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惊愕地瞪大眼睛——他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说出?这么正义?凛然的话,而且还不是装的!
真的假的?
娃娃脸少?女真不是装的。
她目光坚定?,没有?半分闪躲,直直地和曲砚浓对望,分明没有?争锋的意思,却莫名让人感受到那种藏匿在不卑不亢下的执拗。
曲砚浓握着灵识戒的手?莫名地松松收收,握拢了?又?放开,好似也像是她的心?境,于平静无波中时不时泛起心?潮。
漆黑的触手?像是能感受到她的心?绪起落,轻轻地探出?漆黑的戒指,卷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曲砚浓指节慢慢地抚过漆黑的触手?。
她想?起,很多年前,上清宗清寂的若水轩里,她看过一场日出?。
那时候她刚知道卫朝荣死了?,为她而死,孤身陨落在冥渊下,而她竟还满怀猜忌地揣测过他是否骗走她的冥印。
触手?可及的、九死不悔的爱曾游过她的手?边,却在她的犹疑里溜走。
夏枕玉说:你和我回上清宗吧,这是小卫那孩子费了?许多功夫求来的事,我答应过他会把你太太平平地带回上清宗。
夏枕玉说:从此?往后,你就是上清宗的弟子,往事都是往事,没有?人会为你的过去?为难你。
曲砚浓其实不怎么相信夏枕玉。
她就是那么样的脾气,连卫朝荣都不曾得到过她不假思索的信任,何况是压根素昧平生的夏枕玉的承诺?
但她那时只觉得无所谓。
她不想?再在碧峡生活,也不想?再去?做檀问枢的弟子,这四海之大,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但又?好像哪里都能去?。
卫朝荣拼尽力气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既然无所谓去?哪,那么走一走这条路也不错。
她跟着夏枕玉去?了?上清宗。
一连三百二十四天,她被安置在夏枕玉静修的若水轩里,没有?人来打扰她,但也没有?人来和她打交道、告诉她该做什么,她好像一件无用的摆件,被放在角落里,再也不知道该去?何处。
曲砚浓不是很在乎。
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寂寥无人的若水轩正好适合她出?神发呆,为那些凌乱的思绪添上几笔评点。
即使卫朝荣真的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也没那么珍重,甚至不太相信,倘若檀问枢找上门来威逼,上清宗也未必愿意护住她,那她早晚还是要回碧峡。
既然如此?,她本也不必和过客深交。
又?是一个长夜,更深漏断,她在若水轩里来回走着,看过每一寸土地的花开,不期然听见屋舍里的对话。
“她可是个魔修!她从前在魔门尚且被忌惮,你执意将她收入上清宗门下,岂非引狼入室?”
“你总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着本不该由?你操的心?,谁都能体谅、谁都要同?情。可谁来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呢?”
曲砚浓不由?停住了?脚步。
显然,这个“她”指的自然只有?她。
如她所料,上清宗内部?也有?许多修士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希望夏枕玉能赶紧把她送走。
她百无聊赖地转身要走,却听见屋里寂静后,有?人定?定?地说:
“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气就拉一个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法让所有?魔修消失,但这一刻她在我的面前,向我寻求过帮助,我就愿意帮她。”
曲砚浓倏然怔住。
屋内的质问因迷惑而愈发清晰:“你就不怕她恩将仇报?”
夏枕玉微微地笑:“如果她真的会恩将仇报,那我也不在乎,这一刻我想?帮她,这就够了?。”
曲砚浓怔怔。
她抬头,望见已泛白的天际。
她这一生,看过数不清的日出?,可唯有?那一天的日出?,让她记忆了?一千年。
那是她第一次很明晰地想?:上清宗的修士,好像总比别处更好。
第66章 子规渡(十六)
曲砚浓出神了一会儿, 回过神,对上娃娃脸少女的目光,茫茫然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 果然是有截然不同的滋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处境里?听同?一句话,也会有两种心?绪。
当年在若水轩里?, 她听见夏枕玉对上清宗的同门说要帮她,她半信半疑里?觉得这人还怪好的, 然而如今娃娃脸少女站在她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要帮这只妖兽,她心?绪复杂之余,又无可遏止地感到烦闷。
她自己?心里明白这迥然——
曾经, 她是孑然一身的魔修, 四海之大无处容身,一生在苦海挣扎,既不曾拥有,也无可失去;但她现在却成了?众生之上的化?神,无论她在不在乎, 她已然富有四海。
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了?。
“你叫它?长亭。”曲砚浓目光微垂,落在娃娃脸少女怀中的妖兽上,明明她神色淡漠,那似猫非猫的妖兽却莫名地打了?个寒噤,蜷缩在少女的臂弯, 乖巧到极致的模样?。
娃娃脸少女浑然未觉,神情和煦而认真, “对, 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曲砚浓语气很疏淡:“我以前也见过一只名叫长亭的妖兽。”
少女讶异:“是吗?这么?巧?”
曲砚浓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笑意,连唇边也绷得很紧, 望去十?分恣肆冷漠,“不巧。”
申少扬在一旁听着,硬是没想明白仙君的这句“不巧”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余光瞥了?瞥其他人,就连娃娃脸少女也茫然不解。
可曲砚浓却没解释。
“这只妖兽现在乖巧,只是因为它?受了?伤,需要找个合适的饲主供养,等到它?伤好了?,你管不住它?的。”她漠然地说,好似方才娃娃脸少女说的那些郑重其事的话都不存在、对她没有一点触动,“妖魔性本桀骜,不是善念和清修能束缚的。”
卫朝荣心?头微微一涩。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心?。
分明只有妖,她却加了?魔。
她是想说妖,还是想说魔?
娃娃脸少女的表情也因曲砚浓的话而有了?波动。
“只要都开了?灵智,在我这里?便都是一样?的。”她说,明明语气那么?平静,却好似磐石不可移,“况且,我只有金丹中期,长亭却早已是元婴期,就算它?受了?伤,想伤我也绰绰有余,我现在毫发无损,船上的修士也没人受害,足以说明它?无心?伤人。”
曲砚浓心?湖里?旧思绪起?伏得厉害,曾经在一千年里?被她淡忘的旧事又浮上心?头。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和夏枕玉有过心?照不宣的默契,卫朝荣替她踏平的这条路,她也曾满怀向往和感激地践行,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的想在上清宗好好待下去,作为一名上清宗弟子,过上她从前向往的人生。
可她终究不属于那里?。
夏枕玉的宽和容忍也曾照拂过她,但她永远也做不了?夏枕玉。
她曾是被敞开襟怀相拥的伤虎,可当她从樊笼挣脱,摆脱一身伤痛,回过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捣虎穴,让这世上再也不存在伤人的虎。
魔修不存在了?,她赶走?所有元婴妖兽,亲手筑就铜墙铁壁,将妖兽拒之门外,夏枕玉心?怀不忍,她反过来笑上清宗经义迂腐。
她做人做事总是不留余地,学不会温柔,从不留一线,一切的犹豫和委婉都是优柔寡断,她要的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毁去一身魔骨,褪去一身魔气,她也还藏着一颗魔心?。
“你和它?相处了?这几天?,它?不伤你,就是没有伤人之心??”曲砚浓语气莫名,她意味深长地望了?娃娃脸少女一眼,神色冷漠,“那也要它?真的能有本事伤。”
少女蹙眉。
她方才分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元婴妖兽就算受伤,也有的是办法对付金丹修士,怎么?曲砚浓还要说长亭没本事伤她?
曲砚浓已神色微漠,一哂,“上清宗怎么?样?,我不管,但意欲袭击银脊舰船的妖兽,不能带到船上。”
申少扬暗暗咂舌:曲仙君一边说着“不管上清宗怎么?样?”,一边站在上清宗打造的银脊舰船上定?下规矩,这一来一往说不出的顺畅。
娃娃脸少女眉头紧锁。
“仙君当真不能通融一下吗?”她不死心?地问,“长亭伤得不轻,倘若就这么?回到南溟中,只怕要被其他妖兽当作盘中餐了?。”
曲砚浓无动于衷。
“它?伤得不轻,只怪它?非要来袭击银脊舰船,将船上的灵气防护罩毁得七零八落,让这一船人也自身难保,这船上没人亏欠它?。”她说,“你也是个人类修士,有这样?的功夫去同?情一只差点让舰船翻覆的妖兽,难道就不能同?情一下遭受无妄之灾的船客吗?”
言语铮然。
仿佛又有谁在耳边重重叠叠地絮语,把往事编成书,说给她听:
——现在没有魔修了?,你是上清宗的太上长老,是这世上所有人类修士的倚仗和支柱,你若不早做决断,将妖兽驱逐出界域,难道真的打算让一域修士承担这凶险吗?
——夏枕玉,你太看重上清宗的经义了?,为了?虚无缥缈的道法自然,将凶险置于卧榻之侧,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娃娃脸少女脸色微微发白。
“长亭不会伤人的。”她无力地说,“当它?站在我的面前,我就知道它?不会伤人。”
曲砚浓嗤之以鼻,一抬手,朝富泱、申少扬和戚枫三人指去,“那你不妨也看看他们,是不是一个个都没有伤人的倾向。”
少女没有为这明摆着的奚落嘲弄而怒,明知言语苍白,却还是无限诚恳地望着曲砚浓的眼睛,“那是不一样?的,当我看到它?的一双眼睛,我就知道它?不会伤人了?,它?就像是一只普通的猫,在过去的几天?里?它?果然没有伤人。”
那种感觉,和看向其他修士时截然不同?,她看着富泱和申少扬,也觉得这两个小?修士不会伤她,但看长亭时,这种感觉最为强烈。
曲砚浓似笑非笑。
“当然。”她说,“它?肯定?是不会伤你的,它?们妖兽敏锐得很。”
她这话说得也有点怪,为什么?妖兽敏锐就不会伤少女?到底是对什么?敏锐?
娃娃脸少女听不明白曲砚浓的话,微微抿唇,手上抱紧了?似猫非猫的长亭。
“扔掉。”曲砚浓简短地说,近似于命令。
娃娃脸少女定?定?地凝视了?曲砚浓一会儿,很慢很慢地摇头,神色也变得遗憾而凝重,她步履郑重而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露出戒备而警惕的姿态,言语依然平静,“抱歉,仙君,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也会尽我所能维护我所坚持的东西。纵然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也许长亭伤好之后也有可能凶性发作,但这一刻我还是认为我应该帮它?。”
“我不能为尚未发生、仅仅只是有可能的事而止步不前。”她说,“猜测在尚未证实?之前,只能止步于猜测。”
曲砚浓默然无言。
除了?想起?卫朝荣的时候,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过大起?大落的心?境,可这一刻方知黯然。
原来当初上清宗的那些长老听夏枕玉说起?要帮一个来自碧峡、凶名赫赫的魔修时,竟是这般无可奈何,又意兴阑珊。
“你后悔过。”曲砚浓不知是什么?滋味,语气疏淡得没有一点起?伏,“你以后还会一直后悔。”
申少扬在一旁听得茫然不解:曲仙君和这个娃娃脸少女很熟吗?怎么?就连人家后悔不后悔都能说出来?
可两人若是朋友,娃娃脸少女怎么?还一脸懵然呢?
更别提仙君最后那句话,狠辣得像是在诅咒,怎么?也不像是说给朋友听的吧?
娃娃脸少女却很平宁。
“多谢曲仙君指点。”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神祇,做出的每一件事、每个决定?自然都可能会后悔,但我这一刻若是选择不帮它?,日后我就会因为不曾帮它?而后悔。”
“选择了?朝凶兽伸手,我就做好了?被利爪反伤的准备。”
所以,选择了?帮助一个魔修,早在伸出援手的那天?之前,也已经做好了?魔修恩将仇报的准备吗?
夏枕玉有没有想过,她受人之托帮助的魔修,有一天?会反过来登上这世间修为实?力的顶点,对她的一切经义道法嗤之以鼻,自立门户去了??
曲砚浓沉默无言。
过了?很久,她有几分不耐地摩挲着掌心?漆黑的戒指,“你就是一头倔驴。”
娃娃脸少女愕然,着实?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会给她这么?一个评价,偏偏言语里?的松动被她捕捉到,令她敏锐之极地追问:“仙君,您是默许了?吗?”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娃娃脸少女抿唇一笑,很机敏地住了?口,没再追问下去,轻轻拍了?拍手臂上似猫非猫的妖兽,好似也通过这轻轻一拍分享着纯然的喜悦。
申少扬和富泱、戚枫对视了?一眼,望见彼此眼底的好奇——曲仙君意坚如铁,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仙君的主意,可娃娃脸少女凭借三言两语,竟让仙君一再沉默,这可由不得他们不好奇了?。
曲砚浓看不得他们眉来眼去,但又懒懒的提不起?劲,象征性地警告般瞥了?一眼,转过身,顺着甲板向前走?去。
漆黑纤细的触手顺着她的掌心?爬到手腕,细细地摩挲,写下一行行文字:
“你在上清宗,过得不好吗?”
曲砚浓微微出神。
到了这一刻, 她已能肯定,潜藏在这枚漆黑的戒指里的残魂就是卫朝荣,时岁消磨, 什么都会?变,但他给她带来的感觉却几乎没有变过。
总是很隐忍, 总是很沉默,但又好像明明白白地把他的心意摊开在?她的面?前, 她从来没怀疑过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和上心。
说来也?很奇怪,她总是喜新厌旧,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意?趣总是不长久, 但过了很多年,她也?依然没对卫朝荣感到厌烦。
她总是很笃定他对她的迷恋根深蒂固,但也?许她身处局中,从来没想过,她对卫朝荣也?同样深深迷恋。
“怎么会?不好呢?”她抚着?那枚漆黑的戒指, 漫不经心地说,“过得不好的显然另有其人,我充其量只能说是让别人过得不够好。”
卫朝荣很少被她的言语骗到。
“你?让别人过得不好,并不代表你?就过得很好。”他太?熟悉她的语焉不详了,“他们因为你?曾是魔修而?忌惮你??”
曲砚浓没说话, 讶异只藏在?心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见到,却猜得很准。
她不习惯和别人说起这些事?, 也?不是很情愿谈起, 因为每次提及, 都好像她真的在?乎这种事?一样,可她其实不那么在?乎。
像是一根又钝又短的鱼刺, 深深扎在?肉里?,若要说很疼,其实也?没有,但若说没有感觉……那未免也?太?抬举她的包容和宽和心了。
她这种积年累月的魔修,讲究的是睚眦必报。
卫朝荣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可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冥渊下荒寂晦暗,无定的幽风东来西去,他的神色也?像是被烛火映照,晴一时,雨一程。
不出所料,他想,她到了上清宗,其实也?并不开心。
曲砚浓在?甲板上问他,“你?觉得他想过我在?上清宗会?被排挤吗?”
他对他的身份避而?不谈,也?从来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于是她便也?不提及,假装不曾认出他,即使他们都已心照不宣。
卫朝荣出神,却不因这个问题而?意?外。
所有的意?外都出自始料未及、从未思量,只有被问到不曾设想的问题时才会?惊异,可在?她问起这个问题之?前,他早已百转千回?。
“他想过。”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神色寡淡到极致,尽处是空。
曲砚浓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或许在?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便已预设过她会?得到的答案,所以在?得到截然相反的回?答时,竟罕见地愕然失神。
“他想过?”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没读懂他的话。
卫朝荣的神色仿佛凝了一层秋霜。
他在?幽晦的昏光里?不言不语,眉眼间?沉然晦涩。
“是,他一定想过。”他说。
很久以前就想过,早于这一日,早于千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早于他葬身冥渊粉身碎骨,在?他第一次认真思考如何跨越仙魔之?别的时候,他就想到过,如果她来了上清宗,大?约也?不会?很快乐。
尚未实现?,先说这样的丧气话,她听了一定不高兴,可他把这些思来想去很多遍,藏在?心里?:横亘在?仙修与魔修之?间?的,远不止是那一身仙骨魔气。
曲砚浓很想成为一个仙修,他知?道;
他身份暴露,被迫在?枭岳魔君的追杀下逃亡回?到上清宗,她在?惊愕中深深嫉妒他,他也?知?道。
这些日子通过灵识戒,借着?申少扬的视角看过那么多的现?世浮沉,听过许多后辈修士中流传着?的异闻传说,一千年前他名声不显,却因为和她有过牵扯,在?一千年后仍有一丝半缕的传闻。
他们说,他和她情比金坚、矢志不渝,从年少时的钟情不二,到长成后的生死相随,除了情深不寿,是世上最坚定不移的情意?。
可谁也?不知?道,逃亡回?仙域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追杀者?,是她。
卫朝荣在?魔域混得其实不错。
金鹏殿是枭岳魔君用来聚拢声势的工具,只有内门弟子有机会?得到枭岳的赏识和指点。外门弟子数以万计,几乎从来没有在?枭岳面?前露过脸,鲜少有人能脱颖而?出,把握住机会?,进入内门。
他偏偏剑走偏锋,灵泉前的默然反抗,让枭岳对他下了狠手?,以至于在?荒林里?九死一生,险些送了命,若不是遇见了曲砚浓,便要以魔修的身份默默无闻地死去。
然而?当他活着?回?到金鹏殿,被枭岳魔君再次发现?时,后者?消了气,反倒对他生出一点纡尊降贵的赏识,将他调拨进了内门,成了金鹏殿的核心弟子。
无论是在?金鹏殿内,还是在?整个魔域,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差别之?大?,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他得了这样的身份,便也?得了上清宗的肯定,令牧山宗在?上清宗的日子越发好过,与此同时,当他身份泄露时,枭岳发觉自己提拔的弟子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是魔修,恼怒非常、大?动干戈,不仅亲自出手?将他重伤,还发下了悬赏令,朝天下仙魔两道所有修士许下悬赏:
倘若有人能带着?卫朝荣的尸体来到金鹏殿,枭岳便赏赐三枚魔婴丹,还有数不尽的符箓法宝,足以令一名普通的金丹修士砸着?财宝硬生生堆上元婴。
财帛动人心,悬赏令一出,别说是徘徊在?魔域的诸多魔修,就连许多小宗门出身的仙修也?动了歪心思,想方设法地打探他的逃亡之?路,追着?他的踪迹设下埋伏,重重追杀。
其实身份败露的时候,卫朝荣已经在?魔域待了很久,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一天,从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时,便已预料到他终于一日走上这条不知?能否有终点的归路。
他做足了准备,即使身受重伤,经受追杀,仍然竭尽全力拼出了一条生路,硬生生跨越数个魔修地界,逃亡到了仙魔两域之?间?的无主之?地。
在?这片荒芜无主的地带,他遇见了一伙蒙面?的仙修。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便是仙修,所以即使厌恶身为魔修的感觉,他也?从来没有对仙门抱有奢望和浮想,反倒是因为身处魔域,方能更明白体悟到欲壑难填。
他太?明白,有些人身为仙修,苦守清规戒律,甘愿清心寡欲,并不是因为真心克制了欲望,只是因为生在?仙门,恰巧有了仙缘,踏上了这条轻易铺在?脚下的路。
然而?当这些人发觉苦守清规、克制欲望并不能带给他们更多的力量,而?魔门又恰好提供了一条看似花团锦簇的路,他们便极有可能迅速地堕落,做出从前亲友难以置信的狠辣之?事?。
枭岳许下的报酬实在?太?丰厚,足够这些仙修铤而?走险。
卫朝荣一路上逃亡,状态算不上好,连修为也?比不上来追杀他的那些仙修,对方杀不了他,他也?无法脱身,在?这片荒寂的无主之?地纠缠,引来了许多过路人的留意?。
拖得越久,对他来说就越不利。
曲砚浓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其实不确定她到底来了多久,在?他以一敌多斗法时,感知?并没有那么敏锐,甚至没发现?她的靠近,唯有当他刀锋所指遥遥,正巧遥指在?她的方向,他抬起眼眸,望见她。
曲砚浓远远地看着?他。
隔着?斗法时的灵光,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步都没有动,久到围杀的仙修久攻不下,甚至出言相询,邀请她一起出手?制服他,然后结伴去金鹏殿找枭岳魔君领赏。
他总是神色冷淡,其实不爱说话,在?魔域时,常有人叫他“血屠刀”,只因他动手?狠辣干脆,言语稀少,更显得残酷,只有在?她面?前,他常常没话找话,明明不擅长言谈,却学来花言巧语,说得头头是道。
可那一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凝望着?她,日光璀璨得过分,几乎有些残忍的酷烈,照得他晃眼,眼里?的她也?模糊遥远,格外冷清。
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想不明白。
从身份败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过上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刀口舔血、危机四伏,也?许下一刻就要殒命,一切纷纷茫茫,他几乎一刻静思也?不曾拥有,只在?夜深人静、片刻憩息的间?隙,在?如梦时分的前夕,幻梦般地想起她。
她会?接受一个仙修吗?
曲砚浓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直到那伙仙修邀请她一同出手?。
她同意?了,语气如常,对他意?颇不屑,好像那些花朝月夕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浮想,而?她只是随意?消遣,随时都能反手?一刀。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手?中的刀,刀尖茫茫,好似挺立,却指着?地面?。
“你?是个仙修。”她说。
他紧紧抿唇,神色也?漠然,“是。”
“那么,你?之?前说,你?根本不想做魔修,也?都是真话,而?且是大?实话。”她说。
“是。”他说。
“你?只是伪装成了魔修,实际上一直都是个仙修,被迫潜入魔门,过上魔修的生活。现?在?身份暴露了,你?打算回?宗门去,那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是吗?”她问。
他沉默了片刻,“是。”
“好。”她说,面?无表情,比每一刻都冰冷无情,可他却望见她眼底的深海涛浪,晦涩难辨,“那你?走吧,回?你?的仙门去。”
纨素如白浪,须臾起落,她骤然出手?,谁也?没料到,一个呼吸间?便击杀了两个仙修,局势蓦然翻转。
在?仙修的惊怒声里?,她浑然不觉,只是直直地望向卫朝荣的眼睛,一字一顿,“滚吧,以后别让我再在?魔域见到你?。”
她说完,就像是烟霞消散在?山风里?,不回?头地走了。
而?他终于看清她眼底晦涩的波澜。
是嫉妒。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着?他。
曲砚浓搞不明白卫朝荣是怎么想的。
从前她就不明白, 后来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一点, 可重新?遇见他,隔着一枚戒指, 隔着山海无数程,她才发觉她还是不明白。
“既然猜到我会在上清宗过得不开心, 他还豁出命送我去上清宗?”她问?,“他这么希望我成为一个仙修?”
印象里?,卫朝荣确实常常提起转修仙道的事, 直到她被问?得烦了, 明明白白地摊开转修仙道背后的?麻烦,让他解决不了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他才倏忽沉默,过了很久,和?她说:对不起。
卫朝荣不是那种过分殷勤礼貌的?人, 即使?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他也很少诚惶诚恐地面对与?他利益有关的?人,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连一句“对不起”也放在心上,不会像旁人那样, 说出口后就随风散去了。
他的?每一句“多谢”和?“抱歉”都是必中箭靶的?弓矢,有去也有回, 一旦出口必然伴着能落到实处的?行动。
在魔域伪装魔修的?时?候, 卫朝荣的?名声不太好, 只因他动手狠辣,说要夺人性命就一定要做到, 言出必践,可那么多恶意中伤和?众口纷纭里?,从来没有人说他人品不好的?。
而就在那一天,为了她心浮气躁下的?一句“少说漂亮话”,他说:对不起。
上清宗教导弟子清修苦守,每一日从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课修持清静,除了静诵黄庭,还常令弟子存想参悟,这一个时?辰里?不诵经、不修练,唯一做的?事就是观想道心。
曲砚浓在魔域从没做过这样的?功课,魔修从来不在自己?的?心境上花费这么多功夫,她从踏上修行起就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思量过她的?过去、她的?选择。
在魔域,人人都只在乎事实发?生了什么、能带来多少利益,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感受,连魔修自己?都不关心。
她过了很多年也没习惯,大约是魔修的?积习难改,她坐在静室里?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静,心里?却?在发?呆。
发?呆到百无聊赖,她就想起他,想到他曾做过的?一点一滴,漫无目的?地揣摩他做出那些事背后的?想法和?原因。
那些年早晚功课,周围的?仙门弟子尽皆肃穆,观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师一板一眼地巡视,时?不时?训诫偷偷和?同门说小话、暗中嬉笑打闹的?弟子,一方静室里?严肃到极致,而她坐在那里?,神色安谧淡漠,装得心无旁骛,魂已游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个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