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向希尔达笑?了笑?, 转而朝艾格尼丝伸出手。她搭着长兄的手下车, 调侃地问好?:“我何德何能,竟然让伯爵大人来亲自迎接。”
亚伦闻言莞尔:“王后留在红堡, 你?就是这次全?场唯一尊贵的女?士,当然要享受一些特别对待。”
艾格尼丝虽然一直与长兄维持通信, 但有足足两年没有与他会面。她余光瞥到希尔达,红发骑士同样在将眼前的亚伦与记忆中的作对照。在艾格尼丝看来,亚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言行举止比之前要更沉稳自信。为了强调主?君的身份,顺便增添一些年龄感,他在唇上?颊侧蓄了薄薄的须。但即便不那么做,也没人敢小觑他。
亚伦也在打量妹妹。
一瞬的沉默之后,亚伦温和地说道:“你?比上?次见时消瘦不少,但看起来精神不错,我放心了。”
“你?也别来无恙。夏季旅行消耗精神,在马车里面待着气闷,也许还是坐船好?一些,”艾格尼丝转开话题,“你?已经见过费迪南了?”
“短暂碰面没说几句,这几天他都和国王在附近的王家林地打猎。”
艾格尼丝闻言低眸笑?了。
亚伦与她并?肩穿过广场,淡淡提醒:“费迪南这副悠闲从容的姿态也是做给我们看的。”
“我知?道,我可不敢小瞧他,”她将帽尖的面纱放下遮住脸容,“亚伦,这次你?想要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会配合。”
亚伦为她的主?动?而讶异地停了一拍,才反问:“你?想要扮演什么角色?又想要什么结果?”
“我不在谦虚,也不准备把责任全?推卸给你?,但在这次的事上?,我更相信你?的决断。现在不是和你?置气的时候。”
亚伦多?看了她一眼,笑?着将她被风吹起的面纱一角压回?去:“那我就和你?说实话了。费迪南比我更重视这次和议。如果希望尽可能避□□血,南科林西亚被分割就在所难免,那样的话,先你?而来的那些南科林西亚人一定不愿意,除非给予他们更多?的特权让他们形同完全?自治。”
艾格尼丝低声说:“而费迪南擅长的就是逐渐蚕食割据互相斗争的地域。”
亚伦颔首:“让多?奇亚独占查特莱河谷还会有后患,北科林西亚大都是平原丘陵,必须修筑更多?堡垒才能守住。这次到最后肯定不免要动?武。只不过是程度和时间长短的问题。”
艾格尼丝颔首,爽快的问:“是否需要我搅混水拖延时间?”
“时间充裕一些总不是坏事,但也没必要勉强拖太久。”听起来亚伦已经有了先手布置,他示意艾格尼丝先行步入行宫大门,“具体怎么做由你?判断,你?可以今晚见过费迪南再?决定。至于费迪南选出的那个继承人,能不能交给你?打探?”
“好?,我尽量。”
“苏珊的人过来了,她们会带你?去休憩准备。”
在暂时告别之前,艾格尼丝忽然问:“理查也在?”
“他在这里,但费迪南没有让他露过面。”
“想来也是。”
亚伦没再?多?说什么:“那么一会儿见。”
重头戏是今晚以国王奥古斯特名义做东、所有来客齐聚的晚宴。
尤丽佳回?到行宫,驾轻就熟地指导着随行的仆役放置行李,而后与简一同为艾格尼丝梳妆。先将金色长发编起,而后以点缀细小米珠的发网拢起定型,最后再?在额前戴上?金线缠绕而成的藤蔓状发箍。尤丽佳满意地点点头:“您觉得怎么样?”
艾格尼丝站直,侧转身在镜中打量自己。
深灰蓝的织花长裙曳地,袖子在手肘处开衩垂落,露出另一重猩红色的窄袖,到地的披风是更浓郁深沉的蓝,里子一面以金线绣了科林西亚公国的纹章图样。这是合乎公爵夫人身份的沉稳装扮。
她点了点头。
简显得有点遗憾,捧来首饰盒:“您可以打扮得再?隆重一些的。”
提洛尔公国的使者在理查被劫走之后半个月,就将公爵夫人抵押的珠宝尽数还回?。但艾格尼丝摇摇头,摸了一下手上?唯一的一枚素面金戒指:“不用了,这样就好?。”
刻意打扮得太豪奢或是朴素都没什么意义。艾格尼丝现在认为凭借衣装这类符号压人一头非常无趣。公爵与侯爵之间的地位差早已经是过去的遗物。梅兹王国不再?是诸国共主?的当下,爵位高一等?并?不等?于公爵比侯爵更强大。真细究起来,土地广袤的荷尔施泰因因为地处北境,也不过是更低一级的侯国。但没人敢小觑白?鹰城的人。
而伪装成追逐光鲜外表的浅薄享乐者也行不通。她不是苏珊娜,并?没有足以成为凶器的惊人美貌。科林西亚与多?奇亚起冲突以来,艾格尼丝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中规中矩且无趣反而是她降低对方戒心最好?的牌面。那也许能让费迪南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集中在亚伦身上?,方便她做些小动?作。
“到时间了,走吧。”
在宴会厅外艾格尼丝撞见了熟悉的陌生?人。
南科林西亚伯爵弗雷德加见到公爵夫人现身,明显松了口气,侧身引见说:“艾格尼丝女?士,这位就是阿方索大人。”
艾格尼丝心中早有准备,看向多?奇亚侯爵推到台前的“新继承人”。
“艾格尼丝女?士,很高兴能在这见到您。”对方微微欠身,姿态和微笑?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蓝眼睛却?廖无笑?意。阿方索拥有与神官法?比安一模一样的五官,唯一的不同就是发色。金色长发被深棕色短发取代。
“终于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阿方索大人。”艾格尼丝也回?礼。
“您依然可以叫我法?比安。”
艾格尼丝没有接话,只说道:“阿方索大人,我应当不用再?介绍了,这位是弗雷德加伯爵。”
法?比安,或者说阿方索·特雷多?也不坚持,径自从容应道:“您来之前,我正和弗雷德加大人谈论南科林西亚的物产。”
艾格尼丝一眼就能看出来,弗雷德加显然并?不怎么想和这位畅谈领地风物。她便不动?声色地解围:“过来时我碰见您的书记官,他在找您。”
弗雷德加便从善如流地往后撤了半步:“那么请容我暂时告辞。”
阿方索微笑?着注视着对方远去,侧眸对艾格尼丝说道:“您不用对我那么戒备。即便是鲁伯特大人也有必须坚持的底线。离开神殿时,我使用魔法?的能力?也被封印了,对打起来肯定不是您兄长的对手。如今我只是他人手下无害的一枚棋子,和您一样。”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
对方又问:“这次我没有机会拜谒梅兹,奥莉薇亚女?士可好??”
“奥莉薇亚很好?。”
“看来您并?不怎么想和我说话,那不如由我向父亲引见您吧。他正和您的长兄相谈正欢。”这么说着,阿方索抬起手臂。
艾格尼丝搭上?去:“麻烦您了。”
仆役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两人便一齐踏入宴会厅。
主?人奥古斯特未到,所有人都还站着。艾格尼丝和阿方索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艾格尼丝快速扫视了一圈,北科林西亚领主?与一部分南科林西亚的代表们混在一处,伯恩哈德游离在外,随亚伦而来的荷尔施泰因人因为北国人的外貌最为显眼,而艾格尼丝没见过的其余陌生?面孔大概都是来自多?奇亚的大人物。
非常自然地,以长餐桌为界,右半边都是与多?奇亚有关的人,对侧则是科林西亚,荷尔施泰因游离在中。
在靠近入口那面墙的织毯前,亚伦正与一个中年人谈笑?风生?。
阿方索引着艾格尼丝走过去:“父亲,亚伦大人。”
“啊--艾格尼丝女?士!”原本背朝门口的中年人发出夸张的一声惊呼,双手摊开转过来,拉过艾格尼丝的手亲吻,“您比传闻中还要高贵迷人。”
他比亚伦要矮整整一个头,身材也略显臃肿,长着一张亲切的圆脸,褐色的眼睛很有神,眉毛浓密,毛发直连进太阳穴侧的发际线,因此比实际年龄要显得更年轻一些。这么看,阿方索的长相要更像母亲。
“费迪南大人,您谬赞了,见到您才是我的荣幸。”艾格尼丝强忍抽手的冲动?,向侯爵露出礼貌的微笑?。
费迪南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方索和您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吧?”
他这样将儿子背弃誓言离开神殿的事放到台面上?谈论,艾格尼丝琢磨不透这究竟是全?无顾虑还是另有陷阱,便谨慎地应道:“刚才在外面,弗雷德加大人向我引见了阿方索大人。”
费迪南抬起眉毛,顿了顿仿佛才恍然大悟:“啊,是那个弗雷德加。”
这显然是故意的。
费迪南瞄准的头号猎物便是弗雷德加名下的南科林西亚。
艾格尼丝看了亚伦一眼。她的长兄好?整以暇地看回?来,等?了片刻才将话题重新拉回?打猎。她在旁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应付数声。
即便是费迪南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生?的气氛制造者。不管他在哪,说的又是什么样无聊的话题,他都能快速将气氛炒热,用他那不知?道该说是聒噪还是快活的大嗓门说巧妙的俏皮话。
就连艾格尼丝都被他说的某些小故事暂时吸引住了。她回?过神时,背后渗出冷汗。这位侯爵果然必须小心应对,费迪南更像一座光怪陆离的迷宫,谁都不知?道他大喇喇的笑?话下隐藏着怎样的獠牙与陷阱。
这与亚伦光明正大、直入主?题的作风是两个极端。
阿方索全?程异常沉默,与艾格尼丝视线相碰,才向旁撤了半步,邀请她过去。
艾格尼丝已经对费迪南有了一定考量,再?继续夹在亚伦和费迪南之间听打猎和物产小故事也不会有什么裨益,她便走到阿方索身边:“您的父亲真是有活力?。”
“的确,他看起来永远不会累。”顿了顿,阿方索态度暧昧地说道,“如果我是父亲,我就不会那么轻视您。”
艾格尼丝佯作不解,困惑地笑?了笑?。
“我很清楚科林西亚有多?少事是您自己决定的。但父亲对此不以为然,女?人没法?统领军队,对他来说,只分为值得征服的和可以无视的这两种。他一次只会专注对付一个敌人,而现在他当然只看得见您的兄长。”
“感谢您提供如此珍贵的情报。”
阿方索勾唇,眨了眨眼睛:“不用我说,您也能看出来。”
身为神官的时候,他很少有这样生?动?的小动?作。
艾格尼丝捕捉到这个细节,便试探道:“换而言之,在侯爵紧盯着亚伦不放的时候,负责监视我的就是您了?”
对方避而不答,半真半假地说道:“其实父亲还有个提议。既然您与理查大人的婚姻无效,那么只要我与您成婚,就皆大欢喜。”
艾格尼丝将戒指转了转,平淡地说道:“理查是与我在三女?神见证下共同接受圣水泼洒的丈夫。”
阿方索的视线随之追到她手上?,他很有风度地弯唇:“当然,向来亚伦大人也不会放心把您交给我。”
艾格尼丝决定主?动?出击:“理查今天不会出席?”
“我不是很清楚理查大人的状况,父亲的人在照顾他。”
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话。艾格尼丝没有拆穿,突然又问:“统领艾奥教团的神官,多?奇亚侯爵的儿子,这两个身份您更喜欢哪个?”署瓷
阿方索的回?答滴水不漏:“我热爱智慧,但也不痛恨权位。”
“我倒是觉得现在的身份更适合您。”
这是实话。比起空壳一般的神官法?比安,还是现在的阿方索·特雷多?更像人。
对方略微怔忡。
艾格尼丝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恼意。神官法?比安不会表露出这样的情绪。也许费迪南侯爵选出的“继承人”对于离开神殿这事颇有微词。艾格尼丝在心中记了一笔,准备之后找机会告诉亚伦这件事。
再?试探也许就会踩过线,她便转开话题。
而就在这时,另一侧门前站立的王家侍卫将手中的长|枪尾部在地上?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这是国王驾到的前奏。
晚宴开幕。
比起宴会前的交锋,筵席上?的谈话就要更加无害单纯。这也有赖国王奥古斯都居中调停。王国在科林西亚与多?奇亚的争端中持中立态度,苏珊娜没有前来也是为了避嫌。而自始至终,科林西亚名义上?的主?君理查都没有出现。
至于第二日正式开始的和议议程,正如亚伦所预料,费迪南开出的提案都缺乏诚意。
他首先再?次坚称艾格尼丝与理查的婚姻无效,在亚伦强硬抗议后,费迪南状似让步,以理查的名义提出将南北科林西亚分割而治,土地是公爵对表弟出手相助接他回?来的“谢礼”。这份礼物清单不仅包括当初理查夺来的南方土地,就连涵盖南方重镇莱姆斯的南科林西亚山地都要拱手让出。弗雷德加等?与多?奇亚有世仇的南科林西亚领主?当然坚决不予以首肯。
以上?都是战争剧开演前的剑舞性质的序幕。
两轮交涉用以试探彼此的底线与期望,那之后,拉锯战才正式开启。
争议焦点在于科林西亚愿意以什么形式换回?公爵。
只要理查还在费迪南控制之下,以伯恩哈德子爵为首的北科林西亚领主?们就会施压要求与费迪南继续交涉,试图赎回?他们的主?君。这是作为封臣的义务,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对于公爵夫人背后的海克瑟莱一族独掌科林西亚的戒备。而对于此前就对理查心怀不满的南方领主?们而言,与公爵夫人眼下相安无事的盟友关系更加有利,他们不能明言宁可抛弃主?君于不顾,但也不愿意为了公爵付出土地的代价。
然而费迪南开出的赎金比提洛尔的船费还要离谱。
五天过去,和议进程宛如水涡中的树叶,不断打转,回?到原点时每每已经往下又沉了一分。
每天都可以见到双方的近臣们围在铺着地图的长桌周围,拿出各色过往的文?书和敕令作为证据,激烈争论某座堡垒、某段河流的控制权。
臣下们在为事务性的细节较真的时候,领主?们反而空闲下来。他们要坚持的毕竟只是一个表态、一个立场。费迪南咬定了科林西亚缺乏独立出兵抵抗的能力?,而荷尔施泰因举兵南下也必然会引发排斥,多?奇亚腹地又在山脉另一侧,他便摆出即便无法?和议也无所畏惧的架势,又经常出去游猎。亚伦倒是耐着性子待在行宫,每次艾格尼丝远远看到兄长的身影,他都在和科林西亚的什么人愉快交谈。
至于阿方索,艾格尼丝经常会碰见他。
开始两人还会认真地打打机锋刺探另一边的态度,但他们能交换的信息也很有限。是阿方索先开的头,他们逐渐开始为一些与魔法?有关的问题友好?争论。艾格尼丝此前对他避而不及,真的和对方交谈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奥莉薇亚最初会愿意与他聊天。
阿方索对于魔法?确实有不少深刻独到的见解。但艾格尼丝感到,阿方索对魔法?与真理太过笃信执着,甚至到了危险的地步。因此她总会在谈话太过深入之前,想办法?找由头离开。
再?过了几日,近臣们也都筋疲力?尽,而不论是亚伦还是费迪南都没有让步的意愿,和议便彻底陷入瘫痪。
“如果亚伦大人打算以武力?令父亲屈服,我可以保证,他会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就连理查大人当年都未能深入多?奇亚腹地,更不要说从北方千里迢迢而来疲惫不堪的战士了。况且南科林西亚的状况比当年还要混乱。”
“这话您该直接对亚伦说。”
阿方索闻言莞尔:“肯定已经有人对亚伦大人说过类似的话了。”
片刻的沉默。
阿方索驻足:“那么我和您之间的愉快谈话,可能也就要告一段落了。”
艾格尼丝哂然:“您感到愉快就好?。那对我来说都是无用的旧知?识。”
“对我来说何尝不是?背弃誓言的封印是不可破除的。”这是阿方索第一次明确地表露出憾恨之色。
艾格尼丝没有追问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费迪南显然并?不是一位能够忍受悖逆的父亲。她并?不讨厌与阿方索交谈,并?不代表她接受他的为人处事。在心底的某一处,她甚至依旧怨恨着他。如果不是他--
与阿方索泰然相处,也是证明她与伊恩什么都没有的方式。
也许阿方索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他渴望却?无法?企及的东西,但那也与她无关。
“下次再?与您见面的时候,我们就真的是敌人了。”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
阿方索略微欠身告辞,走出几步,忽然抛下一句:“如果您在黄昏祈祷时去行宫北侧的小神殿看看,也许会遇到有意思的人。”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见到那个人。
就在这时?,神殿门?开启,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了四五个随从。
艾格尼丝险些没认出理查。
理查的头发?早白, 此前因为身姿依旧挺拔雍容, 很少因为发?色显出老态。即便是在红堡大火之后, 他虽然精神颓丧, 公国主人的威仪还勉强残存于经年累月养成的小动作中。
而此刻, 艾格尼丝看到的却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他背脊佝偻,仿佛无法承受衣冠重量,迈出的每步都十分虚浮, 在落地前要?缓慢而猛烈地哆嗦一记。明?明?在气候严酷的圣地走了个来回,他的脸却泛着死鱼般的病态灰白, 眼角脸颊的褶皱触目惊心, 下巴上有一道以前没有的暗红伤口,也许是流矢或是激战留下的痕迹。
艾格尼丝无法将所见与在噩梦中纠缠她的身影重叠。这感觉就像是童年噩梦中的巨人忽然缩水成了巴掌大的玩具, 可以淹没船只?的凶暴海面其实?是雨后地面积起的小池塘,只?令人觉得荒谬。
她走出葡萄藤蔓编织出的绿荫, 想要?看得更清楚。
理查没发?现她。他身后的随从却围拢上来,一副要?阻止艾格尼丝靠近的架势。
“怎么了?”理查掩唇咳嗽。
“理查, 是我。”
理查沉默半晌, 轻轻的语声从人墙后传来:“是你?啊, 艾格尼丝。”
“我认为我有和丈夫见面的权利。”艾格尼丝对?着拦路的侍从冷冷道。
“请您原谅, 理查大人身体状况不佳,不宜--”
“你?们让开。”说这句话的时?候, 理查短暂地找回了主君的威严。
有两名侍从交换着眼色往后退,但挡在艾格尼丝面前的两人绷紧了唇线, 依旧坚守阵地。
艾格尼丝叹息:“我和理查说几句就会走。还是说,你?们宁可我闹起来?费迪南大人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吧?”
将侯爵的名头搬出来,对?方?果然就服软了。
等?侍从纷纷退到一旁,艾格尼丝才又向理查走近一步。
她端详着他,刹那间货真价实?地感到疑惑:
这就是她的丈夫么?
这还是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么?
理查的模样太过凄惨,不由自主地,艾格尼丝竟然有些怜悯他,又感觉好笑。但快慰过后,一丝黑色的恐惧悄然攀上心头。
她不想也变成这样。
数声怪异的气声。艾格尼丝愣了愣,才意?识到理查在笑。
“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你?满足了么?”他竟然直白地问了出来。
艾格尼丝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可能?我早已经不恨你?了。”
理查眯起眼睛看她。他眼睛里锋锐的光尚未完全被磨难磋磨干净。看起来他很难接受艾格尼丝的这个说法。
艾格尼丝那丝油然而生的怜悯便彻底消失殆尽。
这是何等?的傲慢,好像他就该永远是割裂她人生的那道黑影,带给她的苦难也该庞大得终其一生无法逾越。又是何等?的丑陋可笑,她若不恨他,他竟然还会失落。
她冷冷道:“持之以恒地恨一个人也在消耗自己。你?不值得我那么做。”
理查没有生气,又发?出虚弱的笑声,以长辈夸奖小辈般的口吻感叹:“你?变了很多。”
一股黏腻冰冷的心绪揪紧艾格尼丝的胸口。理查已经跌到最深的谷底,甚至不需要?她再推一把。她宁可理查依然是过去伟岸又平和的伪君子模样,那样的话,她厌恶他有理有据,不会有此刻无从排遣的无力感。被互相憎恨过的人肯定?是她前进的切实?证明?。但这种成就只?让她感到恶心。
理查翻转掌心,他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他像是忘了艾格尼丝还在旁边,自言自语:“这双手握过剑,剑指的方?向曾经是胜利与荣光,而现在,我剩下的只?有背叛、失败、耻辱和冷眼,”
他看了艾格尼丝一眼,皲裂的嘴唇勾了勾:“还有漠视。我也用?这双手签署书信,内容不由我决定?,也许有一天,那会是处决我的判决文。”
艾格尼丝不由怀疑,理查已经反复地琢磨这段话很久,只?等?一个机会,向还会听他说话的人吐露。
讽刺的是,那个人竟然是她。
也许她应该直接转身走人,让他到已经不远的最后时?刻都为此而心怀憾恨。
但最后,艾格尼丝还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等?着理查说完。
“孤独与苦难也许便是神明?赋予人生的意?义,但我也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忽然盯住她,嘲弄地问,“也许这其实?是我们所有人都难以回避的结局。”
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诅咒。
艾格尼丝的手足在夏日的傍晚发?冷。她以驱邪般的口气否定?:“理查,你?有这样的结局,只?是因为你?最爱的人只?有自己。上一任公爵夫人爱过你?,乔安也爱过你?,但她们都抛下你?,宁可投身死亡的怀抱。你?的臣下仰慕过你?、尊敬过你?,被你?的魅力所迷惑,而你?考虑的只?有自己的名誉,所以他们才失望、将背脊转向你?。”
理查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她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快慰。欺负手无寸铁的孩童不会有成就感,反而只?会留下糟糕的后劲。但有些话她也必须和理查说清楚:
“我不会说在与你?的婚姻中我是纯粹的受害者。我也犯了很多错误。我们对?彼此都有隐瞒的事。但公平地来说,你?辜负我更多。你?默许过杀死我的计划,也曾经试图从精神上杀死我,但现在我倒是希望你?能?再活久一点。”
她决然转过身去:
“但不要?试图在我这里寻求安慰、同?情或是原谅,我也不会寻求你?的理解。”
艾格尼丝向前走了一步:“我不会向你?寻求你?的死,但你?死后,我一定?拿走公国和爵位,那是我被许诺过的,也是应得的。”
理查轻笑了一声。这次是非常清晰的,仿佛回到往昔的笑声。艾格尼丝就又想起在火场里,也是这个男人,非常平静地为她指出过一条生路,让她走。
“我还是原谅你?,艾格尼丝,即便你?不需要?我的原谅。”理查的每个词听上去都像是赎罪的祷告,但拼凑起来的字句又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令人厌恶,“我原谅你?从来没有试图爱过我。”
艾格尼丝笑了一下。
他也没有试图爱过她。但她并没有为此恨过他,哪里谈原谅。
“最后,我祝福你?如愿,”他说,“比起费迪南,还是由你?来夺走我拥有的一切比较好。”
艾格尼丝默然向前走,将她的丈夫抛在身后,没有回头。
她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次日,费迪南侯爵忽然宣布,由于公爵夫人还有年轻的伯爵缺乏诚意?,他和多奇亚的使?团即刻打?道回府。
亚伦没有阻拦。
八月,和议以失败告终。
十天后,此前背叛、而后再次向艾格尼丝和弗雷德加宣誓忠诚的两座南科林西亚堡垒又一次地反叛,主动归顺多奇亚。弗雷德加立刻处死了被安置在主城莱姆斯做担保的所有人质,包括名义上应当被送往布鲁格斯、由公爵夫人监视的三人。
处决的消息传开后,与多奇亚接壤的河谷又有两座城池立刻举起叛旗,与南科林西亚决裂。南科林西亚内部纷争错综复杂,世仇叛逃科林西亚、因而立刻与弗雷德加缔结新和约的领主不在少数。
各方?等?待了一个夏季的兵马也立刻开始行动。每天都有小规模的冲突。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南科林西亚四分五裂,等?同?爆发?内战。
八月末,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召集北科林西亚领主南下,增援弗雷德加。
伯恩哈德子爵面对?来到巴姆贝克的信使?,拒绝打?开城门?,声称自己对?公爵夫人没有任何义务,有权拒绝征召。从巴姆贝克送往索兰诺的书信被拦截,信中伯恩哈德答应与费迪南结盟,不会介入南部纷争,必要?时?会对?布鲁格斯出兵。
艾格尼丝宣布伯恩哈德为叛党,伯恩哈德声称这封书信系公爵夫人为栽赃他伪造,是荷尔施泰因试图南下入侵的阴谋。
北科林西亚眼见着也要?被卷入内战的漩涡。
九月开始的前一天,巴姆贝克城下忽然出现军队,飘扬旗帜上是白鹰城的象徽。这支北境来的军队携带着从来没人见过的奇怪装置。但很快所有人明?白,那是魔法运作的攻城器械。在它面前,再高再厚的城墙也与羊皮纸无异。
三日后,巴姆贝克难以抵御攻势,城中贵族发?动针对?伯恩哈德子爵的叛变,宣布投降。
索兰诺发?来以公爵理查名义签署的敕令,指责艾格尼丝·海克瑟莱勾结亲族,试图篡夺公国,已然成为拉缪一族、科林西亚的敌人,没有权利继续占据布鲁格斯。“理查”要?求艾格尼丝即刻放弃一应权利,离开布鲁格斯。
同?日,北科林西亚主要?的七位领主与公爵夫人签署新和约宣誓忠诚,与荷尔施泰因伯爵亚伦·海克瑟莱结成盟友,誓约共同?夺回理查,将多奇亚叛徒驱逐出科林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