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盈柳直勾勾地看着她,阿娘也说了,那?些跪在地上的,那?个匆匆忙忙进去的皇帝,他们?也是?亲戚!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宁夫人?就赶过来了,太医给白盈柳把了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宁夫人?心下一横,揽着白盈柳回家了。
出府时,白盈柳侧身回看,只看见那?被众人?团团围住的瓷娃娃身上,莲凤纹熠熠生辉。
她第?一次对往日杂书里的那?些权势有了这?么深的感悟。
权势是?什么,权势就是?品阶,姐姐品阶很?高,所以那?么多?人?装着来看她;皇帝品阶更高,所以那?些人?都跪下了。
我没有品阶。
幼时的白盈柳又伤心又难过,我为什么没有品阶?
他们?说姐姐的品阶是?因为她的公主娘亲,我也想?要,娘亲为什么不能?给我?
怎样才能?得到品阶?
白盈柳百思不得其解。
跪坐在威远侯府布满尘埃的大堂里, 白盈柳神?色茫然。
从公主府回去以后?,她大病了一场。宁夫人以为是女儿太?小,被朗月郡主发病的样?子吓病了,从此不再敢带她再去。
只有白盈柳自?己知道, 她颠倒扭曲的梦境里面, 一时是白家朴素的宅院、木板拼成的架子床上粗布乱缠;一时间, 又成了赵家堆积如山的绸缎。
宁夫人站在绸缎做成的,亮闪闪的山上笑着?向她张手, 白盈柳跑过去, 山峦却?在她面前倒成了跪地的人。
病好之后?,她踏上了另一条路,不知道从哪得知了, 侯府也有封号,世?子妃也是封号……宁夫人狐疑不解的目光中, 白盈柳放下儿时贪看的天南地北的书, 捡起了琴棋书画。
施粥、建坊……她的笑意一天天地羸弱娇怯,惹人生怜;才名与善心也一日?日?在京城里飞扬了起来?。
有时候看着?赵家堆积如山的书籍, 看着?耀华监一点点建立起来?,白盈柳也怀疑过自?己做的对不对。她知道宁夫人他们想让她去耀华监, 想让她继续去读书, 可她做不到。
隐隐约约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恐惧扼住了她。
如果回头了,先前那些执拗, 算什么呢?
她只能一遍遍催眠自?己,把赵家推的越来?越远, 摒弃并丑化那条路上的所?有一切,却?又始终感觉不到快乐, 只能茫然又痛苦地走上了自?己为自?己挑的那条路。
「我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
眼下,白盈柳轻笑两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人,「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宁桉叹了口气,站起身?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是你执念的一部?分?,也是,赵家对你这般好,你却?始终视而不见,这本来?就不寻常。」
白盈柳愣了一下,抬头起来?看着?她,郎月郡主依旧是一身?红衣,站在晦暗又灰尘扑扑的屋子里面,却?让她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大自?己半月的姐姐,依旧是小时候那个人偶一样?,瘦削,苍白,却?燃起了一簇火。
「我只问你一句。」宁桉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这一路走来?,有人逼着?你吗?」
白盈柳神?色巨变,青白面孔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我——」
她下意识想反驳两句,可话到嘴头,却?像是被石头卡住了喉咙,哽咽着?吐不出?来?。
第三次劝她入学未果后?,宁夫人面色憔悴,宛如七岁探病时心灰如死的昌仪公主,开口,却?不是白盈柳想象中的怒吼。
——盈柳,把你带回来?那天,我曾经许诺过你,你不是我的附庸品,也不是你父亲的,我们选择养育你,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因此,无论你选择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好的,我们都不在乎。
没有人逼着?她,白盈柳无比绝望又无比割裂地想,可她,可她——
「白盈柳,」
宁桉看着?她,「你并没于处于绝地,至始至终,也没有人逼着?你做选择,有人一直在试图引导你,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而已。」
「逼迫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我能怎么办!」
白盈柳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眼泪却?不住地流,「我只是想象你一样?!我只是过得好一点!」
「是吗?」
宁桉忽然笑了一下,白盈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却?感觉到了窒息。
不是她设想中的讥讽与嘲笑,也没有预料中那般厌恶与摒弃,宁桉看着?她,就只是简简单单的看她,没有任何情感。
「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呢?」
犹带病容的少女慢悠悠地笑开,「你嫉妒我也好,仇视我也罢,这一切都是你的事情。我不准备,也没必要要为你的情绪买单。」
她垂眼看向白盈柳,眼中满是漠不关己。
「我很喜欢现在的家人,也愿意为此做出?一点改变,试着?接纳别人,愿意做一些我认为对的事。」
「可白盈柳,你不在家人这个范围内。」
「可,可我——可我是因为你才——」
白盈柳歇斯底里地看着?她,轻飘飘的两句话,却?彷佛毁掉自?己那么多年来?的努力,她以为自?己不能接受的是朗月郡主高高在上的注视,可现在才惊觉,比起那些,她其实不能接受的,是彻彻底底的漠视。
她在那双平淡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
「你在骗我!你既然不在乎,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执拗地问。
「你以为是我来?看你吗?」
宁桉注视着?她,「若不是赵家相?托,我不会与你有任何瓜葛。」
「赵家?」
白盈柳愣住,跌倒在地。
宁桉一拍手,忽然有侍卫从门外托出?一具尸体来?,白盈柳直愣愣地看过去,半晌才发现,那尸体与自?己身?形相?仿。
「户部?的事很快就会安定下来?,此后?,陛下将会正式宣布开办女学一事,」
宁桉解释,「在此之前,他需要积累足够的资本,来?应对各地接踵而至的反扑。」
「为此……」
宁桉将手中对象放到白盈柳的怀里,她拿起来?一看,却?是一迭整理得齐齐整整的银票,和一张空白的,加盖了官印的户契。
「赵家将接受任命,以商封侯,成为官商之首,从此受制于皇室。」
「作为报酬,宁夫人向陛下提出?一个请求。」
宁桉指了指那具尸体,「过了今日?,白盈柳的身?份将会消失,而你,只需要简简单单地填个名字,就能离开威远侯府,迎来?崭新的人生。」
白盈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瞪大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手上的纸,有一瞬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活在梦中。
什么意思?
宁桉叹息一声,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茫然的眼,神?色冰冷,「傲慢、冷漠,无论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形象,看在赵家的份上,最后?劝你一句。」
「白盈柳,至始至终,你只允许自?己被伤害,哪怕并没有人在伤害你。」
「因此,当真正的伤害来?临的时候,你只能歇斯底里地顺从。」
「你看,」宁桉指了指空荡荡的威远候府,「这才叫做受到虐待。」
「我——」白盈柳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宁桉的衣角,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宁桉却?轻飘飘地一起身?,错开了她的手。
「行了,就这样?吧。」
她站起身?来?往外走,徒留白盈柳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手里死死地握着?那张户契,眼泪却?不住地流。
「没有人会再干预你的想法,」宁桉侧过身?来?看着?她,「你只能自?己做出?选择。」
「再见。」
宁桉转身?踏出?了门外,大门匡地一声砸下,白盈柳茫然四?看,漆黑的大堂里,只有她自?己的身?影。
门外,元叶生脸上笑容猝消,死死地盯着?宁桉,「赵家为什么会这么做?!」
「皇商?!白盈柳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愿意放弃她?!」
宁桉扫了眼紧闭的大门,屋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地哭声,哭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过去一切都埋葬在泪水里。
她转头看向元叶生,「你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于理,赵家成为皇商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借助皇家的力量,他们能很快地从这次的波折中缓过来?,更进一步。」
「赵家家主不蠢,自?然知道怎么选择,更何况,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和皇家,可是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在呢。」
宁桉笑了笑,「于情,你真的想听我说么?」
元叶生抱着?头,死死地蹲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起初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吃力不讨好,诱导白盈柳做出?这么多损人不利己的事。」
「后?来?我才明白了,」宁桉语调不明。
「你只是想让她变成和你一样?的结局。」
是啊,元叶生头埋在膝盖里,苦笑一声,为什么,他也在想为什么,为什么白盈柳就能拥有一切?
第一次见到白盈柳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他是她,如果他是赵家的养子,他会怎么样??
他们同样?不是留着?嫡亲血脉的孩子,为什么白盈柳就可以幸免于难?!
为什么是她!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帮她?」元叶生低声呢喃,「你不是不愿多管闲事吗?」
「你认为我在帮她吗?」宁桉耸耸肩,「或许吧,我只是不愿意牵扯到别人的人生里去。」
「人活着?太?累了,活好自?己的就行。」
「至于赵家?」宁桉走向元叶生,把手里一模一样?的户契递到他手里,「亲情就是这样?,有时候莫名其妙混杂着?一些东西?,就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赵家做决定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或许是为了感情?或许是为了利益?」
「我只知道,」宁桉叹息一声,「身?边人第一次向我介绍白盈柳的时候,说她颇有善名。」
「京城外,有她建的慈济堂,灾年的时候,也有她施的粥……我先去派人打听过,威远候府出?事的时候,有百姓偷偷在家里,祝她平安无事。」
「哪怕她花的是赵家的银子,赵家亦不可否认,慈善之事,甚至是后?面的书会,都是因她而始。」
「白盈柳或许做错了一些事,可要不要原谅她,那是赵家的事。」
宁桉抬脚往府外走,今日?出?门这一趟,她得到了赵家给出?的令人咋舌的股权。
哪怕是在赵家成为官商之后?,她也能靠着?这些股权,得到源源不断的银子。
论到底,她才是赢家。
坐上马车,宁桉遥遥地开口,「京城百姓是局外人,我也是局外人。」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她罪不至此。」
罪不至此。
元叶生蹲在地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府外,马夫一挥鞭子,骏马哒哒地向前趋去,宁桉从车窗往后?看,威远侯府内的哭泣与哀嚎声离她越来?越远。
只依稀看见,某一瞬间,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快!水呢!快救火啊!」
街边有人惊恐出?声,护卫着?京城的兵马司纵马而过,泼水灭火。
侯府后?巷里,有人掩面而泣,捂着?户契离开了这里。
小路孤鸿远, 岭北月如钩。
天色暗淡下来,出城的人?陆陆续续少了,江晏青带着幕篱遮住身形,混迹在?人?群之?中。
通往燕郊寺的小路人烟稀少, 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身法, 暗中跟着的人?眼前一晃, 再一抬头,就不见了人?影。
江晏青停在寺外青墙, 侧身回头看, 眉间忽然一蹙,转头翻进了墙。
墙内是一间小院,空空荡荡, 院内一棵梧桐树,早在?寒风里?掉尽的叶子, 落在?紧闭着的木门前 。
这是燕郊寺的禁地, 倒也不是为?了什么离奇的原因,只因这是国师入宫前修行的地方, 往来的僧人?香客敬畏他,就锁了门闭了院, 不来打扰。
谁也不知道, 里?面住了个人?。
「阿娘……」
江晏青推开门, 取下幕篱,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青瓷杯擦着他的脸掠过, 啪一声,碎成一地碎片。
「之?前怎么说的, 不要这么叫我!」
屋内,满身黑衣的女人?神色冰冷,发间簪着的一朵白?花寒凉如霜。
江晏青顿了一下,改口?,「月娘。」
女人?这才满意,走到桌边坐下,取下罩子,露出一桌犹带热气的饭菜来。
「坐吧,」她?笑着开口?,亲手给江晏青盛了碗饭,递到他面前,「晏青,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江晏青摇摇头,「王怀被?下了寒蝉散,说不出来,眼下正被?关在?暗牢里?,我进去看过,人?还活着。」
「噤若寒蝉……」
被?称做月娘的女人?凝神片刻,半晌轻笑一声,她?未着粉黛,眼角隐隐约约有?了细纹,可眉眼却极其漂亮,一顾一盼间依稀可见少时的风情。
「可真是熟悉的手段,只是……寒蝉散的解药要用到寒露菇,这东西?只长在?越国,有?些麻烦。」
江晏青捏着筷子的手一顿,低垂着脸,月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看见那颗小小的红珠缀在?额间,晃啊晃。
「晏青,你今日是怎么了?」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她?皱眉问。
江晏青今日,情绪波折好?像有?些大,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偏偏又有?点自嘲地感觉。
「没什么。」
江晏青飞快掩住神色,「前不久我在?城外的山里?发现了几朵寒露菇,已经采了,只是制药还需要些时间。」
月娘神色一愣,「寒露以人?肉为?食,见日则死,景域内竟然还生长得有?这东西?。」
转念她?就把这事抛在?脑后,静静地看着身形瘦削的少年孤灯下吃着饭。
这孩子幼时随她?四处逃亡,掩人?耳目扮作女孩,为?了防止身量长得太快露馅,月娘一直拿楼里?姑娘们的要求严格箍着他,一日只许一食。
后来不用再扮下去,江晏青却也已经习惯少食了,这满桌子饭菜,他只动了一点点。
等?到江晏青放下碗的时候,月娘叹息一声,站起身把他搂进怀里?,「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晏青,」她?垂眼对上少年黑沉沉的眼眸,「你父亲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在?敌国土地上,连尸骨也未能回到家乡,只留下了你一个人?。」
「你要记得,你要记得哪里?才是你家啊——」月娘轻叹一声。
「我记得,」江晏青神色平静,「父亲死在?敌国,我要接替他的使命,回到越国去,完成他未竟之?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没有?半点波澜,月娘早年花魁出身,察言观色之?事熟稔于心,她?定着眼细细打量,却没有?看出半点不对来。
「那就好?,」她?忽地笑了笑,一时间满室生辉,「暗卫已经和?我说了,六子出现在?了景朝,晏青,我们之?前放出去的消息有?了作用。」
「不过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吗,江晏青有?些迷茫,他从小就被?灌输要为?越国效命的想法,可说到底,长到如今,也并未亲身到过这处故乡。
越国是个什么样子,江晏青只在?他人?口?中得知。
月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开口?,「等?你查明真相,就让暗卫联系六子……」
江晏青神色一紧,心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抗拒,也不知道在?抗拒些什么。他想到蓑衣山里?见到的巴扎得勒,越国六子,那人?身上也有?一颗红珠,和?他眉间系着的一样。
那日,为?了护着朗月郡主,他把抹额摘了下来,伪装成侍卫,红珠自然也被?取下。
巴扎得勒没注意到这点,没认出他来。
朗月郡主……江晏青把这几个字咽在?候里?,为?了查明父亲当年叛逃的原因,他改头换面进了朗月郡主府府,眼下也有?了些进展。
很快,副君这个身份就可以消失了。
可江晏青有?些茫然,没了副君这个身份,他又是个什么身份呢?叛臣之?子吗?
「江晏青!」
月娘忽然神色一沉,猛地站起身牢牢地掐住江晏青的脖颈,语调激戾,「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回去!」
「唔!」
脖颈处掩藏着的伤口?被?扯裂,江晏青瞳孔一缩,呼吸急促起来,他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
月娘狐疑地扫了他两眼,慢慢地松开了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王怀当年遇见父亲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伤口?沁出血来,慢慢地浸透了脖颈间缠着的纱布,江晏青一动不动,面上也没有?痛苦的神色,慢慢地回答。
月娘神色一松,露出抹恍然的神情来,「开元三年……那时你才三岁不到,你父亲也不过双十出头。」
她?抬手揉了揉少年的鬓发,叹惋一声,「别想了,等?到研制出了解药,都会知道的。」
「狸奴啊,」月娘俯下身摸摸江晏青脖颈上的血痕,神色凄迷,「你如今已经十九了,却还无功名在?身,要再快一点啊——」
江晏青顺从地被?她?揽着,波澜不惊地听着月娘又说出那句相似的话语。
「你父亲十九的时候,已经蟾宫折桂,连中三元。」
另一头,郡主府内,宁桉站在?窗前,抬手掐着院内探进来的榴花玩。
石榴向来初春的时候开,今年却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天气越发寒凉起来,院子里?这棵榴花却早早地开得红红火火。
「跟丢了?」听到暗卫回话,宁桉指尖一顿,满枝的榴花晃晃悠悠,坠下一朵。
她?知道江晏青的身手好?,却不知道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连昌仪公主精心培养出来的暗卫也比不过他。
「也是……」暗卫自责的目光里?,宁桉忽地一笑,「那日蓑衣山里?那么多人?追剿,他还能带着我逃出来,身手能差到哪去?」
「你先?下去吧,以后不用跟着副君了。」
宁桉挥挥手,看着暗卫消失在?夜色里?面,半晌转着花枝叹息一声。
「江晏青你好?歹装一下啊,你这样明摆摆地演都不演一下,显得我很憨哎。」
「这就是包办婚姻没有?好?下场吗?」宁桉一脸痛心疾首。
「什么好?下场?」
洛栖颜一把推开门,正好?听见她?来这么一句,却没听清,一脸莫名地看着宁桉。
「我好?像听见了你说副君,怎么了?」
「没什么,这不是在?抱怨有?的人?一天到晚地扎在?自己院里?,连麻将也约不出来嘛。」宁桉飞快掩住神色,笑嘻嘻地回答,走两步把石榴花插在?洛栖颜的发间。
洛栖颜伸手一摸,颇为?无语地看向宁桉,「你再这么薅下去,树都要给你薅秃了。」
「那不正好?,」宁桉眉尾一扬,「哪有?秋末了还开花的石榴,我这是在?把它?纠正过来。」
「说不过你。」洛栖颜无奈叹气,宁桉倒是笑嘻嘻地打量起她?。
也许是心境变化太大,眼下,洛栖颜的模样与宁桉初见时的清丽动人?大相径庭。
她?不爱打扮,也不喜欢穿着往日里?那些钗裙,整日里?一袭儒衫青衣,长发用冠挽起,眉目清雅,俊秀非凡,背后一打眼,都会错认了性别。
宁桉曾经和?她?开玩笑,把洛栖颜打包塞到京中花会上去,收来的手帕估计能把她?压倒。
昌仪公主不日前正式收她?为?徒,天地君师亲,古代的师徒关系可不似现代那般,两人?是正正经经拜过孔圣人?的。
按照习俗,洛栖颜现在?,差不多算是宁桉的半个义妹了。
这个义妹颇有?几分?宁桉前世卷王的风范,隆狩帝要推广女学一事在?郡主府内不算秘密,洛栖颜主动申请了到地方上去当司业。
虽是学官,可是在?女学师资不足的情况下,司业也是要授课的,因此,洛栖颜日日埋头苦读,熬得小脸煞白?,就怕到时候教不好?。
眼下,一朵红艳艳的榴花戴在?发间,倒显得她?气色好?了许多。
「你对副君了解多吗?」宁桉忽然一问。
洛栖颜怀里?抱着书卷,神色莫名,仔细想了想,「不怎么多,就是府里?都知道的那些。」
江晏青一向深居简出,除了麻将桌上,两人?唯一的交际,就是前几日洛栖颜学得头疼,跑到院子里?冥思?苦想的时候,江晏青路过,顺手指点了她?几句。
这一指点,洛栖颜才惊觉这人?之?前的才名那都是实打实的,解起问题来一针见血,鞭辟入里?。讲起书来也是让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比十个大儒还能说,一时间惊为?天人?,恨不得当场拜他为?师,好?好?学学怎么给人?上课。
「倒是有?一点,」想了想,洛栖颜补充到,「你之?前是不是往副君院子里?送过好?几架子书?」
宁桉茫然地点头,她?送书的时候没多想,倒是府里?传得风风火火,一度把这事看成两人?感情日笃的体现,尬得宁桉头皮发麻。
「我想想……」宁桉沉思?,那时她?被?美色外加变故冲昏了头脑,简直是坐立难安,又想着表个态让昌仪公主她?们别那么紧张,干脆就给人?送一堆书。
「应该有?个几百本吧,我还特意问了,都是郡主府内藏了不知道多久的古籍,保证江晏青没看过。」
洛栖颜一脸戚戚,「副君当真之?前没看过?」
宁桉肯定地点点头,郡主府的书都是隆狩帝这些赐的前朝孤本,江晏青上哪看去。
不知道为?什么,洛栖颜的神情更加灰暗了,宁桉狐疑地打量她?两眼,竟然难得地看出了饱受打击的神色。
「副君,似乎……把那些书籍全背下来了……」洛栖颜咬着牙开口?。
「前几日他给我讲课的时候提到一个典例,我没听过就去问他,然后,他给我看着孤本讲,倒背如流……」
「多少?全部?!」
宁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才过去多久!
「全部。」
洛栖颜确切地开口?,起初她?也不敢相信,直到去书房里?翻资料的时候,才发现那几大架子古籍上,密密麻麻全是夹着的批注。
她?当时就跪了。
「你不是问副君一日里?都在?院子里?干什么吗?」洛栖颜想着宁桉一开始的抱怨,中肯地回答,「依我看,可能是在?学。」
宁桉已经坐不下去了,不是,他真那么想考科举啊,没看出来啊。
妈呀,我是什么罪人?,竟然断了人?科考路!
一时间,宁桉心底五味杂陈,莫名觉得自己阴德都快玩没了。
天黑透的?时候, 兵马司的人来到郡主府,告诉宁桉一个消息。
威远侯府的?大火灭后,官兵在里面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
宁桉坐在八仙椅上, 闻言, 看着杯中晃荡的?光影, 叹了口气。
元叶生没有逃出去。
张生一事时,她顺着金石散查到了威远侯府,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元叶生就先找上门了。
他们做了交易,元叶生策划并协助元宏玉绑架朗月郡主,再?佐以舆论, 迫使幕后人出手,也迫使隆狩帝下定决心。
而宁桉, 则负责在事情暴露之后, 完成他的?愿望。
彼时他们在昏暗的?密室里交易,元叶生白衣玉冠, 笑起来儒雅随和?,眼底却全是?一片光照不进去?的?偏执。
「我小时候饿得受不了, 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做梦都想逃离威远候府。」
元叶生看着面前的?契书?, 语调平静又偏执,「后来我改主意了, 她们不让我活,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我为什么还?要走。」
「侯位、官爵,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地只有这座宅子,困住我大半生的?宅子,既然?他们不让我走,那这宅子理应归属于我,他们又凭什么住在我的?东西里面耀武扬威?」
宁桉看着他,几乎要被这人眼底的?偏执与绝望魇住。
这一次谈话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计划倒是?按照预定好的?一切顺条斯理地进行下去?。
终于,刘恒落马,越国在大景朝堂上种下的?钉子被连根拔起。宁桉也抓住机会,插手户部,从部费下手,厘清了大景官场上的?沉痾。
远的?不说,至少从户部查缴出来的?通融费,填补了之前国库留下的?好大窟窿。
「有些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看着手里被兵马司人送来的?户契,火灾时,它被好好地收着,就放在元叶生尸体的?旁边,宁桉叹息一声?,「算了,人都没了,追究这么多干嘛呢。」
纤薄的?纸张往烛尖上一转,猩红的?火焰舔噬而上,瞬间焚尽一切。
元叶生是?怎么取得刘夫人,取得刘恒的?信任,从而接手金石散的?生意;又是?如?何在重重围困之中取得《大学》和?那封书?信;他说他活不下去?,是?毒,是?药,还?是?自己彻底放弃了生机?
这些难言的?秘密,都随着依稀火星的?灰烬翩翩落地。
今夜出奇的?冷,洛栖颜放下书?卷之后,又跑回院子里去?埋头苦读去?了。
宁桉心底压着事,又觉得没什么好杞人忧天的?,干脆伙同着悦来几个,爬到郡主府后院的?大柿子树上扯了果子,架起小炉烤柿子吃。
红泥小火炉上架着铜网,银丝炭烧得热热的?,几颗张了口的?板栗放在铜网上面,和?埋在灰里的?红薯一起,在暖红下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柿子不用特别地烤,就摆在旁边用余热烘烫了,咬开一个小口一吸,糖水一样的?蜜汁就顺着香味流出来,进到胃里暖烘烘的?,好像外面挂着烈烈寒风的?深夜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