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狩帝登基以来,一直在推行放女一事,可刘恒等人却不同意。偏他又是两朝阁老,能力手段无一不差,若无大罪,隆狩帝还真不好就这么夺了他的面子。
也因此,放女一事进展缓慢,就连女学耀华监,也不如国子监那般有名气。
礼部正是这场君臣之战的主战场,礼部尚书叶葛早过耳顺之年,即将致仕,对这场战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有名的三不管,礼部被两侍郎把守。
左侍郎王怀,刘恒一脉,旧俗派,反对放女。
右侍郎冯景,是隆狩帝的忠臣,新俗派,主张放女。
两人一直东风压西风,谁也别不赢谁。如今王怀没了,刘恒在礼部的势力大减,他必然会再想插人进去,可隆狩帝也必然不会容忍。
狩,征伐之意,隆狩帝以此为帝号,就足以说明一些东西。
宁桉心底默默地想。
她是真的挺喜欢这个朝代,也是真的想为这个朝代的女性做点什么。隆狩帝有这个想法,是她之幸,也是天下困于纲常的女性之幸。
「怎么哑巴了?」
这片刻时间内,隆狩帝已经坐到了西暖阁的主案上,他一落座,就有内使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迭迭奏章摆放在几案上。
见宁桉坐到榻上就不说话,他淡淡地发问。
「没呢,」宁桉摇摇头,「今天起太早了,累了。」
「累了就回去休息吧,」隆狩帝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毛笔,「别多想,舅舅没怪你。」
「我知道,」宁桉点点头,看向隆狩帝手边厚厚的文书,「好多啊。」
宁桉记忆里,隆狩帝是真的很忙,今日他能抽出这么点时间和自己说话,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
宁桉看着他,就好像又看到了上辈子卷生卷死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心底默默回味洛娘子这一场危机公关,莫名地有些兴奋。
或许我也该卷卷了?
宁桉想,上辈子工作痛苦,那是因为有傻得老板和脑残甲方,这辈子不一样了,她身份尊贵地位高,哪怕是甲方,也别想在那指手画脚。
宁桉眼前一亮。
或许她可以试试,开启乙方血泪史新纪元,当一个说一不二的乙方!
见两人没有再聊的意思,鸿福极有眼力见地引着宁桉往外走。
即将踏出西暖阁的时候宁桉听见隆狩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既然做了,就做漂亮点。」
宁桉心头一动,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
「好勒,保证不让舅舅失望!」
出了西暖阁,一股凉意就顺着风蔓了过来,宁桉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鸿福无奈地看着她,连忙指挥人抬软轿来。
「郡主哎,您可注意保重身体啊,」他语重心长地说,「这您一着凉啊,陛下可就难受喽。」
不愧是总管太监,这话说的有水平。
宁桉颇为赞扬地笑了笑,掏出个小荷包塞鸿福怀里,「公公,这是给您赔罪的礼物。」
「哎!」
鸿福一脸诧异,却见朗月郡主一溜烟上了软轿,斗篷裹成毛绒绒的一团,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这朗月郡主,可真是个小鬼机灵。
鸿福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回了西暖阁。隆狩帝正批着奏章,「郡主给你银子了?」
「果然瞒不住陛下。」鸿福笑笑。
「这丫头,」隆狩帝摇了摇头,嘴角却微微扬起,「给了你就好好收着吧,省得暗地里又说朕乱罚钱。」
「郡主还拖我给您带句话,」一来一去之间,鸿福银子没少,反倒还多了点,憋着笑意开口,「郡主说您这西暖阁的垫子 ,实在是太硬了点。」
「嗤——」隆狩帝笑笑,「真是得寸进尺。」
「给郡主府送点东西过去,品级大妆都遮不住病容来了。」
「都这样了,整日里还怪操心的。」
紫宸殿外,散朝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往外走。
王栖颜跪在原地,把头深深地埋在猩红地衣上,眼泪一颗一颗渗下来,在地衣上沁出点点斑痕。
散朝的时候,隆狩帝问她,身为白身,天子御前状告朝臣,就不怕吗?
王栖颜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可到最后只说了几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女虽一身布衣,也幸得师者教导,无论何时当以陛下为重,万不可任人损陛下威名于市朝。
「师者,你师从何人?」隆狩帝淡淡开口。
「民女不才,求学于耀华监众师。」
听到这话,王栖颜迷迷糊糊看见,那位高堂之上的天子像是笑了一下,只是太轻太浅,半点看不清。
王栖颜不想去想,也不愿去想,只是在最后,听见隆狩帝夸了她一句。
——不卑不亢,不惊不惧,有能臣之相。
不惊不惧吗?王栖颜扬了扬唇,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薄薄的外衫之下,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还好吗?」
混沌之中有人问她,王栖颜抬起头,看见锦衣华服的昌仪公主站在身侧,面容凌厉的女人此刻却动作轻柔,将她扶了起来。
「公主——」王栖颜笑了笑,「谢谢您。」
昌仪也笑了笑,「做得不错。」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王栖颜跟着她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大殿外的时候,她顿住了脚步,王怀王侍郎,不,王罪臣被人扣住,正准备从大殿外押出。
「想去就去吧,」昌仪公主淡淡地笑,「桉桉让我转告你,她在宫门外等你。」
「嗯。」深吸一口气,王栖颜走到王怀面前,侍从看了看她,没阻止。
「王怀,」她蹲了下去,对上王怀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看见她,那双眼睛里余烬又燃起愤恨的火。
「畜!畜生!」王怀嘶哑着嗓子怒吼,往前一扑想要揍人,却被侍从牢牢按住。
王栖颜不躲不闪,定定地看着他宛如困兽之斗,半响,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来。
「王怀,阿娘入狱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可怕。」
「我敲啊敲,好不容易敲开了几家的大门,可那些人一听是你,就又关上了。阿娘救不出来,银子也被那些人拿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真觉得你是我这辈子都翻不过去的那座大山。」
「可现在我想明白了,」王栖颜表情如梦似幻,「他们怕你,怕的是侍郎这三品官,怕的更是你身后的靠山。可是现在我也有靠山了啊,所以,你也该怕我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王怀双目赤红,「我是你爹!你就这么对我的!」
「现在想起来这事了?」
王栖颜嘲讽一笑,「我不是来嘲笑你,也不想落井下石,弄死你只会脏了我的手。我今天和你说话,只是想和过去做个了结。」
「陛下已经准许我娘立了女户,从今日起,我将重新姓洛,洛栖颜,洛家七十余口人,数十代光辉的洛。」
「十余年前阿祖心软犯下的孽,今日一并偿还。」
「你将在牢里苟延残喘,而我会走向更好。王怀,山高水长,我们,就此别过。」
「对了,」洛栖颜摀住嘴一笑,眼神嘲讽地扫了扫面前这张脸,与她有三分相像的脸,「王侍郎,你可要记好了。」
「如今不是你不愿认我这个野种,而是我不想要你这个渣爹。黄泉路上,可别忘了这句话。」
「好走——不送。」
说完,她站了起来,拜别昌仪公主,转身大步向宫门外走去。
回过头时,洛栖颜看见紫宸宫光辉的琉璃顶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她的深吸一口气,把心底想法默默按下。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日后,她会站在那座大殿上比王怀更高的位置。
往前看,朗月郡主从马车上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颜娘,我们回家。」
第8章 抛妻弃子的凤凰男渣爹 (八)
和元十七年七月初四,有民于南街鼓司敲天子鼓而陈冤情于御前,状告礼部左侍郎强认嗣女,断人门户,罔顾伦常。
帝怒,还民以清白,褫夺官职,关押入狱,以待秋斩。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京城兴致勃勃的吃瓜百姓,面面相觑,一齐懵了。
「不是,啊?」城口市集豆腐娘一脸莫名,「前几日那话本不是说这王侍郎抛妻弃子,当朝白眼狼吗?」
「怎么成了强夺嗣女了?他自己没孩子?!」
「你都知道是话本子了,」一旁的摊贩摇摇头,「话本里的东西,那能信吗?更何况,之前也没说那王侍郎就是怀郎啊。」
「至于孩子,那倒还真有,」
摊贩补充道,凑到豆腐娘耳边悄声开口,「王侍郎那孩子啊,可是京里有名的纨裤子弟,和威远候世子齐名的那种。」
「那洛家女是谁啊,那可是陛下亲口夸赞的人,你说这王侍郎看看自己的倒霉孩子,再看看人家,能不眼馋吗?」摊贩一脸言之谆谆。
至于陛下是什么时候夸的洛家女,那重要吗?
重要的是陛下夸过!
「而且我听说啊,那洛家老爷可是大善人,铺桥修路,施粥散粮,什么好事没做过,可惜遭了山匪。这洛家女啊,可是他家唯一的孩子了。」
「这不是要绝了人的根吗!」
豆腐娘一脸不岔,那些官老爷抛妻弃子的爱恨情仇,关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什么事,只是听着好玩听了骂几句罢了,左右抛不到他们头上。
可这抢孩子就不一样了,谁家敢说自己后代不会有几个好苗子,到时候好不容易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还没等到人光宗耀祖呢,嘿!被大官抢了!这得气死!
再给你按个有违礼制的罪名进牢里一磋磨,那还有活路!天老爷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懂大官人的礼制啊!
想到这,豆腐娘越发觉得这王侍郎可恶,更何况她家孩子,那也是读书人,半点不差,可别被哪个大官给看上强认过去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她心有戚戚地念两声佛,「多亏陛下圣明,有这么一出在,看别的官还敢不敢!」
「这叫杀鸡儆猴!」旁边摊贩说了两句,半响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补充,「说起来,那洛家小娘可是耀华监里教出来的,现在得了陛下青眼,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你小娘不是也认字,怎么不送去试试?」
豆腐娘仔细一想,哎,就是这个理,当下摊子也不摆了,托人帮看着连忙回家去接孩子。
京城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对话。一时间,明察秋毫的皇帝;慧眼识英雄,早早救出洛娘子的朗月郡主;光宗耀祖的洛小娘和那狼心狗肺的大官王怀一起,火遍了整个京城。
等豆腐娘带着孩子赶到耀华监的时候,书院前排起长长的队,豪门贵女,小家碧玉,一个个女孩面带兴奋,看着面前的书院。
被旧俗派打压多年,独属于女子的书院,今日总算是办起来了。
另一头,宁桉不知道京里的风起云涌。
她和洛栖颜刚回到郡主府,方一下轿就被悦来几人用帕子沾着柚子水往身上洒。
再一看,郡主府显阔的大门外,还燃着一盆炭。
「来来来,跨火盆喽!」
悦来一脸兴奋地拽着两人,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宁桉一脸莫名:「啊?」
「郡主,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悦来笑嘻嘻开口,「今日见了那王怀,多晦气啊,可别被粘上霉运了。」
「跨跨火盆,祛祛晦气。」绸去也在一旁补充。
宁桉:「…………」
顿了一下,她果断转头再跨了几下,「说得对,小娘,快多跨几下。」
「噗嗤——」洛栖颜一边看着,止不住笑了起来。
几人在外面闹了一会,倒也还认认真真地跨了火盆,洒了柚子水,关上郡主府大门的时候,洛栖颜看着站在路口等候的洛娘子,心底软成一片。
王怀没了,洛娘子的铺子却不是一下子就能重开起来的。
在之前,她们母女两连带几个下人一同住在铺子不远的一处小院里,可惜也被王怀找人砸了,现下要重新收拾一番。
宁桉想了想,干脆就让她们母女两继续住在郡主府里,左右郡主府也不差那一两间屋子,还省得住外面担心刘恒一脉的人伺机报复。
千防万防,小人难防。谁知道刘恒对他那个便宜姑爷的关系怎么样,万一这人还真脑子短路了呢。
一行人休整了一下,洛栖颜就迫不及待地和宁桉告别,拉着洛娘子回到院子里讲今日朝堂上的见闻了。
宁桉坐在椅子上,看着忽然空起来的周边,默默叹气一声。
她想到了郡主府里的另外一个住客,江晏青。
「悦来,」想了想,宁桉问到,「你给我说说副君吧。」
「副君是北砚郡生人,在郡内颇有才名,先前从未踏出过北砚郡,这次是第一次上京来科考的。」
虽说是抢来的,但昌仪公主也不忘把江晏青查了个底朝天,交待给了悦来两人,就等着宁桉问。
「北砚郡?」宁桉回忆起昔日看过的舆图,「北砚郡是不是和越国相临的那个郡。」
「不错,」悦来点点头,「副君出生寒门,家世清白。」
「郡主……」说到这,悦来犹豫着问了一句,「您是想和副君合离吗,夫人她们怕是不会同意。」
副君本人可能也不会同意。
悦来默默咽下这句话,叹息一声。
宁桉很是头疼,这一个月来,她身体日渐好转,昌仪公主夫妇高兴坏了,特别是昌仪公主,眼看着女儿不仅能吃能喝能走能动,还颇有几分手腕,喜得不能再喜,生怕她又回到过去那样。
原主的病,在古代说是失魂症,在宁桉看来,根像是先天性的自闭症。
她并不蠢笨,读书写字这些都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不爱说话,也不动,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坐着,想一个精致却死气沉沉的人偶。
再加上早产先天不足,连日的生病,一日里连清醒的时间都不长。
宁桉穿越过来后,这一切才渐渐地好转。
但其他人不知道这事,在昌仪公主等人眼里,江晏青是天降的福星,冲喜过来,郡主竟然真的好了!
可以说,宁桉要什么,昌仪公主他们都会满足,只是和离不行。
说曹操曹操到,宁桉想着想着一抬起头,正看见小花园里,渐渐走出来一个身影。
江晏青依旧瘦削,穿着一身莲青藤纹的对襟窄袖长衫,长发束起,额上依旧带着那个坠着红珠的抹额。
看见宁桉,他在原地顿了顿,主动走了过来。
「郡主,」江晏青声音平稳地开口,「郡主怎么在这吹风,小心着凉。」
这人竟然还会关心人?
宁桉有些受宠若惊,她身量不足,又坐在藤椅上,一抬眼就对上江晏青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依旧是黑沉沉的瞳孔,嘴唇微微向下抿起。
「我闲着无聊,」宁桉犹豫着开口,「出来赏赏花。」
江晏青顿了顿,视线移到一旁的莲花池子里,这一池子莲花都是郡主府落成的时候种的,可能是适应不太好,看上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实在没什么好赏的。
「哈,哈哈,」宁桉僵笑两下,「残缺美,残缺美——」
该死,她怎么忘了这事,前两日绸去还和她提了一句,院子里的荷花不太活,可能要重新喊花农来看看。
「郡主好雅兴。」江晏青移回视线,重新开口,「府内的荷花确实单调了点,今日城外有文会,郡主若是无聊了,可以与我同去。」
这个宁桉倒是挺感兴趣的,她这一个月很少出府,出去了也是快去快回。
刚才宫里来的太医也说了,可以适当地出去走走了。
「现在过去来得及吗?」宁桉意动地问。
「来得及,这次的文会是赵家出资办的,一直会持续到戌时。」
宁桉还是有些犹豫,说到文会,那可少不了赏景作诗,原主虽然自闭,可该学的没少学,可她现在肚子里墨汁都变浆糊去了,给她半小时都憋不出来一首。
但转念一想,如今她这身份,谁还能逼她不成?
「也好,」宁桉兴冲冲地答应下来,「我们现在就去。」
悦来她们早准备好了马车,一听郡主要和副君去城外文会,一个个都兴奋得不行,宁桉换件衣服的功夫,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带有郡主府标识的马车停在院子前,等着她上车。
或许是昌仪公主之前有什么吩咐,宁桉上车的时候注意到悦来等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有负责驾车的车夫和几个侍卫跟了上来。
江晏青没上车,骑了匹黑马跟在马车旁,一行人出了府,沿着长街往城外去。
京城繁华,宁桉掀开帘子,看着街边摆着的小摊,夏季正是瓜果成熟的时候,木板子搭成的摊位上,摆着一筐筐金黄的枇杷,旁边放了个大木桶,里面是冰水镇着的桃李。
这时候的枇杷不像现代那样大,但是很甜,马车从小摊旁路过,一股浓浓的香甜气息就扑了进来。
宁桉看了两眼,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一连排的铺子。这些铺子的上面往往都挂着个木牌子,刻上所属的商行。
其中大部分的刻的都是一个赵字,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些赵家的铺子,人流好像没有昔日的多。
宁桉皱了皱眉,赵家与她算是姻亲,赵家主母是父亲的姐姐,她的姑姑,宁夫人。
宁桉的记忆里面,赵家从商,生意向来不错,算得上是景朝数一数二的豪富了。
怎么现在铺子的生意看上去不怎么好?
多想无益,宁桉放下帘子,把问题压在心里。马蹄哒哒哒地踏在青石板上,一路前行。
江晏青看见了她的动作,想了想,勒马停住,在路边买了筐枇杷。
第9章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 (一)
七夕将近,进出城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守卫盘查得仔细,城门处也堵了一串长长的队伍来。
马车上挂了郡主府的标识,倒是没耽搁多久,不一会,过了高大的城楼,就出了京。
宁桉掀开帘子,一脸惊奇地看着京外的景色。
山陵巍峨,碧天开阔。
盛夏稻田碧绿,细长的秆上挂着新出的稻穗,细细密密像一小串葡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稻田随着马蹄声缓缓后退,依稀看见田边的几树青果。
赵家办的这场文会很受欢迎,一路上有不少布衣学子满脸兴奋,步履匆匆地往前走。路上遇见三两知己,便双双停下脚步,拱手作揖。
直到了饶水湖畔,才算是真正到了文会举办地。
「好多人啊——」
宁桉瞪大双眼,和她想象中的曲水流觞,把酒飞诗不同。文会依湖畔小山而起,细长蜿蜒的道路两旁搭了棚子,下面是一箱一箱大开的木箱。
已经是酉时了,可文会上依旧熙熙攘攘,大多数书生们神情专注,捧着手上的古籍埋头苦读。
最上方的凉亭中,摆了个八尺高屏风模样的架子,有木钉将一张张宣纸钉在上面。时不时有人沉思片刻,取朱笔在上方批注。
「那是诗板,」见宁桉好奇,江晏青把马交给侍从,掀开帘子,「要下来看看吗?」
「要!」
宁桉一下笑开,上次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头脑风暴还是公司组会的时候。
但是说实话,那种场合,也就茶歇值得期待几分,你都不知道你的同事能提出些什么天才构想。
「我还以为文会是一堆人聚在一起把酒和诗,没想到是聚众读书啊。」宁桉指着满山的书箱发问。
「普通的书会确实这样,」江晏青开口,「这次是个例外。」
「陛下重视文教,笔墨纸砚这些虽然不贵,可是古籍依旧难得,」他指了指凉亭上挂着的牌子,上面篆刻着一个小小的赵字。
「因此,赵家让人收集古书,而后抄录下来,每年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举办文会。」
「至于作诗,」江晏青看着诗板,「文会整整一日,任何人都可以在诗板上题诗,而后其他人批注。等到文会结束后,请来大儒评出胜者,带走赵家珍藏的孤本。」
「不愧是巨富,」宁桉点评,「科举是个费钱的活计,相应的,读书人的钱就是最好赚的。赵家这文会办下来,在读书人之间必然颇有好名,买东西的时候,自然也就更愿意到他家买。」
君不见,现代的时候老有些企业喜欢做公益吗,这就是提高路人缘,双赢的操作。
江晏青眼底划过一丝哑然,朗月郡主金枝玉叶,估计连一铜板能买些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在行商之道上还能有如此见地。
宁桉不知道身旁人对她的印象一下子改观许多。她正兴致勃勃都打量这些峨冠博带的读书人。
来书会的人大多是青壮年男子,可也依旧有些许头戴钗环的少女。
她们大多极年轻,衣着鲜艳华美,看上去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带幕篱,大大方方地站在书箱与同伴交流两句,只是和男子隔开了些。
「这些大多是朝内放女派官员家里的女眷,向来是文会的常客。」江晏青见她感兴趣,酝酿着说了几句。
「本来应该还有一些百姓来的,只是洛家的事出来之后,家里有女儿的,都赶着今日匆匆忙忙把人送到耀华监去了。」
「民意如此,想来朝堂之上旧俗派张扬不了几日了。」
宁桉摸了摸鼻头,京城里那些四处游走大肆宣扬洛小娘和耀华监的人,还是她出宫后特意放出去的呢。
这么听人当面讲,她竟然有些尴尬。
她正想着说点什么转移话题的时候,远处的棚子下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宁桉惊讶地转过身去,就看见装满书的箱子被几个年轻人推翻在地。
抄本落了满地,沾上泥污,那几人却半点没有捡的意思,气势汹汹地和对面男子吵架。
「赵家的!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小爷我还不稀罕你这几本破书!」
最打头的男子青衣木冠,面容白净,可惜生了双三角眼,显得人有些奸诈狡猾,此刻涨红了脸,指着人怒骂。
「不稀罕是吧,」对面人撩起衣袖,冷笑一声,「不稀罕你就滚啊,还在这站着干嘛!」
「你!」
眼看着那几人越吵越凶,江晏青皱了皱眉,把宁桉拦在身后,一旁,听见动静的侍卫开始纷纷往这边赶。
「郡主,那人似乎是——」江晏青看了看独身的那男子,略带有几分狐疑,「赵家少爷?」
「表哥?!」
宁桉瞇着眼仔细看了几遍,才将面前人和记忆里出现的身影对上了脸。
既是亲戚,于情于理两人都不该在这看着。宁桉压下心底的狐疑,正准备往前走去,却见棚子下吵得热火朝天,一言不合竟然打起来了。
周围围着的书生本来忙着捡地上的抄本,刚蹲下去面前就飞来了一块木板子,好险没砸到,连忙抱着东西往后退,空出了一大块地盘来。
赵辰干见对面吵不赢竟然抄起了家伙,火气也上来了,冷笑一声把袖口一收瞄着人脸就是重重一拳。
「哎哟!」
那书生被打的眼冒金星,也不还手了,往地上一躺扯着嘴就嚎起来,「打人啦!赵家打人啦!有钱了不起是吧,有钱就可以打人是吧!」
「可怜我一白身!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没过上挥金如土的好日子,只能任着人打!」
「哎哟救命啊!赵家打人啦!」
「妈的你还敢嚎!」
赵辰干更是火气十足,上去又是一脚,把人踹翻在地,又不解气,又是两脚。
他走商惯了,身材精干,力气绝非整日里坐着读书的瘦弱书生可以比的,几脚下去,那书生哼都没力气哼,无力地躺在地上。
和他一起的人连忙把那书生护在身后,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辰干压下脸上戾气,取下腰间挂着的荷包丢到书生怀里,「是,我赵家有的是钱,那也是我赵家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
「今日我打的就是你,不爱看是吧,不爱看就滚,今后我赵家的书会,绝不欢迎你这种人!」
「你!你当我们爱来是吧!」
剩下几位书生憋得脸色青红,七手八脚地把被打晕过去的人往后搬,一边怒骂出口。
「粗鄙!粗鄙!」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赵家出的那些丑事!」
「连自己家的事都管不好,你赵辰干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这话一出,偌大的文会立马死寂下来,围观的书生们面面相觑,赵辰干勃然大怒,还想上前,不料那几个书生放完狠话,捡起荷包一溜烟抬着人跑了。
「崽种!」
他低头怒骂几声,看了看周围的人,强压着火气往外走,身后,赵家的伙计们连忙上前收拾,其他人也心照不宣地大声谈论起典籍来。
一时间,文会又恢复了热闹的模样。
打起来的时候,侍卫们没认出赵辰干,怕有不长眼的冲撞到郡主,纷纷围成一个圈,把宁桉和江晏青围在里面。
这样一来,他们一行人就格外地显眼。
赵辰干余光注意到了这动静,心下一凛,以为冲撞到了哪位贵人,连忙换了表情走上来。
近了一看,围在中间的少女以三两金簪挽发,一身茜红乘云纹锦裙,七月炎热的天气里彷佛畏寒一般,整个人掖在玄色披风里。
她身旁那男子身形瘦削修长,莲紫对襟长衫,细瘦的手腕束在窄袖里,眉间一颗红珠,面色冷淡。
这两人皆是出挑的好样貌,气势也非常人所有。只是仔细一看,都不像是先天足的人。
「朗月?」赵辰干看看左又看看右,喃喃开口,半晌猛地一拍大腿,连忙指挥着把人往避风的亭子里引。
「快进来快进来,别搁那顶风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