭上嘴。
原来、原来对于他们上清宗来说?,省掉六张没必要的文书就是很有魄力了,那要是把他们换到山海域、扶光域,那不得是他们眼里的群魔乱舞啊?
——等等,搞不好?这些上清宗弟子还真的会?这么想!
曲砚浓不作声地听完祝灵犀的解读,已经是她耐心的极限了,到这一刻,手掌一翻,直接把一张纸页塞到祝灵犀的手里,“拿去,用这个。”
祝灵犀冷不丁被塞了张纸,低头?一看,微微一惊。
信函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规整秀气的字:訾议会?。
“这是……”她犹疑着抬起头?。
曲砚浓用一种扔破烂般的口?吻说?,“訾议会?的邀约函,拿去给他们看。”
听祝灵犀刚才的意思,船客想要离开子规渡,至少要经过三重检查,再?验明文书,前后要一个时辰,还不算排队的时间。
她还从来没有等谁等过那么久,以前玄霖域都是随便进,这次想走个正?式一些的过场,居然麻烦成这样。
祝灵犀又低头?看邀约函。
虽然她是上清宗弟子,之前也经历过许多次訾议会?,但邀约函这种东西也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拿到訾议会?的邀约函不是作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发出,竟是作为即将被邀请者出示。
“仙君,邀约函上写的名?字是……檀潋?”她迟疑。
上清宗对訾议会?极为重视,邀请来压阵监督的修士也都精挑细选,自然会?在邀约函上写明被邀请者的名?字——可“檀潋”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仙君临时编出来的吗?
曲砚浓很感兴趣地瞥了祝灵犀一眼。
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明白??白?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还是说?,对宗门规矩的信任,超过了对现实的把握。
“上清宗递给我?的訾议会?邀约函,从来不会?提前写下名?字。”曲砚浓轻飘飘地说?,“没有必要。”
因为没必要。
谁都知道曲仙君性情不定?、喜怒无常,谁都知道她从来不插手沧海阁的事,也绝不会?掺和进其他宗门的事务,上清宗年年给她发邀约函,但她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反正?邀约函写了名?字,她也绝不会?来,只会?交给沧海阁,派给一个从来没留下过性命的沧海阁修士,数百年来不曾改过,那么,上清宗便也干脆送给她一张没有写名?字的邀约函。
换做是除了曲砚浓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上清宗会?只因她不喜欢来出席就殷勤至此吗?
恐怕到时就会?变了:你不喜欢来参加,那干脆就永远不要来参加了。
祝灵犀恍恍惚惚,神情懵然到极点,还充满了难以置信——
宗门不是说?过,在规矩这件事上,不可以区别对待吗?
还有邀约函,她好?像记得这种不写名?字的行为,是被宗门明令禁止的。
曲砚浓好?整以暇,以目相视。
一千年过去,上清宗的规矩多了不止十倍,就算是门下弟子也记不全,麻烦得天怒人怨,叫她耐心全无,只想合理地用上她该有的派头?。
什么排队、过审查流程,也不知道究竟都是谁想出来的,纯粹浪费她的时间。
“再?多的规矩,也会?为权势破例的。”她懒懒散散地说?,“哪里的规矩都一样。”
祝灵犀人已信了,但心里怎么也不愿意信。
她所心心念念执着固守的规矩,难道真的有人为了权势而破?
獬豸堂多年来一直勒令监察全宗门是否合规矩,一旦有人违反了规则,瞬时就会?被抓到——可若是獬豸堂弟子犯了错呢?谁又来纠正?他们的错?
她抿着唇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着邀约函向前走去,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身?后居然跟着一大串。
“仙……前辈。”祝灵犀的表情有一点尴尬,“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拿着邀约函去找了此地的同门。”
曲砚浓微微颔首,示意祝灵犀说?下去。
“但是有一件事,可能结果不是很让人满意。”祝灵犀沉默了片刻,直到曲砚浓也不耐烦了,狐疑地看过去,她这才硬着头?皮说?,“前辈,我?们现在不必走普通船客离开渡口?前的流程了。”
曲砚浓总觉得这话背后还有更深的意味,并不值得现在松一口?气。
“但是,獬豸堂的同门告诉我?,前来参加訾议会?的修士,还要单独核查身?份。”祝灵犀木木地说?着,好?像这样就能当作话不是自己说?的。
“单独核查?”曲砚浓蹙眉,“要多久?”
单独核查,不必排队,应该很快吧?
祝灵犀此刻也忍不住闭上眼,不忍去看曲仙君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大约要走十几道流程,前后加上过场,至少要两?天。”
“强制核查,若是刚才没去找人出示邀约函,混也就混过去了,不像现在这样,想参加普通的核查也不行了。”
申少扬在一旁捂着脸——快别说?了,曲仙君的脸色都快把人冻成冰了。
入渡第一条,证明我是我。
申少扬拿着獬豸堂弟子提前递过来的折子,第一眼就惊了?:不得了?, 多少修仙大能毕生苦求不得的玄妙,上清宗已经找出普罗大众都能用的解法了?
“所谓身份, 不过就是在这世上的牵绊夹杂在一起罢了。”獬豸堂弟子说得风轻云淡,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也有那种上清宗修士特有的道骨仙风, “列出的牵绊越多,这个身份也就越明白?圆满。”
“自己说自己是自己,不算什么本事, 若你?是想假冒他?人呢?”獬豸堂弟子反问?, “如何?让旁人相信你?就是你?,这才算得上是证明身份。”
申少扬听得稀里糊涂。
“我……”终究是吃了?读书少的亏,申少扬现在才开始懊悔起从前空闲时不曾花费精力在典籍经义上,不然?也不至于现在听都听不懂人家在打什么机锋,“……兄弟, 要不咱直说吧?你?要我干嘛?现在突破给你?看一眼?”
獬豸堂弟子一噎。
祝灵犀听不下?去了?,快刀斩乱麻,“你?把?沧海阁发给你?的青鹄令给他?看。”
申少扬纳闷地掏出青鹄令,“早说嘛,要看青鹄令就看了?, 为什么说什么牵绊?”
祝灵犀不作?声。
给每一桩规矩引经据典,带上合适的经义, 把?寻常的一件小事说成是饱含深意之举, 这已经算是上清宗的老传统了?, 申少扬这个半点不了?解上清宗作?风的愣头?青冷不丁撞进来,大概就像误入另一个世界一样懵然?。
“青鹄令?”常驻子规渡的獬豸堂弟子已有数年不曾离开这里, 平日里光是为了?核查入渡修士的身份,就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连修为也渐觉荒疏,更没时间去关注对金丹修士来说已如家家酒一般的阆风之会,直到申少扬如言拿出一枚品相不凡的令牌,他?才微微一惊,“你?是这一届的阆风之会前四?”
以申少扬现在金丹初期的修为,说他?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有人人,说他?是上一届的,其实也不无说服力,不过上一届已过去了?三十年,当初的前四早已五域扬名,显然?没有任何?一个是申少扬这样的。
“难怪呢,我还说哪来这么年纪轻轻、气度不凡的修士,不知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的天才来我们玄霖域游历了?,原来是拿到青鹄令的天才道友。”人有百态,并非每个獬豸堂弟子都像大司主徐箜怀那样冷若冰霜、不近人情,意识到面前的愣头?青竟有点本事,獬豸堂修士咧开嘴笑呵呵地说,“道友,像你?这样实力出众的年轻天才,还是我们子规渡今年遇见的第一个。”
话?音才落,祝灵犀手中的青鹄令正好递到獬豸堂修士的眼前。
獬豸堂修士微微一滞,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富泱凑趣一般,也拿出自己的青鹄令,递给獬豸堂修士,“看来我就是今年第三个了?。”
獬豸堂修士:“……”
怎么这几?个应赛者参加完了?比试还一起出来玩的?你?争我夺打了?大半年的假,关系还这么好的吗?
只有戚枫拿不出青鹄令,老老实实地取出由沧海阁开具的文书,他?不是第一次坐舰船,更不是第一次来玄霖域,早在出发前就把?东西准备好了?。
“戚枫?”獬豸堂修士一开始连自家宗门的“小符神?”都没认出来,拿到戚枫递过来的文书,居然?一副听说过的样子,“你?去年是不是也来过玄霖域?”
戚枫礼貌的微笑里带着点尴尬:是来过,不仅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直接换了?个人。
“我就说嘛,我记得去年你?也来过子规渡,当时是另一个同门给你?核查文书的。”獬豸堂修士恍然?,好奇地问?,“你?就是沧海阁戚家的小公子吧?”
戚枫笑容僵硬。
当今修仙界并无长青的世家,更无贵族,除了?直观的实力和修为之外,没有尊卑,“小公子”这个称呼可以很奉承,也可以很微妙。
对戚枫来说,从小到大,每当他?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就没有一次是好事。
“——戚长羽是真的被仙君押进戒慎司了?吗?”獬豸堂修士求证。
戚枫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紧紧抿着唇,脸涨红了?,没有回答,只是把?递到獬豸堂修士手里的文书用?力往回攥。
“哎,我还没看完。”獬豸堂修士扯着文书,不让戚枫拿回去,“你?这个小朋友,不要这么急性子啊。”
同样是被叫“小朋友”,獬豸堂修士的口吻听起来就比仙君更让人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仙君看谁都是小朋友,不会有区别对待的轻视。
戚枫的倔劲犯了?,牢牢攥着文书,非得拿回来。
獬豸堂修士已是金丹大圆满,用?力一扯,直接把?文书从戚枫手里扯了?过来,语气有点不耐,“我都说了?还没检查完,你?还想不想进玄霖域了??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搞什么呢?”
戚枫脸绷得很紧,语气硬梆梆的,“我不进了?。”
獬豸堂修士每天在渡口核查入渡修士的身份,见过的各色人物数不清,身处这个位置,对方能不能入渡都是他?说了?算,就算这只是芝麻绿豆大的权力,那也是权力。
像戚枫这样被问?了?两句就恼了?的修士,他?见得多了?。
恼?有什么资格恼?
“不进?那你?出去,别占着位置。”獬豸堂修士随手一挥,轻飘飘将?戚枫的文书扔在地上。
屋内的几?人都微妙地安静了?下?来。
还都是年轻修士,大约只有富泱这个常年代销的四方盟修士见过这种占着职位拿捏人的事,其他?人再怎么知道人情有冷暖,冷不丁遇见还是懵然?。
富泱眉毛抽动了?一下?,向前迈出一步,想要打个圆场。
但已有人先?富泱一步,站在掉落的文书前,不紧不慢地倾身,白?皙纤长的手指拈着纸页,轻描淡写地拾起。
曲砚浓站在戚枫身边,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纸页一角,明明是一个很平常的举动,由她?做来却说不出的从容有力。
“有点脏。”她?语气轻淡地说着,轻轻抖了?抖那份文书,把?上面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灰尘抖落,“你?们这里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修士常待的地方,怎么可能脏?
一个辟尘符就能保证一屋洁净无尘,更何?况这里还是最擅长符箓的上清宗驻地?
这话?听在有心人的耳中,怎么听怎么刺耳。
“把?东西拿回来。”曲砚浓抬手,将?文书随手递向戚枫,目光却扫过祝灵犀三人,淡淡地说,“买船票,去长风域。”
申少扬懵了?一瞬——怎么就直接去长风域了??
可他?又莫名有点痛快:虽说獬豸堂修士对他?没什么冒犯,最初问?戚枫的那些问?题也算不上罪大恶极,但总归让人感到不舒服,好像把?借上清宗的规矩冒犯别人当作?理所应当了?。
非要说起来,獬豸堂修士好像都是按规矩办事,称不上刁难,但一举一动,莫名就让人倍感冒犯。
申少扬这种年轻修士,满怀都是热肚肠,和人打交道并不看利益,“理应如此?”和“痛快”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也要过玄霖域而不入,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把?青鹄令扔回乾坤袋,不吭声地站到仙君身后?。
富泱叹了?口气,也学着申少扬,把?青鹄令收起来。
虽说在他?看来不过是低个头?赔个笑就能过去的事,但这放在仙君的身上,很显然?是不可能的。过门不入虽然?很遗憾,但与追随仙君身侧这种大机缘一比,什么都不是。
“长风域挺好的。”不光是行动上听从,富泱还开口接茬,“长风域和山海域有点像,都是百家林立、宗门繁多的格局,只不过山海域诸多宗门上面还有曲仙君和沧海阁调度,而长风域上千年各行其是,除了?七百年前绝弦谷昙花一现的称霸,再无能压服其他?宗门的存在。”
五域中,长风域和扶光域都没有化神?修士坐镇,相对其他?三域来说沉寂许多,可终归是一方天地,也有自己的特色。
“去了?长风域,咱们可以去绝弦谷听琴。”
——连转道去长风域听琴都想好了?!
獬豸堂修士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还以为在他?甩开文书后?,这一队修士中做主的那个会出来呵斥戚枫“不懂事”的——这些人不是来参加訾议会的吗?难道真的就这么走了??
要知道,对于五域绝大多数修士来说,收到上清宗訾议会的邀约函本身就是一种实力和声望的证明,更别说訾议会将?五域的英豪名流聚在一起,是结识人脉的绝佳场所,稍微有点追求的人,哪个不是挤破头?地求一张邀约函?
他?们上清宗的訾议会根本就不缺人参加,是五域求着他?们要参加。
戚枫这个出身优渥的年轻人意气用?事,难道这一队人全都跟着一起胡闹?
獬豸堂修士已经隐隐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这一队全是愣头?青,他?就不多问?那几?句了?,虽说赶走几?个人对訾议会无伤大雅,但若是被同门上峰知道了?,多少是要问?责的。
“核查身份是宗门的规矩,不是我能决定的,换个人给你?们核查也是一样的。”他?语气隐约有些松软,但还是拿捏着架子。
祝灵犀已尴尬得无处容身了?,人有百态,其实哪儿都有仗着权位拿捏人的事,但被人撞见自家宗门的事,这种难堪和尴尬真是唯有自知——更别提上清宗可是以修持道心、清心寡欲闻名五域的。
“规矩是一样,但怎么执行规矩,可以天差地别。”她?紧紧抿唇,语气冷淡,难得强硬,“这位同门,你?在獬豸堂办事,心里应该很清楚,不必混淆是非。”
这世上多得是在规矩内拿捏人、冒犯人的办法,规矩本身就是权力和冒犯。
曲砚浓其实有很多办法让这个獬豸堂的修士改变态度,最直接的一种就是展露实力,属于化神?修士的威压稍稍放出,整个渡口都要匍匐下?拜。
但她?既没有玩够这个白?龙鱼服的游戏,还尤其不耐烦这一切。
这一切。
——从买到船票的那一刻起的一切。
从一个全新的、属于普通修士的角度,观察上清宗:一个傲慢的、需要外来者放下?防备和尊严去迎合与服从的庞然?巨擘。
清心寡欲?道法自然??
也许只有上清宗最上层的那些长老们幻想里的上清宗是这样的,但很显然?,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需要换个角度才能看到的东西,他?们站在他?们的位置,也绝不会看到。
“真没劲。”
她?说着,抬起手,三两下?把?盖着上清宗印鉴的邀约函撕成几?片,随手一甩,轻飘飘地甩在獬豸堂修士的脸上。
不疼,但“啪啪”脆响。
獬豸堂修士大怒中夹杂着惶惑,他?已是金丹大圆满,方才看着曲砚浓的动作?想躲,居然?没躲开,只能任由碎纸条打在脸上,又滑落。
他?一把?抓住滑落的纸条,恼怒得无以复加,垂下?头?想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嚣张愣头?青,却看见纸条一角清晰整洁的字迹:
敬奉,知妄宫。
知妄宫,那不是曲仙君的道宫吗?
上清宗年年请曲仙君,可谁都知道曲仙君避世不出,从不给人面子,只会打发沧海阁的修士代为出席。
可即使如此?,訾议会上无数宾客都要凑过来结识仙君的使者,这是五域修士与曲仙君沾上一点边的唯一途径,是一条即使没有盼头?也让人挤破头?的路。
有多少人挤破头?参加訾议会,就为了?结识仙君的使者?有多少人把?这一线可能当作?是通天大道?
上清宗年年殷勤邀请,不就是因为仙君随便派遣一个使者过来参加訾议会,都能让訾议会更炙手可热?
獬豸堂修士浑身冰凉。
他?猛然?抬起头?,只看见那道高挑笔挺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踏出门槛,身后?四道背影紧随,一个也不回头?。
曲砚浓还没走出院子, 獬豸堂修士就追了上来。
“道友,请留步——”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在这一刻全用来追人?了?,獬豸堂修士连几步路都不敢耽搁, 闪身出现在申少扬四人身后,追上?来, 脸上?的神情已完全变了?样,“道友, 方才?是我办事不周,冒犯了几位。”
“戚枫道友,都是我嘴上?没把门, 方才?多?有得罪, 实在对不住。”一个人有没有眼力见,全看他究竟想不想有,事情的根源、曲砚浓究竟是在给谁出头,獬豸堂修士心里其实很明白,“说来也怪我, 一直在子规渡核查过往来客的身份,每天和宗门严苛繁琐的规矩打交道,未免有些不知分寸了。”
“我们?几个同门每天困在子规渡,消息闭塞,什么事都没得打听, 每逢休沐回宗门时,都觉得自己像是闭关了?十几年, 什么都跟不上?。”獬豸堂修士露出苦涩的神情, 语气诚恳, “前些日子有船客带来沧海阁的消息,我们?都有些好奇, 可惜无处打听,这回遇见你?,我就没过脑子,实在是多有得罪。”
戚枫没有刁难人?的习惯,本来是有些生?气的,但?看到獬豸堂修士一个金丹大圆满的前辈态度诚恳地?给自己道歉,还说得那么凄惨可怜,气也消了?大半,看看对方一个劲赔礼道歉的样子,他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差点?就忍不住开口,可目光瞥到前方笔挺漫然的身姿,又?把话咽下去了?。
再怎么脸皮薄,戚枫也明白,他说了?不算,而獬豸堂修士道歉,也从来不是说给他听。
如果因为獬豸堂修士前倨后恭的几句道歉就毫无原则地?开口说原谅,让为他打抱不平的仙君怎么办呢?
想明白这一点?,哪怕还是无法对一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前辈满脸殷勤地?道歉视而不见,戚枫还是硬下心肠,深吸一口气,把头扭向另一边,不看对方。
如果实在看不下去,那就假装不看了?。
獬豸堂修士笑?得脸都僵了?。
其实细究起来,他的错处主要还是在扔掉戚枫的文书这件事上?,如果事情闹开,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把柄,而对戚枫的那一番追问,只在于核查身份时的分寸,反而更有扯皮的余地?,如果眼?前这几人?并非来自知妄宫,他大可以说这是核查时必要的调查。
如果他们?不是来自知妄宫……
——可他们?偏偏是!
獬豸堂修士先找戚枫道歉,就是因为看出曲砚浓是那种心冷如铁、极难打动?的人?,倒不如先把年轻好说话的戚枫哄回来,也许还能让曲砚浓松动?一些——苦主都愿意原谅了?,代为出头的总不能追究到底吧?
可戚枫明明态度松动?了?,看了?曲砚浓一眼?,又?装聋作哑了?。
獬豸堂修士常年在子规渡核查过往修士的身份,只有他吊着别人?,鲜少有追着人?求对方原谅的时候,到此时已黔驴技穷,态度比先前谦卑了?不知多?少,硬着头皮追在曲砚浓身边,“这位道友,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几位竟然是知妄宫的贵客,多?有冒犯,实在惭愧。”
“本宗所有客卿都会得赠一枚信物,以便在玄霖域内行走。几位是知妄宫的贵客,论理说,在本届訾议会期间?,本来就该得到一枚一等翡翠令,从我们?子规渡出去后,只要手持翡翠令,遇见的一应核查,都可以减免三?道流程。不过,只有一枚,而且訾议会结束后就会收回。”獬豸堂修士观察着曲砚浓的神色,许诺,“我在子规渡待了?好些年,有些事还是能做主的,我即刻给几位道友安排,每人?一枚翡翠令。”
从獬豸堂修士追出来,跟在几人?身边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曲砚浓的脚步就没有停过。
无论獬豸堂修士究竟如何低声下气,曲砚浓始终是不紧不慢,她看起来有一种若即若离的缥缈气,可细看时才?会发现她背脊挺直,生?就了?天底下最硬的脾气。
前倨后恭、低三?下四、胁肩低眉……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从不是那种得了?势就要把别人?的面子踩到泥里的人?,虽则常常被人?称作喜怒无常,但?她从来觉得自己脾气很好。她不需要旁人?对她卑躬屈膝,也不需要任何谄媚奉承,尽管她已习以为常,但?她并不会因为旁人?对她不够卑微恭敬而生?气。
与此相对应的是,当有人?拼命地?讨好她、奉承她、想要讨得她的欢心,也注定徒劳无功。
这世上?有人?如戚枫般轻易为前倨后恭的人?而尴尬不安,也有人?如她,真正视若无物。
他们?已走出了?庭院,獬豸堂修士追着他们?走了?一路,迎面是前去核查身份的人?流,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孔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目光下都是探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獬豸堂的金丹弟子追着跑。
獬豸堂修士的额头已是满满汗水,曲砚浓越傲慢、越对他视而不见,反倒越能凸显她的从容,他不敢猜对方究竟是知妄宫的什么人?,才?能有这样坚定的过上?清宗而不入的底气——早知道他就不多?问戚枫那一句了?。
子规渡的獬豸堂一共只有六名弟子,以这名金丹大圆满的弟子为首,平日也是他来管其他同门,此时惹了?事,真是连个能求援的上?司都找不到,只能自己兜着。
黔驴技穷,又?不敢放弃一线希望,他只能把脸面全都抛之脑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就算曲砚浓不搭理他,也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几位之前参加过訾议会吗?一届訾议会共分为十六场,分别选定玄霖域的十六处要地?进行,每位应邀前来的宾客,都要在这十六场会议中选三?场出席。”
“因为这十六场会议分布各地?,每场都要间?隔五天,所以在此期间?,宾客们?都会在玄霖域游玩一番,结识不少同样应邀而来的朋友。”獬豸堂修士绞尽脑汁说,“我们?子规渡现在就有几位从不同地?方赶来的宾客暂住,有从望舒域来的,也有长?风域来的,只等宗门派遣的鹤车来接去参会,道友,你?们?现在入渡,过不了?两天就能去参会了?。”
曲砚浓理也不理。
她这样的人?,即使温言含笑?时,也有一股藏不住的淡漠冷酷,何况是余光也不一瞥?
獬豸堂修士光是看她容色胜锦的侧颊,就由衷觉得自己就算以死谢罪、血溅当场,她都不会回头看一眼?的。
这次知妄宫怎么偏偏就来了?个冷酷无情的修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