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简已?经为您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洗漱过后?,艾格尼丝表现出想要入睡的意愿:“你?们也?早点去?休息,今晚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尤丽佳与简交换了一个眼神,默然退下。
希尔达却没有立刻离去?:“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么?”
艾格尼丝的胸口因为歉疚而揪紧。这只会是一个开始。想必她?毕生都要因为辜负了这样真诚的好意与信任而怀有负罪感。她?很庆幸床帘遮挡了自己的表情。
“谢谢你?,希尔达。”
“和我?就不要多客气了。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
艾格尼丝沉默片刻,轻声说:“这样就够了。谢谢。”
希尔达走到门?边,逗留片刻,有些惘然地轻声说:“这么做,在亚伦大人看来,一定是正确的。”
不知道这话是在说服艾格尼丝还是她?自己。
“我?知道。”
卧室门?轻轻阖上,艾格尼丝起身?走过去?插上门?栓,回头环视这居住了七年的房间,心头掠过一丝惆怅。终于要结束了。她?不必去?想明天还有什么公文要处理。科林西亚会怎样,布鲁格斯会如何,谁是赢家谁是输家,这场争斗无疑会因为她?的任性而彻底乱套,但这些问题她?已?经不需要在乎。
没什么可以带走的,珠宝都已?经为了理查而抵押出去?,况且她?本来就不打算从这里拿走什么。除了随身?的衣物,还有奥莉薇亚赠与她?的那枚符石。
艾格尼丝将脱下的外袍重新?穿回去?,将外出的斗篷放在床尾。想了想,她?又将长发简单扎成一束,方便行动?。然后?,她?熄灭了房中的灯火。
准备就绪,只等午夜降临。
外面的脚步声和细声交谈也?逐渐归于寂静,门?缝下摇曳的微光来自拐角的火盆。艾格尼丝甚至听得到晚间祈祷的圣歌声。
圣歌……
艾格尼丝一个激灵。
由于拉缪一族以信仰虔诚著称,就在主?城堡垒一侧的神殿每天都严格遵守最严格的规矩,一天会进行七次祈祷。晚祷是一天中的最后?一次祈祷,在天黑后?开始,宣告全城大部分人入睡的时间。而在过午夜后?,还会有午夜祈祷,那又被?称为守夜祈祷,顾名思义,全程在黑暗中点亮烛火进行。在那之后?,天亮前还有黎明祈祷。
伊恩说他会等到圣歌唱完。
因为约定了午夜,艾格尼丝自然认为他指的是午夜祈祷的圣歌。
但会不会--
她?仔细回想伊恩离去?时的情状,不安的预感骤然膨胀。
那个吻称得上过火,艾格尼丝沉浸其中时就隐约感觉疑惑。她?感受到的并非邀约被?应下的狂喜,而是另一种强烈的感情。一旦以伊恩别有意图为前提考虑,艾格尼丝就突然解开了残留的谜题:那更像是要将与她?接吻的感觉铭刻在心。
艾格尼丝捂住脸,想要驱散这充满恶劣猜疑的猜想。但推演出的念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激得她?浑身?发颤:
--伊恩其实在道别。
--他根本没有真的打算和她?私奔。所以她?应下时他才那么震动?。
--如果在午夜时应约,他肯定早就不在了。
--但是那样的话,他又为什么要说等到圣歌结束?会不会,会不会直到晚祷结束,早在午夜降临前,他都在那里?
艾格尼丝立刻起身?披上斗篷往外走。
走廊上没人,她?虚掩上卧室门?,贴着墙向前走。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今天公爵夫人这一侧的套房分外寂静。她?等在拐角聆听片刻,确认没人,便闪身?往通向夹层的小楼梯走去?。直接从出入口离开套房可能会遇见?守卫,但不当?值的佣人居住的夹层直通厨房。通往夹层的小门?上锁,但女主?人当?然有钥匙。
夹层中还有人声。
将兜帽拉低,艾格尼丝在开锁之后?等待了片刻,才开门?闪身?到另一侧。随后?,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楼梯的阴影中移动?,同时分心分辨着远处是否还有圣歌传来。
依稀已?经是最后?一节了。时间所剩无几。
艾格尼丝才准备矮身?向厨房入口走,脚步踢踏,有人打着哈欠从楼梯口经过,她?立刻缩在原地不敢动?。幸而脚步声很快远去?了,鼾声此起彼伏。
夜晚的厨房只有火炉依旧闷闷烧着。幸好艾格尼丝之前带领尤丽佳参观,对厨房构造还算熟悉。她?快速在货架和灶台之间穿行,却不小心踢到了在地上睡成一团的猫,人吓得差点跳起来,猫确实尖利地大叫了一声跳走了。
艾格尼丝怕有人循声而来,几乎是朝着厨房侧门?一路小跑。
歌声还没停。
一头扎进夏夜,她?左右四顾,第一眼没看到任何人影。
太阳穴突突地跳,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传入耳中的圣歌也?变得稀薄。她?深吸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观察周围状况。
然后?她?看到了。
伊恩站在对侧城墙凹陷的阴影中,正抬头凝视着主?城的某扇窗户。
艾格尼丝回头望了一眼。
那是她?的卧室小窗。
伊恩看得入神,甚至没注意到她?。她?本可以立刻走过去?,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石路面潮水满涨,每一滴都是泼洒而出、无处宣泄的感情,汇作灰黑浑浊的汹涌河流。在他动?之前,她?也?站在原地,迈不出第一步。
晚祷悠长的圣歌最后?一小节消散在夜色中,虫鸣与海潮声变得清晰。
伊恩轻轻吐息,打算离开。但他随即终于发现了她?,霎时僵住。
艾格尼丝揪紧了斗篷系带,如果不抓着什么,她?可能会站不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要落荒而逃。但他没有。
伊恩安静地凝视着她?,任由她?向他一步步靠近。
十多步的距离她?走了仿佛有一个世?纪。
艾格尼丝终于来到伊恩面前。
“如果我?没有来,你?就打算一个人走?”听到自己平静又清晰的问话,她?都吃了一惊。
“对。”伊恩称得上乖顺地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呢?你?还是不打算带我?走?”
一拍勾起无用希望的沉默。
他轻声说:“你?不能和我?走。”
最烂俗但也?最能传达她?心情的词眼从她?唇间跌落:“为什么?”
伊恩别开视线,拒绝作答。
艾格尼丝的嗓音开始发抖:“又是复仇吗?你?……其实依旧憎恨我??”
深沉的夜空聚集起大片的阴云,两人又都身?着斗篷,其实都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觉得他笑了一下。他的口气也?很温和:“如果你?想要那么相?信,那就当?是那样好了。”
“我?并不想!”她?不禁抬高声调,话出口又后?怕地回头确认没有惊动?旁人。她?怕趁这个间隙,伊恩会突然消失,她?立刻转回来。
伊恩见?状又苦笑。
“告诉我?……”眼眶又酸又热,艾格尼丝不禁想,如果眼泪能成为有效的武器,那她?就那么不成样子地哭出来也?无妨,而炙热的泪珠也?确实争先?恐后?地滚落面颊。她?想要眨眼看清他,但视野只有更加模糊。
震惊的余波褪去?后?,显露出屈辱与愤怒的底色。一瞬间在脑海中现身?的巧妙的说辞又不知去?向,她?能吐出的只有笨拙的控诉:“我?选了你?。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选了你?。但你?……”
她?这个决定有多大的分量,他不可能不清楚。
伊恩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口吻说着残忍的话:“对,但我?辜负了你?。”
艾格尼丝想胡乱擦去?泪水,但只有更多涌出来。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哭泣的时候,她?的唇角竟然会向上翘起。明明已?经哭成这样,再深地印刻进身?体里的伪装本能也?无法掩盖她?真正的心绪。也?许她?是真的想笑,觉得眼下的状况荒谬。
她?闭了闭眼,哑声说:“我?明白你?的意图了。”
伊恩没答话。
她?便说下去?:“如果是你?辜负我?,那我?就有理由恨你?,而你?也?算是终于成功报复了我?一回。彼此都解脱的方法,你?这不是找到了?我?是否该称赞你?手段漂亮?”
他沉默地看向天空。不承认,但也?没有否定。
一滴冰冷的水砸在鼻尖。开始下雨了。
艾格尼丝深呼吸,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一找到机会就走?为什么……你?还要等在这里?”
几乎同时,远雷从港口的方向传来。
伊恩一震,却并非因为雷声。
斗篷兜帽被?越来越大的雨幕打湿,不堪重负贴到额前,也?因此剥夺了遮掩伊恩神情的阴影屏障。他不再笑,也?不继续以沉默挡回质问,反而带着自我?厌弃的神情坦诚地应答:“因为我?还是残存一丝幻想。那天夜里,我?其实在晚祷时就等在公共林地,直到午夜祈祷结束。如果你?在那期间任何一个瞬间出现了,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这一回故意漏出一点破绽,你?会不会察觉我?的异样?你?会不会发现我?故意说错时间误导你??你?……会不会在晚祷结束前来这里?”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不该由他触摸的什么易碎品。
看得出来伊恩努力想要露出一如既往的清爽微笑。但他的唇只扭曲作僵硬的一线,无法如愿弯起弧度。自己的窘态反而取悦了他,伊恩忽然刻薄地笑了出来,盯着艾格尼丝低语,像是惊叹,又犹如控诉:“但你?竟然真的来了。”
“既然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带你?走。”他看向马厩的方位,“如果带着你?逃走,很快就会被?追上。如今我?没有保护你?、从那样的状况下脱身?的能力。只会让你?在被?抓回来之后?,又受不必要的攻歼。”
“我?不在乎。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否可能?”艾格尼丝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穷途末路的绝望。她?不相?信自己在说的任何一个词。
“艾格尼丝,艾、格、尼、丝,”他久违地重拾他们之间的名字拆解游戏,怀念地笑了笑,“但我?在乎。”
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在说什么,不禁哂然:“我?……并不想让你?受伤害。”
艾格尼丝摇头,想要让他就此打住。
如果任由他这么说完,那么他们之间也?就结束了。
他们互相?凝视了片刻。
她?捂住他的嘴,但伊恩捉住她?的手腕,坚决地挪开。
随后?,他径自继续以尘埃落定的口气,温存又率直地倾诉:“我?十六岁那年遇见?你?,没到十八岁的时候与你?分开,那之后?过了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没想到回头看,我?的人生里除了你?、与你?有关的、因为你?而起的,除了这些,竟然已?经快要什么都没有了。人似乎不该活成这惨状,但我?已?经这样了。即便事到如今,让我?再找个别的活法,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你?不一样。你?还能前进,还能改变,除了我?,你?的人生里还有很多别的人和物。其实如果可能,我?也?更想让你?永远被?我?困住。”他轻笑,“那样我?可以没什么负罪感地继续纠缠你?。我?答应过的是陪着你?走,直到你?身?边不再有我?的位置,而非永远。”
“圣地有句谚语,意思大致是旅人在荒漠中时行走捡到的以为是明珠的东西,往往走到绿洲才发现它其实是平平无奇的石子。不是今天,也?会有下一个契机。你?已?经过了需要我?填补你?、也?只能与我?互相?填补的阶段。艾格尼丝,从今往后?,就算没有我?,你?也?没关系了。”
“怎么可能没--”
伊恩将她?拉过去?吻了一下,蛮横地不让她?中途反驳。他的嘴唇也?被?雨水打湿,湿润却灼热。艾格尼丝不禁抓紧他,在亲吻的间隙宣告:“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你?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听到你?说这种话?”他无可奈何地叹息,随即冷酷地指出,“但事实是,我?待在你?身?边就会成为隐患。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平心而论,亚伦已?经对我?很宽容,但现在他不允许我?再在布鲁格斯待下去?。”
艾格尼丝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但--”
伊恩的神情变得复杂,他将脸滑进她?肩头,弱声喃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想为谁做点什么。就让我?如愿吧。”
那么片刻,天地间只有雨声。
艾格尼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以,但有个条件。”
他怔然抬眸。
艾格尼丝的牙齿在打颤,话却说得很清楚:“你?也?还能改变,能前进。你?不会永远对我?有害无益。”
顿了顿,她?强调:“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假如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
伊恩定定看了她?片刻,垂睫应道:“我?答应你?。”
水珠从他的睫毛滚落,像是眼泪。
艾格尼丝被?雨淋得湿透,却感到干涸。
“我?想过要不要藏一截你?的头发。但还是算了。”说着,伊恩再一次地,最后?一次抓住艾格尼丝的肩膀吻她?。
他后?退了一步,十分平静地陈述另一个版本的事实经过:
“我?只是背叛你?、离开布鲁格斯的又一个懦夫。今晚你?没有见?过我?。你?准时赴约了,但根本见?不到我?的踪迹。这一次是我?失约了。”
就这样,伊恩独自消失在雨夜中。
艾格尼丝被冷雨冲刷得身体失去知觉。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足在哪, 但她又确确实实在那里,依旧停留在与伊恩道别时的位置。这场雨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海水倒卷翻滚,漫过港口栈桥, 越过主城城墙, 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模模糊糊地?,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艾--尼--”
“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女士。”
她一拍一动地?循声看去, 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希尔达, 便向着?对?方虚弱地?笑了笑。
她没有问希尔达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需要希尔达出声,艾格尼丝就又说道:“我这就回去。淋雨也淋够了。这个?时间点?如果病倒会很麻烦。”
红发骑士露出痛心的表情,但没有反驳, 只是搀扶着?艾格尼丝,引导着?她重新往室内走?。
之?后艾格尼丝的记忆非常模糊。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卧室, 希尔达把简和尤丽佳叫起来, 替她更换衣物洗漱、换上干净的衣物。可能造成了骚动,可能没有。希尔达和尤丽佳应该会把这事?处理得?很好。简端着?热腾腾的草药茶过来, 艾格尼丝就听话地?木然喝下去,舌头感觉不到烫。这样?就可以了。她想。反正最后她还是留了下来。不会有大问题。
她以为自己会做梦, 甚至心怀期待。
但应该是安眠草药外加筋疲力?尽的关系,艾格尼丝一夜无梦, 醒来时身体有些沉重。简在墙角做着?针线活, 希尔达沉默地?站在窗边。
艾格尼丝坐起身, 希尔达回头:“今天您就好好休息。”
她摇摇头:“简, 让尤丽佳带着?今天必须要回复的书信过来。”
“可是--”
“我总要找些事?做。”
希尔达便噤声了。
简放下活计,默然去传唤尤丽佳。
希尔达无法忍受沉默, 僵硬地?出声:“你什么都不问。”
于是艾格尼丝配合地?发问:“你一开始就跟着?我?”
对?方歉疚地?低下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守在附近。”
“但你没有阻拦我去见他。”
希尔达面上闪过一丝懊恼。她显然并不希望艾格尼丝将一切说得?那么透彻。
“如果他真的要带我走?, 你会怎么做?”
“当然会拦住你们?。”
艾格尼丝并不意外地?笑了笑:“也是。”
希尔达难堪地?又顿了顿,突然粗声宣布:“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亚伦大人。尤丽佳也不会透露给王后。”
“谢谢,”艾格尼丝转向窗户的方向,“其实告诉他们?也无妨。险些酿成大错的是我,你们?都做得?很正确。”
希尔达双拳紧握,深呼吸数次,忍无可忍:“我……已?经不明白什么是正确了!我并不喜欢那个?家伙,但我和他的立场其实差不多。但为什么亚伦大人可以有办法,而你不行。”
“同样?是道德上的攻歼,对?于女人就总是更管用一些。”艾格尼丝以事?不关己的平静口吻陈述,“与他有关的任何事?如果泄露出去,在他人眼里,那就是足以摧毁我的污点?。也没有别的办法。”
希尔达依旧无法气平,艾格尼丝不禁微笑:“谢谢你,希尔达。”
“我没有做任何值得?你感谢的事?。”
“你在为我伤心愤怒,一直以来都是。我--”艾格尼丝的嗓音突然颤抖了一下,但她立刻将态度拨回去,非常镇定平和地?继续说,“我当然要感谢你。”
希尔达在床边坐下,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精灵剑使?的手因为常年握剑步满茧子,粗糙却温暖。
艾格尼丝颤抖了一下,垂眸努力?地?弯唇调侃:“你年纪比我还小,这样?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希尔达叹了口气,将肩膀往她的方向一耸:“你真的没必要忍着?。”
艾格尼丝不禁想,她还算幸运。如果她想哭,希尔达和简会关心她、安慰她,尤丽佳也会有一点?同情她。亚伦和苏珊娜当然不会认同她的任性,但他们?也以各自特有的方式关怀着?她。奥莉薇亚即便会恶言恶语,但比谁都希望她过得?好。
但伊恩呢?
在他软弱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他又有谁可以依靠?又有谁会为他伤心愤怒?
回想起来,即便是对?她,伊恩也很少示弱。她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睡脸。她本可以对?他更好,却只顾着?依赖他。即便那是伊恩所求,如果再有多一些时间,如果她能让他再坦率地?多依赖一些的话……
念及此,原本艾格尼丝以为枯竭的眼泪又潸然而下。无法弥补的懊悔像要在心中?钻出一个?空洞,她揪住衣襟,深深垂下头啜泣。
希尔达温柔地?过去环住艾格尼丝,轻拍着?她的脊背。
敲门声响。
“艾格尼丝女士。”
是尤丽佳的声音。
“等一会儿再进来。”希尔达扬声说。
艾格尼丝用衣袖胡乱擦着?眼泪,坐直了将头发随意在脑后挽起,清清嗓子:“没事?了,进来吧。”
尤丽佳捧着?卷轴进来,看了艾格尼丝一眼,什么都没说,将文书放在了另一侧的小桌上:“另一些要书记员才能批复的公文我留在书房了。”
“那些我明天再处理。”艾格尼丝起身坐到梳妆镜前,简立刻开始替她梳妆,而尤丽佳则展开第?一幅书信卷轴,朗读起来。
没到午餐时间,这些书信就都回复完毕。尤丽佳还要去书房取新的来,希尔达制止她:“外面雨也停了,下午就让艾格尼丝女士随便在外面走?走?吧。”
尤丽佳以眼神征询公爵夫人本人的意见。
艾格尼丝除了眼睛还有一些红肿以外,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异样?。只要在外出时戴上面纱,根本没有会察觉她经历过怎样?情绪起伏的狂潮。思?索片刻后,她说道:“我到花园里散个?步就去书房,尤丽佳,麻烦你先把需要书记员和事?务官公证的文书分门别类整理好,等我过去。”
“是。”尤丽佳微笑着?应下,目送艾格尼丝整理着?面纱别针往外走?。她侧眸看向希尔达,抬了抬眉毛:“有何贵干,希尔达卿?”
“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希尔达直率地?指责道。
尤丽佳怔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地?往后一甩头:“我经常被?人那么说。”在红发骑士回应之?前,她又慢悠悠地?说:“我是主动向王后请命来侍奉艾格尼丝女士的。因为在梅兹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位有趣的大人。和王后还有那位长兄不一样?,看得?出来她很迷茫,一直在挣扎。不过,如果她因为情感上的纠葛一蹶不振,我会非常失望。”
希尔达神情古怪,显然想反驳但又觉得?对?眼前这位性情乖僻的女官说什么可能都毫无用处。
尤丽佳见状轻笑出声:“而且那个?小骑士真的不会再回来么?我看未必。”
“这次难说。”希尔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沉下去。
“艾格尼丝女士的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事?,我和你都有自己该做的工作,不是么?那就请容我先告辞了。”这么说着?,尤丽佳便迤迤然离开。
希尔达抓了抓头发,追着?艾格尼丝离开的方向往花园而去。
转晴的天空澄澈如水晶,正午的日头蒸干了水汽,新修葺过的城墙和繁盛的绿树都被?照得?精神焕发。
就好像整晚的大雨没有下过。
理查所在的提洛尔船队被?多奇亚半途劫走?后,布鲁格斯排遣试着?前往索兰诺,要求费迪南侯爵派人将公爵护送回科林西亚。
费迪南先试图以各种由头拖延,艾格尼丝再三派人催促之?下,多奇亚的侯爵大人最后干脆声称,理查本人认为如果回到科林西亚可能有生命危险,因此自愿在索兰诺暂住。如果身在布鲁格斯的公爵夫人愿意南下前往索兰诺将大权交还丈夫,那么费迪南侯爵很乐意派遣手下护送公爵夫妇回家。
艾格尼丝以身体不适,无法在炎夏长途旅行为由婉拒了这一邀请。
七月,以弗雷德加为首,南科林西亚的一大半领主开始召集骑士,首要目标是此前投诚的三座要塞。其中?两座眼见被?围,干脆地?投降,重新向弗雷德加宣誓忠诚,并向弗雷德加和艾格尼丝分别送去了族人作为担保的人质。
第?三座堡垒距离多奇亚最近,位处查特莱河对?岸,立刻向费迪南请求增援。而科林西亚方面在多奇亚的援军抵达前就撤回了河另一边。
正面的军事?冲突得?以避免。
数日后,身在索兰诺的大神官鲁伯特宣布:理查与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婚姻契约无效,费迪南与理查身为表兄弟,次子阿方索·法比安·特雷多的生母与梅兹王国王太后凯瑟琳是表亲,而理查的第?一任妻子与凯瑟琳同宗,阿方索应当被?认可为理查的合法继承人。
梅兹大圣堂驳回这一决议,声称流亡的伪宗没有裁定婚姻的权利。而阿方索·特雷多早就放弃世俗身份和一应继承权进入神殿,如今突然放弃神官身份与反悔誓言无异,为教典所不容,同样?应当被?开除教籍。
两位大神官之?间的对?立,科林西亚的继承权之?争,不满世道改变的旧贵族与新贵间的摩擦,南科林西亚内部的矛盾……一重纷争之?上又叠加另一重积年的旧怨,事?态逐渐向无法收拾的深渊滑落。
七月中?,冲突各方约定聚集梅兹,试图协商调停。
费迪南、阿方索带着?理查同行北上;艾格尼丝和伯恩哈德等北科林西亚代表南下,与弗雷德加在莱姆斯汇合,一同向梅兹进发;而此前一直明面上置身事?外的现任荷尔施泰因伯爵亚伦·海克瑟莱也从北境之?上的白鹰城千里迢迢地?赶来。
各方开始陆续抵达旧日光辉灿烂的王国都城时,已?经接近月末。
其中?又以白鹰城的客人到得?最晚。这也是自然:为了避讳,亚伦一行人没有选择直穿科林西亚全境,而是依靠风魔法驱动的快帆沿海岸南下折入查特莱河,绕了个?圈子从西侧进入梅兹王国境内。坐船逆流而上抵达王城不比马匹快,亚伦的船队在绕过入海口后的第?一个?港口靠岸,稍作休整后改换陆路。
“那么我就告辞了。”
亚伦看了说话人一眼,一边继续由侍官整理轻便的甲胄一边应道,言辞十分直白残酷:“我不会向你承诺任何回报。你不会有靠近梅兹的机会。如果事?情败露,我会对?你见死不救,更不会告诉她这件事?。”
对?方笑了笑:“我知道。”
亚伦也勾唇:“你也终于长进一些了。”
“多亏您这些年的敲打?。”即便面对?的是荷尔施泰因的旧贵族们?收拾得?俯首帖耳的伯爵大人,他也丝毫不见紧张,话语中?甚至带着?软软的刺。
侍官有些紧张地?观察主君的神色。
亚伦一挥手,态度倒是十分纵容:“祝你好运。”
对?方随口回了一句祝福:“也愿您和费迪南大人能在梅兹握手言和。那样?我的行动也就变得?完全不必要了。”
“但愿如此,”略微停顿,亚伦又说,“等真的开战之?后,希望你能活着?回来见我。”术瓷
和议在距离梅兹向西一日路程的夏季行宫举行。
艾格尼丝先在梅兹逗留了数日, 奥莉薇亚至今依旧留在红堡中。但苏珊娜言语字里行间暗示,等?众人的视线转到行宫那里,奥莉薇亚就会趁机北上回家。毕竟海克瑟莱这一代尽数聚集在王国近旁,万一生?变, 那便是难以估量的重创。
另一方面, 多?奇亚的人马早就进驻了行宫, 艾格尼丝并?不想独自应对费迪南, 以免不小心中陷阱答应下什么不利的条款。因而弗雷德加等科林西亚领主?先行一步, 而艾格尼丝则等?待亚伦一行人也抵达行宫之后,才从王城启程。
上?次造访行宫是冬季,晦暗沉闷的山林在盛夏时节完全?改头换面, 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艾格尼丝几乎要认不出车外的景色。出发前她对于行宫心存畏惧, 担心会触景生?情难以自抑--红堡大火之后的那段日子, 是至今为止她与伊恩唯一一次不需要避讳旁人目光,肆意共度的时光。
但当山毛榉并?列两侧的绿荫大道驶到尽头, 车马转入行宫前的广场,艾格尼丝竟然非常平静。
车门拉开, 希尔达率先跳下去,身形一僵, 往旁退了半步, 低声说:“亚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