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箜怀在心里烦躁莫名,总有些拎不清处境的糊涂虫,害人害己,也耽误獬豸堂的事。说出去这些人好像也没什么坏心,就是蠢罢了,非要追究苛责,未免小题大?做,身在其位必谋其职,他做了大?司主,如何能擅自追究那些不曾写?在清规法度里的事?
要是……他不曾做这个大?司主就好了。
这念头一生,他悚然一惊,如有紫电清霜从他天灵盖直降全?身,整个人木然地站在原地,看似还疾言厉色,催命一般地催人下船,实际上三魂飞了两?魂,久久出神。
履任大?司主,执掌獬豸堂,谨守宗门清规戒律,维护宗门的法度秩序,本就是他毕生所执,不然,他又如何能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一坐就是数百年?
分明是得偿所愿,本该心平气顺,为何又在多年后生出这一句感慨?
他以为他是无怨无悔,原来心底早已?生了怨气,也有了悔意——那他这么多年苦守坚持,究竟算什么?
曲砚浓拈着?船票,身后四个小修士排排队跟着?走到栈桥前?。
“下船。”她语气淡淡的,目光在徐箜怀的身上一旋,扬眉——一个人的心气影响了气势,方?才?徐箜怀还冷硬得像石头一样,现在怎么像是空了壳,一敲就碎?
徐箜怀仍然对是否将她放入玄霖域抱有深深的犹疑,亲手?将一个修为莫测、心性有异的危险人物带到宗门辖下,倘若出了事,祸害的是自家宗门。
“进了青穹屏障,你不会再有青穹屏障前?那样的机会。”徐箜怀语气冷硬。
他顾忌一船人的性命,这才?退了一步,没有深究,任由她进了青穹屏障,现在身处玄霖域内,上清宗的绝对掌控之下,绝不会再给她耍手?段的机会。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她其实无意针对徐箜怀,她一贯是兴之所至随心所欲。
“是么?”她语气淡漠,“你在船上要护一船人,下了船,不还有一个渡口、一座城要护吗?”
身任獬豸堂大?司主,到哪儿没有顾忌?
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恶徒,到哪儿没有机会?
徐箜怀蓦然盯死她,周身杀气一闪而过。
“你要守护一方?,还要守护秩序和规矩,就只能做盾,不能做矛,我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獬豸堂大?司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她轻描淡写?地一哂,懒洋洋地抬起手?,两?指并?拢,拈着?一枚船票,语调轻狂,处处不耐,“验、票。”
徐箜怀牢牢地盯紧她,太阳穴边的青筋鼓动,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在她的船票上轻轻一点?,验过船票上的灵纹,冷冷偏过头,“过!”
曲砚浓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徐箜怀又转过头,定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几番沉吟,他缓缓抬起手?,取出一枚品相不凡、灵光闪烁的符箓。
上清宗特制的神品符箓,从未向宗门外流通,连普通弟子都不得而知,只有地位显要的长老管事方?能有所接触。
徐箜怀手?中也只有三枚,其中一枚用在南溟上,救下了摇摇欲坠的舰船,剩下两?枚中,有一枚是专门用于传讯,能瞬息跨越万里,无视青穹屏障阻隔,联通五域,在神品符箓中数量最稀少。
他先前?从没用过这种神品传讯符。
徐箜怀紧紧攥着?那枚神品传讯符,冷着?脸犹豫了很久,最终眼神一冷,捏碎了符箓: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凡有同门见之,须审慎盘查。”
第80章 明镜台(七)
第一次到子规渡的修士多半会产生误会, 以为它的名字来自于“子规泣血”,取声声思?归之意?,给这座当世有名的渡口平添一段绵绵细雨般的忧愁。
然而, 真正下了?舰船,踏在子规渡松软的沙地上游人才会豁然开朗:子规渡的“子规”才不是这个意?思?。
“知子于规, 莫恃莫罔。”申少扬对着渡口前的巨大石碑乐呵呵地笑,“原来子规渡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你们上清宗的修士还挺风趣的嘛,把两?句诗化用成这样,来玄霖域的修士一下子就能记住了?。”
祝灵犀诡异地沉默。
富泱“哈”地笑了?一声, 胳膊肘撞了?申少扬一下, 下巴一扬,指着不远处,“那?也很风趣吗?”
申少扬顺着富泱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绕过石碑,远处立着一道又一道的石柱, 每一道石柱上都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宗规法度,光是遥遥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子规渡的石柱上总共篆刻了?两?千八百条法规,基本囊括了?一名修士进入玄霖域后所面?对的所有领域与问题,只要能严守这两?千八百条法规,几?乎就不可能被?獬豸堂找上门了?。”祝灵犀语气平平地叙述。
申少扬头皮都发麻:“两?千八百条, 怎么?可能全都记住啊?”
换成典籍、功法,甚至能看完两?三本了?, 有这精力去看看功法不好吗?
祝灵犀表情毫无波动:“那?就等着獬豸堂找上门。”
她说完, 想了?想, 似乎是觉得对于一个初到玄霖域的修士说这些?有点太残忍了?,又补充了?一句, “獬豸堂的修士都是很讲理的,只要你犯的不是大错,写?个检讨书备录一下,交完罚金,或者根据法规要求以工抵罚,完事?后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虽然大司主不近人情,但绝大多数獬豸堂弟子就如你我,都是普通人,依照宗门规矩办事?而已,不会刁难人的。”
申少扬忍不住问:“连你也被?獬豸堂找过?”
——不然怎么?对獬豸堂头头是道?
祝灵犀一顿,“没有。”
申少扬脸一垮。
“但我有许多同门被?獬豸堂找过。”祝灵犀说,“就算是上清宗弟子,也不可能通晓宗门的所有规矩,有些?不以为意?的小事?,可能就是规章上明文禁止的条文。”
富泱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很多事?情不严重,但也要罚,只不过罚得很轻,聊胜于无,只要付得起罚金,随便触犯也不妨?”
祝灵犀:“……”
她这话?听起来是这个意?思?吗?
“有些?后果不严重的事?,理论上确实?可以触犯很多次,只要交得起罚金。”祝灵犀蹙着眉,艰难措辞,感觉说出这段话?都是对她自己的折磨,“但,倘若能不犯,为什么?还要触犯?触犯的次数多了?,獬豸堂弟子也会记住你,他们是当值做事?,同一个人屡教不改,总是给他们添活,他们自然也会对你有意?见。”
虽说是严格依照法度规则办事?,但同样办一件事?,对方是高抬贵手,还是蓄意?刁难,差别还是很大的。
富泱恍然大悟:“没错,那?就还要和相熟的獬豸堂弟子打好关系,最好能处成朋友。”
祝灵犀开始怀疑人生。
……她刚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富泱很诚恳地朝祝灵犀道谢:“原来上清宗的规则也是很灵活的,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森严可怕,怪不得四方盟内有相当一部分修士常年?在望舒域和玄霖域间奔波,看来五域风土虽殊,人情却近,我们这些?逐利者只要肯钻研,到哪儿都能有一口?饭吃。”
他还谢得怪诚心的?
他不会以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听别人夸自家宗门规则“灵活”会很高兴吧?
祝灵犀紧紧抿唇,面?无表情,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富泱。
曲砚浓听得很想笑。
自五域分定、互不相通后,不同界域的修士自成一派,风物殊异,彼此之间的认知、追求之别,有时甚至比仙魔之间的差异更大,想要不同界域的修士互相理解,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你也明白人心殊异,不是一纸清规所能限定的,又为什么?这么?依赖这重重规则呢?”她似乎随口?一问,“上清宗这么?多规则,不是已经影响你们的修行?和生活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不确定地看向曲砚浓,抿唇思?索了?片刻,不因对方是化神仙君而盲从,“正因人心叵测,才需要恒定不变的规则来约束,看似是束缚,实?则是保护。”
曲砚浓回眸看她,“有钱有势的付钱了?事?,没钱没势的深陷其中,犯了?同样的错,规则约束了?谁,又保护了?谁?”
祝灵犀神色凝重极了?,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答不上话?。
富泱却在此时插话?:“话?不是这么?说的,有钱有势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没有重重法度束缚,难道他们就不会恣意?妄为了?吗?在玄霖域,至少是有代价的。”
“况且……”富泱说到这里,很勇敢地看了?曲砚浓一眼,意?味不言自明:作?为纵横五域的天下第一人,曲仙君自己就是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恣意?妄为的时候难道就很少吗?
戚枫被?富泱的小动作?吓得瞪大眼睛,急得拿胳膊肘一个劲偷偷撞富泱: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不要命啦?
富泱看起来也不像是申少扬那?么?莽撞的人啊?
曲砚浓被?这意?有所指的一瞥逗得唇角翘起。
没想到富泱看起来圆滑老成,居然还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动作?,心里没点反骨,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他们想靠规矩让天下一同,我又不需要。”曲砚浓唇边噙着笑,很浅,自有一种不论修为仍然让人无可奈何的意?蕴。
上清宗想要驾驭人心,凌驾于人性之上,将人的欲望约束在缰绳之下,只存天理和道法。
数千年?,偌大的宗门用尽力气,与人心搏斗到最后一刻。
论道法相继、传承延续,上清宗无愧于是天下第一宗门,上古时与魔门分庭抗礼,极力反对魔修追逐欲望的风俗和道统,坚守清规戒律,修持道心,等到魔门烟消云散了?,仍然不改其志,剑锋直指人心欲望。
千年?前应敌的是追逐欲望的魔门,千年?后魔门覆灭、魔修不存,抵挡的是人心。
就连曲砚浓自己也袖了?手,对人心贪欲漠然而视、坦然接受,做个一身仙骨的魔修,上清宗这样大的宗门,还摇摇晃晃,试图收拢人心的缰绳。
她不讥讽上清宗的选择,也不对上清宗的结果做评价,这世上唯一能置喙的,只有身处缰绳下的人。
“有时道心会替你说话?。”她语气疏淡地说。
祝灵犀嘴唇发白。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像那?些?没意?思?的人一样说教你了??”曲砚浓倏尔偏过头,唇角微翘,眸光潋滟,一点戏谑。
祝灵犀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摇头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笑得懒洋洋的,那?种无所顾忌、令人无可奈何的感觉又在她身上出现了?,她用那?种特有的轻慢语调说,“管他的道心不道心,我想做的事?,才是我的道心。”
祝灵犀愕然无言。
半晌,她才抿着唇,心绪复杂地想:人怎么?能这样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呢?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有牵挂、一点都没有在乎的东西吗?
但又不得不说——这很曲砚浓。
曲砚浓看着默然不语的少年?女修,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祝灵犀的回答。
原来她这回是等不到了?——她杳杳地想。
她忽然垂下头,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我对夏枕玉也说过。”她低着头对掌中漆黑的戒指说。
夏枕玉回答了?她。
灵识戒里倏忽伸出一根坚硬幽黑的触手,攀附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和祝灵犀下意?识的追问一起到她心头:
“她说了?什么??”
曲砚浓的思?绪又回到很多年?前的若水轩。
那?年?盛夏暑夜,雨打芭蕉,窗内浮瓜沉李,灯火诗书,夏枕玉端端正正地坐在灯下,按着一纸书页,抬头看她。
“檐上的铃铛清脆,可声音传不过篱墙;穿梭的风自由,却注定只是过客。”娃娃脸的女修神情沉定静谧,中正平和,自有力量,“做铃铛还是做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夏枕玉当然是做了?铃铛,曲砚浓曾经也想做铃铛的,可她唤不醒旁人,反倒差点丢了?自己。
她该是风,也注定是风。
从碧峡到上清宗,从魔域到仙门,忙忙碌碌,永远在追逐,永远在转身,她是一切的过客、人世的旅人,永远奔波游荡,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
所以到最后,夏枕玉终于不再?挽留她,平静地任她离去,坐视她另起炉灶,任由她曾在上清宗停留过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
风来过这里,短暂地停驻,留下一点痕迹,又离开,于是往后沧海桑田,再?也找不到风来过的痕迹——世事?本就该如此。
背道而驰,谁也不意?外。
灵识戒里的触手轻轻敲了?敲,发出细微的轻响。
曲砚浓低下头。
“风会遇到铃铛。”漆黑纤细的触手慢慢地写?,“铃铛需要风。”
“请问, 你们之中有人认识我吗?”
身后忽然有人开口,申少扬一点察觉也没有,惊得猛然回过身, 照面是一张熟悉的娃娃脸。
蓝衣水袖,恰如青空的一抹浅色, 三分温柔,十分愁绪。
原来这么一张精致秀丽的娃娃脸, 也能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情?致。
申少扬哑了,挠挠头,对着娃娃脸少女憋了半天, 问后者, “你是根据衣服换气质的吗?”
“啊?”娃娃脸少女懵了。
申少扬话还没说完,富泱就给了他?一肘,顿时?老实了,呲牙咧嘴地?尴尬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娃娃脸少女两道秀气的柳叶眉向下微垮, 其实她五官没做什么夸张的表情?,但莫名就有一种哀婉愁绪,“好吧。”
虽然说着“好吧”,但眼角眉梢无处不写着“不好”。
申少扬都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开心了,慌慌张张, “呃,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呃, 我可能是故意的, 但我没有想冒犯你……当然我知道冒犯不冒犯取决于被冒犯者,我不是想狡辩的意思……”
娃娃脸少女捧着冰饮的手?微微地?收紧了, 哀愁更甚,但很?勉强地?勾起唇角朝申少扬笑了一下,“没关系。”
申少扬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再道个歉。
“就你是故意的,也没有关系。”娃娃脸少女语调哀婉,轻轻地?说,“我让你感到?奇怪了,你说什么都很?正常。”
申少扬总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抬起头,三个小伙伴都看着他?,祝灵犀皱眉,富泱挑眉,戚枫更是欲言又止,有点谴责地?看着他?——看看他?口无遮拦,把人家欺负成什么样了?
“我不是、我没有——”申少扬急得跳起来,“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娃娃脸少女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着头,声音轻如游丝,“是的,确实不是什么过分的话,对不起。”
祝灵犀三人以目相视,满满不赞成地?看向申少扬。
“哎,不是——怎么变成你和我道歉了?”申少扬张口结舌。
“那我不说了。”娃娃脸少女语气温驯。
申少扬像是当场咽下一口黄连,张张嘴就是说不出话。
明明娃娃脸少女一直在退让道歉,可他?怎么就觉得憋屈委屈的是他?自己呢?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忍不住问。
娃娃脸少女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像是想不通他?究竟在问什么。
等?到?她想通了,抿唇,敛眉,神?色克制而隐忍,“我理解你心里不高兴,你说我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顺口说出来了,我不该在意,也不该问的。”
申少扬闭嘴。
他?就想不明白,怎么娃娃脸少女说的话听起来都这么怪呢?
富泱已经回过味了,啧啧惊叹,胳膊肘搭上?申少扬的肩膀,“申老板,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自己很?无辜、很?茫然,感觉自己被暗算了,但是一细想又觉得对方什么也没干,于是憋屈中还带着不知所措?”
申少扬沉痛点头。
他?还从来没见过娃娃脸少女这样的,先前在舰船上?的时?候,她虽然也很?神?秘,但至少他?和她能正常说话。
“我见过这种事。”富泱了然地?说,“在四?方盟,见过两回,起初大家都觉得一方被逼得很?惨、另一方咄咄逼人,同情?前者,直到?后一方作出反应,局势立刻反转。”
申少扬立刻虚心求教,“他?们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做的?”
“大长老是直接把人给暴揍了一顿。”富泱简洁地?说,“当时?四?方盟各处代销英才颁奖典上?,大长老应邀致辞,直接当着大家的面把司仪给打了。”
四?方盟的大长老蒋兰时?,在整个五域都极有名,四?方盟大小事务一把抓,与季颂危渊源极深,是从四?方盟还叫“四?方聚义盟”的时?候走下来的元老,深得季颂危的信任。
由于季颂危只管做生意,从来不打理具体?事务,蒋兰时?在四?方盟的权势甚至还要高过季颂危。
大长老蒋兰时?在五域中最出名的,就是她处理大小事务时?冷静沉稳的气度,以及她一言不合就动手?、从来不管对方是谁的脾气。
据传闻,就连修为化神?的季颂危也常常会被她暴揍,根本不敢还手?。
申少扬瞠目——就算隐隐约约觉得怪怪的、不对味,那他?也不能把娃娃脸少女给打了呀!
更何况……娃娃脸少女跳下舰船,落入虚空动荡的南溟,居然还能独自生还,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码头,这是他?能打得过的存在吗?
“也没那么严重吧。”他?含含糊糊,“那另一次是怎么样?”
富泱像是早知他?不会选第一种。
他?扬起唇角,爽气一笑,“你给她跪下吧。”
申少扬呆住。
“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富泱犹自说着,“我们四?方盟的总协理院院使有一次遇到?特别难缠的客人找上?门讹清静钞,对方特别会引导过路人的情?绪,搞得周围群情?激愤,我们院使二话不说,就直接给对方跪下了。”
四?方盟的总协理院统筹了宗门内绝大多数生意的杂务,诸如收容订单凭据、联络提货收款、出事后安抚客人情?绪的事务,全都交给总协理院,堪称是四?方盟头号受气包。
据说,总协理院也是四?方盟内人员变更最频繁的地?方。
富泱看起来极可靠,一本正经,“按照院使的经验,你只要一跪,大家立马就觉得你挺惨了。”
申少扬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问,“对方到?底是想讹多少清静钞,值得你们院使这样啊?”
富泱回答:“两千铢清静钞。”
申少扬:“……”
他?隐约记得当初富泱在镇冥关里推销的紫金矿都要三千铢一斤。
不是很?懂你们四?方盟。
申少扬和富泱都沉默了,娃娃脸少女却哀哀地?叹了口气,明明被眼前的两个男修揣测成故意刁难,却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语调带着淡淡的怅惘和哀愁,“我不是想讹你的钱,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们刚才在舰船上?看我,是不是认识我?”娃娃脸少女抬眸,几?人猜发现她眼眸如烟色,很?浅淡,看谁都有几?分悲悯,好似在同情?怜爱注目之人,又好像不是对着他?们,“如今看来,大约确实是认识的吧。”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她不知怎么的感慨,垂眸轻叹,鬓边细碎青丝在风里轻轻拂动,整个人便似三春过尽的花枝,说不出的愁苦萧瑟。
申少扬和同伴们面面相觑。
……怎么好好的,他?们就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了?
在舰船上?也不这样啊!
曲砚浓忍笑忍得很?辛苦,到?此时?实在是没忍住,唇边笑意藏也藏不住。
她可以作证,眼前这个人真的不是故意挤兑申少扬、让路人谴责申少扬的,那每一句听起来愁苦自怜的话,全都是真心的。
只不过,一不小心就造成了挤兑人的效果。
——极为显著。
“你和之前在舰船上?差别怎么这么大啊?”申少扬想不通,又想起仙君和这个娃娃脸少女似乎是认识的,转过头求助般看向曲砚浓。
谁料,娃娃脸少女微微蹙起纤细的眉毛,不解地?望着他?,“舰船?我从来没坐过舰船。”
“我修行二十余载,一直待在玄霖域,从来没离开过。”
申少扬四?人一起皱起了眉毛。
“你不记得了?”祝灵犀蹙眉问。
娃娃脸少女疑惑地?望向这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修,“我记得什么?如果你们说的是刚才在舰船上?看到?我,那也就只有一眼吧?可你们当时?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见我。”
祝灵犀听到?这里,忍不住深深看了申少扬一眼:要不是后者忽然拉着她蹲下,他?们也不会暴露得那么明显。
“你的意思是,你有完整的二十多年的记忆,却不记得我们,而且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玄霖域,是这样吗?”祝灵犀很?严肃地?问娃娃脸少女,“那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明明不认识我们,却只因船上?的一瞥,就特意来找我们?”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麻烦的吧?
娃娃脸少女很?奇怪地?看了祝灵犀一眼,大约是想不通后者为什么会问出“拥有完整的二十多年的记忆”这种古怪的问题,难道谁还能没有吗?
“我当然是有的。”娃娃脸少女轻声说,“虽然我没见过你们,但我却不觉得你们大约是认识我,而且对我还有一些关注,所以我决定来找你们,看看你们是否有事找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淡淡哀愁,“我们是彼此的过客,不记得很?正常。”
申少扬不太看书,论起各种典籍和杂书,他?远远比不上?富泱、祝灵犀和戚枫这些备考大宗门的修士,包括娃娃脸少女吟诵的这几?句诗他?也都没听说过,但他?总觉得……
——这些诗句不是用在这里的吧?
越是不够了解,就越不敢直言指出对方的错谬,申少扬想了又想,在心里反复琢磨,也没好意思开口直接说娃娃脸少女是乱用,看看身边同伴的表情?,好像也都神?色如常,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嘀咕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也许是他?书读的少没听懂,娃娃脸少女说得就是对的呢?
曲砚浓一撇唇,无声一笑。
这回又轮到?伤春悲秋但没什么文化的这个了?
“你现在叫什么?”她终于开口,望着娃娃脸少女,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追究后者身上?那种离奇而古怪的际遇。
舰船上?短暂相见,终结于娃娃脸少女的舍身一跃,再相见时?已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对方还声称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他?们,也没做过银脊舰船,这些她都不好奇、不追问、不探究。
就好像这是世上?最正常不过的事,而她早已习以为常,只在别后重逢的那一面,平静无波地?问一句——你现在叫什么?
申少扬恍然望向她,若有所思。
说起来,舰船上?,他?们好像从来没问过娃娃脸少女的名字,倘若说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仙君究竟是因为从前就知道,还是因为……没有必要问?
这短暂的相识与别离,就如映在书页上?的天光云影,转瞬便消逝,再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人了。
祝灵犀和他?对视一眼,难得心里想的是完全相同的事:这么说来,娃娃脸少女的身份,就有点神?秘不凡了啊。
能让仙君认识、能在虚空侵蚀的南溟生还,还时?不时?性?情?大变、记忆更改并让仙君了然此事,这得是什么层次?
第82章 明镜台(九)
娃娃脸少女坚决不承认自己做过银脊舰船, 更不可能和他们在舰船上见过面?,理由也很无懈可击——
“我?的修为只有金丹中期,怎么可能跳进南溟中?, 还能生还?”
这也是申少扬几人迷惑不解的事,没想到被她反过来质问, 一时语塞,竟不知能怎么回。
但曲砚浓问她的名?字, 娃娃脸少女却回答得很干脆,“我?叫夏长亭。”
“什么?”申少扬又是一惊,差点跳起来, 用狐疑又警惕的眼神看着娃娃脸少女,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冒出些奇怪的猜测——面?前这个性情大变的少女,不会?就是那只古怪的元婴妖兽吧?
曲砚浓神色也古怪。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点也不掩饰她的情绪,把喜恶展露得明明白?白?。
祝灵犀余光瞥见这个不加掩饰的白?眼,突然想到, 之前在山海域初见的时候,曲仙君的喜怒,她能看得出来吗?
娃娃脸少女也瞥见了这个白?眼。
她抿唇,微微伤神,“我?也自知我?的名?字不算好?听, 更没有什么本?事扬名?,说?来, 都是我?的错。”
申少扬现在是一听娃娃脸少女说?话就头?疼,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怎么就拐到名?字不好?听和名?气不够大上头?去了?
他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悄咪咪看向仙君,苦大仇深:这种脾气到底怎么打交道啊?
曲砚浓干脆得很:“你知道就行, 改一个名?字。”
申少扬瞪大眼睛。
——还能这样?
夏长亭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向曲砚浓,连哀婉愁绪都没来及染上,“你说?什么?”
“我?说?这名?字太难听了,你改一个。”曲砚浓语气依然如云水,轻描淡写的,好?像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非分之请。
——也许曲仙君真的不觉得。
申少扬顿悟:在曲仙君的认知里,除了一些涉及生死和底线的事,大约真的没什么要求是不方?便对人提的!
活在百依百顺中?一千年,这世上对她来说?还能有什么算是“非分之请”?
倘若她对戚长羽提出这个要求,恐怕话还没说?完,戚长羽就欢天喜地地改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