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冲突大概是免不了的。毕竟,跟沐清菀两情相悦的那个人跟她有婚约啊。
想起白璧反馈过来的消息沐清溪就觉得好笑,她想,她找到了一个报复沐清菀的好办法。
“对了,客儿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我和你三叔的意思,若是老夫人不肯放人,不妨把客儿接到风霁堂住上一段时间,再把智空大师请过来。虽说分了家,风霁堂总归还是沐家的,老夫人应该不会反对到底。”沐殷氏说道。
沐清溪倒是没想过这个法子,这个办法确实可行。既然老夫人不满是因为她把客儿寄养在寺庙里惹人闲话,那客儿还留在沐家老夫人就没理由了吧。
只是,还要说动智空才行。
“三婶,且等等!”沐清溪忽然想起智空塞给她的那张牛皮卷,东西带回来之后她才发现,那是一张针灸方子,上面记载的是疏通腿部经络的办法。
沐殷氏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间跑了,等人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个东西,宝贝一样,不禁打趣:“什么东西还要亲自去取?还怕丢了不成?”
“那可不,宝贝着呢!三婶你看!”把东西递给沐殷氏,沐清溪笑吟吟地等着她的反应。
沐殷氏越看越是惊讶,及至看清最后的小字,眼圈已经红了,“清溪,这是……”
“智空给的,三婶也知道,他治好了太后的腿疾。大概之前见三叔不良于行,所以就把这个给了我。我想着,若是能把智空请来,最好让他亲自为三叔诊治。只是……”她有点迟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好。”
这么多年,沐骕的腿请无数名医看过,俱都无果。数九寒天掉在冰湖里伤了筋脉,只能靠药养着,每日里按摩不至于让双腿萎坏。如今,有人告诉她沐骕的腿有可能治得好……
“清溪,这事先别告诉你三叔。”沐殷氏颤着手嘱咐。
沐清溪明白,这些年三叔定是看过无数大夫,失望的次数多了。万一这次也治不好……总之,不抱希望才有不会有失望,才会有更大的惊喜。
“三婶放心。”
目送沐殷氏的身影消失在清晖院外,沐清溪回到卧房的时候客儿已经睡下了。烛光照在肉嘟嘟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静好安详。
她忽然想起,三叔和三婶也是沐家人,如果他们知道她想要毁掉老夫人和侯府,还会像现在这样待她吗?
第138章 沐瑜
沐清菀的回归让沉寂多时的侯府一下子热闹起来,更别提她回来的同时还带着来自宫中的赏赐。
送到安远侯府的帖子在沐驰和徐氏的案头堆积成山,不管是那些曾经跟安远侯府有来往的人家还是不曾有过交集的人家,纷纷转变了态度,仿佛先前的门庭冷落只是一种隔世的错觉。
沐家宅院里,每个人都刻意淡忘了那天晚上的闹剧,不会有人提起沐清菀差点被老夫人逐出宗族,更不会有人追究沐清菀的失踪。
突如其来的繁华锦绣,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正常,却隐隐约约地透着一股不正常,只是没有人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罢了。
荣名也好,奉承也好,都跟沐清溪没有一点儿关系。她安心待在院子里足不出户,既不去凑那份热闹,也不想看沐清菀和徐氏得意洋洋的脸。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清晖院里竟然也有了客人。
就在沐清菀回家之后的第三天,沐清菀的一个庶妹忽然间到访,把沐清溪吓了一跳。彼时她正在院子里跟客儿玩捉迷藏,躲在葡萄藤的架子后面,看客儿找来找去,小短腿迈得欢快。冷不防被人从身后叫了一声,差点魂飞天外。
到访的是沐清菀最大的庶妹,黄姨娘的女儿,闺名沐瑜。沐家庶出的女儿是没资格论辈的,因此名字里都没有她们这一辈的行字“清”。沐驰自己就是庶出,原本他的女儿都没资格用行字,不过后来沐驰自己把自己改到了沐庞氏名下,摇身一变成了侯府的嫡子。徐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沐菀三兄妹的名字给改了。当然,二房里原本的庶女没这个资格。
徐氏手段狠戾,把二房的几个姨娘管得服服帖帖,就连几个庶女也苛待得很,平日里几乎看不到她们出来走动。若不是前日见过以后沐清溪特地让琉璃去打听,今天见了沐瑜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瑜姐姐怎么有空过来?”惊讶只是一瞬,沐清溪随即便笑着问道,丝毫没有觉得沐瑜不该出现在清晖院里。
这样的态度让沐瑜松了口气,前日见了沐清溪之后她便起了一点心思。跟姨娘商量的时候姨娘是不同意的,说她们是二房的人,二小姐跟二房关系不睦,冒然到二小姐跟前示好未必能讨到好,说不定还会得罪徐氏,白白给娘俩招祸。
沐瑜回去之后犹豫了很久,她想了很多。这些年徐氏和沐驰是怎么待她们的,沐清菀兄妹三个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大概,在他们眼里,她和姨娘连一等丫鬟都不如。姨娘早年生下了哥哥,也是得过宠爱的,后来哥哥夭折,连序齿都没有,徐氏步步紧逼,姨娘不得不示弱以保全自己。后来怀她的时候更是日里夜里担惊受怕,以至于早产。
她只比沐清菀小三个月,沐清菀有徐氏,有贤妃娘娘,她有什么呢?
依照徐氏的性子,是不会看着她们好过的,等到了年纪,随便找个人就嫁了。她不怕嫁人,女子都要嫁人,可她希望至少能嫁一个她知道的人。不求显贵富有,只求能过个安稳日子。若是可以,她想把姨娘接过去一块儿照。姨娘这辈子吃了太多苦,她不忍心再将她留在这个深渊里受苦。
只是,怎么看都是奢望。
“冒昧打扰二小姐,还请您赎罪。”沐瑜有些忐忑地说道。
卑微小心,语带惶恐,对着她连一句“妹妹”都不敢称呼,这哪里是侯府小姐该有的样子?
即便只是庶女,徐氏也太过分了。沐清溪心底微微恼怒。
“自家姐妹不必这么见外,姐姐唤我妹妹就好。”她不打算插手二房庶女的事,但是,沐瑜这些人与她无冤无仇,她不会迁怒。
沐瑜心底微微一动,瞬间觉得自己这一步走对了。要知道,沐清菀嫌弃她们出身低微,从不允许她们称呼她姐姐。似乎只要她们一喊,就玷污了她高贵的身份。却也不想想,三年前,她跟她们有什么区别?
“打扰妹妹雅兴,”沐瑜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她要抓住,“早就听说妹妹跟客儿小少爷回府,一直没能来拜见。这是我和姨娘的一番心意,妹妹别嫌弃。”
说着便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沐清溪这才发现她手里是提着东西的,但是身后却没有丫鬟跟着。皱了皱眉,侯府的庶女身边竟然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吗?
她想出了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去接,还是旁边跟着的春棠机灵,一步上前接过,才没让沐瑜尴尬。沐瑜对着春棠感激地笑笑,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哪里惹怒了沐清溪,明明刚刚还说的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却不理人了。
春棠悄悄扯了扯沐清溪的衣袖,把人叫回神。她也很无奈,自家小姐这个想事情出神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姐姐的丫鬟呢?”沐清溪问得直白。
沐瑜这才明白她想岔了,忙道:“在屋子里帮着姨娘做针线呢,想着人多怕扰了妹妹清静。”
带个丫鬟哪里会扰了清静?
沐清溪看出她的为难,没有追问,转头的时候却不小心看到了沐瑜的手,顿时愣了。那是一双十分粗糙的手,露在外面的手背明显可见一层夋过的鸡皮,食指和拇指指肚肉眼可见的鼓起一块,颜色与手指迥异,明显是块厚厚的茧子。而且,虎口处有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看着可怖得很。
那是长年做重活儿才会有的。
如果说之前只是觉得沐瑜有些可怜的话,沐清溪现在真的有点生气了。徐氏的心胸有多狭窄?沐驰是不是只管生不记数?
察觉落在手上的目光,沐瑜不自在地拿衣袖掩了掩,这一遮掩却更显得窘迫。因为衣袖边缘被摩擦地脱了线,本来被小心地遮掩住,这一动却明晃晃地暴露在沐清溪眼皮底下。
沐瑜脸颊红得滴血,再没脸多待,状似无意地多说了一句,“近日常见妹妹院子里的丫鬟去木槿堂探望,真是有心了。”说完便匆忙告辞离开,沐清溪本想送个回礼都没来得及。
人走出去好远主仆两个才回了房,春棠忍不住道:“小姐,奴婢看瑜小姐像是来示好的。”
“嗯?我知道,那个丫鬟你们不是一直盯着?”清晖院出了一次事以后沐清溪就上心多了,尤其是徐氏和沐庞氏安插进来的几个人,再不敢掉以轻心。沐瑜说得那个丫鬟她知道,锦绣早就跟她回报过,她一直不动她就是想用到合适的地方。
现在,还不是时候。
“咦?”春棠打开沐瑜送来的礼盒,面带惊讶。原想着沐瑜大概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是,一艘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木船也太简陋了吧。
沐清溪将船取过来,发现这船其实雕琢的一点都不精致,甚至有的地方还刻坏了,木质倒是崭新。思及沐瑜右手虎口那一道新鲜的疤痕,沐清溪笑了。
“这位庶姐倒是个妙人儿。”
船者,舟也。同舟共济。亲手雕刻,是想跟她结盟?
春棠还不明白,她只是提醒道:“奴婢瞧着瑜小姐是个懂得筹划的。”
点到即止。
“你说的不错。”沐清溪表示同意,若不懂得筹划怎么回来找她?
不管是手上的茧子还是破损的衣袖,沐清溪不相信沐瑜真的连一件儿能穿出门的衣裳都没有。前日面见老夫人的那一身不就很好?徐氏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私底下往死里磋磨你,但凡有事却要你伪装的什么都好。
但是,她并不打算拒绝,合作和帮忙是两码事。如果沐瑜给出的理由足够,或许她会事半功倍。
走出清晖院的沐瑜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动了点心思,并不怕沐清溪看出来。相反,若是沐清溪看不出来她还要担心能不能跟她合作。只希望,不要让她失望。
送走了沐瑜,沐清溪坐下来铺纸研墨。景王送了她这么大一个人情,她也该投桃报李才对。如果她没记错,这次山东旱灾案牵连甚广,上至户部、吏部两部尚书,下至山东州县地方小官,被抄家斩首者不计其数。那段时间,整个京城上空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而景王现在恰恰在户部。
她不知道作为皇子的他会不会被波及,父母和智空教会她的眼界还在,景王如今看似繁华三千,烈火烹油,可是根基不稳,无异于空中楼阁。一旦承安帝下定决心为下一位帝王扫清障碍,赵璟无疑首当其冲。否则,上辈子他也不会铤而走险,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做了刀下亡魂。
她不参与,不干涉,她只是想还个人情。
沐清溪对自己说。
先有山东税粮案,后有山东旱灾案。本来是要追缴粮食,现在变成了拨银子赈灾。皇帝已经派了钦差先行一步,后续的银子、粮草、医药等赈灾物资全都要户部来筹备,如今整个户部上下忙成一团,景王却还清清闲闲地待在府里调教侍卫。消息传出去,更多人觉得景王已经被放弃了。
沐清溪的信经由风霁堂辗转交到赵璟手上只不过过了不到两个时辰,赵璟正在后院的练武场上把贺子琦操练得嗷嗷叫。这封信对贺子琦来说简直就是救星,一见赵璟忙着看信去没空理他,撒丫子就往府外跑,把进来回事的龙九撞飞了都没慢下半步。
“一哥,他这是吃错药了?”龙九揉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龇牙咧嘴地问。
龙一嘴角一扯,“不,他是该吃药了。”被揍得不轻,可不是得吃药。
龙九:……
赵璟拿过信扫了一眼,颠了颠轻得很,眉梢轻挑。信封里并无纸张,信封上更是什么都没写,反而用了一片舒展的茶叶叶子封口。
龙一看得新奇,这么新鲜的玩意儿,沐二小姐给王爷送了啥?
然后他就看到王爷拆了信,往外一倒。再然后,王爷手掌上多了一粒米、一个铜板……
再再然后,他就看到自家王爷笑得颇有深意。
龙一抓心挠肝地好奇:几个意思啊?他怎么看不懂?
第139章 我的
山东旱灾案再是风风雨雨,哪怕已经有流民到了城外,只要没有灾民涌入京城,便影响不到这座古城里的达官显贵。厚重的古城墙和城门就像是一层屏障,隔绝了两个世界,一边车水马龙,酒肉生臭;一边水深火热,食不果腹。
有些人看不过去,拿出花不完的银子在城外搭个粥棚,就当行善积德。然而,即便什么也不做冷眼看着也不会有人指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该皇帝来管的事,他们何必画蛇添足?
这种时候,安远侯府是不会不去凑热闹的。老夫人起头,各房都出了银子,沐清溪也不例外。徐氏自告奋勇把活儿揽了过去,沐清菀是女儿不方便出面,沐清河和沐清浪便派上了用场。
自从沐清菀受了宫中嘉奖,沐清河也不再自困于院子里不肯出门。仿佛是想通了,又或者是觉得有了底气,虽然沐清溪不明白这底气从何而来。
客儿暂时去不了宝严寺,药浴却不能落下。端午以后的天一日热似一日,午后无事,沐清溪干脆让人在石榴树下放了一口大木桶,里面放满水,等到日头西斜,阳光温柔了些的时候水也热了,省去灶上人的功夫。
兑入熬好的药,撇去药渣,再把脱得光溜溜的小团子往水里一放。客儿登时眉开眼笑,肉嘟嘟的胳膊腿一阵扑棱,水花四溅,沐清溪身上的云纹锦褙子就湿了一大片。这时候暑气还没散尽,不怕凉,沐清溪便由着他闹。偶尔有石榴花打着旋儿落下,飘在浴桶里的水面上,夏日傍晚的风有种温柔的温暖。
水里放了药,为免坏了药性,皂角就不能用了。沐清溪拿过布巾给小团子擦身子,忽然间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小团子长肉了。客儿其实本来不怎么胖,只是生得矮小,冬日里又裹着厚衣服,远远看去像个雪白的大汤圆。现在再看,小肚子都鼓起来了。
沐清溪忍不住戳了戳,笑他:“这下可真是个小团子了。”长肉是好事,就是个子没怎么长。这么下去,岂不是要长成个小胖子?
她这时候就跟全天下的父母没什么两样,孩子长肉了怕变成胖子,长个子了又嫌不长肉。却不想想,从回京到现在不过才三个月左右,个子哪是一时半会儿窜起来的。
客儿被她戳得害羞,红着小脸撅着小嘴反驳:“客儿会长高的,长高了就不圆了!”
“咦?客儿怎么知道长高了就不圆了,那万一一直这么圆呢?你看胡大婶家的小猪仔,小时候圆滚滚,长大更是圆滚滚。”沐清溪故作不信,逗团子神马的真是太好玩了。
客儿其实早就不记得胡大婶是谁,但是却记得从小肉团长成大肉盾的猪猪,他丝毫不觉得沐清溪把他跟小猪崽儿比有什么问题,反而摸着肚子真的开始担心长高以后也这么圆怎么办。
他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似的。最好玩的,小胖手还揉着圆滚滚的肚子,肚子上的肉一捏软软的。夕晖洒在他白皙稚嫩的皮肤上,镀了一层金黄的光晕,若是再穿个红肚兜,活脱脱一个个年画里走出来的小童子。
客儿愁了半天小脑袋瓜也没想出办法,最后只好叉着手指苦着脸重复:“景景说长高了就不圆了!”
多了个名字,却把沐清溪听得一怔。景景,赵璟?
她原以为那话是智空教的,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景王殿下。
脑海里浮现出赵璟那张脸,平心而论,赵璟的五官生的极好。她自问见过的人不算少,父兄、姨父、表哥,再加上赏花宴上混了个脸熟世家公子哥儿,单论长相,赵璟绝对能够脱颖而出。偏偏他气势太强,无论走到哪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凛冽,仿佛将塞外漫天的风雪狂沙带回了锦绣繁华的京城园林,格格不入,让人不自觉地便会忽略了他的长相。
他竟然也会哄孩子,还是这么幼稚的哄法。沐清溪不知怎么的,忽而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姑娘?姑娘!”小团子说完半天没得到回应着了急。
沐清溪回神,舀起一勺水浇在他的身上,布巾擦过白皙的皮肤,带出一道褐色的药水的痕迹。
“景景说的对。”
小团子笑得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小白牙,再次觉得,景景其实是个好人。
太阳落下之前沐清溪总算把客儿洗得干干净净,借着残留的暑气,给他晾干头发,换了干净的衣衫。天气一热,姑侄俩胃口都不怎么好,小厨房里做了开胃的玫瑰山楂糕和荔枝酸梅汤,配着精致的奶黄包和蟹粉蒸饺,总算吃了一点下去。
屋子里早早拿冰笼熏过,进去就是一阵清凉。沐家的规矩,端午之前是不能用冰的,端午之后才开了冰窖,各院子里才有点凉意。沐清溪小时候一向对这个规矩不敢恭维,时常跟父母抱怨。现在有了客儿,怕他凉着也不敢多用冰。只隔一段时间放些在角落里,让屋子里有点凉意就够了。
客儿泡了药浴,玩了没多久就起了困意,早早睡下。沐清溪看天色还早,便自己去隔壁房间洗了个澡。等回到房里的时候客儿已经打起了小小的鼾,鼻翼一动一动的,小肚子也跟着一起一伏。
随手抽了本书歪在榻上,尚未完全干透的头发披散开来,衬着如玉的侧颜静好如画。
赵璟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去,昏黄的灯光镀在上好的羊脂白玉般的的脸庞,像是佛寺里那一层淡淡的佛光,眼前的女子一瞬间变得神圣而遥远,那熟悉的眉目竟像是忽然间变得陌生了,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低头看书的沐清溪其实心思并没有放在书上,这些日子她总是在不停地想事情。前世的、今生的,以前的、现在的,甚至也包括将来的。她会犹豫不决,会怀疑自己做的对不对。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每一步都力求小心翼翼,却偶尔还是掩不住心底的意难平。
沐清菀的及笄礼是第一步,所有的设想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临到头还是会觉得紧张和不确定。她就像个疯狂的赌徒,一面忐忑不安,一面却又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然后,似有所觉地一抬头,堪堪对上窗外那双深沉而又熟悉的眼睛。
那一瞬间,仿佛身边的一切都远去了,耳旁的声音变得模糊,她的视线变得狭窄,什么都看不到,唯有那双夜空般深邃华丽的眸子,星光湛湛。
她甚至忘了斥责,只能呆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走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进来的。
“你……”她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想说这于礼不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璟觉得自己疯魔了,早在沐清溪看过来的时候他就该躲开,就该毫不犹豫地离开。冒然闯入侯府后院已是出格,只是接到那封信之后他忍不住想来看看。来之前,他告诉自己,只是看看,看一眼便离开。
可现在,他不确定自己还走不走得了。
偷窥闺阁女子这般浪荡子的行为竟会发生在他身上,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嗤之以鼻。现在,他不但做了,而且丝毫不觉得违和。
或许是烛火太过温柔,或许是光晕太过神秘,或许是——那双清溪般明澈的眼睛印在了他的心上,凉意透彻心扉,竟让他脊背上无端地窜起一股快意,直达后颈。
他着了魔一般翻窗而入,朝圣一般靠近。然后,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清明的疑惑和纯粹的意外,以及清晰的他的身影。
小姑娘似乎刚刚沐浴过,周身还带着微微的水气,残留的香气久久不散,赵璟几乎立刻便猜到她用的是蔷薇花的精油。淡而不腻,幽而不散。丝丝缕缕,直透心肺。头发披在肩上,乌发云颜,腮带桃霞,几根发丝垂落在腮旁,他忽然觉得有些手痒。
如此独特,如此充满诱惑,让人忍不住去想,如果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他一人,只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想想都觉得美妙极了!
他忽然起了冲动。
龙困浅滩,乘龙之水。
连智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既然如此,他何必还要犹豫?
“啪——”
一声轻响,两下里清醒。
手中的书掉落在地,沐清溪低头,看了到了近在咫尺停在脸侧的手。
指骨分明,手指修长,五指指腹覆盖着厚厚的茧子,掌心的纹路深邃而清晰,象征着主人坚定不可动摇的心志。
这是一双握惯了兵器的手,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它可以出现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也可以出现在唇枪舌剑的朝堂,唯独不该出现这里——她的闺房。
一室寂静,一室沉默。
灯罩里的烛火“劈啪”一声,一滴蜡泪悄然溢出沿着蜡烛的边缘垂落。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微凉拂过枝头,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一朵胭红的石榴花儿打着旋儿在风里沉眠。西边的天空,一轮弦月不知何时悄悄挂上了树梢,透过半开的菱窗,月光洒在窗棱上,轻轻浅浅。照着室内的一双男女,若即若离,似近似远。
赵璟的手还停在那里,迟迟未曾收回。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挣扎,在那双水洗过的杏眼下,最终坚定地落在了沐清溪的侧脸。
触手生凉,如玉如凝脂。仿佛带着魔力,一沾上便再也放不开了。
其实,早就放不开了吧。赵璟心下叹息。
久久困在心中的那团迷雾终于拨云见日,如窗外那一轮弦月般,朗照晴空。
“沐清溪,你是我的。”他说。
第140章 成伤
回府之后的沐清菀很高兴,这几乎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比沐驰正式成为安远侯,徐氏成为侯夫人之后的日子还要好。那时候,她虽然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嫡长女,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嘲笑“一朝野鸡变凤凰”。
十二岁以前,肯与她来往的都是各府庶女。有一次,她求得了大房夫人带她一同出席宴会,高兴得不得了,欢天喜地得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和首饰拿出来,让婢女把自己打扮成最漂亮的样子,欣喜地跟着大夫人去了宴会,然而,迎接她的却不是别人的赞扬。
那些眼高于顶的嫡女们初见她带着惊讶,面上都还带笑。可当听说她只不过是庶出二房的女儿的时候,一个个再看她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眼神里的鄙夷丝毫不加掩饰。她甚至听到她们的低语“怪不得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似的,什么香的臭的都往身上堆”。可转身对着沐清溪的时候,她们一个个都笑得温柔又亲近。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跟沐清溪的不同,她一个人偷偷躲在角落里哭,就是在那里,一角蓝衣出现在她的面前,衣衫的主人递给她一方巾帕,温柔地对她说:“女孩子哭花了脸就不美了。”
不是不羡慕,不是不嫉妒。后来,这样的事情多了,她终于认识到,不是她不够好,而是身份就像是一道天堑,把她牢牢地隔绝在那个圈子外。再后来,嫉妒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恨。沐清溪越是过得舒服,就越发衬托得她凄凉冷清,越发让她知道她跟那个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大房一夜之间倒了,沐清溪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可怜虫。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她躲在被子里笑得整晚睡不着。第二日起得迟了,两个黑眼圈。别人还道她伤心伯父伯母过世,是个心诚的孩子。从此,她学会了伪装。
在人前事事周到,处处知礼。不多时,那些曾经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后宅妇人忽然间开始纷纷称赞她,贤良淑德,恭谨柔顺……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换了副嘴脸来讨好她。
就像现在一样。
“菀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那样的大火,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花园凉亭里,一个身着粉色罗衣的姑娘捧着心说道,仿佛真的身临其境为沐清菀担忧。
沐清菀冷眼看着罗蓉蓉的表演,当年罗家姑姑的宴会上她初次遇到罗蓉蓉,对方对她不屑一顾,如今还不是要对着她逢迎谄媚?
“不过,”罗蓉蓉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问她,“姐姐如何知道那里是贤妃娘娘的?”
关于这个问题,这些天来拜访她的人旁敲侧击问了不下十几遍。偏偏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似乎定要让她承认她是居心叵测才肯罢手。
她怎么会那么蠢?
“妹妹说笑了,我又不会未卜先知,先前并不知道那里面是娘娘,只是不忍心见死不救罢了。”沐清菀笑着解释,对着任何人她都是同样的说辞。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心地善良了。
罗蓉蓉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中不是不失落。可沐清菀走了狗屎运得了娘娘青眼,以后就更不能得罪,只好继续假意奉承。
如此过了几天,龙舟宴的幕后元凶尚未查出,安远侯府大小姐心地纯善、火海救人的义举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时之间,人人称颂,风头甚至盖过了“京城第一才女”王琦和“京城第一美人”柳妩。
你是我的。
低沉的声音让沐清溪想起了古琴上的宫声调。
漫漫长夏,绿叶成荫,悠长的埙声典雅而安详,辽阔而温厚,吸引着疲惫的归人忘却所有的风霜雨雪,一梦沉酣。
然而,沐清溪不是归人,更不曾披霜带雪。
所以,她冷静而又清醒地退了一步,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皱眉说道:“赵璟,你在发什么疯?”
手上的触感乍然消失,赵璟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失落,一阵不舍。那淡淡的眉眼,蹙起的眉心终究让他却步,手臂垂在身侧。
沐清溪为他的这个动作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忍不住再次提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