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舰船到达子规渡的时候,就是徐箜怀翻脸作难的时候——当然,他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如果核实后?发现她果真清白,獬豸堂也?会半点不耽搁地?放走她。
上?清宗的作风大致如此?,名门?正派的架子自然撑得起来,行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车载斗量的清规戒律,没有一个字提人心。
曲砚浓当然是受不了上?清宗这一套的。
她早八百年就不耐烦那些没有必要的清规戒律,梦想摆脱魔门?那么多年,到最后?发现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女。
她早就离开上?清宗了,也?早就不和当初在上?清宗认识的故人打交道了,一千年过去,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她无悲无喜,没投以一次注目。
如今在银脊舰船上?意外遇到徐箜怀,她也?懒得相认,索性用灵气遮掩了容貌,易容成?另一幅面孔。
徐箜怀认得出来才怪。
目光落在申少扬脸上?,她挑眉,态度莫名,“追出来做什么?”
申少扬听她熟悉语调,这才反应过来,要开口叫“仙君”,又意识到这是在甲板上?,张开的嘴又闭上?,忙得不可开交,舌头都打结,到最后?才囫囵吞说出一句,“前辈,戒指……”
——曲仙君拿走灵识戒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点还回来的意思……其实他从碧峡比试后?就有不少修练上?的疑问,曲仙君能不能先让他问问前辈,然后?再拿走灵识戒啊?
曲砚浓好似没听懂:“什么?”
申少扬蚊子嗡嗡般从喉咙口挤出声音:“我的戒指……黑色的那一枚,我戴了两?三年了,能不能先还给我?”
曲砚浓很诧异:“为什么要给你?”
申少扬张口结舌。
曲仙君为什么要把戒指还给他,这件事说起来很难解释,但这枚戒指就是他先捡到的,他在前辈的指点下一路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然后?才在阆风之会上?被曲仙君发现……
曲仙君还是从他手里?把灵识戒拿走的呢!
曲砚浓很散漫地?笑:“这枚戒指是我之前丢了的东西,正巧被你捡到了,现在物归原主,多谢你了。”
申少扬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灵识戒是前辈的东西,前辈又是曲仙君的道侣,那曲仙君说这是她的东西,好像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这戒指之前确实是他的啊……
曲砚浓对他宛然一笑。
“现在是我的了。”她没一点犹豫地?说。
申少扬噎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幽风骤然吹动,拂过荒冢的每一寸角落,也?如晚夜凉风一般,从灵识戒中悠悠地?吹来,一道幽邃森冷的轻风在曲砚浓周身?环绕。
杂乱混沌的气息在风里?纠缠。
以曲砚浓的感知,瞬时便觉察到这轻风里?芜杂的魔气,如澎湃的浪潮,即使?重重阻隔、极尽压抑,也?穿越山海将她环绕。
幽风里?的魔气像是无形的触手,扭曲着攀附在她的身?侧,一刻不息地?向她靠拢,紧紧地?将她环抱,不容挣脱。
曲砚浓讶然。
这不像是卫朝荣的性格。
灵识戒里?,幽黑的触手悄然爬上?曲砚浓的手背,坚硬的尖端轻轻在她手背上?敲了两?下,俶尔写就一句简短的疑问:
“你认得他?”
也?没说名字,也?没说究竟是指哪个,简简单单一个“他”,好似不明?白指代的是哪个人就不该了一般。
她和徐箜怀拢共没有说过几个字,他已看出他们相识。
曲砚浓望着那飞速颤动的触手,眨眨眼,没说话。
短短四个字,她竟看出两?三种意味。
她可说不清,卫朝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谁啊?”她问。
冥渊下,虚妄幽晦的身?影也?如跳动的烛火,在幽风里?微微扭曲。
每一次扭曲,平静的空间便一寸寸地?碎裂,如同上?好的琉璃受不住利器的敲击,发出令人背脊生寒的咔哒声响。
已凝实森冷的魔元躯体仿佛无敌深渊,鲸吞虹吸,将这破碎的空间尽数吞噬。
卫朝荣一步不动地?伫立。
他在乾坤冢里?待不了太久了。
乾坤冢也?是这方?天地?一隅,他的存在同样会令乾坤冢趋向崩毁,这方?荒冢曾悄无声息地?容纳他沉寂了千年,却抵不过他心间贪妄一生。
倘若有朝一日,他欲念深重,贪妄无边,玄金索徒然束缚,而乾坤冢却崩毁沦陷,他又何?去何?从?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回答她,“你只是永远装作不知道。”
曲砚浓微怔。
她倏然垂眸无声,像很多年前那样沉默,以应对她骤然的不知所措。
重逢后?他太回避躲闪,总是走走停停,明?明?一步之遥,却进进退退,远隔重山,以至于她也?忘了,卫朝荣其实并不优柔寡断。
他总是一往无前,奔赴山海,没有任何?阻碍能挡住他的脚步。
目标在前,他从不转身?。
“曲砚浓,”幽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你不要装傻。”
她一贯最擅长装傻。
尔虞我诈她眼也?不眨,逢场作戏她鬼灵精怪,可旁人捧出一颗心送到她的面前,她又忽然变得驽钝起来,总是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用一切话题来岔开当下。
再没有旁人比她更懂得拨开一段真心。
曲砚浓语塞。
她总有万般伎俩,即使?被人看明?白,她也?用得轻车熟路、理?直气壮,可对方?是卫朝荣,她又有点不忍心敷衍他。
总是,舍不得。
“我那时就是很好奇,如果卫朝荣一直待在上?清宗,从来没有假扮魔修潜入魔域,从小听上?清宗的典籍经?义,会长成?什么样子。”她避开称呼,只说名字,他明?明?想和她相认,却不承认自己是卫朝荣,她隐约猜到端倪。
卫朝荣寂然。
“所以,你是觉得他很像……那个人?”他问,触手上?透露出的魔气森森的,并不让人心寒生畏,只是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克制,像是把七情六欲全都压在心底,“你觉得他就是卫朝荣没前往魔域的样子。”
曲砚浓哑然。
他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她也?没有办法。
“他像吗?”他偏执迷不悟。
曲砚浓轻轻叹了口气。
“不像,没有人像卫朝荣。”她语气轻柔,难得温存,恰如春风,“卫朝荣在我的心里?独一无二。”
望不见的万里?之遥,冥渊重重叠叠地?泛起白浪,把前浪淹没得不见踪迹。
明?知她又在花言巧语,可他微微勾起唇角,止不住地?微笑。
第74章 明镜台(一)
舰船脱离虚空裂缝的第二日傍晚, 申少扬坐在船舱里,自午膳后一整个下午都困乏得睁不开眼?睛,明明记得自己在看祝灵犀和富泱下棋, 迷迷糊糊就支着头睡着了。
直到银脊舰船的船身整个猛烈地向下一沉,发出沉闷的?声响, 嗡嗡地震颤着,带着申少扬本?就有些困顿的?脑子也仿佛嗡嗡响了起来。
他勉强打起精神, 打了个哈欠,朝狭窄的?窗外张望,“是要进入青穹屏障了吗?”
窗外, 光怪陆离的浮光晦影不断变换, 仅仅只是盯着看两眼?,便让人脑瓜子疼得像是被银针顶着往里扎,申少扬只看了一眼?,原本?困乏的?精神立马就疼清醒了,慌忙地挪开目光, “看来确实是到玄霖域了。”
青穹屏障是化神仙君亲手设下的?,道法无穷,远非普通修士能?窥测的?,修为不到元婴,还非要?强行去盯着看, 只能?说是嫌自己命太长。
上?次他从扶光域坐银脊舰船到山海域,也有过这么一遭, 奈何他总是不长记性, 平白?又?疼上?一回。
富泱这盘棋下得太臭, 一步错步步错,下到一半的?时候, 他便已经放弃,打算认输了,奈何祝灵犀不同意,非要?善始善终,下到胜负分?明为止。
——谁能?拗得过上?清宗的?弟子?
无可奈何,一笑了之,“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于是这盘半死不活但还能?继续的?棋,就这么一板一眼?地走了满盘,富泱拈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落下,到这时,干脆投回棋篓里,转头看申少扬,“寻常法宝根本?无法穿越青穹屏障,唯有银脊舰船上?设有特殊阵法,穿梭自如,你且等着吧,还要?再等好一会儿。”
申少扬挠了挠头,“难道不是穿过青穹屏障就好了?为什么要?等很久?”
他之前坐舰船到山海域的?时候,没再青穹屏障停留多久啊?
富泱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棋盘,避开满盘的?棋子,只敲击着寥寥一小块空余的?地方,木制的?棋子在棋盘上?轻微地跳动,他随口说,“上?清宗的?规矩比较多。”
申少扬诚心请教:“过青穹屏障还能?有什么规矩?”
——看看谁长得贼眉鼠眼?,不许他进玄霖域?
祝灵犀仍然拈着一枚棋子,姿态端正,背脊笔挺,“子规渡的?渡口处设有特殊阵法‘明镜台’,能?映照修士道心,倘若明镜不染尘,便是心思纯正之辈,可以?进入玄霖域。”
申少扬瞠目:“那我要?是照出来染了尘呢?”
要?是他道心不净,半点也不清净坚定,就不能?进入玄霖域啦?
——怎么不早说?
要?是当初登上?舰船之前就说清楚,他干脆就不买票上?船了。
祝灵犀摇摇头。
就算是上?清宗弟子,强求心如明镜台,那也是为难人了,“这世?上?道心鉴定,不染尘埃的?人何其少?只怕得是化神仙君这样?的?层次,才能?映照出清明镜面。”
寻常人,染上?多少尘与霜都不妨,獬豸堂都会允准其进入玄霖域,唯独一种人不能?进——
“明镜台里有血光的?人,不可以?进玄霖域。”祝灵犀说得笃定,想必早就记过了,“明镜染血,是性主?杀伐,随心随性、动辄血光之人。这类人往往漠视生死,肆无忌惮,说不得哪天就会祸害一方。”
对于此类人,玄霖域倒也不是一律强硬驱逐,而是将之带到獬豸堂,详细调查了对方的?背景和身份,确定对方不是已经犯下丧心病狂罪案的?亡命之徒,这才发放一枚特殊的?手牌,该修士往后在玄霖域行走时,必须得随身携带这枚手牌,一旦遇上?重大场合,都要?取出手牌验明身份。
申少扬似懂非懂,很宽慰,“看来我还是能?进玄霖域的?。”
——道心蒙尘倒是没事,反正绝大多数修士都一样?,不上?不下。
至于血光……申少扬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感觉自己的?心态和状态一切都良好,做不来心头带血光的?狠人狠事。
祝灵犀微微颔首。
她偏过头,重新?看向坐在对面一下一下敲击着棋盘的?富泱,神情板正,“轮到你落子。”
富泱的?棋子早就丢尽棋篓里了。
他蓦然向前一倾,从椅背上?翻坐过来,满眼?震撼:“什么?我们还要?继续下吗?”
都已经下到这一步了,棋局上?根本?没有半点悬念,他早已经认输,也认认真真到下无可下,就差那么寥寥三五步,就非得下完吗?
祝灵犀拈着棋子,眉眼?愈静。
“舰船入青穹屏障还要?一段时间,既然要?等,为什么不下完?”她语气有种平淡顺遂的?理所应当,很容易让人相信她说得有道理,“有始有终,不是坏事。”
富泱手指在棋篓里不上?不下地翻着那寥寥几颗棋子,盯着祝灵犀看了半天,最终长叹一声,“老板说了算。”
没办法,方才下棋的?时候,他借着赢棋,在祝灵犀这里约到了好几种难画的?符箓,现在祝灵犀说要?下完这盘棋,难道富泱还能?翻脸不答应?
不就是几步臭棋,下完一场注定要?输的?棋局吗?
代销魁首走南闯北,见过多少难缠的?卖家买主?,祝灵犀这样?的?要?求根本?排不上?号。
富泱拈着两枚棋子,一颗颗地放在空余的?格子上?。
说来也很奇怪,他明明方才还不乐意把这盘棋下到最后,可一旦握住棋子,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神情姿态纵然一样?,给人的?感觉却比往日严肃郑重。
一枚棋子、两枚棋子……
祝灵犀却没有那么着急。
她依旧一粒又?一粒地慢慢下棋,纵然棋篓里棋子也零星,她却稳如泰山,像是还手握一篓棋子般从容,与富泱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富泱三两下,将缺失的?空白?填满,最后一枚棋子牢牢地拈在手里,悬在半空中,没能?立刻放下。
申少扬看不懂这方正棋盘。
他在扶光域从来没玩过这种东西,想亲自上?手尝试,却又?怕耽误了富泱和祝灵犀正经下棋,只是盯着富泱看了半晌,没有一点观棋不语的?自觉地问:“你怎么还不落子?这棋盘上?还有什么好的?空位吗?”
要?是换个人被旁观着指手画脚,估计早就生气了,但富泱听了申少扬的?话,竟真的?停在那里,低头对着棋盘翻来覆去地打量,到最后抬起头,不怒不恼,只有含蓄的?微笑,“你说得对,这一句根本?没留给我合适的?位置,除了这一处,这最后一枚棋子去无可去。”
他这么说着,手腕微微一沉,就要?将手中的?最后一枚棋子落在那最后的?空白?上?,却忽然被人从后面轻巧地拿走了。
富泱微微一惊。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恰见曲砚浓神姿缥缈地立在桌边,指尖一枚小巧的?棋子,默不作声地把玩着。
“舰船已到青穹屏障,甲板上?已排起队,轮流过明镜台。”曲砚浓的?注目并不长久,她拈着那枚棋子,翻手拨开棋盘上?的?几枚,将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一句话没留,不当回事地走了。
富泱难得摸不着头脑,一边站起身,等着去甲板上?排队,一边又?紧盯着棋盘,试图从仙君的?随手一笔中看出端倪,这一看当真发现奇异——
曲砚浓随手在棋盘上?拨开的?那几枚棋子,恰恰是这一局中他失手下错的?那几步,倘若没有这几步不慎,这满盘的?棋局胜负尚未可知?。
曲仙君扫开了他堪称败笔的?几步,手中那枚棋子落定,不偏不倚,正好便是他下错的?第一步。
拨开步步败笔,又?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最初的?错谬之处,如此精准,已不能?让富泱在惊叹之外流露更多异色,反倒是曲砚浓的?用意,让他猜了又?猜。
祝灵犀眉头紧锁。
被仙君打断了棋局,缺了最后一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好似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檀潋前辈,”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促使?祝灵犀开口询问,问题直白?,好在她记得他们已在甲板上?,换了称呼,“你在棋盘上?拨开那几枚棋子,又?落定一枚,是有什么用意吗?”
从曲砚浓推开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
曲砚浓没回答祝灵犀,反倒先抬起头,在视线的?尽头,望见一身玄黄道袍的?徐箜怀。
徐箜怀早就在这里等着她。
明镜台是银脊舰船进入玄霖域前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所有外来修士进入玄霖域后的?第一重核查。
过了这一关,道心不染血光,修士就能?进入青穹屏障,与玄霖域的?修士直接接触。
徐箜怀能?直接羁押守船不利的?元婴修士,但无缘无故扣押船客,自然是不合适的?,因此即使?觉得她可疑,他也按兵不动,终于等到这一刻。
此刻,身后就是玄霖域,上?清宗弟子随时能?予以?支援,又?有青穹屏障作为阻隔,倘若发现异常,那些来历不明的?修士根本?不可能?进入玄霖域祸害人。
正是细查可疑之人的?时候。
“依照队列,依次上?前,在明镜台前走一遭,验明道心。”徐箜怀没急着把他心里最怀疑的?檀潋叫过来,公事公办,按部就班。
倘若有问题的?人,当然会心虚气短。
曲砚浓神色平静得如同看了一场了无意趣的?戏,从那张易容伪装后稍显俏丽的?脸上?,只能?看出一点浅淡的?好奇。
“去试试。”她对四个小修士发出指令,“明镜台以?前是上?清宗弟子打磨道心的?地方,通过明镜台,能?清晰地看到如今的?心性。这机会十分?珍贵,错过这次,也不知?道下次在什么时候。”
“去看看吧。”她语调轻飘,“让我看看,你们的?道心,究竟是什么模样?。”
祝灵犀站在人群中, 望着前后相继向前的修士,微微抿唇。
明镜台最初并非用于检验银脊舰船船客,而是一位上清宗长老拿来检测门下弟子道心进益的工具。
上清宗向来比别处更注重道心修持, 而上清宗修士也总比其他地方的修士更克己自持、清心寡欲,往往能一心修炼, 在仙途上有?所攀登,支撑着上清宗代代相传, 绵延上千年,始终是天下最负盛名的仙门——这是五域都承认的事。
即便?是现?在,上清宗内还时常有依次过明镜台的习惯, 常常由师长带引着?几个同门, 一个个检查心性。
祝灵犀在宗门内并无师尊,但有?老师。
上清宗传承千年,在教导新弟子之事上尤为老道,并不一味遵循师徒传道的风俗,而是先为新入门的弟子安排大课, 分了班次学道,对于授业师长统称老师。
等到这些?弟子修为渐渐精深,对仙道的感悟逐渐深厚,可以自行择选敬慕的同门前辈拜师,既是师徒, 也是同道。
祝灵犀天赋出众,她在执笔画符的时候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入门后的第一堂符箓课, 别人还在照本宣科, 为一枚入门级的感气符苦思冥想,她已?挥笔立就, 令授课的老师止不住地惊叹“有?这般天赋,我又能有?什么可教你的”。
随着?年岁增长,祝灵犀在符箓一道上的天赋越发显露无遗,名声越发响,渐渐有?人给她冠上了“小符神”的名头,风头无二?,愿意收她为徒的人数不胜数,可她至今没有?拜师。
细究起?来,她并不是目中无人、谁都看不上,而是还没有?想好。
她还没有?想明白,她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
祝灵犀从玄霖域出发来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出发前,传授她课业的老师借来明镜台,为几个昔日学生检测道心,祝灵犀也上明镜台检视过自己的道心。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走过明镜台,照出来的结果并不算好。
明镜上密密一层秋霜,灰蒙蒙不见镜中人。
授业老师安慰她:明镜台映照出的道心,只是修士当下的心性,既不能证明修士的过去,也不能预示修士的未来,能昭示的唯有?当下。
祝灵犀不知这说法里究竟有?几分是宽慰之词,又有?几分是真?相,只是在那?次后留了心结,虽不至于畏惧明镜台,到底还是有?点芥蒂。
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让道心蒙上尘霜。
一艘舰船上能容纳千人,熙熙攘攘排在甲板上,光是窃窃私语便?嘈杂如夏日蝉鸣,其中天南海北游子,不乏对明镜台有?所了解的人,高谈阔论,把明镜台前照出的道心分作三六九等:
镜上一层薄雾色,隐约能看见镜底人,这是三流道心;
镜面清明,能从镜中画面大致辨认出自己的五官,这是二?流道心;
镜中明澈如水,容貌清晰如真?,笑貌宛然,如同照见一面普通的镜子,方是天下修士中的第一流。
至于那?些?连自己的人影都看不清的,在茫茫人海里一抓一大把,那?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祝灵犀紧紧抿唇。
申少扬倒是心大得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究竟会照出什么模样,只要没有?血光就行,一个劲伸长脖子看热闹,“哎哎,前面发生什么了?”
他?们排得不算靠前,只能听见前方忽然一片喧哗声,连修士的窃窃私语也变大声了,申少扬差点从队伍里跑出去,好不容易打听到真?相,回来说给同伴听,眉飞色舞,“前面有?个修士走过明镜台,照出来一道血光!”
獬豸堂的修士原本只是柱子一样笔挺地站在一边,见到镜子上有?血光的那?一刻,立马如疾风骤雨,瞬息出现?在明镜台前,严肃而不失礼貌地“请”走那?位修士和他?们到另一边详谈。
在明镜台里照出血光的那?个修士也不知怎么回事,拔腿就跑,也不知这方寸大的舰船,身后就是危险重重的南溟,他?究竟能跑到哪儿去,最后当然是一个照面就被獬豸堂的修士拿下了。
舰船上的流言也越发离谱,有?人说那?个修士是在山海域犯了事,想来玄霖域躲一阵,有?人说那?人上船前杀了好些?人,是有?名的江洋大盗,还有?人说那?个人生性残暴,杀人盈野,登船后也偷偷杀了几个船客……
明明只是镜台里一道模糊的血光,硬生生给传出了不世?杀星的架势。
祝灵犀听完,脸上表情都只剩木然。
虽然上清宗并非无所不能,之前的守船修士也只是普通元婴,但还不至于让人在眼皮底下杀了好几个船客却一无所觉。
上清宗对船客登船前的审查虽然极繁复,但也确实将那?些?危险人物筛了出来,那?些?凶名恶名在外?的修士根本登不上开往玄霖域的舰船。
那?个镜台见血的修士不知是什么情况,就算是恶人,也不会有?多厉害。
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传言,只能说舰船上的船客们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下一个。”獬豸堂的修士面无表情地喊。
申少扬身前不知何时已?没了人。
“我我我!”他?十分积极,带着?一股“赶紧照完赶紧走”的活跃,一个箭步冲到明镜台前。
明镜台不大,只有?十寸见方,悬在半空中,一汪清潭般的镜面,唯有?当修士站定在一步之遥的时候,镜面才?会发生变化?。
当申少扬站在明镜台前的那?一刻,清净如潭水的镜面倏忽漾开水波,他?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他?自己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正呈现?出又呆又傻的表情,和他?大眼瞪小眼。
甚至都不必细看,分明就是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申少扬呆呆地望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呆呆地望着?他?,短暂的一两个呼吸后,镜中人率先受不了,露出十分嫌弃的表情,忽然抬起?手,朝着?自己的脸给了一巴掌。
“啪——”
申少扬脸上微微一痛,他?猛然“哎哟”了一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又惊又恐,“怎么回事?”
镜中的倒影怎么会动?影子自己打自己一下,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痛?
站在一旁的獬豸堂修士也很震惊,反反复复地打量申少扬,难以置信,“你居然是道心清明不染尘之人?”
只有?道心纯净不二?、心无尘霜的修士,才?能在明镜台中看见自己栩栩如生的倒影,影子喜怒如真?,仿若活人。
“你刚才?一定是对自己的表情不太满意。”獬豸堂的修士肃然起?敬,对申少扬的态度也变得格外?宽和,详细地解释,“明镜台中的影子心随意动,不懂伪装,只会呈现?你心底那?一刻的真?实想法,自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真?实的你。”
像方才?申少扬的影子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申少扬的脸上也微微痛了那?么一下,绝不会很严重,但一定能感觉到。
上清宗修士向来注重修持道心,明镜不染尘霜就是每个上清宗修士一生所求,对于能达成这种境界的修士,每个上清宗弟子都会另眼相看,申少扬这一刻就是这个獬豸堂弟子最心悦诚服的人。
申少扬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我都没留意过这个……”
怎么就一下子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了?
唉,都怪他?实在是太优秀了,在明镜台前随便?那?么一站,藏也藏不住。
祝灵犀站在十步外?,望着?那?清净如水的镜面,一瞬间心绪复杂起?来:她确实没有?想到,看起?来从没修持过道心的申少扬,居然会是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之人。
再想到她数月前在明镜台中照出的灰蒙蒙镜面,祝灵犀的心情一下变得十分低落。
申少扬心满意足地从明镜台前走回来,推了富泱一把,乐呵呵的,“你赶紧去试试,这个真?的很简单,随随便?便?就照出来了,很好玩的。”
祝灵犀:“……”
就算是她,有?一瞬间也很想打人。
富泱耸了耸肩,走到明镜台前。
獬豸堂的修士又变回了之前那?副面无表的模样——除非是申少扬那?种道心纯粹的人,否则这些?船客对他?们这些?獬豸堂弟子来说并无区别,单纯执行公务罢了。
而申少扬那?样道心不染尘霜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出的?
獬豸堂的修士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公事公办地垂眸望着?镜面水波荡漾,又重新照出一张年轻而神态松快的脸,倒着?朝向他?,嘴唇弯弯,笑容轻快而富有?感染力,让不苟言笑的獬豸堂修士也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等等!
獬豸堂修士猛然抬起?头,震惊地望向眼前人:又是一个道心清明之人?
富泱朝他?友好地一笑。
“道友,我这算是过关了吗?”他?语气轻快,仿佛明镜台上不染尘霜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獬豸堂修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什么时候道心清明这么容易了?茫茫人海里也兜不出几个。作为獬豸堂修士、上清宗弟子,他?这辈子照过数次明镜台,更见过数不清的修士走过明镜台,却从来没有?见过谁在镜面里照出清净的容貌。
明镜台前不染尘霜,影子栩栩如生、喜怒如真?,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和明镜台打交道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无人能实现?的传说。
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人能让明镜台清净无尘,而且一出现?就是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