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遥越想越觉得这猜测合理,本来想直接去王宫送信的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去找那位疑似躲债的孩子爹。
况且,他跟妖王都是白狐一族,如果他愿意帮忙,可能谈判之事会更顺利一些。
打定主意的方遥于是问俩崽崽:“你们的家在城里哪个方位?远不远?还认识回家里的路吗?”
俩崽崽一同点头:“当然认的,就在前面不远。”
在忘忧城,妖王居住的王宫是个地标性建筑,远远地就能看见那高筑华丽的拱形宫顶,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了。
“行,那你们带路,我们先去家里找爹爹。”方遥说。
“好呀。”
俩崽崽两三口吃完手里的红果,加快了步伐。
方遥跟在俩崽崽的身后,越走感觉越不对劲,怎么一直在朝王宫的方向走?
半柱香后,俩崽崽彻底站定在王宫的宫殿前,抬头对方遥笑说:“娘亲,我们到啦!”
方遥看着那华丽的宫殿群,惊疑不定:“这里是你们的家?”
这不是妖王的老巢吗,难不成,谢听是妖王宿玉的手下?
俩崽崽很肯定地点头:“是啊,爹爹肯定在里面。”
方遥忽然想到另外一种不太可能的可能,有些僵硬地问他们:“你们爹爹叫什么名字?”
“谢听啊,”阿圆不知道娘亲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挠挠头说,“不过还有好多人叫他尊上,尊主什么的。”
阿正纠正她:“妹妹你忘了,爹爹还有个名字叫宿玉。”
“唔,对!”阿圆才像想起来似地点头,身边都没人敢喊爹爹这个名字,他们不常听到,一时间都忘记了。
“………”
阿圆没有发现娘亲神色的不对劲,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娘亲,我们进去吧,卢砚叔叔都知道我们回来,爹爹肯定在等我们……”
然而他们往宫门前刚走近了两步,就被看守宫门的守卫无情地拦了下来。
两个看门的守卫穿着统一银亮威风的铠甲,手持长戟,面容严肃,在盔甲后方的洞里有条黄黑条纹相间的尾巴露了出来,是两头元婴境的虎妖。
“王城宫殿,外来人员禁止通行。”虎妖守卫肃声道。
阿圆瞪圆了眼睛,有点生气地叉腰:“这里是我的家,为什么不让我们进?我爹爹呢?”
左边的守卫看了看阿正和阿圆,一脸难色,弯腰低声地劝说道:“少主,这是尊主的命令,我们实在不能违抗,你们还是快回去吧。”
“爹爹的命令?”阿正跑上前,也被挡了下来,顿时有些生气,“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家?”
俩崽崽从得知娘亲要带他们来王城,一路就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宫找爹爹团圆,没想到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竟然会被自家的守卫拦在了宫墙外。
方遥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对守卫们说:“我是灵霄宗弟子方遥,奉仙盟之命,前来给妖王送信的。”
一个守卫转身进去,似是去通传禀报。
过了一会儿后,那位通传的守卫回来:“尊主说一律不见。”
方遥在听到那守卫的回话后,眸色更凝沉,压住跳动的眉心,提步就要往里走。
两杆锐利的长戟挡在她面前,方遥单手推开雪刃,尽数将那些长戟挑开,她翻身迅速接上两掌,重重地击向那俩位虎妖守卫的腰间。
虎妖守卫们没想到方遥会直接动手,生受了两掌,若非这身沉重的铠甲,只怕会被她这掌击到吐血。
但方遥这注满灵气的一掌,仍然打得他们闷声吃痛,长戟差点脱手,方遥也不恋战,趁机纵身便往宫门里冲去。
得知有人闯宫殿,大批的守卫前来支援,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方遥对这王宫的构造并不熟悉,一边快步跑着甩开身后的守卫,一边用神识快速地在这偌大的宫中搜寻。
直到搜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和气息,方遥眉眼微敛,直接杀去了那道殿门前。
“轰——”
大殿厚重的殿门直接被人踹了开来。
婉转吟唱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方遥朝宽阔的大殿内巡视,殿内的陈设富丽奢靡,隔着半透明的纱幔,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背对她而坐,手握杯盏的玄衣男子。
方遥嗅到空气中浓郁的酒气,眉头皱得更紧,越过他肩头,又看了看他身后那群长着兽正在吹拉弹唱的美貌乐姬们。
把她和俩孩子拒之门外,他竟在这里饮酒作乐?
握着雪寂的指尖气到发抖,方遥凝眸看着那背对着的男人,冷声问:“我应该叫你谢听还是宿玉?”
她为什么这么蠢,从来就没想过谢听和妖王就是同一个人?
墨发玄衣的男子放下手中酒盏,转过身来。殿内昏暗,门窗紧关着,只点着几根烛火,方遥看清他的模样时,呼吸微顿,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他的容貌并无变化,眉眼俊美清隽,右眼尾下一点朱光泪痣,依旧是那妖异惑人的一张脸,而陌生是因为,他望向她的眼神像一块寒冰,幽暗无光,不带分毫情绪,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怎么就让她直接闯进来了,守卫都在做什么?
面对方遥的逼问,谢听倒显得十分镇定:“这两个都是我的名字,随你如何叫。”
“你不算跟我解释下你一个‘凡人’为何成了妖王?”
“你留信说不日即归,现在躲在这里,把我们拦在殿外又是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阿圆差点在人前暴露半妖形态,你……”
“……”
他皱起眉头似是不耐再听她质问下去了,薄唇开合,沉声道:“来人,把她带下去。”
方遥这才意识到并非她自己的愚蠢和疏忽,而是他平时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模样,太过柔弱可欺、人畜无害。
他温柔和顺,对她和孩子都细致入微,关怀备至,怎么会让她和那位传说中杀伐决断的妖王联系起来?
方遥仔细地看着端坐在大殿中央的那个男人,他不笑的时候,过于轻薄的唇角绷着,眉眼乌沉,有种从内到外的冷。
所以……他先前的种种全是演的装的,骗她的?现在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方遥心里的怒火一点点凉下来,她尽量让自己冷静,先办正事。
遂低头从储物袋中拿出那封印有仙盟火漆的信,丢入他怀里。
“我奉师父之命,前来送仙盟的信,与你商议如何对待幽冥教之事,你看完信,给我个答复,我就走。”
谢听低头看了眼那封砸到他身上的信,根本就没有拆开看的意思,伸出手指将其夹起,架烤在左边的烛台上,火苗点燃信封,顷刻间就烧了个干净。
“你——”
方遥睁大眼睛,没想到他竟看都不看,就直接将她千里迢迢带来的信件烧掉!
“我看不懂,也不想看,”谢听抬眼,晃动的烛光衬得他眉眼依旧冰冷,嗓音无波,“你把俩孩子带回宗门,好好照顾,不要再来了。”
大殿内气氛凝结,那群乐姬缩在角落,不敢发出声响。
方遥垂下眼帘,她在来之前设想过和谢听见面的情景。
她虽气他瞒着自己是狐妖的事,但她从来没想过不认他。她想如果他好好解释,同她道歉解释苦衷,她会原谅。
如果他不露面,真的是因为得罪了某个大人物,债务缠身,她也会帮他一起摆平麻烦。
甚至在得知他是妖王时,都是震惊比气愤更多,但她从未想到他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
从他离开算起,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竟然能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变得不像他了。
方遥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低声:“我不管你有什么原因和苦衷……”
说到这,她停顿了下,不由得想他真的有苦衷吗?
他从见第一面时就在骗自己,他陡然带着俩孩子找上门,搅乱她平静的生活,如今又毫无负担地抽身离开。
是因为觉得在灵霄宗扮演凡人太无趣了,放不下他的权力地位,所以后悔了,选择回来继续做妖王吗?
“阿正阿圆此时就在宫门外,你都不见他们一面吗?还是你已经……”方遥停顿片刻,声音渐轻,“不打算认他们了?”
谢听抿唇不语,在方遥看不见的长袖之下,他的指节也在抽搐痉挛。
他咯吱咯吱地将手指紧握成拳,手腕仍是遏制不住的抖动着,好在他衣袖宽大,表面并看不出异样。
他再抬眼时,眸色依旧不改,淡淡道:“俩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此后都交给你来养,也算公平。”
“……公平?”
方遥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们,就像是一对即将和离的夫妻,在掰扯谁之前带孩子出力更多,谁更劳苦功高,简直可笑。
他既已决绝至此,她再没别的话可说。
“好,我带他们回去,你放心,我的孩子我自会好好照顾……”
方遥瞥了眼此时已追到了殿门口正要冲进来的守卫们,心下失望至极又气极。
“那句话果然没错,人妖毕竟殊途……”她一边转身,一边口不择言凉声道,“我回去后便答应与袁成秀的联姻,带着你的俩孩子嫁去金阳宗,让他们叫别人爹爹,你就好好做你的妖王罢。”
谢听浑身骤然僵住,瞳孔紧缩,竖瞳不可控地瞬现。
她说什么?
……嫁给别人?带着他的俩孩子?
额角控制不住暴起青筋,强撑着演到现在、自觉没露出任何破绽的谢听,在她那句话出口的一刻,彻底坐不稳了。
本就摇摇欲碎的神智,如同被拔去支柱的高塔,随之轰然崩溃。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方遥正要提步离开,忽然间整个大殿的气氛为之凝滞,她看到地上逐渐升起的巨大阴影,以及门口一众盯着她背后面露惊恐的卫兵们。
随着“咚”地一声响,一只比她大腿还粗的白毛兽爪拍在了她脚边,挡住了她的去路,由坚固灵石铺成的地砖瞬间开裂,粉尘扬起。
粗沉压抑的声息响在身后,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仿佛沙漠里的热风,将她的发丝吹得飘起。
方遥僵硬地转过身,抬头看着几乎与殿顶齐高、面容狰狞的庞然巨狐,正缓缓低下头来,一双淡金色的竖瞳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一时惊愕。
【??作者有话说】
◎想再嫁,也要等我死之后。◎
在谢听显出原形的刹那, 大殿里的乐姬们纷纷丢掉手里的乐器,惊叫着落荒而跑,本来聚集在殿外、准备拿下方遥的守卫们也都惶恐地撤了出去。
尊主的原形谁能打得过,哪里还用得着他们帮忙, 还是先撤为敬, 以免自己成为被祸及的池鱼。
偌大的寝殿内, 瞬间只剩下方遥。
她望着近在咫尺, 正往她脸上喷洒着热气、随时要将她扑倒的庞然大物,神色错愕。
她没想到谢听的原形竟如此巨大凶猛,跟他的人形长相反差太大了。
以她的身高竟然只堪堪能到它的胸口,普通的白狐不是和狼狗一般大吗, 他怎么会长成这样?
方遥眼里的惊讶, 仿佛一根锋利的芒刺扎进他的胸口, 那双因为愤怒和嫉妒竖起金瞳微微扩散了些, 像恍然清醒过来似的,猛然抬起头, 与她拉开距离。
谢听知道无论人还是妖都喜欢貌美的皮囊,方遥也不外如是。
每当她对谁都格外清冷的眼神,在唯独看到他的脸,会因为他的样貌而有所停顿流连,他心里就会格外欢喜自得。
就连在古墟水月境里夫妻相伴的三年, 谢听都从来没有彻底在她面前显露原形过。
对上方遥震惊的眼神,谢听此时浑身战栗, 羞愤欲死, 仿佛被人撕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把他最丑陋的, 最不愿让她看到一面, 彻底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刚才说要带着孩子改嫁,肯定是骗他的,是在说气话!他怎么就没忍住!
兽爪狂躁使力内扣,利爪嵌进砖缝,又毁了一块地砖。
谢听心下冰凉,抖唇咬牙,她一定觉得现在的自己很丑吧……
他越是这么想着,越是惭愧仓皇地低下兽首。
结果垂下头,就从开裂的地砖镜面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双妖异可怕的金色竖瞳,乌黑湿润的鼻头,因为控制不住肌肉而裂开的兽嘴,长如匕首的锐利尖牙暴露在外面,透明粘稠的涎水顺着犬齿在往下流淌。
再加上他那让人往而生畏的庞大体型,换成一个没见过妖的普通人类,只怕会吓得当场昏死过去。
谢听无地自容,羞赧难当。
不管她方才说得是不是气话,现在撕开伪装和貌美的皮囊,看到他真实而丑陋的原形,她肯定不会喜欢他了。
方遥震惊过后,主动往前一步:“你……”
“不要过来。”
巨狐恨不得钻进地缝,缩着身子往后连退了数步,结果不小心撞倒了屏风,还一爪把方才的桌案踏碎了,桌案上的酒盏烛台,零碎地滚落一地。
他转身看向四周,想看看有什么能掩藏自己的地方,可是偌大宫殿空空荡荡,以它这快顶到殿顶的体格,根本无处可躲,躁郁地转身时,粗壮的狐尾不小心拍在身后宫殿的柱子上,三人合抱的圆柱瞬间就被拦腰打碎,碎石纷纷砸落。
方遥看着瞬间把大殿搞得一团糟的巨型白狐,蹙起了眉,总觉得他的种种行为狂躁异常。
“你怎么了?”
“不、不要看我!”
巨狐在大殿里原地绕了一圈,实在找不到能藏身的地方,只能自暴自弃地趴下,用狐尾将自己包裹起来,以一个掩耳盗铃的姿势,兽爪搭在自己合不拢的丑陋兽嘴上,连同尖锐的犬牙一起埋进了厚实的尾巴里。
方遥没有犹豫地走向他,巨狐无法阻止她的靠近,金色瞳纹一会儿变圆一会儿变竖缝,逐渐泛起水光,微微向前倾斜的狐耳抖动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害怕着什么。
他知道他快死了,可是在他死前,能不能让他体面一些,他不想让方遥看到他这副狰狞的兽态。
可是体内那股不属于他的力量,每时每刻都蚕食掌控他的妖力,让他根本无法自如地切换人形和兽态。
他看着方遥一步步走到面前,抬起手,柔软的掌心覆上了他的额头,又一次沉定且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对上她清透如常的的眼神,白狐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地从眼尾滑下来,洇湿了脸颊上的皮毛。
“为什么哭?”
方遥十分不理解,刚才赶她走,说狠话的人不是他么?
怎么三言两语就忽然变成了兽态在大殿里砸了一通,又捂着嘴巴在这里哭了起来。
“我太丑了……”白狐的语带哽咽,嗓音依旧是磁性好听的男声。
方遥想到阿圆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半妖形态,也是这样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似乎觉得在她面前露出狐耳和狐尾,是很丢脸羞耻的事……而她爹爹的原形羞耻症好像比她更严重。
所以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如此别扭?
方遥狐疑地猜想着,方才的气瞬间消了大半,算了,她跟一个狐狸有什么可计较的?
方遥看着跪趴在地上,几乎把脑袋埋在尾巴里,正闷声流泪的白绒巨狐,指尖动了动,再度伸手覆上它的额头:“不丑,白色的狐毛像雪,很好看……”
它的皮毛通身雪白,没有一缕杂色,方遥目光下移,才发现它被卷在里侧的尾巴尖,好像有着一抹艳红,像是雪夜里的红梅。
那抹灼眼的红瞬间勾起了许多年前的回忆,一点点撞进了她的脑海。
方遥眉眼恍惚,不敢置信,脱口而出:“你是……当年那只小狐狸?”
通身雪白的狐狸,唯独尾巴尖沾点红,这样独特的配色,她不信世上还会有第二条,所以印象很深刻。
那是还没有入灵霄宗前的事了,她遇到过一头红尾白狐,发生了些渊源,她后来有去找过它,想把它养在身边,却再也找不见了。
她以为那头小狐狸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已经死掉了,毕竟她认识它时,只是一头普通的白狐幼崽,连自己独立觅食都很困难。
当初那头瘦弱的小狐狸,竟然没有死,还混成了妖王,还跟她有了两个孩子??
方遥的思维一时有些混乱。
白狐听到她的话,猛然抬起头,含着泪花的金瞳震动。
她并不知道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在古墟水月境,他们成婚后,她看到自己的狐尾时,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我认得你,你就是当年那头小狐狸?]
自从它开始修炼成妖后,随着妖力越磅礴,它的体型也越来越壮硕,早已经不是当初那头灵巧幼弱的狐狸了。
纵然没了那三年的记忆,她还是能凭借着这条尾巴再度认出来他。
这瞬间,白狐不知道是什么感受,激动、委屈、痛苦、绝望、不甘多股情绪交织在一起,快要让它的脑袋爆炸。
它越是情绪波动,那股力量越是趁虚而入。
它抬起痉挛的左前爪,不受控地想向方遥伸去,在快触及她时,它仰起头嘶吼一声,左爪转了个向,又硬生生地拍在了地砖上,轰声巨响,向外波及的余力一连震碎了十几块地砖。
方遥被它这又突如其来的发疯吓到,它一连对着地砖重重拍了三下,在扬起的碎石灰尘中,白狐偌大的身形晃了晃,脱离向前倒去的同时,重新幻化成了人形模样。
方遥下意识地接住他,双臂稳稳地搂住他的腰,成年男性沉重的躯体倾压在她身上,几缕墨发从她的肩头滑落,伏过她肩头的谢听瞳色涣散,薄唇苍白。
她扶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踢开掉落的杂物,把他放在了干净的地毯上。谢听处于半昏迷和半醒之间,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耷着,眼尾泛着刚哭过的红,他的左袖口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
方遥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跟他的左爪子和地砖过不去?
她伸手挽起他的袖口,想帮他处理下伤口,然而当袖口掀开时,方遥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僵直住了。
他手背骨节处因发狂捶地而磨破了皮,正在外往渗血,这倒不算什么,真正让方遥大惊失色的是,他从指尖到手腕处全都覆上了黑斑似的冥纹,仿佛流动的黑沉锁链,在他皮下游走,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手掌。
“你……怎么会染上冥纹?”方遥脸上难掩惊骇。
冥纹这个字眼,仿佛点醒了意识迷乱的谢听,他抬起眼皮,撑着坐起身来,用右手迅速扯下衣袖,重新遮住那些可怖的纹路。
在他失控的那一刻,谢听便知道冥纹的秘密藏不住了,感染冥纹的人都有统一的特性,暴戾狂躁,攻击性极强。
毕竟冥纹的传播方式便是用生长冥纹的部位来触碰他人伤口,无差别的攻击是最直接的方式,这相当于他们的本能。
方才他情绪激动时,冥纹又掌控了他的意识,想要对面前的方遥出手,但被他生生地压制住了。
对抗冥纹的代价就是,他体内的妖力挥之一空,连站也站不稳,冥纹也往上攀长了一寸的距离。
“阿遥,你先告诉我,刚才我那个样子,真的不丑吗?”
冥纹在发作后会缓和一段时间再二次发作,恢复了人形态的谢听看起来状态比先前好了些,情绪也平复了很多。
但他明显还很在意兽形态被方遥看光了的事,仿佛这件事的回答,比这些长在他身上可怕的冥纹更重要。
“谢听,别跟我扯别的,冥纹到底是怎么回事?”方遥舌尖抵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质问他。
她在看到冥纹的瞬间,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哪里还管他兽形漂不漂亮。
谢听坐着缓了片刻,抬眸看了眼方遥,心想事到如今自己也没必要再瞒她,便低声道:“我这次回来是清剿叛军庞提……”
两个月前,他得知庞提的消息,动身去往了银淞城,顺路在城郊救下了守拙后,便继续去截杀那尚未走远的庞提。
他和庞提在城外大战,庞提能做到妖军都督一职,本就实力不俗。而谢听在与他交手时,更是感觉他的实力比以往暴涨了数倍不止,他打得艰难,最后只断了庞提一臂,被他侥幸逃脱。
事后,谢听才发现自己感染了冥纹。
他知道庞提和幽冥信徒有往来,没想到他为了博取幽冥教的信任,竟然自愿打上了冥纹。
本来打算处理完庞提的事就回去找方遥的谢听,哪里还敢去找他们,只好回了妖界王城。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身上的冥纹就从指甲大小,长到了整个手掌,他每日都要备受冥纹煎熬。
方遥默默听他说完感染冥纹的经过,心下愈发惊讶揪心,原来,当初在银淞城救了守拙的人,果真是他。
他们当时就有猜测那白狐是妖王,但没想到妖王就是谢听。
竟然早在守拙受伤的那日,他就感染了冥纹……
她眼睫轻颤,手心阵阵发寒。
怎么会是这样?
“阿遥,我现在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智,动不动便会有伤人的念头,方才我就差点伤了你……”
谢听不敢想象刚才那拍在地砖上的一爪,要是拍在方遥的身上会怎样,这一次他险而又险地克制住了,那下一次呢?
“所以,你现在带俩孩子离开,不要再靠近王城、再靠近我……”
谢听趁现在神智清楚,条理清晰地方遥交代了一些事,“阿正阿圆还太小,不适合接任妖王之位,我会在神智清楚的情况下,赶在三年内处理好王城和妖族的诸事,找个信得过的属下接任妖王。”
“妖族永远不会跟幽冥教联手对付人族,你放心。”
他又不是不认识仙盟的火漆印,不必看那封信,也知晓了她的来意。
“那三年后呢?”方遥问。
“……”谢听一时无言。
三年后,他身上的冥纹也长满了,听说长满冥纹的人在死后,会化为一摊黑水,尸骨无存。
她甚至都不用为他收尸了。
“冥纹是无解的。”谢听垂眸道。
起初,他也命人四处搜寻能医治压抑冥纹的办法,但是全都徒劳无果。
他的性情在冥纹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暴戾,后来偶然间发现丝竹的乐声能稍稍安抚下他攻击的欲望,不过随着冥纹日益增长变强,丝竹乐声的效果也越来越弱。
近日他已经发现,丝竹之声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昨天,他就差点暴走攻击了一个乐姬。
幽冥教发展到现在,感染的教众过万,却无一人活过三年,全靠不断感染新鲜血液来补充信徒人数。
准确地说,他还有两年零十个月的活头。
“——但是你刚才说的联姻,”谢听想到什么,眉眼黑沉,咬牙道,“不许。”
说完,似乎又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些。
狐族的伴侣之间,没有和离,只有丧偶。若是方遥感染冥纹,他会在她命数消亡的那天,毫不犹豫地自戕。
可是他没有资格要求方遥这么做,也不愿她这么做。
他只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谢听在恢复人身后,瞳孔也恢复成了正常的黑色,但隐有血丝,他抬眸看着方遥,眼尾下泪痣如血。
“……想再嫁,也要等我死之后。”
起码在他还剩一口气,苟延残喘时,不要让他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不要……对他这么残忍。
方遥喉头哽得难受,但又听不下去他张口死闭口死,更气他什么都藏着掖着,如果她今日就这么走了,他就真的打算一个人留在王城等死?
“谁继任妖王我不在乎,妖族和不和幽冥教联手,我也不在乎……”
她剑道再强也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送信的,方遥从不觉得自己会是那个拯救苍生之人。
她管不了天下人,她只管得了眼前人。
“你最好给我振作起来,你若真死了,我必定带着俩孩子改嫁,谁要为你守节。”
方遥话音落,把谢听气得胸膛起伏,差点又要变巨狐。
可他现在妖力空空,想变也变不了。
“我都快死了,你能不能别气我了……”谢听红着眼无奈道。
方遥迫使自己的嗓音镇定,对上他的双眸:“会有办法的。”
她不信这事上有无解之事。
她要救他。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心下有了决断的方遥站起来,说:“我这就带俩孩子回去。”
虽然她很担心谢听的状况,但是俩孩子尚需要人照顾。她不清楚妖族内部的党争,但既有叛军一事,将俩孩子留在王城想必也不安全,更何况现在谢听这样,也无法庇佑他们。
所以她决定先把俩孩子送回灵霄宗,再自己去寻找解决冥纹的办法。
听到她这么说,谢听似是松了口气:“不要告诉他们这件事。”
“嗯。”
方遥欲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后,回头看到谢听独坐在一方乱糟糟的大殿中,垂着眼帘,浑身透着难言的落寞。
她抿抿唇,复又转头走到他面前,倾下身去,白皙的手指把他鬓边有些凌乱的墨发顺去耳后,在他耳边,坚定又温柔重复了一遍。
“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到从宫殿里传来打砸的响声,殿外的守卫们已然习以为常,心道尊主又在拆宫殿了,这次的动静比以往都大啊。
“是不是娘亲和爹爹打起来了?快放我们进去!”
守卫们还谨遵着谢听的口谕,他们拦不住方遥,只能拦住两位少主,把他们夹在腋下打横抱着。俩崽崽担忧爹爹和娘亲,着急得不行,拼命挣扎。
阿圆更是朝抱她的守卫露出的手掌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守卫疼得嗷嗷叫,也宁可不松。
在她的小尖牙快把守卫的手咬出血洞时,方遥的身影从殿门前走了出来。
“娘亲!你终于出来了!”
阿圆立马松开嘴巴,挣扎着从那守卫身上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