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
「妹妹,」赵辰干垂眼低声唤,「我赵家从不随意处罚下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
白盈柳半点没有意识到了赵辰干的崩溃,她冷眼看着赵辰干,扯了扯嘴,还想看看这人要说些什么。
赵家凭什么乱动她的东西?!
怒火冲晕了白盈柳的头脑,她也懒得再装模作样,左右不过是些下人,掀不起风浪。
出乎她意料的是,赵辰干沉默片刻,反倒不再说些什么,扭头看向惜时院遥遥一拜。
「惊扰诸位了,是我赵家的不是,还请诸位见谅——」
白盈柳猛地瞪大双眼,一转身看向惜时院,院子里站着四五个年轻男子,手里捧着卷,神情有些尴尬地看向这边。
正是柳生几人。
白盈柳打骂墨童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了。只是碍于是赵家的事,不好插手。
但眼看着白盈柳越来越过分,几人也不忍看满地的丫鬟婆子就这么受罚,连忙跑到院子里,派人告知赵辰干。
眼下,赵辰干来了,几人自然不好再看。柳生率着众人遥遥鞠了一鞠,捧着卷连忙往号房里跑。
他们承了赵家的恩,自然不好在待在那下赵家的面子。
其中一人名唤卢晓,面露惊诧,低声对着柳生不可置信地开口。
「刚才那是赵家的小姐,威远候世子妃?!」
柳生看四下无人,点了点头,同样满面狐疑,「不是说赵家小姐生性良善,温柔妥帖吗?」
「怎么……」
想到刚刚那狠戾的一巴掌,几人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各自拿着卷继续苦读。
另一头,白盈柳僵在原地,张着口想要喝住那几个书生,却半点发不出声音来。
赵辰干打她身边路过,冷眼旁观,把丫鬟婆子全都喊起来,封了惜时院的门,又让人带墨童下去看看,才一声不吭地走远。
偌大的院门之前,只有白盈柳带着一众仆从僵在原地,惜时院门前,丫鬟婆子都紧紧地挨着大门,不敢看她。
「小姐,」翠华气喘吁吁地从府外跑来,「我问了,说是朗月郡主和老爷夫人商量了,把惜时院重新修缮了对外给那些书生用,还要把墙打通重新安道门呢!」
每一个字白盈柳都听见了,可她浑身发冷,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刚才她打人的事……被外人看见了。
若说有谁的消息传得最快,莫不过是读书人了。他们懂点道理,也大多爱卖弄,还不在乎门第敢肆意嘲讽。
最要命的是,那些平民百姓就听他们这一套!
「小姐?」翠华跑到跟前,没见人回应,不解地低了地头,看白盈柳面如金纸,还以为人病了,连忙伸手去探。
白盈柳一把拍开翠华的手,转身急匆匆地往主院跑。
「废物!打听个消息都打听得这么慢!」
「现在才回来,顶个什么用!」
主院里,宁桉一旁坐着江晏青,和上首的赵家夫妇一起,听完了整件事。
惜时院是赵家整个计划的核心,虽然喊了赵辰干过去接待,但几人也都派了人过去盯着。
因此,白盈柳一闹起来,这边就已经知道了。
赵聿政当即站起身就要喊人过去拦着,反倒是宁夫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随她去吧。」
赵聿政手腕一抖,神情灰败,慢慢地坐了下去。
院里一时间沉默死寂。
宁桉侧眼望着他两,心底不由得叹息一声。
说是被白盈柳伤透了心,可毕竟是耗了大半家产也要顺了她意,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女儿,怎么可能一句两句就抛开不管了。
他们养了她十六年啊……
不见那日,威远候府一传出元宏玉家暴白盈柳的假消息,赵辰干就火烧屁股一样打上了门,给了留了口舌吗?
宁桉上辈子无父无母,这辈子却是被昌仪公主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一时间有些心酸,不忍再看。
她一转眼,反倒对上了江晏青,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好像半点没被屋子里悲切的气息给感染到,平静无波。
宁桉:「…………?」
江晏青也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半响,宁桉手里被塞了一个小青桔。
宁桉:「…………」
上方,宁夫人倒是先开口了,她呆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宁桉,像是透过宁桉看到了什么。
「我还在闺中的时候,宁老太太,也就是你的祖母,只允许女孩子读些女训。」
她缓缓地讲着自己的过去,「家里的每个姐妹,都能歌善舞,刺绣绝佳……可没一个会读书写字的。」
「只有我不一样,」宁夫人摁去眼角一抹泪痕,「那时候你的父亲每日上学回来,我就会悄悄地去找他,我俩躲在一个屋子里,从千字文开始,一点一点学……」
「因为这样,我才慢慢明白了,我不是要做谁的附属,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的。」
「我本以为她会和我一样。」
宁桉抬眼看向宁夫人,叹息一声,这个她,自然指的是白盈柳。
白盈柳小的时候,景朝对女子的宽容程度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新俗派更是连芽都没冒出来。
那种时候,宁夫人抛头露面,本就被世人唾骂,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看白盈柳的呢?
「干儿不喜读书,天生就爱走商,确定他有了主意之后,我们便不再管。」赵聿政也喃喃开口,「同样的问题,我们也问过她。」
彼时白盈柳已经养在膝下两年,是个大姑娘,也该开始学点东西了。
宁夫人问她,是想不想象男孩子一样,学四书五经,学古今典粹……
「按你的心意来就好。」年轻的宁夫人揉揉女儿的头发,笑着说。
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男孩学的女孩学的她都学过了,也扳得碎碎地细细地给白盈柳讲了,可宁夫人没想到,白盈柳问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世家择媳,会要求她们识字吗?」
宁夫人一愣,不明白女儿怎么会这么说,还是回答了。
「现下的权贵世家,大多迂腐,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
「担心这个吗?」宁夫人安慰她,「只要赵家还在,无论你走那条路,我们都会护着你的。」
半大的白盈柳柔顺地垂了垂眼,没说话,只听见她的声音。
「我不想读书,娘教我琴棋书画吧。」
她的样子和之前实在不一样。
宁桉侧身望过,白盈柳面色苍白,脸颊却有些泛红,像是气急了,眼底还有依稀的泪痕。
不对劲,宁桉狐疑地想,白盈柳一向善于伪装,没见到人时不觉得,现在见到了,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之前绝对不会这么控制不住情绪。
白盈柳没理宁桉,一溜烟推开门冲进屋内,反手重重地摔上门,一时间,屋内猛地爆发激烈的争吵声。
跟着她的那些丫鬟婆子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犹豫着不敢靠近。
「她身上有一股药味。」江晏青看着紧闭的房门,确切地开口。
「药味?」宁桉心底发沉,「能闻出来是什么药吗?」
江晏青没有犹豫,「金石散。」
这词一出来,宁桉立刻顿在原地,眉心紧皱。
前朝的时候,有一种药叫活石散,谐音活尸散。有点类似于五石散,能让人控制不住情绪,变得暴躁易怒,时喜时悲,飘飘欲仙。
末帝的时候,这种药几乎风靡整个疆域,知道隆狩帝登基,快准狠地收缴整治了一番,才好转过来。
如今,活石散在景朝是禁药,私藏售卖者一概处死。
白盈柳所中的金石散就是活石散的改版,药效没有活石散那么恐怖,更像是一种催化剂,才没有被封禁。
只是市面上少有,主要用在一些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让人的情绪更加鲜活,更容易□□熏心。
「白盈柳还没蠢到自己给自己下药,」宁桉思索,喃喃开口,「这药应该是威远候府下的。」
「她身体不好,据宁夫人说一直有每日诊平安脉的习惯,大夫也是从赵家带过去的,可以信任。」
「这么说来药量应该不重,不然不至于查不出来。」宁桉思绪混杂,威远候府大致分成两派,一派是威远候刘夫人和世子元宏玉,另一派隐藏着的是元叶生。
刘夫人意图侵占赵家的财产,元宏玉对白盈柳有几分真心,所以,哪怕元宏玉这人整日流连青楼楚馆,是最有可能拿到药的,也应该不是他。
可元叶生为什么要激怒白盈柳?
白盈柳不理智,和赵家夫妇争吵,关系闹得僵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难道真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宁桉想了想,和江晏青说了说自己的看法。江晏青摇了摇头,并不赞成,「元叶生这人手段阴险狠辣,十个元宏玉那种草包加起来都斗不过他,如果只是单纯地恶心刘夫人,不至于这样。」
宁桉心底逐渐升起一种荒谬的想法。
她看向主院,已经走出来一节路了,可争吵的声音依旧嘈杂,甚至还能听见白盈柳的怒吼声,可见里面吵得有多激动。
「元叶生是单纯地想要赵家放弃白盈柳?!」
宁桉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他要和威远候夫人斗,争的是威远候府的家业。」
「只要白盈柳和赵家的关系不断,日后这钱可是源源不断流向他的口袋的?!」
总不能是元叶生看不下去赵家夫妇受制于白盈柳,想要帮人排忧解难吧?
宁桉一时无语,深刻觉得自己真是搞不清楚这些人的想法。
「要把金石散的事情告诉他们吗?」江晏青问。
宁桉思考片刻,「这药对白盈柳来说有没有生命危险?」
江晏青:「没有,药量不大,控制得很好。只要断了药,睡上一觉就好了。」
能有银子去青楼的花的人又不是傻子,若是真的有危害,哪里会忍下去?
「算了,」宁桉表情冷淡,「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有人主动帮我们动了手,又何必辜负人家的心意呢。」
江晏青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金石散并不会改变人的思想,她今日里所作所为,都是昔日隐藏压抑着的罢了。」
「早晚会有忍不下去的那一天。」江晏青神色莫名。
宁桉乜他一眼,没说话,心底泛起微微的狐疑。
能闻到那点细微的药味,还知道是金石散,江晏青懂药理?
郡主府调查的结果里面,可没这一点。
宁桉把事情压在心底,和江晏青一起出了府,坐上马车往西城驶去。
另一头,日头渐渐西沉,赵家大门前依旧围堵着一群书生,可直到宵禁快要到了,也没见人出来。
「奇怪,柳兄他们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门外,国子监的几位监生一脸焦急地晃来晃去,他们一行人清晨出了监门,最迟宵禁就要回去,眼看着再来半个时辰卫兵就要出来赶人了,柳生竟然还不出来。
「这……不是说赵家少爷……柳兄该不会……」
一时间,监生穆林有些紧张,他话一出口,其他几位的脸色也都变了。
门外其他人倒是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多,大都一脸焦急地看着赵家大门,翘首以盼。
林立业的故事无疑在这些不得志的读书人心底掀起波澜,他们也都看过赵家那张纸上写的内容,无比好奇这个什么一日求学是不是真的。
等的心焦如焚。
更夫又打了一次更,穆林几人彻底坐不住了,柳生向来颇有时间观念,怎么会忘了宵禁?!
「让让!让让!」
几人吆喝着,一股脑地挤开拥挤的人群,挤到赵家管事前张嘴就要问。就听见卡兹一声,漆木大门被缓缓推开,赵辰干亲自带着几人走了出来。
「柳兄!」
穆林急忙大喊,可他的声音被其他人五花八门的问询声压了下去。
「怎么样?!那个什么模拟考场,是个什么东西?!」
「当真有先生在里面候着随时可问问题?!」
「哎,别挤我别挤我,兄台!里面是不是有很多藏书?!」
一时间赵家大门前群情激奋,吵得巷子里人家纷纷探出头来望。
赵辰干满面含笑,到底是世家子,笑起来的时候,高大的身形竟然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暗淡灯火里一看,和赵聿政实打实的相似。
「多谢诸位厚爱,我也不多说,一人求学究竟是什么样的,还请几位兄台絮叨絮叨?」
众人的目光刷地看向了柳生几人,朱红的灯笼下,几人都是涨红了脸,嘴角强压不住地笑意,精神十足地亢奋,只是不知道怎么地,形容狼狈了些。
穆林眼睛尖,一下子注意到柳生袖口上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紧张得快蹦起来了。
赵家是不是威胁他们了?!
他忍不住,连忙地往前挤,真真切切地吼,「柳兄,柳兄你不要怕!」
「他赵家算什么玩意,我们后面还站着国子监呢!你说出来,我们请夫子替你做主!」
穆林吼得撕心裂肺的,可惜别人激动叫嚷的声音比他还大。柳生倒是听见了,一脸狐疑地瞅了瞅满脸悲愤的同窗两眼,便不再理。
他实在是有些激动难当,赵家那模拟考场,可真是实打实的模拟贡院号房啊!
乡试在八月,秋寒料峭,号房又没有门窗,白日里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头晕目眩。到了晚上,冷风一吹,又冻得人瑟瑟发抖。
柳生下场的那次,可没少见有人在号房里扛不住病晕过去,被官兵们扛着丢出考场。
更别说会试了,冬来二月连日都是冷的,号房里倒是有炭,可是也是最劣等的木炭,烟奇重。
一燃起来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还会被考官时时注意着,除非是真扛不住了,不然没几个人会真点了取暖。
柳生本以为赵家修的这个模拟考场,就是挤了点的屋子。没想到他们刚提笔写了不久,赵家的小厮就烧了盆炭,拿着大扇子呼啦呼啦往里面扇烟。
认真作答的几人:「…………?」
不一会,炭盆撤下去了,又是几大个冰桶摆着,冷得几人瑟瑟发抖。
书生:「……!」
还有口技先生模仿的咳嗽声,打呼噜声,吐痰声,小解声……堪称无死角把科举考场上会出现的怪声给重现了一遍。
最离奇的是,他们坐着坐着,还有不知道哪来的小蜘蛛虫子一类爬过来。
是的,号房一年就开这么一次,打扫的还颇不仔细,什么虫啊蛇啊,运气好了那是接踵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几人还不明白,等到柳生给他们解释了一通,一个个也激动了,题也不去问了,认认真真地写了卷子。
别说,一个下午带着晚上过来,他们对科举考场,那可是有了深刻的认识。
回忆这么一会,其他几位书生也都说完了,底下的人越听越不敢相信,越听越激动,就连穆林也不嚷嚷了,死死地盯着柳生看,眼神火热。
「咳咳,」柳生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忽地笑开,「先去几位兄台说的不错,我这一日的收获啊,抵得先前苦学半日!」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赵辰干看着这些书生兴奋不已的表情,再一想几人前他们自诩清高,对他横眉冷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心下暗爽,表现得越发得体。
「诸位,宵禁快到,请回吧。」
「已经在管家处登记过的,明日卯时之后就可入内。」
赵辰干表情谦虚,「我也不瞒着诸位,这一日求学计划开了,我赵家在一日,就办下去一日。」
「如今只开放这么些时辰,实在是惜时院犹在修缮,才不得已想出抽签这么个法子。大家放心,等到修缮好了,诸位随时可以进来!」
「只要不作乱,我赵家绝不撵人!」
「好!」穆林高呼,「赵家主高义!」
「赵家主高义!」
低下众人皆喊,激动的双眸通红,一会子谢过赵家,一会子谢过朗月郡主,有些激动的,对着皇宫方向不住磕头。
请师要钱,买书要钱,笔墨纸砚处处要钱。读书是个烧钱活路,最绝望的是,有时候不是你有钱就能读下去的。
这世道,稍微好些的先生,或是进了豪门世家的家塾。没去的,也是一个夫子百八十个弟子,年来能见几面就不错了。
哪怕日后来人多了,惜时院里,那也是有十多个夫子啊!
想到这,众人激动得发抖,特别是几个轮到明日的,恨不得太阳立马就升起来,火速钻进去。
赵辰干看着他们,心底也不住火热起来。
「常福!」他忍不住大喊,「再拨些银子下去,让工匠日夜赶工动作快些!」
惜时院要从赵家独立出来,单独开门,立墙,还有之后的灯火柴薪这些,也都买到位了!
赵辰干看着灯火通明的惜时院,心底热火朝天,慷慨激昂,「若是效果好的话,让各地的商行也这么搞!」
于是,宁桉不知道的角落里,未来的大景版科举图书馆就这么办起来了。
等到她到了州府上,赫然地发现,赵家承恩,每一间惜时院里,最打眼的牌匾上,都刻得有她的名字。
这倒是让朗月郡主这个名号,在读书人中长长久久地火了。
第22章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 (九)
离开赵家之后,宁桉按照赵辰干给的地址,来到西城的一处小巷。
正如同东城越靠近皇宫就越是尊贵,西城也一般,越靠近东城生活的百姓就越是富庶。
张生一家,就住在西城最偏僻的巷子里。
宁桉走进院子的时候,张家白幡飘飘,张娘子和她的婆婆正在哭灵,那小孩却不见了踪影。
两人不认识宁桉和江晏青,可一看两人周身的气度不同寻常,纷纷变了脸色。
张娘子僵笑着,扯着脸给两人搬马扎,倒茶水。
「坐,坐,两人大人请坐。」
「不必客气。」宁桉推辞,张夫人的脸色却更加发白,连忙把杯子塞她手里,吶吶地坐下。
宁桉低头一看,缺了一个口的陶杯里茶色清淡,像是久泡的陈茶,零零碎碎几片茶叶沫漂在上面。
不对劲。
宁桉心想,她们抬着张生去赵家门口闹的时候,白盈柳可是留下了不少的钗环,那些钗子都是赵家给她备的东西,自然不差。
随便典当掉一只,都够张家一家人滋润地过上三年五载的。
那日赵府门前,张家两妇孺可是把贪财展示得淋漓尽致的。可现在看来,她们的生活倒是没有丝毫改善。
贪财,有了财却不花?宁桉心底狐疑。
「不知两位是……」张娘子见人不说话,搓着手赔笑问。
「我们是赵家的亲戚,」宁桉眉眼故作冷淡地回答,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张娘子,「娘子既然说张生是我赵家下的手,于情于理,我赵家自然也该上门来看看。」
这一通话都是宁桉刻意说的,若是张娘子不知道实情,面对前来探望的杀夫凶手一家,她会怎么做呢?
赵家?!
张娘子脸色巨变,啪的一声,躲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婆子手一抖,灵前供奉着的香盘摔在陆地上。
宁桉猛地看过去,看见了张婆子脸上没掩盖好的惊慌失措。
「官府的结论还没出来,怎么娘子就急匆匆地收敛下葬了?」
宁桉表情晦涩,古代法医技术不发达,怕有人误死,一般都要停灵七日再下葬。京城里冰块便宜,更是注重这点,只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大都都是停灵十五日。
张生死了,可是连七日都没到。
「日头太热,冰,冰也贵——」张娘子强笑着解释,满心只想着快点糊弄过去。
虽然那人和她们说了,张生的死因确凿,官府怎么查都查不出错了,可她就是心慌啊!
赵家怎么会来人?!
不就是打死个人,这些有钱有势的老爷们不应该赔赔钱了事吗,不然这几天也不会只有几个官差来查!
这两人什么来头!
张娘子心底紧张万分,宁桉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忽然笑了起来,她长得极好,鹅蛋脸柳叶眉,笑起来的时候光彩照人,哪怕是十足紧张,张娘子也不免愣了愣。
宁桉柔声问:「我听说张家还有个孩子,怎么今日不见在这哭灵。」
一提到孩子,张婆子更是抖如糠筛,张娘子倒是突然稳了下来。
张娘子:「他前些日子被吓着了,病了好几日,好歹是家里最后的根了,怕他哭灵给哭病了,就让他去采买东西去。」
说话间,张娘子抬起手给两人又继了杯茶,她低头的时候,江晏青忽然碰了宁桉一下,宁桉眼神一凛,看见了张娘子脖颈上隐隐约约露出的青紫痕迹。
这痕迹不像是新伤,也不是单纯地旧伤,反倒是像是被人一次次掐得淤紫,渐渐好转又被掐紫,最终留下的的消不掉的印子。
日头已经渐渐凉下去了,京里大多都捂得厚实起来,可就算这样,张娘子的衣领也实在是太过高了点。
「倒是个孝顺孩子。」
宁桉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站起身往灵前走去,从一直蹲坐在棺材旁边的张婆子手上拿了三根香。
「既然来了,我也祭拜祭拜。」
宁桉视线一低,不动声色地往张婆子身上一瞟,果不其然,老人褶皱的手腕上,除了老年斑,也有一些被殴打过的痕迹。
她拿香的时候注意到了,张生灵前供着的香,全是些最劣等的残香。
真是奇怪,宁桉默默地想,大闹赵府那日,张家人得到了白盈柳故意给出的钗子,还有赵府给的一些银两。
赵家没提,官府的人也只是简简单单地检查一番,就把几人放回家了。
这之间所有过程中,张娘子与张婆子都表现得颇为情深义重,悲切断肠,反倒是那个孩子,恒儿,九十岁的孩子,也该懂些道理了。
面对生父的死,他却显得毫不在意。
「想来官老爷过些日子就能把案子审理清楚了,」宁桉直起身,意味深长地开口,「这几日若是官府传唤,就要多辛苦娘子了。」
「别担心,」宁桉言笑晏晏,「我们老爷虽然宽和,治下却最为严苛不过。」
「若是真的是少爷做出这等有辱家门的事,我们赵家定然不会轻饶。」
「若是不是……」
宁桉嘴角笑意加深,轻柔的声音里,张娘子浑身颤抖一起,面色青白交加,抖着声音应答。
一旁的马扎上,江晏青捧着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表情不变。
无论是喝郡主府价值千金的贡茶,还是喝这泛着股霉臭味的陈茶,他都没表现出任何的喜好来。
宁桉上了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娘子说话,江晏青视线微动,落在张家破败的大门处。
门坎处,躲着个瘦小的孩童,孝服穿得很不齐整,咬着唇往里看。
正是张生唯一的孩子,张恒。
张恒人矮,躲在角落里面,看不太清楚屋内的情况,他只看见张娘子瘦削沉寂的背影不住地发着抖,一只手缩在后面,死死地掐着自己。
娘亲……
张恒眼中带泪,强忍着没落下去,隔得太远了,他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声官府,严惩什么。
在说些什么……
张恒心底焦急,不顾娘亲之前的吩咐,手撑着木板,悄悄地,抬起头往里探了探。
他对上一双黑沉沉的,平静无波的眼。
「赫……赫……」
张恒一下子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浑身颤抖起来,他猛地一退,跌跌撞撞地往巷子深处跑了起来。
江晏青冷眼看着,巷子里,郡主府的暗卫悄悄地跟了上去。
张恒心底又慌又乱,手足无措,一时想往官府跑,一时又绷紧了身子,蒙头朝家跑。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一下子撞在一人身上,张恒抬起头,看见一身奢华的布抛,再看清来人面容,心底恨意横生。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瘦削弱小的孩子眼中,竟然能透出这么强烈的恨意。
「没长眼啊,贱东西!滚开!」
元宏玉一身玉佩叮当作响,他神色焦急愤怒,头也不抬,一脚踢开张恒,往巷子里跑。
张恒被他踢得缩在墙角,眼眸通红,死死地盯着来人。
元宏玉跑向他熟悉的方向。
「你是张恒?」
突然,有人从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一身青衫,笑容真诚,儒雅随和。
「前不久死的那个书生是你父亲吧?」
青衣人毫不在意满地的脏污,撩撩衣摆慢条斯理地蹲下。
张恒戒备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青衣人语调轻柔,「我是来给你指条明路的。」
「明路?什么明路?」
张恒眼神不变,若是元宏玉在此,看见他的眼睛,必然会吓一大跳。
记忆里想来怯弱的孩子,眼睛里面满是冷静的漠然。
「我家的事自有官府老爷负责,不劳烦你了。」张扬硬邦邦的说。
「是吗?」
青衣人表情不变,一把拉出张恒的手,手腕,胳膊,除了瘦削了些,看起来并无异样,可再一用力,孝服牢牢遮着的,不见天日的胸膛等处,满是各色各样的伤痕。
「你!」张恒脸色巨变,猛地跳起,慌乱地把衣服拉好,「你什么意思?!」
「我们都知道,你爹死在谁的手里?」青衣人猛地站起来,背着光,在巷落的阴影里语义不明,「你仔细想想,真的是赵家动的手吗?」
张恒脸色发白,双眼瞪大,眼眸却是不住地颤抖。
青衣人看着他,缓缓地笑了笑,「赵家与昌仪公主等人沾亲带故,哪怕官府是个青天大老爷,判了赵家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