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香—— by叶蓁蓁
叶蓁蓁  发于:2024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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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王爷乍一听沐清溪开口便听出她就是牛车里的人,当时心底便浮现出一句话——“果真是‘色静深松里’”,这话自然不能对着智空说,他皱着眉半晌才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才貌俱佳。”
能从他嘴里说出这四个字已经是极难得了,大和尚顿时眉开眼笑,活像是自己家的闺女被人夸了似的,看得玄衣王爷更加不解。
“是吧是吧,贫僧也觉得此女甚好,心思细腻,体察入微,又聪明又纯善,关键不像京里那些眼睛恨不得朝天的世家小姐……”
“本王时间不多。”他淡淡地说道,打断了智空滔滔不绝的吹捧。
智空立时退去嬉笑正色道:“家师曾言王爷您‘龙困浅滩’,贫僧立誓要为王爷寻“乘龙之水”,如今业已寻到。”
这下子,玄衣王爷的眉头直接拧成了悬崖峭壁,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指着沐清溪远去的身影好容易才克制住用平常的语调问道:“你说的水就是那小女孩?”
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身量瘦小,不是小女孩是什么?
大和尚顿时哑口无言。
“咳、咳,这……贫僧依照先天之数反复推算,确是此女无疑。”
“本王今年二十又一。”言外之意,若是再大个五六岁,当她爹都够了。
大和尚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要不您干脆收个义女”这句话在玄衣王爷有如实质的冰碴子眼光下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贫僧倒是缺个徒弟。”最终,大和尚摸索着下颌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玄衣王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找本王来就是为了此事?”
智空摸了摸光滑的秃顶,笑呵呵地答道:“哪里哪里,贫僧是为了来找徒弟的,嘿嘿,嘿嘿!”
玄衣王爷心底轻叹一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屋顶。
智空和尚没跟着,他沉默地坐在屋脊上,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王爷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苦牵累别人。”
王爷,终究是下不了决心啊。
但是,他一个和尚,怎么拐了人小姑娘给他当徒弟呢?
不好办呀不好办。
兰溪村的沐家外表看去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很普通,比寻常农家也只是新了点,毕竟才起了三年。
越中一带的冬日不像北方那么冷,今年的雪已经算是反常的多,屋子里烧着地龙,进屋便是热腾腾的。但凡有棱角的桌椅摆设都用棉布包了角,易碎的瓷器、玉器更是一件也无。在这种环境里,哪怕是稍稍疏忽一点,也不怕小孩子磕着碰着。
回到家中的沐清溪半点不知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盯上了,还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眼中的准徒弟。她向来畏冷,又在寒风里站了大半天手脚都快没了知觉。进了屋,接过锦绣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大口,僵直的手脚才慢慢地暖和起来,跟锦绣商量起酒铺的琐事。
这一家子女子多,又带着个孩子,几个男子,要么还小,要么不会种地。幸好她前世逃出火坑的那两年遇见了大和尚,拜了他当师父,着实学了些本领,酿酒就是其中一种。这三年靠着卖酿酒方子和酒铺的生意,她这一家子总算手头宽松了些,有余力让客儿过得更加舒服自在。
“昭和酒楼那边的账结清了,掌柜说还想再订一批烈酒和黄酒,果酒和甜酒要减一些。香尘阁里……还要之前的花酒,越绵软越好。”锦绣一边翻看账簿,一边说着。
沐清溪听着,明白她为什么停顿,昭和酒楼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自从她想法子搭上以后,合作一直很顺利,也是她手里目前最大的进项之一。至于香尘阁,单说得利比昭和楼还要高,锦绣几个跟着她从府里出来的人却都劝她放手。只因这香尘阁其实是处勾栏院,她身为官家女,高门之后,跟这样的地方有牵扯传出去委实不好听。
只是,那时她穷得快连客儿都养不起了,哪里还能计较的了那许多。何况,前世刚刚逃出来的时候她连洗衣婆子和乞丐都做过,如今不过是做生意的对家名声差了点。那勾栏院的管事在当时她一穷二白时与她谈生意,肯将订酒的单子给她,也算是雪中送炭,是以就算现在宽裕了,她也没开口要断了这桩生意。
“小姐……”锦绣开口。
沐清溪一手按住她的手,眉目里浮现出几分落寞,“姐姐想说什么我知道,只是那位管事到底是帮过我们的。我如今孤身在外,身份不过是个虚名,又有谁还记得我是谁?再者,这些事都是玄圭出面,别人哪里会想到我身上来。”
锦绣越听越是觉得心酸,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小姐和客儿少爷哪里会受这样的苦,二老爷和二夫人心狠手辣,老太太竟也由着。
“姐姐宽心,若不是离了那里,哪有咱们现在的安生日子?”沐清溪笑着劝解,不是勉强,也不是伪装,她是真的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有客儿有锦绣他们,有钱有闲,不用担心被人算计排挤,也不用担心那些喝斥辱骂甚至是鞭打,这已经是她重生以来最满意的样子了。
唯一让她觉得愧疚的是苦了客儿。上辈子……客儿虽然早逝,却没有出现奶娘那件事,这辈子脱离了沐驰和徐氏的掌控,却不想他们心狠至此,买通奶娘下毒。
她现在只想守着这间酿酒铺子,好好地把客儿养大,让他读书识字,将来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也算是对爹娘和大哥大嫂有个交代。
等客儿成家立业,能够独当一面了,她会回京里,有冤抱冤,有仇报仇。沐驰和徐氏做下的事,她现在是没有能力追究,但是,总有一天她是要去讨债的,欠她的、欠客儿的,她要一分一毫地讨回来!
只是,她不在乎,她身边的人却不这么想,总觉得那家里亏欠他们太多,她和客儿受了大委屈。沐清溪知道他们都是为她好,都是真心实意待她,若没有他们一路护持,她恐怕早就在那家里被撕碎了、活剐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们都这么护在她身旁,她岂有不感激的?
锦绣平息了心情,叹了口气,脸上又带了笑,她何尝不知道现在这样已经算好了,只是每每想起以前,总免不了今昔之感。
“时候不早了,厨房里还温了宵夜,小姐多少用点,早些歇息吧。”
沐清溪点点头,又嘱咐她,“车里那块白糖糕给客儿存好了,他怕是醒了还要找呢。”
锦绣笑着回道:“小姐放心,回来就给收好了,就等着小少爷找呢。”
两人说话间,里间起了响动,沐清溪连忙转进去,只见床上原本睡着的客儿此时醒了,正迷迷糊糊地坐在被窝里揉眼睛。
锦绣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不禁说,我去拿吃食,小姐和小少爷略等等。”
沐清溪坐到床边,客儿下意识地便伸出一只手往她怀里扑,她一手接着,一手把他揉眼睛的手拿开,“不准揉眼睛,揉多了要痛,会看不清糕糕。”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遍,可是客儿是记不住的,于是,她便每次都说,想着日子久了,总有一两句是能记住的。
“唔,姑娘,糕糕。”客儿迷迷糊糊地嘟囔。
听得沐清溪直想笑,“还记得你的糕糕呢?”
“唔,糕糕,姑娘。”
沐清溪心里发软,却没让他再吃白糖糕,一来放久了不新鲜,二来入了夜甜食不好克化。哄着他吃了些清淡的五谷粥,漱了口,怕他积食又陪着他玩了一会儿,等睡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沐清溪躺在床上,客儿在她身边打着小呼噜,秀气的鼻尖儿随着呼吸的节奏一张一翕,睡得又甜又香,嘴角微微翘起,也不知睡梦里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她却不知怎么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上辈子的事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上演,一会儿是祖母那长满了皱褶的脸怒声指责她毁坏家声,一会儿是沐驰和徐氏阴谋得逞的阴险笑容,一会儿是记忆里洗不去的鞭子声、辱骂声、鄙夷的目光,还有小腹上身体撕裂般的痛,鲜血流个不停,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浸在了里头……
怕吵到客儿,她连翻身都不敢,只能看着窗外的月光挨着,及至天明才艰难地阖上眼。只是,还没睡沉,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一声嘹亮的问询声,在沉静的暗夜里格外刺耳。
“可是沐家二小姐居处?”

第5章 前事
江南沐氏乃当朝大族,先祖可以追溯到周朝姬姓。东周以降,历经春秋之盛,战国之衰,秦汉之间一度式微,及至两晋复又盛极一时。其辉煌时期,曾有“举朝半壁皆沐姓”的说法。前唐废九品中正制而以科举取士,寒门与世族并称朝堂,此后方才渐渐低调下来。
百年世族繁衍之下,家族中人口众多,关系复杂,恰如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沐清溪所在的越州沐氏也不过是其中稍稍粗些的一支根须罢了。
越州沐氏如今共有五房,沐清溪这一支是四房,早在沐清溪的祖父沐伦年少时便已分家。沐氏一族耕读起家,到了沐伦这里却偏偏另辟蹊径走了军中的路子。当年国朝初定,蛮夷生乱,沐伦年纪轻轻上了战场,从最底层的小兵卒做起,一路靠着军功累封至安远侯,成为开国以来为数不多的凭借一己之力挣下爵位的世家子弟。
沐伦少年征战沙场,落下病根,年过四旬便早早去了,沐清溪之父沐骏承袭爵位,继承乃父之志,驰骋疆场,北拒夷狄,立下汗马功劳,只可惜安国公的爵位尚未落到实处便英年早逝。
按大梁律,爵位父死子继,然而,当时沐骏之子沐清泉失踪,生死不知,沐清泉之子沐含章尚在襁褓之中,不满六岁则不能承爵。
沐伦有子三人,嫡长子沐骏和三子沐骕均为正妻庞氏所出,二子沐驰为庶出。按理说,兄长无嗣可继承爵位,这爵位便该由嫡亲的弟弟沐骕继承,可偏偏沐骕年少时不慎跌入冰湖之中,双足冻伤,不良于行,大梁律身有残疾者不能入朝不可承爵。沐家无人可承爵,这爵位便只能被皇家收回。
庞老夫人连夜入宫,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了当时身为三朝帝师的殿阁大学士柳开出面求情。当今陛下宅心仁厚,念及沐家遭逢大丧,沐骏和沐清泉又是为国捐躯,遂法外开恩,破格允许沐驰继承爵位。因是庶子承爵,位降一级,仍为安远侯。
事后,安远侯沐驰为表孝心,请了沐氏族老出面,开祠堂把自己记到庞老夫人名下,摇身一变成为了庞老夫人的“亲”儿子。
沐驰膝下三子两女,长女如今年方十四,序齿犹在沐清溪之前。沐家二小姐这个称呼也只有那府上的人才会喊,送信的人是哪里来的问都不必问。
沐清溪看着手里的信迟迟不语。
锦绣见她面色不好,端了盏茶上前询问:“小姐,信上怎么说?”
沐清溪看她一眼,神色淡淡,随手把信递给她,“看看吧。”
锦绣见她神情心里一突,直觉认为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与那府上沾边的,从来就没什么好事。她接过信,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越看越是疑惑,只因信上通篇都是场面话的问候之语,说什么老夫人想念孙女和曾孙了,想接她们回京长住,落款人是二老爷的夫人徐氏。
“小姐,这是何意?”锦绣不解地问道,她记得当年小姐决定扶灵返乡久居乡下的时候徐氏可是高兴地跟朵花似的,怎么现在改了主意要把人接回去,“真是老夫人的意思?”
沐清溪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娴静的目光落在青玉色的茶盏上,翠绿的纹路沿着淡青色的瓷底展开,左右突围变成了一副雨过天青图。
“锦绣,守孝三年已过,我快要十五岁了。”她淡淡地说道。
锦绣一愣,下意识地就想说十五岁怎么了,只是话到嘴边,脑子里一清,顿时明白过来,“岂有此理!”女子十五及笄便可谈婚论嫁,这时候来信接小姐回去,无非就是想拿捏小姐的婚事,可恨!
“老夫人尚在,小姐的婚事哪容得她插手,徐氏当自己是什么东西!”锦绣气愤地说道。
沐清溪眼底一黯,上辈子自己的婚事不就是任凭徐氏拿捏的么,她不同意又怎么样,徐氏使出那种下流手段,又以客儿的性命和前程相逼,她不答应又能怎么样?祖母老了,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精力来管他们?
一想到这,那种暗无天日的窒息感便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沐清溪扯扯嘴角试图露出个笑容,可努力了半天还是做不到,以至于当她开口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笑一点都不搭边,仿佛蕴含着极深重的苦难,更像是哭。
“小姐?”锦绣不安地看着她。
沐清溪摇摇头,长出了口气,再开口时眼底多了几分憎恶,“我没事,你也别着急,我如今还小,哪怕老夫人顾不上也断没有现在就定下人家的说法,咱们家又不是那等寒门小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断不会任她摆布的。”
沐清溪当年执意扶灵返乡,结庐而居守孝三年,一是为了保住锦绣她们,前世父母去世之后,徐氏接管沐府,首先便是将从前母亲身边的人都打发了,锦绣她们也未能幸免,后来她出逃之后遇见府里放出来的丫鬟,才得知徐氏随便把她们配了人,且都是些极上不得台面的,珠玑更是被折磨致死。锦绣、琉璃和珠玑自小跟她一起长大,说是主仆,情同姐妹,沐府房里的大丫鬟便是小门小户的小姐也未必比得上,徐氏竟将她们卖给贩夫走卒甚至是勾栏院里的龟公,其心何其歹毒!这辈子她自然不能再让她们吃苦。
二来,上辈子她着实年幼,一夕家破人亡,浑浑噩噩。之后又被徐氏百般虐待,根本不曾好好在父母灵前尽孝,回到越中既可以全了她的心愿,又能暂时避开危险理清一些事情,为将来做打算。这三年她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祖母是指望不上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不想重蹈覆辙,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婚事绝不能让徐氏插手。
什么叫祖母顾不上?小姐这意思是说老夫人根本不会阻拦徐氏吗?锦绣皱着眉,小姐怎么说也是沐家的嫡长女,老夫人怎么会任由徐氏乱来?不过想想小姐在族中艰难至此老夫人也不曾说过什么,锦绣先时还觉得是徐氏从中作梗,现在却只觉得心中冰凉。
沐清溪苦笑着摇头,锦绣竟还心存幻想,“老夫人又怎么样?当年刘嬷嬷那事儿,证据和证人都送到她眼前了,她是怎么处置的?”
若说方才只是心冷,想起这话便是寒霜一片了。刘妈妈那事之前,小姐何尝不是对老夫人满心濡慕,可自那之后,“祖母”就变成了“老夫人”,她可真是傻了。
“还是要早作打算,女孩儿家的婚事就等同于再投一次胎,后半辈子是好是坏全看投的人家好不好。依着徐氏的为人手段,非但不会为小姐着想,怕只会把小姐往火坑里推。”锦绣无不担心地说道,在她眼里,沐清溪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怕开了酒铺也只是恰好得了那几张酿酒的方子。遇上自己的婚姻大事,能有什么办法?
沐清溪听得好笑,心里却暖暖的。上辈子若是锦绣不曾离开,她一定会拼了命地保护自己吧。不过,还好她没跟着自己,想起上辈子留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只要不是徐氏的人,又有哪一个有好下场了?
“我竟不知锦绣姐姐还懂得这么多,姐姐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早想着给自己寻个好人家‘投胎’去了?”沐清溪笑嘻嘻地打趣道。
锦绣顿时羞红了脸,恼道:“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奴婢这还不是担心你!”
沐清溪顽皮心起,故意回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姐便是起了心思又怎么样?我还能拦着不成?我看白璧就挺好的……哎呀!”
话未说完,锦绣已是恼得挠她咯吱窝去了。沐清溪本能地身子一颤,抗拒感刚起立刻又被压了下去,禁不住笑出了声。她皮肤白皙又清薄,素来触痒不禁,一笑一喘,没一会儿便霞飞双颊,端的是花枝乱颤宛若梨花带雨。
“好姐姐,饶了我吧,再不敢了!好姐姐!”沐清溪只好一边躲一边告饶。
锦绣也是故意逗她,此时见她鬓云微乱,香腮度雪,恰似春日里卧晓的蔷薇花,柔弱而娇艳,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声:自家小姐实在是生得好,也不知将来哪家的公子哥儿有这福气。
“还不过来,我给你梳梳头。”
沐清溪见她气消了,便笑嘻嘻地坐过去,镜子里映出个娇俏秀美的人影。杏眼生晕,腮带胭脂,一双水眸眼角还存着点晶莹,一副春水才醒的样子。活了两世,竟然还跟个孩子似的与锦绣闹做一团,沐清溪忍不住羞红了脸。
锦绣不知她心里所想,想着待会儿不出门,便拿起篦梳将锦缎般的长发理顺,松松挽了个纂儿,露出莹润饱满的额头和烟笼柳叶的黛眉,发间不加钗环,只以时下长着的一种指甲大小的小红果子点缀,清清爽爽又带点孩子气的俏皮。
“小姐,送信的人说是等回音呢。”
两人正说得高兴,流沄站在外间里问,
锦绣刚下去的火气登时又蹿了上来,“他一个奴才哪来的胆子跟主子催话?这是哪家教出来的规矩!让他等着!”
锦绣不生气则已,一生气那就是个炮仗,得谁炸谁。流云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是递了个话竟然招来一顿骂,缩了缩脑袋小小声地嘟囔:“也不是我要问的。”
“你还说!”
沐清溪觉得流云可怜,忍不住为他辩解:“可不就是那府里教出来的么,你跟流沄置什么气?”
见锦绣还瞪她,连忙住了嘴。锦绣于她亦姐亦母,真生气起来,她也怕啊。

打发走了流沄,主仆俩又说了会话,锦绣便去准备早膳,沐清溪则去叫醒客儿。
白嫩嫩的小团子躺在厚墩墩的冬褥子上睡的正香,沐清溪又是捏鼻子又是挠脚心,好不容易把人叫醒,又任他在床铺间滚了好几个来回才肯起。
早膳是锦绣早起做的,琉璃和珠玑不在,只做了简单的稻花香米百合粥,白灼小青菜,灌汤水晶饺,外加两样小点心。小家里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吃完早膳,日头已经高了,沐清溪这才想起来打发了送信的下人,只说她知道了。
信是接了,走不走,什么时候走却是她说了算。何况,既是派了人来请她回京,来的人在族中落脚是个什么章程?既然要请,便该亲自走到她面前好好请,不然倒像是她多急着回京似的。
如是过去几日,沐清溪每日带着客儿打打闹闹,逗他说话。一边又跟锦绣商讨这边的生意如何处置,她要走了,以后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自然也要跟着她走的。
这间酒铺不大,也是她三年的心血,坛装的酒好说,卖给几家合作的酒楼便是。她造酒的时间短,便没取那些需要长时间发酵的粮食酒,大多都是短时间即可饮用的果酒一类,虽然取巧,贵在新奇,倒比粮食酒更吸引人。
只是,这边地窖里还存着不少酒曲,带走的话怕是有些麻烦,不带走便要想想怎么处理。酿酒之法重在酒曲,若是把这些酒曲都卖出去,便等于是将酿酒方子送出去一多半,要给谁还得仔细斟酌。
夜幕低垂,弦月未出,唯有几颗星子点缀在浩瀚的天空中。乡间的夜晚静的出奇,若是夏天还有鸟鸣虫语,冬末春初,连麻雀都懒怠动了。风过林梢,呜呜咽咽地唱着,平添了几分萧瑟。
沐家这小院子背靠兰溪河,春初山上的积雪化了,夜里便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河水鲜甜甘冽,酿酒泡茶都使得。
晚膳后,锦绣留在屋子收拾,沐清溪带着客儿在院子里消食。客儿中毒以后身子骨弱,沐清溪曾经尝试过为他诊治,但是她学医的时间太短,自己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若是一针用错,说不定还要危及性命,只好先把前世从大和尚那里学到的五禽戏教给他,天天带着他做上几遍,疏通筋络,强身健体。
一大一小此时正做到“猴”,大的古灵精怪,小的乖巧可爱,乍一看到真有几分猴样,映着身后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煞是温馨。用珠玑的话说——若是再配上两根香蕉几个桃子,年节里的猴戏就不用另外张罗了。
“手臂伸出去,对,再伸长点。”沐清溪看着小侄儿的短胳膊短腿心里狂笑,面上还要一本正经地指点,也是忍得辛苦。
“嘿——”客儿眨着大眼睛乖乖照做,还学着沐清溪的样子嘿嘿哈哈的,颇像那么回事。“姑娘,短,不够!”伸得不能再伸了,客儿一着急,白嫩嫩的小脸又皱成了小包子。
沐清溪刚要说这样就行了,忽听得院墙边一阵响动,那声音有些古怪,听起来不像是虫兽窸窸窣窣,倒像是重物落地,“砰——”地一声。
客儿扯了扯沐清溪的衣襟,仰头看着她,指着那边的院墙软软糯糯地吐出两个字:“影影。”
沐清溪登时心中一紧,上前一步把客儿拦在身后,出声问道:“谁在那里?!”
流沄被她打发了去县城,把琉璃和珠玑换回来。沐府的人大概这几天就该过来了,再晚便要出正月,她等得他们就不一定了。眼下院子里只有她和客儿还有屋子里的锦绣,万一有什么宵小之徒……沐清溪不敢想。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沐驰和徐氏派来的杀手,扶灵返乡的归程中,那夫妻俩可是真做过这样的事的,只不过全被老夫人暗中派下的人拦住了。后来回了族中不方便下手,才改了主意从客儿的奶娘身上下毒。确定了客儿中毒,脑子受损以后那边才消停了。
以休养清静为名,沐家小院子算是离群索居,离得最近的张嫂子家也有百多步路,原是为了防止他人窥探,可是现在她无比后悔。
半晌无声,手心里汗津津的,沐清溪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在这时,客儿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睁着一双明净清澈的大眼睛指着那边小小声地说道:“人,看。”
客儿说的是:有人,过去看看。沐清溪犹疑不定,她甚至没来得及深想客儿为什么这么肯定是个人。有那么一瞬间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野兽翻过院墙闯了进来——野兽会这么安静吗?
“嗯哼——”
一声轻响,极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沐清溪听得清清楚楚,那里确实是个人无疑。
什么人?为什么会闯进她的家里?
她牵紧了客儿的手,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朝院墙边走去。一步一步,离得近了,鼻尖儿突然嗅到一丝血腥味儿,极轻极淡。可是前世沐清溪对于血的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她已经不习惯再闻到这种味道了,胸中一阵气闷,恶心的感觉登时涌了上来。
客儿只觉得握着自己的小手的突然用了力,虽然不疼,但是不舒服,遂不自觉地挣了挣。沐清溪察觉,回过神来连忙强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稳了稳心神,心里紧绷着的那根线松了一息——既然受伤了,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越是靠近,血腥气愈加浓重,这才想起带着客儿不太妥当,她真是吓糊涂了。
“姑娘?”客儿见她不动了,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有疑惑,有不解,唯独没有害怕和惶恐。客儿以前跟着她见过受伤的牛羊,是不怕血的。但是她还是不放心,犹疑一瞬,立刻把小团子抱起来走到门边放下。
“客儿乖乖,去告诉锦绣姨姨。”说罢摸了摸他的头。
客儿眨眨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告诉姨姨。”转身便跑进了内室。
若是有什么事,她可以先挡一会儿,锦绣会明白的。沐清溪长出一口气,这才又折返回去。
她这么一来一回,可把躲在院墙上的阴影里的人急坏了。
“大和尚,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再这么拖延下去,主子的伤……”贺子琦压低了声音瞪着身边的光头,一脸悔恨。他怎么就相信了这浪荡和尚的话呢。看那小丫头身量那么点,怎么可能救得了主子?她万一撒手不管甚至是趁机再捅主子一刀怎么办……贺子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恨不得立刻冲下去把主子抢回来。
大和尚看得心惊胆颤,连忙把人摁住,附耳狠狠地说道:“你可不能坏事!和尚我什么时候开过这种玩笑!”
贺子琦心说,你开的玩笑还少了,你上次还跟我说我红鸾星动就在越中,结果我跑来越中别说红鸾星了,血光之灾还差不多。
不过,到底是觉得他不至于拿王爷的性命开玩笑,只好耐着性子看下面院子里的动静。
两人说话间,沐清溪已经走到了院墙边,旁边是厨房,只留下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边儿。厨房的灯火早就熄了,主屋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躺着个人,看身形像是个男子,而且是十分高大的男子,即便是蜷缩在那轮廓依旧有近乎七尺。
因为太黑了,沐清溪看不出他容貌衣着,只好大着胆子凑近了俯下身查看。
“醒醒,醒醒,你还好吗?”沐清溪推了推他,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衣饰。掌下传来的触感让她一愣,复又忍不住仔细摸索了一下才确定,那不是寻常的布料。
沐清溪幼时见到爹爹穿过,这种布料叫做雪鹿皮,光滑柔软不说,妙在触手生温,质地又轻薄,最适合冬日里穿。虽然名为雪鹿皮,却多是黑灰等深色,不适合女子穿。爹爹得了以后还曾可惜,说若是颜色亮些的话给娘亲穿刚好。
而那件衣服的布料是宫里赏下来的,北边番国的贡品,因雪鹿难寻,一年也不过只出几匹,说是皇家专用也不为过,而且是极少数皇家人才有机会用到。
现在,却出现在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而这个人受了伤,躺在她家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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