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没过多久,艾格尼丝和他便动?身北上。名义上,亚伦邀请艾格尼丝前往白鹰城避暑探亲。但这?番动?作当然也有意强调这?对异母兄妹之间关系融洽。
因此,虽然比起之前忙乱的春季要空闲,这?一路停留途经南荷尔施泰因各地的主城期间,艾格尼丝还是免不了要和长兄的盟友和臣下们?你来我往地客套。身为客人之一,伊恩也表现得颇为安分,没在人前流露出和艾格尼丝亲昵的举止。
但仅仅是他随行这?一事实便足够耐人寻味。
所有人都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与公爵夫人一同从钟楼顶一跃而下的是谁。
直至昨日正式进入白鹰城地界,伊恩才乘上艾格尼丝的马车。
念及此,艾格尼丝便往伊恩的方向挪了一点,缓缓将头靠上他肩膀。
伊恩指尖勾着她的一缕散发绕来绕去,他显然对此还是不太满意,飞快地啄了一口她的鼻尖,在她反应前问道:“时隔多年重?返故乡,感觉如何??”
艾格尼丝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
她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白鹰城。那里有太多无处安放的回忆。即便是现在,她也依旧不确定?应当如何?面对母亲爱尔门嘉德。
念及此,她不禁抬眸看向伊恩。
亚伦与伊恩之间显然有过什?么带条件的协议。此番亚伦并?没有阻止她与伊恩同行,目前也没有提过替她物色新丈夫人选的事。但爱尔门嘉德未必会首肯。
相比父亲路德维希,母亲在艾格尼丝人生上投射的倒影要更长、更难以驱散。
她不想?再一次地让母亲失望,但也绝不想?跌落回儿时的阴影。
伊恩注视她许久,什?么都没说。
“我在外?城先?下车,你们?先?去白鹰堡。”
随行的侍官、作陪的荷尔施泰因事务官闻言面面相觑。
“我想?在城里走一走。我认识去堡垒的路,不会花太久。”
“可是--是,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亚伦大人的。”顿了顿,事务官又说,“但至少请容许护卫在后方随行。”
“当然。”
于是,时隔多年,艾格尼丝再次站在了白鹰城外?城喧闹狭窄的街道上。
为了掩藏身份,她和伊恩都披上了斗篷。但跟着他们?的那两名护卫身形魁梧,在人群中十分惹眼?,艾格尼丝只得命令他们?尽可能?保持距离。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么说着,伊恩错步侧身,免得迎面而来的醉汉撞到她。
“那时,亚伦为了说服我私奔只会下场凄惨,就带我来了外?城。”
“这?对你应当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艾格尼丝苦笑,目光掠过街道对侧的酒馆招牌,寻找着记忆中的那间当铺,轻声说:“我第一次意识到在白鹰堡以外?、抄本一笔带过的世界有多凶险。”
她勾住了他的手指,不自在地垂下视线:“那时我本应告诉你情况有变。但我惊慌失措,只顾着自己,忘了那么做。”
“谁对谁错,原谅不原谅,这?些事现在早就没意义。”伊恩声音很?平静,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顺着街道往上坡走。
艾格尼丝一噎:“但是--”
“我大致能?猜到你在担忧什?么,”他回头看她,忽然展颜而笑,绿眼?睛里有顽劣的光,“你母亲不同意也没关系。在白鹰城逗留期间受人非议更无所谓。这?些我都不在乎。”
艾格尼丝心头一荡。
他笑盈盈地将她拉得更近:“还是说,如果不拿婚姻这?种形式拴住我,你就不放心?”
“明知故问,”她笔直地看向他,“但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母亲能?接受你。我不想?让她认为我只是又一次随波逐流。我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你,我……想?让她明白这?一点。”
伊恩眼?神一闪。他迅速藏起心中瞬间的动?摇,调侃地问:“你在求婚么?”
“形式是唯一不会背叛人的东西?,所以它才会存在。”艾格尼丝忽然念出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语,伊恩表情有点微妙,“现在你依旧这?么认为?”
不等他回答,她就转向前方:“不用现在给我答案,不回答也没关系。”
两人无言地穿过外?城最热闹的集市。
再向前连片的红屋檐便是更整洁有序的城下区域。艾格尼丝张望之间,陡然发现虽然外?城给人的印象并?无太大变化,但过往行人比记忆中打扮得更为体面。她这?才想?到,这?一路也没看见?多少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流浪者?。
城下的变化更为显著。
主街以外?的小巷都修整一新,艾格尼丝经过了数座记忆中不存在的神殿和圣所。满脸笑容的孩童坐在神殿台阶前,抛掷玩闹的是咒术耗尽的符石。眼?下正是北国难得的鲜花季节,有金发少女背着篮子迎面走来,腼腆地询问:“女士,您要不要看看鲜花?”
篮子里有成束的野花和编织好?的花冠。
艾格尼丝立刻意识到她身上没有带钱,有些窘迫。
伊恩和她对视一眼?,摸出枚铜币。看来还是他比较有常识。
他挑出一小束淡紫色的小花,将丝带缠进艾格尼丝固定?披风的领针里。
少女好?奇地打量他黑色的头发,眨眨眼?:“您是远方来的客人么?”
“是,从很?远的地方来。”
“您的北境语说得真好?。”
伊恩笑了笑,没答话。
“这?个给您。”卖花少女忽然从篮子里由抽出一束蓝色矢车菊,往伊恩身上一丢,红着脸快步离开了。
伊恩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随即,他拈着花束凑到鼻端嗅了嗅,眼?神却定?在艾格尼丝脸上,十分露骨地观察她的反应。
艾格尼丝抬眉,似笑非笑地嘲他:“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经历吧?”
他眼?波微转:“如果我说的确不是呢?”
她径自往前走,抛下一句:“没什?么,类似的事我也做过。”
伊恩闻言危险地眯起眼?睛,追上去:“你也做过?”
艾格尼丝目不斜视,淡淡道:“父亲和亚伦开始为我物色丈夫人选之后,每到花之庆典前后,我也免不了要按照这?里的习俗,在舞会上给他们?认为可以考虑的人选送一枝花。”
伊恩露出“果然如此”的安心表情。
她恶意顿了顿才补充说:“不过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伊恩也没生气,拖长声调“哦”了一声,才问:“如果我在,你就会送花给我?”
“那时候当然不会。”艾格尼丝忽然将矢车菊花束从他手里夺过来,抽出其中一枝,往他身上轻轻戳了一下,又立刻往回收。
他半途抓住她的手腕,犹豫了一下才问:“那么现在呢?”
他们?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小心翼翼的疑惑。
纵然有共同赴死的勇气和决意,却未必能?携手熬过更漫长的人生。不论是艾格尼丝还是伊恩,对此都心知肚明。大团圆结局并?不是结束,只是新的开始。
而只要活着,就有与幸福同等大的不幸的可能?。
他们?各自改变才终于走上同一条道路,但他们?也害怕自己或对方再继续改变一点,就会在下个分叉口再次走散。
这?种时候,只能?再一次地鼓起勇气,向对方伸出手,期望会被抓住。
花枝在艾格尼丝指尖转了转,花蕊最终朝伊恩的方向垂落。
她轻声问:“别人送你的花,我再拿来送你,这?样的花……你也想?要?”
伊恩拉着她的手,连带矢车菊压到胸口:
“只要是你给我的,不管是什?么,我都想?要。”
包括但不限于伤痕、痛楚、泪水、鲜花、幸福和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