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姿仪态,乔迟一开始就教过他,且对他严加要求。他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偶尔也会忘记这些规矩,一犯懒就挨抽。不知道乔迟什么毛病,他以为谁都和他一样中原贵胄出身?正襟危坐,也不嫌累得慌。
虽然心里吐槽着,但他身上的动作又快又标准,一看就是几个月来没少被收拾,十分懂得随机应变。
“坐,背直,貌端庄,仰为骄,俯为戚。毋箕以踞,欹以侧。坚若山,乃恒德。”
乔知予端起茶盏,心平气和的吹开浮沫,抿了一口热茶。
执思义身上皮厚,脸上皮更厚,从来都不往心里去。他搓了搓自己的膀子,瞄了面前人一眼,料定其没有生气,便狡黠一笑,大着胆子落下一子。
——赶紧的,快下啊!
下棋,是乔迟教他的。
乔迟不仅教他下棋,还教他许多其他的东西。有些是很平常的规矩,比如坐立行走、仪态举止,有些则是他说不上来的学问,比如这下棋,和下棋里面的道理。
乔迟说:自将棋作世,谁为世如棋。
乔迟说:成败枰中转,生杀掌上移。
其实执思义也不是很喜欢下棋,他更喜欢骑马放羊,可是被困在宅中无法出去,也就只能坐在这方棋桌前。
虽然已经下了三个月的棋,他还是臭棋篓子,东下一子西下一子,毫无重点,像是愣头青的将军带着一支七零八落的骑兵在棋盘上横冲直撞。而乔迟永远都是那么进退有度,处处设局,慢慢收网,把他克得动弹不得。
“看我是怎么下的,想,好好的想。”
乔知予执起白子,瞥了异族少年一眼,意味深长道:“棋枰如天下,棋子,就是你的臣,想要赢该怎么做?”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说罢,她从容落下一子。
“啪!”
白子敲到棋盘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声音分明很轻,但在执思义的脑海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棋盘之上,一颗白子落下,所有白棋全部活络,井然有序的围剿着黑子。同样是执棋人,乔迟驱使白子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手,不费吹灰之力,而黑子首尾难顾、调度困难,活像一盘散沙。
伴着面前人不急不慢的提点,这一局棋,缓缓在执思义的脑海中延伸、漫无边际的铺展开。
一些一直想不通的地方被隐隐约约串联。
同样都是王的儿子,身体里同样都流淌着王血,为什么大兄就万人追随,而他孑然一身;同样都是幅员辽阔的王国,为什么大奉军召集迅速,永不后退,而朔狼部集结缓慢,一旦落败,便四分五裂;朔狼王之于朔狼部,与大奉天子之于大奉,其意义云泥之别,两者之间的差异究竟是为何?
权柄、王势、集权、专制……玄而又玄的意象在他脑中闪动。
他或许懂了,但好像又还没有全懂,但这并不妨碍他懵懵懂懂的仿效着乔知予,学着她的棋风,在这棋盘上,落下一子。
“啪!”一声脆响,黑子落枰。
鸿蒙初开,天地剖判。
望着生死逆转的棋局,一些长久以来的困惑与死局,似乎突然有了新的解法。
执思义保持着落子的姿势,僵着不动,用视线的余光狗狗祟祟的偷瞄乔知予。
乔知予抿了一口茶,扫一眼他的落子,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收到赞同的眼神,执思义立刻激动起来,嘴角咧得老高,克制不住的盯着棋盘上的几处,摩拳擦掌的,仿佛已经决定下一步棋要走在那里。
毛头小子,直肠直肚,心事都写在脸上,将来怎么和他那狐狸一样的大兄争。
教了他三个月了,真是朽木难雕……
乔知予瞥他一眼,放下茶盏,拾起手边竹鞭,冷不丁抬手就是一鞭。
细竹鞭呼呼带风,“啪”地一声抽到他的腰上。
“啊!疼,疼!”执思义被抽得一跳,龇牙咧嘴的歪着身子搓着自己的痛处,质问道:“干嘛又打我!”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她说道。
执思义本想还嘴,可仔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他偷瞄了一眼对面人,学着那人的样子收敛好脸上的情绪,规规矩矩坐正了,拈起棋子落子。
他正经起来的模样和平日没心没肺的样子大相径庭,锋锐俊俏的小黑脸上机敏沉着,灰蓝的眼眸里冷厉肃然,一时之间,倒显得像模像样。
乔知予用欣慰的眼神观察了他片刻,只觉得他还是有些长进。
下午,乔知予倚坐回廊栏台看书。
执思义靠坐在她腿边啃卷饼。
饼是漠北边镇的一种白面薄馕,烤得干香,中间卷了烤羊肉和葱段。丰沛的油脂浸润到馕的每一个孔隙,麦香、肉香、葱香、油香混合在一起,香气扑鼻,一口咬下去,让人怎么也住不了嘴。
哪怕是在漠北草原的时候,执思义也没吃过这样好的。或者说,他这辈子,因为爹不疼娘不爱,其实也没有吃得特别好过。现在啃个卷肉饼都给他香迷糊了,好吃到忍不住哼哼唧唧。
听到这满足的声音,乔知予将视线从书上移开,然后闲闲地落到他身上。
臭小子席地而坐,背对着她。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碎发缭乱的后脑勺,还有覆着一层绒发的后颈。
不知道是不是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回顾曾经,这个臭小子总是让她想到某个旧人。一样的笨拙,一样的浑朴,还一样倒霉的被她杀了爹。
也不知道启蛰在万象过得如何,分明做了国师,为何不修书一封来她面前炫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蠢话,好引她一笑。他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偶尔,她还是有点想他。
把书合拢,她垂手覆上身前人毛绒绒的脖颈揉了揉。
“嗯?”执思义不明所以的扭过头,灰蓝的眸子里满是懵懂。
“头发乱了。”她垂眸凝视着他,眉眼温和。
说罢,她取下执思义的发簪,以手为梳,慢条斯理的帮少年把一头乱发束拢。
廊外阳光和煦,池面上波光粼粼,倒映在白墙与廊顶,牵扯出一片荡漾摇曳的银波。
十王宅里静极了,风掠过湖面,摇动廊下的枫树枝叶,发出窸窣的轻响。
执思义垂着头一动不动,任她施为,等她为他束完发,立刻就扭过头,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俊俏的小黑脸上满是期待,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乔知予失笑,伸手将他耳侧的碎发抹到脑后。
在她这样做时,执思义就暗戳戳的将他的侧脸、脑袋,往她的掌心拱。
下一刻,乔知予将手移向他的前额,抵住他的暗劲,他立即不要脸的扬起头,眼眸微闭,深深地吻嗅进她的手心,将不断跳动的喉结毫无掩饰的暴露在她的面前。
“知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乔知予问道。
“知道。”他毫不回避自己的亲昵之意。
乔知予挑眉,“知道为什么还这样?”
“舒服。”
执思义用微凉的鼻间顶顶她炽热的手心,又深吸了口气,仔细嗅了嗅,“这里有股好闻的味道。”
乔知予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展开书继续看。
执思义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等她理理自己,发现她竟然是不打算理自己了,忍不住怅然若失的垂下头,没滋没味的啃了两口饼。
乔知予侧目一瞥,将他的蠢狗模样尽收眼底,又将视线收了回来,落在书上。
过了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又鬼鬼祟祟的凑过来。
“你杀了我爹。”他提醒道。
乔知予翻过一页书,点点头,“嗯,你要报杀父之仇?”
“我打不过你。”他干脆利落的认怂。
“那你是想干什么?”乔知予挑眉看他。
执思义认真道:“草原上强者为尊,胜者劫掠败者的一切,包括金银、牛羊、婆娘,还有儿女。你杀了我爹……你就是我爹。”
闻言,乔知予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爹。”执思义试探着喊了一句,突然感觉到心底一阵新奇和幸福。
他眼前一亮,精神抖擞的打算冲着面前人喊第二遍,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乔知予就打断了他。
“倘若我被人杀了,你也认杀我的人做爹是吧?”
有人能杀乔迟,那他岂不是更高大、更聪明、更老辣,能认他做爹,好像也不错……可是别人不一定认他这个儿子啊。
执思义认真的思索了片刻。
没听见他表忠心,乔知予抬眸瞄他一眼,见此人竟在苦思冥想……
她忍不住点点头,抬手拍上了他的颈侧,赞叹道:
“不错,孝顺。”
一直以来她都很急,只不过姻姻入宫以后变得格外的急。
急着骑马看花回,急着带月荷锄归,急着将军卸甲返故里,码论文、过六级。
她实在好想掐着姻姻的脖子使劲摇晃,怒吼:你怎么还不怀!
然后反手极速暴抽应离阔耳刮子,大骂:你这个没用的贱人!
三个月了,姻姻已经嫁到宫里三个月了,肚子竟然还没有动静。乔知予实在不想像个什么变态长辈一样催了婚又催生,可这由不得她不想。
她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
还得是男宝,因为姻姻只喜欢男宝。
一旦生下来,任务就完成了一半,然后她立刻想个办法,让杜依棠优雅的从后位上走下来,再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姻姻往后位上一攮——任务完成,就是这么简单!
可问题是现在姻姻压根还没怀上。
乔知予让系统挂个小窗在姻姻头上,每天观测她的生活。而乔知予自己也隔三差五往宫里跑,像巡视自己的地盘一样巡视姻姻的寝宫,生怕有人胆大包天要害她的姻姻,以及姻姻肚子里还没影的孩子。
对于乔知予频繁探望姻姻这件事,宣武帝十分乐见其成。乔知予每次进宫,都得先向他告禀,而每次告禀,他总是会挽留乔知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会儿。
这三个月以来,乔知予与宣武帝的闲聊次数,比过去三年还多。
她实在很烦,很没有耐心,一没有耐心,她就喜欢胡说八道。
比如此时,她又一次进宫,在太液湖畔,宣武帝问她是不是和十王宅的归仁亲王很合得来。
归仁亲王,也就是执思义。他在朔狼本就没有根基,朔狼还把他扔在这儿,他已经相当于是一颗弃子,对谁都产生不了威胁。乔知予自知自己去探望他稍显古怪,但并不会让宣武帝感到怀疑和警惕。
于是她负手而立,张口就来:“看到他,臣就想到了臣的儿子。”
“……”
宣武帝春意盎然的笑顿时凝固在脸上,他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猛灌了一大口茶水压惊。
一丝惊疑与震骇浮现在他那张龙威燕颔的脸上。乔迟真的有儿子?他想问,想要问个清楚明白。但他记性很好,他还记得年前十月,就是在御花园中的这条小径上,乔迟用这样的话勾出了他对他见不得人的心思。那一次他勃然大怒,他们二人几乎彻底翻脸。
如今姻姻被他攥在了手里,他相当于捏住了乔迟的命脉,可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敢赌。
好在乔迟很快就说了下半句。
“倘若臣的儿子还活着,如今也长得像他一样大了。”
长风掠过太液湖面,吹到乔知予的身上,吹得她衣袂翩飞,洒脱,却也落寞。她极目远眺,眉心紧蹙,神情感伤得就像真有这么回事一样。
宣武帝死死按捺住自己越界追问的欲望,双手攥得青筋暴起,嘴上不痛不痒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有十九年了。孩子没了以后,孩子他娘与臣生了嫌隙,改嫁他人。实不相瞒,臣很是思念她。”乔知予惆怅的说道。
宣武帝如鲠在喉,良久,语重心长的劝道:“十一,往事不可追。男子汉大丈夫,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去打扰那名女子的生活。”
“你要是与执思义投缘,朕解了他的禁足,给你当儿子养。”
乔知予笑笑,“不必,臣也只是触景生情,有些感怀罢了。”
宣武帝识趣的没再追问她。
两人又聊了两句,他推说事务繁忙,神色僵硬的离开了,离开时步履匆匆,像有什么急事。
乔知予知道,他一转头就会让他手底下的亲卫避开不言骑,速去调查她那“改嫁的妻子”和“早夭的儿子”。
可惜他注定不会有任何收获。她是飘在空中的无根的云,在十八岁之前的人生是彻头彻尾的一片空白。而这空白的一切,都可以推到乱世头上。十六年乱世,抹去了太多人生活的印记,她也并不例外。
看他这狗急狗急的样子,她只觉得贱得可笑。
曾几何时,她和他也是夫妻,可惜她着实没享受到帝王的真情,只近距离观测到帝王的扭曲。现在他有了姻姻还在想着她,似乎还想借着姻姻和她有什么发展,真就是两个字:欠抽。
乔知予身姿挺拔的立在湖畔,静静的目送宣武帝远去,等到看不见他的人影时,讽刺的“嗤”了一声,随后背着手,优哉游哉的找姻姻去。
姻姻现在的位份是美人,品级为正四品。
宫中嫔妃共有九阶,“美人”已经是第五阶,新一批嫔妃入宫也只有三个月,短短三个月涨到第五阶,由此可见宣武帝对姻姻的重视。
姻姻见她来了,非常开心,牵着裙角转着圈给她展示陛下赐她的蜀锦布料做成的百褶下裙。
这没出息的样子看得乔知予心里一万个不是滋味。
蜀锦?蜀锦算什么?她以前又不是没有蜀锦的裙子。她以前的珍珠发簪用的都不是普通珍珠,是东珠,衣服上的小扣子用的都是牛血红珊瑚,梳妆盒子用的是金丝小叶紫檀还用黄金包边。
是不是她乔知予给的就普普通通,男人给的就是金光闪闪充满了爱,有爱情的芬芳,是爱她的证明?
乔知予没眼看的让她停下来,给她扶了扶鬓边被甩松的发簪,随口问道:“现在开心了?”
乔姻点点头,一双桃花眸潋滟闪光,“当然开心,陛下对姻姻真的很好,而且还会更好,比对其他女人都好。”
她满脸憧憬的样子,仿佛是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光辉前景,看见了权力与爱都被堆到她的身边,而她被一切团团簇拥。
乔知予垂眸打量着她,看她这一张熟悉的年轻娇美的芙蓉面染上红霞。
她是世界女主,这个世界都是围绕着她运转,她本来就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而她乔知予的使命,也是确保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她想要的很多,无穷无尽,可也好像并不多,男人随便赏她一块普通布料都能让她笑逐颜开。
从冻死于风雪中的可怜外室,到如今身穿新裙的后宫嫔妃,再到未来万人之上的皇后,如果跳脱出“姻姻”这具躯壳,她揽顾自己的这一生,会不会感到无憾?
只要她开心就好,人这一辈子,谁不是求个开心。
男人从来靠不住,可她乔知予永远靠得住。她想要的一切,她会全部都放到她的手里。
她会嘲笑她,鄙夷她,憎恨她……然后怜爱她,成全她。
“好看。”乔知予温和的笑了笑,夸道:“新裙子好看。”
“姻姻也好看。”
乔姻听到这句毫不掩饰的夸赞,忍不住又浮现出一丝小女儿情态。她羞赧的抿嘴一笑,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伯父,等姻姻站到高位以后,乔家也会因为姻姻名垂青史。”
“所以到那时,伯父可能得到尊贵的娘娘赏赐一些好处?”乔知予看着她,半开玩笑的问道。
乔姻以手支头,沉吟片刻,“姻姻一直觉得,淮阴侯这个称号不够威风,淮阴公又不好听,说不定到时候,可以改成淮阴王。”
“大奉自建国以来不立藩王。”乔知予无情的戳破这个美妙的幻想。
“那我去求陛下。”乔姻不假思索。
乔知予失笑,语重心长道:“姻姻,这世上很多东西是求不来的,只能靠自己。”
“好了,伯父很忙,带我到你寝宫转一圈。”
她在宜福宫转了一圈,仔细检查了香炉、灯烛,还有姻姻的胭脂、口脂,确定了整个宜福宫都没有藏什么让人不孕或滑胎的东西,这才安心离去。
自从姻姻入宫后,杜依棠对她照顾有加。其实乔知予应该主动去谢谢嫂子,可惜嫂子有点黏人,沾上了不太容易甩脱,为了避免一些恨海情天的场面出现,她能不主动就不主动。而杜依棠似乎也有些忙,没机会溜出宫来见她。好事,最好再忙点,让她别出来。
整个六月,乔知予都很急,等着姻姻怀上孩子。可惜这事,她急也没用。
日子一点点过着,不言骑和刑台办事办案越来越麻利,她手上的事情比三四月时少了许多,有了更多空闲的时间去调教执思义,以及处理家事。
乔峻茂自从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又勾搭上以后愈发胆大包天,即使挨了乔知予好几次打,依然还是要夜不归宿。
男人长大了,彻底长歪了,连挨打也挨得越来越铁骨铮铮,脖子一梗,后牙一咬,大有“大不了你今天就打死我”的架势。
乔知予看他一副贱样,很想把他扔到漠北去,丢给乔铭,让他狠狠地折磨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可是又顾及到孙箐箐的脸面。
说起孙箐箐,她像是被乔峻茂伤透了心,给乔知予请安请得更勤了。乔知予时常为她撑腰,可到底也不能睡在乔峻茂和她的中间,时时刻刻帮她。有这样一个丈夫,她难免受气。
乔知予很想让她想通,彻底和乔峻茂和离,到时候她为她有更好的安排。可不知道为什么,孙箐箐就是不想和离,她一提这件事,她就红着眼眶摇头,那模样十足十的舍不得。
人渣有什么舍不得的?现在的小女孩儿怎么都这样!
乔知予想不通。想不通索性不想,跟着几个老国公钓鱼喝酒去。
喝得一身酒气回淮阴侯府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月华如水,她躺倒在中庭里的躺椅上,一动不动,任由夜风吹过,带走她身上的热气和酒气。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道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在夜色中缓缓走来,在乔知予的躺椅旁无声的凝视了她很久,最后俯下身,轻而又轻的乖巧伏靠在她的胸前,像是怕惊醒了她。
有香气,是一种雨后白花的清甜。
乔知予闭着眼,深嗅了一口这香气,伸出手,搂住了她。
箐,是山里的一种小竹。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见她生得灵秀可爱,随口定下“箐箐”二字为她做名,而早她三个月出生的嫡姐,名为“明珠”。
其实从小到大,孙家在吃喝用度上从未苛待她,她也一直对此心满意足。
娘亲总是嫌她笨,骂她不如姐姐聪明伶俐,不会引父亲的疼爱。说来奇怪,或许是由于总是被忽视,她在这些方面笨得出奇。做银钱的账做得清楚明白,只是在这感情的账上却总是模模糊糊。
后来阴差阳错的,她就成了乔家三房长子的媳妇。
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哪怕做了正妻,箐箐也并没有因此而成为谁的“明珠”。她的丈夫的心只短暂的停留在她身上一瞬,很快就飞走了。
她有了很多钱,管着更多的钱。
她的钱管得很好,算盘也拨得很快,她好像过上了一直以来想要过上的生活。只是偶尔,她也会偷偷地望向几条街之外的淮阴侯府,那里面,伯父也宠爱着他的“明珠”姻姻。
这宠爱有时也会漏一丝两丝到与姻姻年龄相仿的她的身上,让她小心翼翼、受宠若惊。
再后来,姻姻入了宫,她眺望淮阴侯府望得更勤,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婚后不久,乔峻茂越来越过分,有时夜不归宿出去鬼混,公公和婆婆拿他无可奈何。
她壮着胆子回家和父亲告状,父亲反而斥责她不守德言容工,要她学会忍耐;娘则说男人就算三妻四妾也正常,要她把钱握在手里就行,还要抓紧生儿子。
爹娘都劝她逆来顺受,只有伯父为她出头。站在他身边,她再也不是黯淡无光的箐箐,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上好像也闪耀着明珠的光彩。
来自温厚长辈的毫无保留的关照,不偏不倚,像太阳一样笼罩着她,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这种感觉就像他送她的那支镶嵌着硕大红宝石的金簪,即使若干年后已经蒙上一层灰烬,只要捡起来轻轻擦拭,立刻就会在她的心里发出耀眼的光。
她实在太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她实在很想让箐箐也变得很重要!
她故意频繁的来请早安,这样就可以和伯父一起用饭。她故意在告禀账务的时候说得琐碎详细,这样就可以和伯父一起待在书房里,享受着她在磕磕巴巴的说,他在神色温和的听。
她甚至想乔峻茂一直这样胡闹下去,这样自己就有机会来找伯父告状。
他一听,会大步走去找乔峻茂算账,她就小跑着跟在他的身边。
她想他爱她,像爱姻姻一样爱她,也能把她捧在手心里,眼睛专注的只看着她,永远包容她。
她想听他用温柔的语气说一万遍“箐箐很好,箐箐很重要,箐箐真厉害”。
到那时,她一直软弱的心会被慢慢填满,她也会变得坚强勇敢。
到那时,她会承欢膝下,她会永远爱他。
伯父总说,乔峻茂配不上她,让她考虑和离。可她知道,她和他之间唯一的关系紧紧围绕着乔峻茂建立,一旦她和丈夫和离,她和他就什么关系都不剩下。
她并不是姻姻,与他并没有血缘联系。
她想要成为他的谁,站在他身边的谁,揣在心里的谁。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出解法,昨晚乔峻茂醉醺醺的回家,说她是个只会告状的泼妇,要把她休了。她恨不得拿着枕头捂死他,可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想了一天,现在实在忍不了,只能哭着跑出家,跑去找伯父。
淮阴侯府中一片幽静。
月上中天,月华如水。东风吹入庭院,摇落海棠如锦绣铺地,吹散梨花如白雪飘飞。
临水月台的躺椅之上,伯父似乎是醉了,睡得很沉。
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她从未离他这么近,也从未敢这样长久的凝视他,想要把他深深的刻进自己的记忆。
沮丧和怅惘一阵一阵席卷她的心,这世上是否真的命数天定,有的人生来万众瞩目,有的人生来默默无声。
这一刻,她好想用一切来换,换她能成为哪怕一刻的姻姻。
就算不能成真,假装一下也好。她这样想着,惘然的俯下身,虚虚靠在他的肩头……
下一瞬,一只有力的臂膀抬起来,突然揽住了她,她一时失衡,竟然往前一倾,整个人直接栽进了伯父的怀里。
再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她整个人呼吸一滞,愣在原地。
乔知予看着眼前杏眼圆睁的孙箐箐,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慢条斯理的将箐箐尴尬的按在她上胸的手挪到胸中隔,又将她不小心跪进她两腿之间的膝盖挤出去。
箐箐的脸顷刻爆红,头越埋越低,像是恨不得将其埋进自己的肚子里。
“怎么了?”乔知予温声问道。
听到她这样问,箐箐顿时想到了来这里找伯父的原因,一时悲从中来,嘴一瘪,红着眼眶看面前人,一粒泪珠要坠不坠的挑在下睫上。
“他要休了我。”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箐箐不想走。”
“有我在,他不敢休你。我让你休他,给你出口气。”乔知予笑着曲指拭去她的眼泪。
“我也不想休他。”箐箐呐呐道。
乔知予挑眉,“为何不想,他人品低劣,怙恶不悛,配不上你。”
“因为我不想走。”箐箐瞥了她一眼,鼓起勇气,飞快的道出实情:“我不想离开伯父。”
看着她眼圈红红的模样,乔知予心里软软的,忍不住安慰道:“就算你和他和离,也可以不离开我。”
乔知予说得真心实意,只是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躺椅,这循循善诱的话听起来就不太经得住琢磨。
箐箐想了又想,看了伯父一眼又一眼,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最终硬着头皮,仰头献上一个怯怯的吻。
不是这个意思!
乔知予哭笑不得的伸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小姑娘的两腮,捏得她嘟成了金鱼嘴。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乔知予凝视着她,语重心长,“箐箐,以后不要逼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孙箐箐愣愣的点了点头。
“走,进屋,外面凉。”乔知予翻身下椅,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
原属姻姻的闺房中点亮了灯烛。房内昏黄的铜镜面前,乔知予终于得以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癖好,优哉游哉的给箐箐描眉,点胭脂,编辫子。
屋外暮色沉沉,屋内烛光葳蕤。
孙箐箐透过铜镜,偷偷的观察着身后人,心底某个角落雀跃而快乐的跳动,跳动得就像此刻屋内摇曳的烛火。
乔知予垂眸欣赏着她,手上装点着她。
她收藏了一整套纯金镶嵌红珊瑚的头面,雍容华贵、贵气逼人,如今正好送给箐箐。黄金璀璨耀眼,珊瑚红艳如血,衬她。
“喜欢吗?”乔知予问道。
孙箐箐看着镜子,满脸喜悦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乔知予继续问。
“黄金和红珊瑚是很好的珠宝,很贵。”
“爱钱?”
“嗯。”孙箐箐脸上一红,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
乔知予抬手将她鬓上的金步摇往发里掖了掖,“爱钱,就学着经商。我的关系网,都给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