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河的视线顺着他落地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树丛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他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那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形修长挺拔,步伐渊渟岳峙,每一步都像是带着煞气。
随着人影走出,月光一点点自下而上照在来人的脸上,待看清了那张脸,沐清河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景、景王……”
赵璟的目光略过脸色苍白的沐清溪,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龙一见状立刻捧着景王的披风走过去,对春雁小声道:“先给小姐披上吧。”
“还认得本王,不算笨。”景王收回目光冷冷地看着沐清河和严章,仿佛这两个人已经是死人。
这话听着寻常,落在沐清河耳朵里却无异于当头一棒!
沐清河突然想起府中下人所传的,沐清溪病重昏迷之际,景王闯入侯府后院将人救走。
一位王爷为了救个女子擅闯别府后院,或许,他低估了景王对沐清溪的看重……
“殿下……殿下……恕罪!”沐清河抖着声音跪倒在地,深深匍匐在地磕头示弱。这位初初回京,圣宠在身的景王,风头无量,就算他在此时此地将他杀了,大概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沐清河万分后悔先前对沐清溪的轻视,若是早知景王对她如此在意,他就是脑袋被门夹了也不敢如此放肆。
赵璟脸色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龙一却从他的捻动的手指中发现,自家王爷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小姐?”春雁紧紧护着颤抖的沐清溪,却见沐清溪双目无神,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就算、就算你是王爷,也不能、不能、在京城……随意杀人!”严章忍着疼逞强,背后的箭刺入很深,若不是没中要害,现在他大概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何况,我与表妹两情相悦,景王难道还要管别人家的家事!”严章梗着脖子申辩。
春雁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到了这时候还意图攀扯小姐,败坏小姐的名声,若是景王信了……
“殿下,他说谎!根本就是他们二人不怀好意……”春雁连忙解释,却被一旁的龙一拦下,劝道:“放心。”他家王爷哪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过,龙一觉得奇怪,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早就寻死觅活,痛哭求救了,沐家二小姐竟然硬生生忍着,试图自己反抗。就是现在景王在前,也没有任何请求。
到底是吓傻了还是太镇定?
赵璟的目光落在沐清溪毫无血色的脸上,他淡声问道:“你想怎么处置?”仿佛严章和沐清河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只要沐清溪开口,任她处置。
沐清河万万没想到景王竟然如此肆无忌惮,让沐清溪处置他……沐清溪现在有多恨他,沐清河想都不用想都明白。
“殿下!王爷您不能……”
“闭嘴!王爷有命,哪是你能置喙的?”龙一一个石子丢过去,直直落入沐清河张开的嘴。
沐清河被他一阻,那石子险些呛入喉咙,连忙强咳着往外吐。
沐清溪无神的目光终于被拉了回来,她心里乱得很。直觉不想面对这样难堪的场景,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无助,这样的……软弱可欺,所以在景王出现以后,她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
她下意识地看向景王,双眸中带着点点迷茫,似乎不是太理解景王的意思。
“随你处置。”赵璟看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受委屈的是她,自然该由她处置来解气。他固然可以越俎代庖,但那样她未必觉得可心。
沐清溪停滞的脑袋这才清明了起来,让她处置吗?
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沐清河和严章,眸中一丝温度也无。
沐清河忐忑地看着沐清溪,方才还楚楚可怜柔弱可欺的女子竟然一瞬间变得冷硬锐利起来,沐清河一阵心慌,“二妹妹……”
“若我要他们死呢?”沐清溪没看他,她只是淡淡地看着赵璟。
那目光就像是被逼到绝境,无处可逃,只能背水一战的小鹿,明明双眼清澈干净,却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和疯狂。仿佛只要被拒绝,就会万劫不复,化为死灰。
“动手吧。”赵璟对龙一说。
龙一惊讶,他家王爷竟然这么惯着沐清溪!沐清河和严章说是不算个人物又算个人物,景王诛杀朝廷官员的儿子,这个儿子还有可能是未来的世子……
“王爷……”龙一犹豫了。
“让本王亲自动手?”赵璟淡声反问。
龙一只好应“是”,稳健地朝沐清河和严章走去。
沐清河看着他靠近的每一步都仿佛阎王的召唤,不,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当世子,当安远侯!
“二妹妹!二妹妹!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二妹妹!”
“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是一家人?”沐清溪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别侮辱了‘家人’这两个字。”
龙一已经走到近前,抬手就要拍向他的天灵盖,沐清河惶急之下一把抓过一旁的严章挡在身前。严章失血过多,早已经动弹困难。乍然被沐清河抓过去竟然连反抗之力都没有,眼睁睁看着龙一的一掌袭来,身下一热一凉,洇开一片深色的湿意……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传来,龙一直觉手底被一股大力一挡,本是必杀的招数瞬间被阻隔开来,只落到严章侧肩,生生让他躲过了死劫。
“智空!”龙一望着来人怒道,“你竟敢阻我!”
智空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他知道景王今天在这里杀了人,明天弹劾的折子就能堆满乾清宫的案头。多少人虎视眈眈,他们岂能自露破绽!
“殿下,这二人杀不得!”智空劝。无论如何,在宝严寺杀人,意义非比寻常。
赵璟看了沐清溪一眼,轻而易举地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嘲讽。仿佛在说:看,哪怕你是王爷又如何,你说了随我处置,还不是一样食言而肥了?不过是一场笑话。
智空这才发现沐清溪竟然也在,看看地上的跪着吓破了胆的严章和沐清河,再看看神色不对的沐清溪,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智空紧皱着眉,不知该为景王终于重视沐清溪而高兴,还是要为景王肆意妄为而生气。
沐清河和严章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早已惊惧不已,严章更是吓得尿了裤子,沐清溪忍不住转开脸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上辈子她竟然嫁了这么一个恶心人,还忍了那么久。如果严章现在死了,岂不是将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被嫁给他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仿佛脱了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借着景王的手除掉她恨之入骨的人,有什么不可以呢?
是景王让她处置的啊。
“丫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杀人并不是唯一的报复手段。”智空心知从景王那劝没用,一开始就奔着沐清溪去,“死了一了百了,让他痛快,你却只能解一时之气。”
沐清溪看向智空,眸色冷淡,打算听他继续说下去。他说的道理她何尝不懂,但是那一瞬间,她确实想要他们的命,只有他们的血才能抚平她心中的恨!
“你若信得过和尚我就把他们交给我处置,定然会给你个满意的结果。”智空说道,却没说要如何为之。
沐清溪不做声。
景王看着她,“你若想杀,也没什么。”语气随意而又随性。
沐清河和严章看着沐清溪,她的话决定着他们的生死。
“随你们吧。”沐清溪垂眸,然后对春雁道,“咱们走。”
沐清河和严章乍闻之下如同垂死还生之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一边对智空道谢,一边却还偷眼去看景王。
谁知景王视他们若无物,径直走了,看其方向,竟是沐清溪离去的方向。
龙一路过智空,丢给他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也追着景王去了。
智空搔着后脑勺气苦不已,他这一番苦心,竟然没一个领情的。至于眼前这俩,若是以为就此诸事已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两位施主请下山吧。”智空唱了句佛号,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沐清河和严章愕然看着他,似乎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现在月上东山,路上人迹罕至不说,就连城门都关了,他竟然让他们此时下山!
“大师何出此言!”沐清河质问,不是对着景王,侯府世子的威风就又捡起来了。
智空心底冷笑,面上则一副得道高僧的风骨,“二位玷污我佛门清净地,实在不配再在此处逗留。若是引得佛祖盛怒,降下天罚,贫僧和宝严寺上下都担待不起。”
“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严章压着嗓子虚弱地求情。
智空丝毫不为所动,“佛渡有缘人,贫僧不是佛,是和尚。”言外之意,佛祖尚且只渡有缘人,他智空一不是佛,二则他们也不是他的有缘人,渡不渡随他。
沐清河先遭景王之惊吓,再受智空之奚落,腹中满肚子火,此时再听不下去,“既然如此,在下走就是!百年佛寺,不过尔尔。都说出家人超脱世俗,原来也免不了俗世之阿谀奉承,算我沐清河看错了大师!告辞!”
智空丝毫不以为忤,笑眯眯地说道:“施主请,还请快些离开,否则佛祖若是窥见施主所作所为、心中所想,那可就……”智空故意停顿没说下去,果不其然看到沐清河脸色极差。
沐清河本是想用激将法,和尚好名声,为了不担“谄媚权贵”的名声,智空也该改变主意。结果智空完全不在乎,还顺水推舟答应得干脆,甚至抬出佛祖。到让他骑虎难下了。
脸色涨的泛紫,士可杀不可辱,沐清河心一横,“严兄,咱们走!”说罢就要抬步,走出两步才想起严章此时身受重伤,根本已经虚弱无力,可是他海口夸下,不得不死撑面子,只好回去扶了严章一把。
严章看着沐清河的眼中极快的闪过一道阴暗的寒光,沐清河只顾气愤并未察觉,严章也立刻收敛了恨意。
沐清河竟敢拿他当挡箭的,好!很好!
他一定要让他对今日所作所为追悔莫及!
雨丝似乎落的更急。春雁扶着沐清溪离开,转过一个拐角身后的视线被阻隔开来。
她一边担心沐清溪的状况,一边愤愤不平。觉得智空和尚多管闲事,滥做好人。景王都没说什么,随小姐处置了,他竟然还跳出来求情。也不看看严章和沐清河做的都是什么事!
不过,此时也不能再计较,经历了这种事,又淋了雨,小姐怕是要生病。
“小姐?小姐你还好吧?”
走着走着忽觉身侧一重,春雁侧头,只见沐清溪神色乍变,面色竟比方才还要苍白几分,当即慌了神。
离开事发之地,周围的气氛一松,沐清溪心口强撑着的那口气就再也支持不住了。
反抗严章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和体力,而后兼想做的事眼看着就要做成却被人打断,受打击之下,沐清溪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上又脏又累。
春雁的担心她都听在耳里,却没有力气回应。
想杀了严章和沐清河,怎么就那么难!
智空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来对她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上辈子被毁了一生的不是他,他有什么资格来替她做决定!
这是第一次,重生以来,沐清溪对智空产生了怨愤,也对景王产生了感激。
前几次的相救或许都有机缘巧合,但这次,景王无论是因为什么站在她这边,都让濒临崩溃的沐清溪看到了一丝希望。
虽然微弱,却像暗夜里唯一的一盏灯火,照亮远方的路。
只是这盏灯却被智空吹灭了。
失望透顶。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春雁顾不得回头,沐清溪整个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有些撑不住了。脚下忽而踩到一处低洼处,右腿一软,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
春雁惊呼之际,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身上一轻,腰上横了一条健壮的手臂。
等回神时却见沐清溪牢牢地被景王扶住了揽在怀里,而护着她的则是景王的护卫龙一。
“怎么回事?”赵璟看着面色惨白唇色灰败的沐清溪深深皱眉,刚刚离开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糟。
墨云般的情丝凌乱得披散在肩头和脸侧,因为被雨丝打湿了黏在玉白的肌肤上,显得十分狼狈。一双本来波光潋滟灵动非常的水眸此时半开半合,一丝神采也无,她的呼吸极轻极短,若不仔细听甚至会让人以为根本没有。
赵璟抬手替她将发丝捋至耳后,眉间紧皱,漆黑的双目更是沉甸甸地聚集着暴风雨的前兆。
春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犹豫是先行礼还是先照看小姐,却见景王忽而一把把沐清溪打横抱起。
她立刻被吓住了,“殿下!”深更半夜,景王毕竟是男子,他想做什么!有前面严章和沐清河的所作所为在,春雁不受控制地往别处想。
龙一看出春雁的疑虑,连忙给自家主子澄清,“姑娘放心,王爷是磊落之人。”
磊落?磊落会不顾男女大防?
春雁忧心忡忡,却无法反抗,只能尽力跟上景王和龙一的脚步。
沐清溪没有昏迷,她神智尚且清醒,只是累得不想说话罢了,此时被景王抱在怀里也没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维护,她觉得被他抱着竟然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就像漂泊无依的一叶扁舟终于驶进了风平浪静的避风港,而景王就像那盏指引方向的灯塔。
反正也被抱过那么多次了,破罐子破摔吧。沐清溪想。
归根究底,她不觉得景王会对她有什么心思。大概打从一开始,就只是觉得她好玩而已。
“不回去。”
赵璟抱着沐清溪快步走着,忽听得怀中一声极轻的低喃,若不是他一直注意着沐清溪的动静,险些听不到。
“不回去。”同样的话,比方才清晰了些,环在他颈项的手微微收紧,像是……
像是撒娇。
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娇,那么软软嫩嫩又可怜可爱,猫儿一样的声音搔的赵璟的心都跟着颤了颤。
美人在怀,又是这样柔弱无助的声音,谁能拒绝呢?
赵璟自问不能,所以,他停住了脚步。
“王爷?”龙一追上来问,他耳力好,自然听见了沐清溪的话,但是猜不到赵璟打算怎么办。三更半夜,王爷要真是带着个姑娘回寝房……万一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王爷未必会怎么样,但是沐家二小姐的声誉可就难说了。
春雁忐忑地看着景王,沐清溪的第二句话声音稍稍抬高,她也听见了。她能明白小姐这时候大概不太想见人,可她更想冲上去劝小姐回禅院。
但是,她现在只能提着一颗心等待景王的决定。
看似漫长,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赵璟拿定了主意,吩咐道:“龙一,送她回去。”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春雁。
龙一二话不说应是,立即拉着还要反抗的春雁就走。走出去好远,确定景王听不到了,才把人放开。
春雁气急,龙一一松手,她照着那只牵制住她的手就啃了上去。
龙一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手,一个武功高手竟然被个小姑娘给咬了!
“嘶——疼疼疼!快放开!”龙一疼得嗷嗷叫。
春雁到底是个女子,力气不及龙一,三两下就被甩开。
龙一捂着被咬的地方,疼得直抽气,一看竟然已经出了血印,不禁火了,“你这女人,属狗的不成!”
谁知春雁根本不理他,摆脱他以后就一转身顺着原路往回跑。龙一顿时急了,三两步冲到春雁身前,一把把她抓了回来。
春雁着急,又要咬他,被龙一一个哆嗦机灵地躲开了。
“放开,你放开!我要去看小姐!”
春雁死命地挣扎,龙一头疼不已,他最烦应付女人了,真特么麻烦!
“哎哎哎!嘶——”龙一冷不防被抓了一把,原本还算英俊的脸上立时多了三道红彤彤的指甲痕迹。
龙一怒了,破了相让他以后怎么娶媳妇儿!脑子一热,按着春雁,头就低了下去!
我让你闹!
然后,春雁就被唇上陡然袭上的温热惊得愣住了……
“你要带我去哪儿?”
看着周围的景色越来越陌生,沐清溪仰头看向赵璟。
赵璟脚下不停,并没有看她,只是低沉的声音问了句,“害怕?”
怕什么?
自然是要怕他。
沐清溪看着他刀削般的侧脸,不自觉地有些出神。她以前从没觉得他有多俊美。她的父亲也好,哥哥也好,甚至包括不良于行的三叔,个个容貌出众,各有千秋。她的品味自然也被养刁了,等闲人是入不得眼的。
可是,暗夜下的赵璟,此时此刻看起来却有种令人心惊的阳刚之美。沐清溪忽然想起,他是战场上号称战无不胜的将军,民间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战神”转世。
他在战场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从来没上过战场,也没有见过战场上奋勇杀敌的父亲和哥哥。但是莫名地,她就是觉得赵璟身上有种气质跟父亲和哥哥很像。
说不出是什么,却让她觉得放心、觉得亲近,觉得即使在这样的夜里被他抱着去向未知的地方也不会害怕。
他不会害她。
“不怕,只是好奇。”
赵璟这才低下头看她,小姑娘眼睛忽然间有了一点神采,亮亮的。月光照进去,清澈的像是沐浴着柔光的清水,只看一眼,便觉得心中安宁。
“就快到了。”他说,心里一角忽然间有点软、有点暖。
沐清溪不再问,这种莫名的信任,不知从何而起,但是她却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感觉很好。
转过一座陌生的佛殿,眼前出现了一座看起来十分精巧的建筑。
宝严寺殿阁众多,多是承袭北方建筑的风格,以宏伟壮丽见长,给人一种庄严大气之感。而眼前这座建筑则更注重细节,比起别处更显玲珑秀雅。尤其在朦胧的细雨下,更显神秘与清幽。就像越中的吴语丝竹忽然间混入了北地的铜板铁琶,格格不入。
沐清溪疑惑,这里是什么地方?
无论前世今生,宝严寺若是有这么个地方,肯定是人人趋之若鹜,名声大噪。至少她知道,若是有这么个地方,徐氏肯定会跟着附庸风雅,附庸完了还要高调地炫耀,哪怕她被关在小院里都能知道。
所以,要么这地方前世没有,要么就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如果是后者的话,这个准入的标准必然不低。
她没有再问,赵璟抱着她一路走进那建筑。
前面是一座低矮的殿阁,因为是夜里,沐清溪看不清全貌,但是路过门廊时却看到两旁柱子上雕画的飞天使女。仙袂飘飘,栩栩如生。
阁名“净土”。
阁中闪烁着昏黄的灯火。寂静的雨夜里像是等待着夜归的行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进去了才发现,这座殿阁面积确实不大,与她居住的禅房大小相仿。殿中不供奉菩萨神佛,惟有两侧点满了根根蜡烛,那些灯火正是蜡烛的烛光。
赵璟却没有停下,而是抱着她穿过殿阁继续向后面走。
沐清溪这才发现,殿阁和后面的三层塔离得并不算近。大约过了一刻钟有余,他们才进了三层塔,塔名“极乐”。
与前面的殿阁合起来便是“极乐净土”。
佛家传说中虚无缥缈却又人人向往的世界。
赵璟想做什么呢?沐清溪看着他的侧脸微微出神。
入塔之后赵璟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抱着她沿着台阶一路上行,一直上到顶层。
沐清溪这才发现,严格说起来,这极乐塔并非塔的建制,更像是三层小楼。因为楼上其实很宽阔,一字排开约莫有五六间房屋。
赵璟抱着她径直走进了其中一间,屋子里十分暖和,有种热气腾腾的感觉,显然是被人早一步布置过了。
被雨淋湿的发丝贴在面上,乍然接触到这样的温暖,沐清溪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赵璟把她放到榻上安置下来。然后指了指屏风后,道:“那边有热水。”言外之意,可以洗漱打理。
顿了一下,似乎是不太放心沐清溪现在的状态,又问:“可要帮忙?”
沐清溪脸色乍红,她要沐浴,他帮得哪门子忙!她才不要他帮忙!
大概看出她的不自在,赵璟简单说了句“别泡太久”,便推门离去。只留下沐清溪一人在房中。她坐了一会儿,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回来了些才莲步轻移走到浴桶边。
光裸冰凉的肌肤接触到热水的瞬间,整个人就像重新活了过来。水里大概放了安神的精油,有种幽微的香气,十分雅致,沐清溪泡了没多久便觉昏昏欲睡。
“小姐可是好了?可要奴婢伺候?”
门外忽然间传来丫鬟的声音,是她从没听过的。沐清溪猜大概是景王安排的,扬声回道:“不必。”
此时才想通,刚刚景王问可要帮忙,应该是让丫鬟服侍她,是她自己想岔了。
窗外的丫鬟应“是”,便没了声音。但是沐清溪知道她还在。她看着手臂上被掐出来的红色指印,深深叹了口气,不想被人看见这副狼狈样子。
景王不知道是何时吩咐的,屏风后一应换洗的衣服俱全。试了试,竟然十分合身,沐清溪自己穿戴好才命丫鬟进来帮她擦拭头发。
丫鬟名叫斛儿,自称是景王派她过来服侍沐清溪。沐清溪倒是没起疑,端看他们这一路走进来塔中空无一人就知道这地方不是可以轻易乱闯的。
有时候越看起来安全无害普普通通的地方越是掩藏着巨大的杀机,就好像这“极乐净土”,若没有些特殊的手段机巧,如何能在无人守卫的情况下还保持着该有的清净?
赵璟到的时候,沐清溪还未来得及绾发,她只着了素白中衣,端坐在铜镜前。斛儿正拿着干布巾和熏笼为她打理头发。
沐清溪的头发生得极好,浓且黑。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衬着巴掌大的笑脸愈发小了。赵璟看着她沐浴后泛着桃霞的脸蛋儿,心中一动。
他在看沐清溪的时候沐清溪也在打量他,景王应该也沐浴过,换了身简便的玄色直裰,看起来十分清爽,还多了几分书生气,像个稳重的世家贵公子。不过,他可比世家贵公子的身份高多了。
沐清溪胡思乱想着,等回神的时候却发现铜镜里身后的身影不知何时换了,她一惊,陡然转头去看。赵璟不妨她突然转头,握在手中的青丝来不及松开,沐清溪登时被自己坑的头皮一紧,痛呼出声。
“急什么?”景王皱眉。
能不急吗!沐清溪暗想,堂堂景王殿下跑过来给她擦头发,传出去,京城那些爱慕景王的女子恐怕能扑上来把她给撕了!
“我自己来……”沐清溪说着,捂着被扯痛的头皮想拿回被景王放在手里的头发。却惊讶地发现,方才还半干的头发经了景王的手竟然已经几乎全都干了。
赵璟看着她瞪大的眼睛,眸中划过一丝轻笑,“雕虫小技。”
沐清溪呐呐不能言,她以前听智空说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比如制冰、化雾等等,当时只当是玩笑,因为智空说得太过随意。可眼下看来,好像是她孤陋寡闻了。这都是雕虫小技,那景王岂不是还有更厉害的?
“多谢殿下。”最后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傻愣愣地站在妆台旁边不知道该做什么。
洗了个澡以后,意识回笼,想起今晚发生的事和景王的作为,沐清溪不知怎么的脸上一阵发烧,对着景王更是添了几分不自在。
赵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眼神微暗,却没说什么。转身走到一旁取出一件茶花纹的披风,抖开就要给沐清溪披上。
沐清溪下意识地想避让,觉得这样不太好,却逃不开赵璟健美的臂膀。
他修长的手伸到她前面帮她系上披风的系带,温热的手指无意地轻碰到她的肌肤。沐清溪讶异地仰头躲过,却看到他垂着眼眸十分专注地打着结,脸上没有笑容,仿佛打个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动作却又轻又柔。
沐清溪的心“砰砰——”跳的极快,说不清是为什么。
“跟我来。”赵璟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拇指不经意地擦过食指,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刚刚触碰到的滑腻。
沐清溪跟着他出了门,山间的夜晚凉风阵阵,带着细雨的湿气,一股凉气扑面而立,让她立刻打了个喷嚏。
他看着她,眉头忽而紧皱。
沐清溪以为是嫌弃自己出了丑,低着头有些忐忑。世家贵女,当众打喷嚏,面对的还是景王……她怎么没憋住呢!
赵璟打了个手势,塔外树上枝叶间一阵翕动。他带着沐清溪转过正面的五间屋子,去了背面。极乐塔背靠宝严寺后山,背面看出去即是满目山川秀景。只是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反而有几分阴森。沐清溪不解其意,只好跟着走。
一直走到东侧围栏的尽头,沐清溪忽然“呀”了一声。
只因视线所及的前方,一片黑暗中远处的灯楼平地而起,其中的长明灯光芒柔和,就算细雨缠绵都不曾掩住那光芒。整个灯楼在漆黑的夜幕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坚定,遗世独立。
这一刻,沐清溪忽觉心中也多了这样的一盏长明灯,光晕散开,一点点驱散开那些沉积的阴郁。
半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竟然有茅塞顿开顿悟成佛之感。
“你成佛?”赵璟低头看着她清水明眸中映着潋滟的灯光,神情却多了几分轻松豁然。
沐清溪这才发现不自觉的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被景王听了个正着。
“怎么就不能了?”她浅笑着反问,心里一片安然宁静。仿佛之前那些事都不能再成为她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