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船修士暗暗道一声“晦气”,操纵着银脊舰船,险而又险地绕过?一片裂缝,终于腾出一点精力,蓦然给海水下的妖兽一鞭!
妖兽一声痛楚的嘶鸣,仍然未曾浮出水面,只有浓烈的血红色从海水里慢慢漾了?出来,将一片暗沉的海域都染红。
“长亭?”少女忧虑到极致,骤然撑着栏杆大喊起来,声嘶力竭,“不?许攻击舰船——我怎么和你说的?你回来!”
可无论她究竟怎么用尽全力地呼唤,沉黯的海水下只有深沉的血色不?断浮现,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的身影。
曲砚浓想起来了?。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在磅礴而遥远的记忆里,她亲身见证过?一场一模一样的场景,相似的处境,相似的角色,唯一变化了?的,只有时间。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利刃,划破长夜——
“你再好好看?一眼,你眼前的这?只妖兽,真的是?你要找的长亭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在少女的耳边恰似一声惊雷。
她猛然回过?神,呆呆地望着平静的海面,眼神从清澈慢慢变为?清明,恍然初醒。
守船修士恰恰穿过?两条空间裂缝,甩开?那只妖兽,径直向前,那分明坚硬的躯壳也好似纸糊的一般,裂开?伤口,污血不?断涌出。
银脊舰船身上的暗银色光芒不?断变换,从船头到船尾仿佛点燃起一条长长的银色玉带,带着舰船急速高飞,转眼就要离开?裂缝地带。
而那只无人在意攻击舰船的妖兽闪躲不?及,眼看?就将永远地留在了?虚空裂缝之间。
只有少女愣怔地望着被血染红的海面,不?知为?何回过?头望了?曲砚浓的方向一眼。
下一瞬,她纵身一跃,在守船修士的怒吼里,追着那渐渐连成一片的虚空裂缝而去了?。
舰船上不乏偷偷向外张望的船客。
倘若生性机灵, 经验丰富,很容易便能判断出舰船此刻的处境不妙,生死悬于他人之手, 当然要多添几分机警。
因此,当少女毅然决然地跳下舰船, 偌大的舰船上,竟有数个角落同时发出了惊呼声。
黑压压的天与海连成一片, 仿若万丈深渊,只有银脊舰船上明亮的暗银色光芒耀眼,她一身鹅黄明媚如春光, 骤然一跃, 义无?反顾,纵身坠入永夜。
哪怕谁也不认得这?个?衣衫鹅黄的娃娃脸少女,甚至还能从她不断呼唤妖兽的行为中判断出她和那个?袭击舰船的妖兽关系匪浅,可单单只是这?鲜明?难忘的一幕,便足够惊心动魄, 足够路人久久屏息。
申少扬正好被?祝灵犀挤到?一边去,让出了狭窄的窗口?,没能看?到?这?一幕,犹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自?催促着祝灵犀转述, 却?见到?后者缓缓地转过头,神色极度复杂。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申少扬忍不住催她, “哎呀, 你别卖关子?, 快点说啊?”
祝灵犀却?不知?道怎么说。
“那个?黄衣服的姑娘,跳进?海里了。”她踌躇了片刻, 斟酌着说,“舰船加速了,逃离了那片虚空裂缝,妖兽被?落下了,于是那个?道友就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
申少扬简直呆住了。
“什么?”他怀疑地看?着祝灵犀,什么叫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怎么可能?她才只有金丹中期,这?种修为跳进?海里,这?不是送死吗?”
祝灵犀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正因事实太过离奇,她才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犹疑,她是压根没和这?个?娃娃脸少女见过面的,只能从申少扬三人的描述中推测,“也许这?位道友真?的很喜欢妖兽吧。”
喜爱妖兽的修士在玄霖域不稀奇,能接受上清宗那稍显严苛的法令的修士,多少都有一颗与自?然相亲的心。但喜欢妖兽到?这?个?份上,似乎就有点让人不能理解了。
“仙君和这?个?道友似乎是认识的。”祝灵犀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方才仙君还让她好好看?一看?,这?个?妖兽究竟是不是她的长亭——这?位道友是不是从前有过一只妖兽灵宠,也叫长亭,所以移情?在这?个?陌生的妖兽身上了?”
根据申少扬三人的叙述,娃娃脸少女自?述在登船前并不认识这?只妖兽,而是在妖兽混入船上后将它搭救的。如此短暂的相处,若说能培养出什么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是不合理,唯有这?种猜测才有些靠谱。
“不会吧?”申少扬一听她的分析就已经有几分相信了,可心里还是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可我最初跟着仙君在甲板上等她的时候,仙君看?起来根本?不认识她啊?”
祝灵犀听到?这?里,微微一顿,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什、什么意?思?”申少扬惴惴。
“这?么多天,我以为大家都该看?明?白了,仙君的性情?,本?来就比旁人更莫测。”祝灵犀语气平宁舒缓,却?莫名地意?味深长,“如果仙君的想法能被?我们猜到?,那也就不是仙君了。”
其实祝灵犀说话还是委婉含蓄了,以她这?些时日对曲砚浓的了解,仙君的性情?岂止是莫测?只能说是喜怒无?常、天马行空,兼且恣意?狂悖,有无?可比拟的实力做后盾,更是随心所欲。
他们这?些初出茅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忙着适应这?个?修仙界的小修士,很难理解仙君的想法。
申少扬很好劝。
虽说他望着祝灵犀平静无?波的神色,莫名觉得后者舒缓的语气里自?有一股不经意?的嘲讽,他好像平白被?阴阳怪气了一下,但他细细品读,只觉祝灵犀的话无?懈可击,他稍加回忆,反倒想起了更多佐证,“我想起来了——”
“当初在甲板上遇到?那个?娃娃脸女修的时候,仙君问了妖兽的名字,然后对那个?女修说,她也见过一个?名叫长亭的妖兽!”他恍然大悟,“你的猜测没准是真?的,仙君很可能认识这?个?女修。”
他简直觉得自?己太笨了!
当初仙君和娃娃脸少女交流的时候,怎么就没能听出仙君言辞间?的深意??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是祝灵犀自?己提出的猜测,等到?申少扬附和了,她却?又蹙起眉头,“仙君虽则性情?莫测,但终归不是漠视他人生死的人,倘若真?的和这?个?女修认识,为什么不制止后者跳下舰船?”
仙君明?明?就在一旁,冷眼相看?,只要她愿意?出手,别说是救下娃娃脸少女了,就连带着整个?舰船连同那只妖兽一起离开虚空裂缝地带都是举手之劳——那可是凭一己之力筑起天下的青穹屏障,守护五域的化神第一人。
申少扬却?微微地愣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当初在阆风苑的金座前,听形容狼狈的戚长羽状若疯癫地指控着曲仙君,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词:冷漠无?情?、高高在上,仿若神明?,却?漠视芸芸众生。
戚长羽咬牙切齿的声音犹在耳畔:
——您早就知?道,可偏偏从未阻止,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分明?都是戚长羽死到?临头的胡乱攀咬,怎么如此荒唐,竟和今日恰恰对应了呢?
申少扬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许不是曲仙君故意?不出手相救。”富泱忽然开口?。
船舱里的三人一起向他看?去。
“还有一种可能,”精明?轻快的代销魁首摊摊手,一半认真?地猜测,“说不定是仙君觉得没必要出手呢?”
甲板上,曲砚浓遥遥望向已缓缓消失在视线里的虚空裂缝,连同那在视野里渺小如微尘的妖兽和背影,被?银脊舰船飞快地抛在身后。
她明?明?可以出手搭救的,但她只是默默地望着娃娃脸少女的背影,神色怅惘。
“是不是再过一万年,本?性也不会变?”她喃喃,不知?对谁说,“吃了那么多亏,居然也不长记性。”
只是须臾,舰船便飞过沧海,甩开万丈深渊,去往彼方。
这?一刻的银脊舰船明?亮到?极致,在茫茫的晦暗海天里如同陨落的流星,拖着一条璀璨的白光,划破长夜。
虚空裂缝仍然以让人触目惊心的速度扩张,但银脊舰船周遭的明?亮白光如同星屑,穿过虚空裂缝,一层层地脱落,为舰船争取出短暂的间?隙,足以令飞速前行的舰船越过这?道虚空裂缝,安然飞渡。
倘若有人身处南溟之上,遥遥望向这?道星辉,必然会误认作一支利箭穿云,划破这?浩荡永夜。
可惜,在这?舰船即将脱险的时刻,守船修士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反倒苦涩之极。
“催动了舰船最后一重禁制,再过一时三刻,舰船就要崩毁了。”他语气颓然,气息也有些萎靡,“宗门那边还没回应,不知?会不会有人来搭救。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守船修士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将一船人平安送达终点本?就是守船修士的职责,现在舰船也要崩毁,玄霖域却?还迢迢,獬豸堂纵然不问罪,也要问罚。
“还有那枚耦合丹——”守船修士说到?此处,怄得不轻,“天地自?然,那么多可以借力的东西,怎么偏偏就和那只妖兽联系上了?镇妖司若是细查下去,会不会判我故意?报复,折磨这?只妖兽?”
妖兽接连两次袭击舰船和守船修士,后者反击,乃至于击杀妖兽,都是情?理中的事,连镇妖司也不会说什么,但真?正落实到?现实中,一个?“蓄意?折磨、报复”的名头,有的是深挖的余地。
守船修士焦躁难抑,原本?的自?矜早已消散,来回踱步,踌躇着踏上甲板。
“这?位道友,”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走到?曲砚浓的身侧,一边观察着后者的反应,“我看?你和方才那个?女魔……女修,似乎彼此相识?”
曲砚浓缓缓偏过头。
灵光在她的脸上氤氲,朦胧如一层薄纱。
在守船修士的眼里,这?个?有些神秘的女修偏过头,露出了一张俏丽而陌生的脸,他很确定她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强者,可按照船上另一位同门的说法,她极有可能就是舰船启航前临时登上舰船的大人物。
原先守船修士没把这?个?“大人物”放在心上,只当是某个?长老?的亲戚,以他的地位,敬而远之就是,不必刻意?讨好——他可是元婴修士,在上清宗也是长老?。
如今却?不同了,他护航不利,前途未卜,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是能搭上一位从前不认识的长老?,稍稍为他声援一下,也是一件好事。
曲砚浓语气淡淡的,敷衍得一望而知?:“不认识。”
守船修士少见这?样明?摆着的视若无?睹,尤其是在他晋升元婴之后,简直被?噎得胸口?一梗,一口?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一双眼睛盯着曲砚浓隐隐约约地打量,片刻后,视线便凝在曲砚浓掌心不轻不重捻着的漆黑戒指上。
“原来道友也喜欢这?种引梦戒?”他没话找话,“我有个?同门也很喜欢知?梦斋的法宝,等我们到?了玄霖域,道友也能去知?梦斋转转,山海域虽好,但知?梦斋却?只在玄霖域开了分号。”
曲砚浓目光微微一转。
她直直地盯着守船修士,“引梦戒?你认得它?”
这?枚戒指里藏着卫朝荣的一缕残魂,材质极特殊,虽然后者从来没有明?说,但曲砚浓已隐约猜到?,这?和卫朝荣离奇地变为魔有关系。
也许这?枚戒指就是卫朝荣用魔气凝结出来的。
可守船修士却?叫它“引梦戒”,显然是见过相似的东西,这?偌大的修仙界,哪还有一个?能凝结出相同戒指的魔修?
冥渊下,卫朝荣于半昧半醒中听见这?声疑问,皱起眉。
守船修士被?她盯上,莫名正襟肃容起来,束手束脚,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不就是知?梦斋的引梦戒吗?名头挺响的,只卖给有缘人。”
又是知?梦斋。
曲砚浓扬眉。
原来这?个?神秘得连沧海阁阁主都查不到?根底的知?梦斋,藏着个?魔修。
——控制戚枫神识的人是她师尊檀问枢,当然也是个?魔修。
戚长羽当初怎么说的?
戚枫孤身前往玄霖域,是为了向知?梦斋定制趁手的法宝。
如果说这?些全都是巧合,那巧合在知?梦斋身上未免也太多了些。
她微微地翘起唇角,意?味深长。
上次师徒相见太短暂,檀问枢跑得未免太快,可惜苍天垂怜,这?么快就把她朝思暮想的好师尊再次送到?她的面前。
“道友,不知?怎么称呼?”守船修士见缝插针地问。
曲砚浓微微一笑,“我姓檀,檀潋。”
远天一道道流光闪烁,朝舰船的方向奔来,转瞬化作一道弥天之网,将整个?舰船当头兜住,包括那些在虚空裂缝侵蚀下不断崩落的星屑。
巨网收缩,罩住舰船,既是保护,也像是一种控制。
数道流光停在舰船十丈之外,为首的修士一身玄黄道袍,全然是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打扮,唯有袖口?的一抹红,彰显他身份不同。
“獬豸堂,徐箜怀。”他语气冰冷,咄咄逼人,“即刻起,接手舰船,一并调查舰船崩毁事件。”
“糟了。”祝灵犀在船舱里喃喃。
“哟。”曲砚浓在甲板上挑眉。
第72章 子规渡(二二)
上清宗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 声名远播,不仅是凶徒恶徒见了他害怕,就连普通玄霖域修士见到他, 心里也要发怵。
“大司主熟谙宗门法度规则,上清宗一千八百卷条令规章, 无论大小?,他都能?倒背如流。”祝灵犀这样介绍, “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认识的同?门里,就没有一个不怕遇见他的。”
能?让性格板正, 做事一板一眼的祝灵犀如此形容, 徐箜怀恐怕不是一般的严苛。
“你们这个大司主?,未免也太严格了一点吧?”申少扬挠着头,咂舌,“虽说规矩是很重要,但法外尚有人情?, 常理?之外还有意外,咱们这一路风波虽然多,但守船的前辈还是尽力护住舰船了,不至于要被带回去问罪吧?”
他说的是方?才发生在?甲板上的事。
玄霖域处收到了舰船上的求救,极为重视, 浩浩荡荡的流光赶来,为首的竟然是獬豸堂的大司主?徐箜怀。当后者?报出名字的时候, 整个舰船又是松了一口气, 又情?不自禁地发怵, 尤其是一直强撑着的守船修士,脸色蓦然苍白如纸。
而徐箜怀来到舰船上的第一件事, 就是命獬豸堂弟子拿下守船修士。
“守船不利,职司未尽,此其一;行径鬼祟,遇事不报,此其二……”徐箜怀并不是胡乱抓人,他冷冰冰地站在?甲板上,神色冷峻,言简意赅地细述命人拿下守船修士的理?由,“事发突然,诡异之处众多,暂且扣押,留待调查。”
这么?冰冷无情?的处置方?式,直接让整个舰船上的船客懵了。
如果让申少扬来说,獬豸堂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点也不讲理?。
“域内并不知道舰船在?南溟遇到了什么?。”祝灵犀也不太?赞成獬豸堂的做法,但她毕竟是上清宗修士,对宗门下意识地有回护之心,思索了片刻,冷静地分析,“银脊舰船的质量极佳,往往可以在?四溟航行数次,可这次我们直接落得个分崩离析,宗门觉得蹊跷,也是难免的事。”
不幸的巧合太?多,真相也变得荒唐了起来,以獬豸堂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风,必然要把这事里里外外查个遍才算罢休。
“不出意外的话,守船前辈最后不会被问罪的。”祝灵犀安慰同?伴,“獬豸堂其实还是很讲道理?的,只是有些不近人情?罢了。”
富泱又在?看他的凭单。
上了船后,他也如鱼得水,就连舰船突遭虚空侵蚀后,他也成功敲定了两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忙得没空抬头。
直到听见祝灵犀的话,他仿佛被逗乐了,抬起头,轻快地笑了起来,语气很闲适,“看出来獬豸堂上下一心,严守法度了,我相信就算是那些背景深厚的凶徒,也逃不掉獬豸堂的制裁——毕竟,獬豸堂刚才可是直接盘问了曲仙君的底细。”
“这普天之下,大约再没有比仙君背景更深厚的人了吧?”
申少扬、祝灵犀和戚枫的神色都很微妙。
富泱的话十分耐人寻味,整艘舰船上只有他们四个人能?听明白:之前徐箜怀带着獬豸堂修士来援的时候,曲砚浓正好站在?守船修士的身侧,甲板上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自然引起了徐箜怀的注意。
徐箜怀命人拿下守船修士,又格外多看曲砚浓几?眼。
当时曲砚浓所在?的位置离四人所在?的船舱有点远,从狭小?的窗口只能?望见曲仙君缥缈拔萃的背影,反倒是徐箜怀严正冷酷的表情?看得分明。
“你是什么?人?”徐箜怀语气冷漠,他这样的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像是刑讯室,甲板上明明被舰船的银光照耀得莹光璀璨,却因为他的存在?而莫名冰冷了起来,“舰船突遭虚空侵蚀,你不待在?船舱里,来甲板做什么??”
申少扬当时就倒吸一口冷气。
其实细究下来,徐箜怀对曲砚浓的态度并不算很差,只是冷酷严肃了一点、咄咄逼人了一点,可能?人家在?獬豸堂审问刺头暴徒太?多,形成了习惯,遇到可疑的情?况,下意识地用上了惯用的态度,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逼问出真相。
可站在?徐箜怀面前的是什么?人?
那可是只手擎天的五域第一,性情?脾气都无常的曲仙君!
从来只有五域被曲仙君翻云覆雨、颠来倒去?的,谁见过曲仙君被人咄咄逼人地质问?
——曲仙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
“你们这个獬豸堂大司主?的脾气,真是让人有点讨厌。”申少扬忍不住说。
船舱的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什么?讨厌?”曲砚浓进门就听见申少扬的嘟囔,随口问了一句。
背后说人,结果正主?推门而入,四个小?修士蓦然收了声,手忙脚乱地起身,其中数申少扬最慌乱,东拉西扯地扒拉手边的东西,然而四肢都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指尖勾到富泱摆在?桌上的一叠纸页,“哗啦”一下,天女散花,飞得一地都是。
其中一页晃晃悠悠地飘落,正好落在?曲砚浓的鞋尖前一寸,容她好整以暇地垂下头,定定看地面上的那张纸。
一张雪白信笺,一笔水墨,银钩铁画:
——大梦平生,谁知谁解。
“仙君,我刚刚在?说那个徐箜怀很讨厌……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觉得太?不讲理?了。”申少扬七手八脚地捡纸页,左手一张右手一张叠在?一起,一路连滚带爬,拾到曲砚浓的鞋尖前,愣了一下,“……富泱,这也是你的东西吗?”
他说着,诧异地回过头,把那张雪白信笺拾了起来,回头朝富泱晃了晃,“看起来不像是凭据?”
富泱早在?申少扬打翻自己?凭据的时候就摆手说算了,奈何申少扬捡得太?快,一口气爬到曲仙君面前了,拦也拦不住,直到申少扬蹲在?曲仙君的面前,拿着一张陌生的雪白信笺朝他晃来晃去?。
他皱起眉:“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知梦斋的大梦笺。我从来不和知梦斋打交道,也从来没在?他们那里赚到一铢钱,我身上从来不带他们的东西,怎么?会和我的凭据混在?一起?”
曲砚浓依然垂着头,打量着申少扬手里的信笺。
“这就是知梦斋的东西?”她饶有兴致,从申少扬的手里把东西抽出来,纸页背面是空白的,整张信笺上只有那八个字,在?富泱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页里显得格外显眼。
“没错。”戚枫之前一直胆怯羞涩,话不算多,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这就是知梦斋的大梦笺,也是普通修士进入知梦斋的凭据,倘若要在?知梦斋订制法宝,也要用这个登记付账。”
戚枫可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和知梦斋打过交道的人。
曲砚浓漫然卷起那张被戚枫描述得大有用处的信笺。
“你从哪里得来这张信笺的?”她问富泱。
富泱实在?是记不得了。
他每天要经手的买卖太?多,凭据只能?草率地理?了,谁能?想起这张信笺到底是谁塞进来的?
“我似乎有点印象。”祝灵犀忽然开口。
其实就是银脊舰船突然遭遇虚空裂缝的时候,富泱的凭据也散落了一地,她帮着拾起,大梦笺就混在?里面。当时她还以为那也是富泱的东西,顺手就递了过去?,自然也没细问。
富泱拿着大梦笺看了一会儿。
“这肯定不是我的东西。”他说得很笃定,“我和知梦斋的人从不打交道,也不会接这种烂大街的东西。”
戚枫被狠狠地打击了:“烂大街的东西?”
富泱说得很详细:“这都是知梦斋对外招揽顾客的手段,倘若上赶着送上门,必然会被顾客看低一头,倒不如搞出个有缘者?得之的东西,要让那些涉世未深但心高?气傲的修士主?动?送上门。这个大梦笺听起来很有名,实际上都是不要钱的东西,故意营造出抢手的感觉。”
等到客人都拿着大梦笺主?动?找到知梦斋了,还愁买卖不成吗?
曲砚浓拈着那枚大梦笺,若有所思。
倘若真相就如她所猜测的那样,知梦斋背后站着檀问枢,那他办下这样一个于提升实力无益的组织,一个劲地招揽客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她师尊这么?多年?修身养性、今非昔比,以至于不急着重塑他那具残魂,反而煞费苦心地为修仙界修士谋福祉吧?
她这次来玄霖域,一定要去?知梦斋看一看。
“收拾一下。”她拈着那枚大梦笺,随手收进自己?的乾坤袋里,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马上就要到子规渡了。”
不等几?个小?修士再叽叽喳喳,她转过身,重新拉开门,向甲板上走去?。
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就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冷着脸,一板一眼地挑拣着舰船航行中的问题。
听见背后船舱门打开的声音,他收了声,回过头,正好望见曲砚浓走了出来。
看到那张俏丽陌生的脸,徐箜怀忍不住想到刚才在?甲板上,面对他的盘问,这张俏丽面容微笑着说出的话:“船舱里太?安稳,我出来找点乐子,死生我自负。”
徐箜怀冷着脸:“一旦出事,谁也救不了你。”
那张隐约有灵气流光的脸,说出最气人的话:“那就死了便是,反正我也没有非得活下去?的必要。
——听听、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见多识广的獬豸堂大司主?也呆滞,眼睁睁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昂首阔步,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懵然。
曲砚浓在?船舱外见到徐箜怀,同?样没什么?情?绪。
她只是似笑非笑。
徐箜怀这个人的性情?,当真是越变越差。
可见,一千年?了,有些人不会看破红尘知变通,还有可能?会越发固执。
目光相对,他眼神如电。
自称“檀潋”的女修却仿佛感觉不到这股冰冷严酷的审视,神色自若, 似笑非笑。
——又是这副置身事外、悠然自若的姿态。
常年在獬豸堂审讯四方?凶徒练就的冷厉目光凝定,就连成?名多年的暴徒也?照面心惊, 徐箜怀早已习惯了陌生修士与他对视时下意识地?躲闪,以至于骤然见到对他视若无睹的人, 反倒微微一怔。
他有两?条浓密乌黑的眉毛,衬得那双迥然神异的眼睛格外有神,此?刻却紧紧皱起。
檀潋的姿态, 分明?是在自己脸上?写着“我有问题”, 明?知獬豸堂规矩森严,却半点也?不遮掩收敛,反倒让他看不明?白。
他很确定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修,却莫名感觉她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目光相交不过是一瞬,心头思绪已千回百转,闻听“咔哒”一声轻响,女修身?后?的舱门?又被推开。
申少扬不知为什么追出门?来, 快步走出船舱,嘴里?叫着, “仙……”
曲砚浓回过头。
申少扬的话语蓦然噎在嗓子眼,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他分明?是看着熟悉的背影叫的, 怎么对方?一转过头,露出的脸, 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修?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容貌俏丽的女修,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陌生,他晕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世上?还有人和仙君的背影这么相似?
他认错人啦?
“你是……”他茫然地?开口,又打住,一个劲道歉,“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徐箜怀的眼神蓦然锐利。
檀潋和这个年轻的金丹修士分明?是从同一个船舱里?走出来的,前后?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为何?后?者?见到前者?,反倒一点都不认识?
他在獬豸堂多年,天南海北的修士见得太多,凡事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想明?白,此?刻徐箜怀的目光落在檀潋的脸上?,望见她眉眼一点流光隐约,心头就如红炉点雪——“檀潋”一定是在脸上?做了伪装,这张望之颇有几分俏丽的脸,势必不是她的真容。
想要破开易容伪装之术,就没有不惊动正主的办法。
徐箜怀看不透“檀潋”,他是獬豸堂雷厉风行的大司主,却从来不是冒失之人,摸不透对方?根底的时候,倾向于按兵不动。
曲砚浓背对着徐箜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利箭般的审视目光,凝滞几个呼吸后?,默然无声地?挪开了。
她无声而懒散地?笑了一笑:以她对徐箜怀的了解,这人的按兵不动也?按不了太久,他对她想必已十分怀疑,只是猜不透她的实力和底细,顾忌着这艘摇摇欲坠的残破舰船,所以没有立刻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