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喉口中闷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来,他最后下了定论。
“李继迁、李继冲,还有那个张浦,”
“都得死。听明白了吗?都得死!去下诏告诉夏州节度使——不,换人,换个最会打仗的给我去夏州,不把他们三个的脑袋给我带回来就别回来了!”
什么怀柔,什么利诱,这三个人都得给他去死!
【朝中大臣的自信心因此严重受挫,在外人身上找不到存在感的大宋文官选择对着自己人发泄情绪。
所以,哪怕是范仲淹、韩琦、富弼这些当时变法派的领军人物,在仁宗暗示需要变法改革的时候,他们也是觉得时机不对,暗自踌躇的。】
韩琦听了这话却是一笑。
没有被后世人这番揭短似的发言挤兑到,他很自在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犹豫:
“在这点上,我不如范公。”
君子坦荡荡,他当初没有范仲淹同样犹豫,却敢于接下皇帝重担的勇气。此刻被点明真相,自然也不应有什么负面情绪。
范仲淹却摇头,没接受对方的自谦:“稚圭和彦国其实都心有气象开阔。吾赖年长而已。”
当时那种情况下,作为资历最深的那个人,不是范仲淹站出来又能是谁呢?
韩琦和富弼就算有所想法,碍于他的存在,若是不想让范仲淹背上锐气尽丧,或是自己背负起不懂“规矩”不敬上官的名声,自然得是先等他的态度。
有赖于同僚对他的尊重,他才侥幸成为变法的领袖。所以他怎能愧对这份心意呢?
所以啊,如孟子所说: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另一方面,这样的危机反而将宋朝自身的矛盾全部暴露,朝堂上突出的问题一览无遗,不需要人们费尽心力从和平表现去扒拉改革之处。
辽国虽然趁火打劫提高了岁币,并且对西夏最初的独立运动给予了一定的支持。然而尚且满足于澶渊之盟构建起的辽宋外交体系,并不希望西夏全然替代宋朝的地位,对于宋朝抗击西夏的战争也就提供了一定的援助。
宋仁宗赵祯虽然是个不够坚定,性情软和的老好人。然而到底不是像赵佶那样的昏君,有着使大宋走向更好的政治理想。
仁宗一朝的政治风气,也是有宋一代最好的时代。士大夫真正意义上实现了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理想。】
——赵佶。
赵煦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那种模糊的不好的预感最后终于尖锐地撕开了真相上的薄雾,将最残忍的现实摆在了他的眼前。
怎么会是赵佶继位呢?怎么应该是赵佶继位呢!
端王轻佻的名声难道还不够闻名吗?是谁盘算着立上一个足够草包,容易被他们操控的皇帝,最后却将整个大宋江山悉数葬送的!
子厚呢?子厚难道没有站出来反对吗?以章惇的个性,就算士大夫们急着想给自己找个好摆布的皇帝,他那样骄傲到接近自负的个性,却怎么接受得了自己将要侍奉辅佐一个平庸甚至荒昏的君主!
他如果活着,必然是要反对的。而以自己对他的看重,如若他活着却没办法阻止赵佶的上位,又该是谁呢?谁有力量力捧赵佶成为皇帝呢?
冷汗浸满了后背,赵煦按着自己的胃部,喉口忍不住发出了细微生理性的呜咽,然而面色惨白的皇帝,此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是赵佖和赵似死了吗?还是章惇先他一步而去?亦或是,
他那位对于自己姑婆的权势心向往之,同样对于新法的实施不甚赞同的嫡母,从中插了一手呢?
他咬了咬后牙根,冷哼着啐了一口。
【所以,这确实称不上变法的天赐良机,却已然是个颇为难得的机会了。
但是不幸的是,不论是宋仁宗还是以范仲淹为首的变法派,在这个阶段都没抓住庆历新政最应该进行变革的地方。】
——来了。
赵祯坐直了身体。
范仲淹也肃穆起脸色。
庆历朝堂所有的变法派都对着天幕翘首以盼。
【军事。
庆历新政最应该着手从事的方向,我个人认为是军事,而不是它重点在针对的吏治方向。】
【吏治重要吗?当然重要。
所以庆历新政重点的十条政策中,才会有整整七条都与它相关。剩下三条所谓富国强兵的措施,唯一一条和军事有关的修武备,都因为辅臣们的集体反对而从一开始就没有施行。
然而正是因为它对于大宋文官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是他们的饭碗,他们的命根子,他们维系家族传承的根本。
所以我才不支持庆历新政上来就针对吏治,或者说,不支持针对吏治的全盘。】
【事实上,范仲淹对于改革将要着手的几个方面,认识是清晰的。
他比王安石还更好的一点,就在于他更谨慎,更踏实,他知道改革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这三个方面不能够同时进行。故而只选取了他认为最根本的吏治下手。
但是他没能意识到,改革这种事情,就应该将自己的伙伴搞得多多的,集合多数派的力量,再逐步将少数派的反对而消灭。
如果他从军事方面先开刀,刚刚经历过宋夏战争的惨败,心理尚且残留着阴影和火气的宋朝文官们,骨头虽然已经有点软了,行为上却还是能被那种耻辱感所激励起来。
修武备虽然遭到了反对,但那是因为府兵制的存在已经违背了历史潮流的发展。
宋军不需要再增加数目,尤其是纸面数目了。他们需要的是大刀阔斧地梳理,从上而下地断开那些错综复杂的勾连,查清楚自己手下到底实际有多少兵,有多少能打仗的兵,怎么让不能打仗的兵变得能打仗。
而正巧,范仲淹是自己从西北边疆走出来的人,是亲身见识过前线厮杀,通晓军事的人。以宋朝重文轻武的国情,利用文官势力强大于武官的便利,集合文官力量将冗兵背后那些破事清算干净——这才是他当时最有可能办成的改革。
顺便一提,募兵制的发展本意是让军队这一国家强制力最直接的体现,彻底从农业生产中剥离出来,使得其职业化,真正成为国家政府手中一柄无往不利的尖刀。
大宋能把职业军队搞得还不如半农半军,也真的是让后人“佩服”。】!
对于自己在后世人口中再次出现了名姓这一点,他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天幕可是上来就拿他当开篇的话头,摆明了要把他主持的变法当做重头戏,自己什么时候再出现一趟都不显得突兀。
然而——
王安石皱起了眉,将后世人那句评价在自己心中琢磨了一通:范公比他好,就好在更谨慎踏实?
他难道很狂放激进吗?!
对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多少自知之明的王相公默默审视了一遍自己心中草拟的改革方案,看来看去都觉得完美无缺,并不感觉有什么显得激进的地方。
他还吸取了范公首先拿吏治开刀的教训,对官员决定先怀柔一波,得以回避一些问题,免得改革上来就失败了。
这难道还不谨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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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
范仲淹一愣,他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上面去。
他到底也是文官,哪怕在西北边疆主持过军务,也不能被划分到武人的行列中去。虽然不吝啬于自己对于某些将才的欣赏,却也保持着文官集团坚定崇文抑武的默契。
所以他会出于自己对朝堂天下的责任心,认识到了宋朝军队上出现的问题,进而想要着手去解决,也会在被同僚一致反对后轻松放下。
毕竟军事改革,这就好像是一根深扎在宋朝皇帝和文官心中的尖刺,是两者达成一种微妙联合执政的基础。
皇帝恐惧让武将掌权威胁自己的皇位,文官不想让武将来瓜分自己已经据有的利益的蛋糕。
可是——后世人这样的说法倒是有一定的道理。
他若有所思,抬头迅速且无言地扫视了一眼身后朝堂因为这番话产生的局势变化。
有改革派拧眉,对于这样的抉择不甚认同;有保守派错愕,脸上因为自己也许可以逃过一劫而浮出喜色;有武将黑脸,但被压抑控制太久,面露不甘却也不敢出声反抗……
而冷眼旁观着这朝堂波澜,范仲淹意识到了后世人不曾言说的部分,它不管怎么努力站在大宋文官的立场上试图帮他们解决问题,字里行间还是流露出来的个人的价值观。
拿武将开刀固然比从文官入手来的简单,宋朝的武将虽然没什么权力地位,钱好歹有的是。光把他们从上到下梳理一通结束后,所能得到的利益,已经足够让宋朝上下焕然一新了。
可是武将也是人,也是官员。
他回首,沉吟着看向上首的赵祯,心中不免有些犹豫和怀疑。
他们没了钱,势必还是要得到一些权力作为安抚用以平衡文武的——换句话说后世人本身其实还是想着文武均衡的局势去。
但这话范仲淹作为文官的代表不能说,只能指望皇帝自己去明白这举措背后隐藏的风险,用着皇帝才能使用的手腕进行操作。
但今上,真的可以吗?
赵·身体里流着老赵家平衡拉扯本事的血·历史上因为担心范仲淹结党所以利落贬人,痛快到甚至不管改革了·祯:阿嚏!
【除此之外,范仲淹虽然没有想过将政治经济军事三个方向的改革一网打尽,对于吏治方面的下手只能说是和王安石一脉相承的宋朝改革家激进风。
严明官员升降,得罪的是大怂分权制衡和差遣官制度下诞生的大量碌碌无为,因为磨勘法做着自己熬资历就能美美升职美梦的庸常中下层官员。
限制官员滥进,侵犯的是大怂上层可以依靠恩荫制度,让自己家族子弟得享官员富贵的高层的利益。
慎选地方长官更是给以上两种人员达成了双杀结局:没能力的庸碌官员感觉自己仕途无望,牙直痒痒恨不得天天祈求一遍范仲淹下台,而高层官员看着那条要求各级长官保荐下属的要求直骂娘。
是,自己保荐听上去很爽很适合培植自己势力是吧?
但是跟他们提出这条的是范仲淹,是那个之前已经把他们狠狠得罪过,所有人都知道这男人对官员吏治是真的能下狠手下死手的范仲淹啊!
你猜他之后会不会幽幽来上一句,保荐官员不合格保荐者需要连坐的?
劳资只想享受好处不想承担责任,更不想被傻缺下属稍有不慎一起带走!】
高层文官:……
你别说,你还别说。他们因为范仲淹这个时候还没开始怎么对他们动手,没品尝过原本未来上自己吃过的苦。
就算已经听了两条改革的措施,他们也还没做好范仲淹这把是来真的的心理准备。在听到允许各级长官保荐下属这条的时候,第一时间竟然忍不住有点心动。觉得他到底还是自家人嘛,是知道怎么给文官悄悄从皇帝眼皮子底下多捞点好处的。
但连坐,那就真的要大命了吧?!
只听过手下人为他们付出奔走,没见过他们这些大佬要为手下人犯的错买单的啊!
更关键是——他们之中不少人惊恐地对视一眼,在对方同样瞳孔地震般的眼神中读出了相似的微妙:
总感觉,范希文那家伙,确实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啊!
他幼年生父早逝,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继父家生活,和生父家那边便称不上多亲近。同时虽然没有对他们这些人坦言过继父待他如何,但听说过他曾经叫朱说的人想想都明白,这跟朱家人之间肯定有点矛盾纠葛在啊。
那他又没什么家族势力在背后拖累着,下手不狠才怪吧!
【除此之外,他还改革了科举制度。要求将原本重视词赋的进士科改为重视策论,原本只需要死记硬背的明经科改成需要阐明经义的道理。】
后世人,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这条看似和已经通过了科举考试的官员没有干系的决策,某种意义上得罪人的范围才是最广的:
他直接无差别扫射了所有试图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的学子,使得他们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努力和心血一朝白费,必须强迫自己重新学习新的考试内容,全部站在了几近统一的原始起跑线上。
在古代儒家“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影响下,断人入仕之路和断人希望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
甚至不用说古代,哪怕现在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高考考纲的每一次变动,甚至高考考卷上时而出现的“创新难题”,难道不都伴随着一堆人的痛苦哀嚎吗?现代的新高考改革,尚且要既慎重地选择循序渐进,在通知换新课本新课标新范围的同时,给已经学习了一两年的新高二高三考生保留了继续学旧课本,考旧考纲的权力,让他们就算要面临着摸着石头过河这样的坎坷局面,却也不至于为了自己白学而陷入绝望。
范仲淹这样做,简单给大家伙一点小小的代入感,就相当于让你在已经学完旧考纲,在高三那样痛苦的环境中挣扎着存活,将自己的应试技巧和基础知识已经磨砺得滚瓜烂熟的前提下。
临高考了(宋朝科举在英宗确定三年一考之前,基本上一年一次,这改革的指令是真的很“临近高考”),突然告诉你,高考改革了,新考纲新题型新范围,咱得重新学重新练,你原本学的没什么用了,老师上课可能随口跟你讲过的课外拓展才是重点。
杀人诛心——哪个学生如果面对这样的情况能做到不心态爆炸,保证自己没想过操刀杀去这样提议的专家门口呢。
就算所有人都给你灌鸡汤,说些没用的“没事,大家都是一样的,之前都没怎么接触过,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你没有落后的,放平心态~”
呵,考过高考,或者说只要考过大考的都知道,这些只不过是你看着打击心态不会做的题目,预感自己这次要凉,所以勉强安慰自己快把眼泪收回去别弄脏试卷的借口而已。
要真的谁都能这么心态平和,那葛军葛大爷的传说为什么能在高考学子的口中代代相传,高考2x22届考生为什么会在一年之后心态还能依旧持续破防自嘲小丑。
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大多数人都是在为自己而活着的。我们固然鼓励讴歌高尚的情操,却也应该给无数挣扎着想要改变命运的人们留下合适的余地。
范仲淹的改革,难道真的只像课本上告诉你的那样,是因为触动了官员集团的利益,不被大多数官员所支持,最终导致失败的吗?
是,也不全是。
看看这条科举改革吧。它所最为伤害的,难道会是跟那些官员有所关联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子弟吗?
他们确实会不满,确实会和自己家里的长辈官员们抱怨,确实会和整个官员集团糅合成同一股力量。
但他们到底家里有些当官的长辈,他们的社会地位已经经过了一次抬升。他们最起码不可能说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
他们是和寒门子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然而他们天然的优势,使得他们重新出发,所需要耗费的努力绝对会比后者来得少。
可是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该怎么办呢?
那些学习的背后是父母兄弟姊妹等等一整个家庭乃至于一整个家族甚至一整个村的付出,每时每刻都渴望成功上岸,再多脱产学习一会,家人就要再多背负着重担一会的人,该怎么办呢?
现代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脱产考研超过两三年,说不定还不得不得放弃呢。
他们的力量,也许对比起官宦人家的子弟来说实在稀薄。然而当有心人将他们的声音汇聚起来,那就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后世人讲的话,一开始是不好懂的。
它用着对于他们后世而言浅显平实易于代入的比喻,放在眼下的时代,却是一堆需要转换剖析的陌生词汇。
那些仿佛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讳和事件,更是让他们想要猜测都无从下手。
可是在最初茫然的冲击过后,是情感上精神上的共通。
范仲淹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对着自己的内心发问:他在准备科举改革的时候,想到这些了吗?
……想到了的。他是想到的。
没想到……他也是没想到的。
【当然了,范仲淹还是给出了一定的配套措施的。
他令州县立学,要求士子必须在学校中学习一段时间才被允许应举。】
——这是他想到的。
毕竟同样是寒门出身,他知道那些中下层的,虽然不至于完全过不下去——因为真的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贫民,不配讲求什么向上的希望,他们每天为了第一天的存活就已然拼尽了全力——可是相较于官宦人家却足够窘迫的学子会面对什么样的窘境。
他试图弥补——所以他想给原本可能没办法接触到策论学习和经义的阐释的学子,一个追赶旁人的机会与平台。
【但还是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这样的补偿对比突然改换科目所带来的,庞大的,连锁式的影响来说,还是太微弱了。】
——因为他站得还不够低。
他的求学之旅虽然过得艰苦,他的科举之路尽管并不算顺畅,他和继父家庭的关系固然尴尬。
然而他到底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求学会不会给身后的家庭带去无法生活的压力。他的继父从来没对他表露过不支持或者无法支持他求学的意愿。
【又或者说,范仲淹太坚韧了。】
【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忍受得了只用两升小米煮粥,等到隔夜粥凝固后切块加以腌菜佐食充饥的艰苦的求学生涯。
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最终只拿了乙科第九十七名这样的名次,被授予的也不过是参军这样的小官。
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在不算平坦的开局中一步步向着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的气节的具象化的化身走去,能够在新政失败之后,都平静写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抒怀着自己兼济天下的情怀。
而太过坚韧的人,有时是难以理解,人为何而脆弱的。】
【改革是需要坚持的,改革是需要强硬的,改革甚至是需要流血不怕流血的。
但是改革,首先永远是要站在最广大人民立场上的。】
它慢慢细数着一个个的名词。
【中下层官吏,高层文官集团,科举学子……
面对这样的力量,赵祯动摇了。】
赵祯脸上霎时露出一抹尴尬的神色,尽管早有预料,真正被揭穿事实真相的那刻,他还是坐立难安。
【其实也不怪他动摇。
如果说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其实称得上偶然因素居多。是新旧党争双方不断的攻讦,是王安石用人不当使得良法变害法,是急功近利,是领导者的动摇和迭代,不够稳定的政局最终没能让改革的种子成功开花。
那么庆历新政的失败就是一种必然。一种因为得罪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甚至预备阶层,动摇了赵宋皇室的统治基础,所以不得不失败的必然。】
王安石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也顾不得为范公再默默惋惜——其实自他道出了时机不对,却依旧决定接下改革重任的那一刻起,范公心里理当便有了足够的准备了。
故人已然逝去,再追念惋惜庆历的失败,对于眼下的大宋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的关注点全然放在了自己的失败之上,如饥似渴,拿出了曾经读书治学时的全神贯注,将那短短的几点原因反复来回咀嚼着:
党争、激进、用人、领导者。
一者是他早有预料会面临的阻碍,然而后几者的出现,却让王安石都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
但是改革的进程此时都并未完全开始,那用人和激进也都只能被他搁置——他抬头,拧着眉,神色凝重的看向上首的赵顼。
神宗皇帝,远比他更早一步地,认知到了命运的残酷。
他无言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极专注地,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双手一般端详着,继而挪开视线,目光细细地描摹着周遭一切的轮廓。
哦,不是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他很有可能,不多少时间,就没办法再见了。
沉默着扫射,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朝他望来,向来严肃地不苟言笑,此刻却染上了忧色的脸。
“……朕本来还以为,那句年寿不丰里头没有朕的存在呢。”
赵顼开口,说出话的语气竟然还能带着点轻松,好像在和自己器重的大臣唠些家常般地和煦。
只有他脸上僵硬的笑意,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现在看来,朕果然是正宗的太宗血脉?”
所以才落得个什么,赵家祖传多病?
【既然话都讲到这里了,我们干脆把熙丰变法里头的科举改革也说了吧。
怎么说呢,宋朝这两场改革,带头人物给出的方案多少都带点理想主义的色彩。听上去很让人动容,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到底有一些虚无缥缈没考虑好不够“实干”的地方。
王安石变法里头体现得比较明显的是经济政策的部分,庆历新政体现的最明显的就是科举改革。
可能有人听了前面的话会问:
王安石变法,不也改了取士之道吗?你为什么不说王安石的科举改革离谱呢?】
沉默的范仲淹,此时倏地抬起了头。
他想知道,自己的后辈改革的时候,是怎么避开他走的老路的。
【那是因为王安石和范仲淹,对科举考试本质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范仲淹理想主义地将其定义为——选拔人才的渠道。
他希望的是通过科举考试,将世上所有的人才都笼络到朝廷之中,达成一种“野无遗贤”的理想状态。】
“荒谬——怎么可以这样评价范公?!”
有支持范仲淹的官员当场就变了脸色。
这句话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好似还在称赞范仲淹理想的高远。
然而在座这些文人哪里不懂这些文字底下的闹剧。
野无遗贤——除了《尚书》中的原句,它更是唐朝奸相李林甫用以忽悠玄宗的闹剧。
在这样的语境中出现,更显出微妙的讽刺。
但是被隐晦指摘的存在,范仲淹却毫不在乎。
他只专注地看着,看着天幕。
【而王安石却不同。
他把科举考试,当做一场淘汰赛。】
淘,汰?
神宗朝的官员俱是一愣,求知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了变法主持者本人:他们又不是王安石肚中的蛔虫,哪里能在对方还没提出的时候就猜到他打算怎么干。
但是王安石闭着嘴,没说话。
王安石:不确定,再看看。万一未来自己改进了呢。(谨慎)
【从结果上看,两人的做法好像没什么区别:不都是选人嘛,选出一波优秀的人才啊?
然而实际上,王安石的认识才更接近于科举考试自草创构想时期开始,最核心的目的——
太宗皇帝那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人才有很多。
王安石是人才,但是司马光、张载、苏轼、苏辙等等,所谓保守派的人物,就不是人才了吗?
当然是啊。哪怕后者和前者的政见针锋相对,也不妨碍后者中的人物,名声同样彪炳千古。】
冷不丁被点名的司马光,此刻却怔住了。
感觉到自己的背后,保守派官员的眼神几近灼热到实质,他却没什么回头面对的欲望。
和王安石本人神交已久,知道对方是个实打实的品格高尚的君子人物,对此怀揣着不少好感的司马光,反复地将那句话看了几遍。
司马光:不是,怎么我成保守派了??
我也很希望能够变法的啊!我也希望大宋能够变得更好的啊!
我凭什么反对介甫啊!
【但是这些人才,这些反对王安石实施新政的人才,难道会是王安石所需要的吗?
——当然不是啊。
不是,那就得被淘汰。
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的科举改革一定要搭配三舍法,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搭配那本他自己编撰的《三经新义》。
这是第一层的筛选,目标是筛选出和自己目标观念较为一致的人群。
至于人才选拔?
提拔中下层官吏中真正的实干人才去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指望,读圣贤书能培养出什么绝世人才出来吧?不会真的有人指望这些进士,仿佛我们现在在象牙塔中养出来的愚蠢得清澈的大学生,能有什么特别优秀特别突出的实干本事吧?
王安石可是个考中第四名之后,却不屑于留京参加入馆阁的机会,直接要求上头把他外放去地方的人诶!】
范仲淹:……
因为出身寒门,所以压根没想到科举考试考出来的进士中也许有不少只会读书的范仲淹:。
大意了.jpg!
赵匡胤脑瓜子转的飞快,勉强把这个名词和太学生对应上,陷入了沉思。
后世人,听起来也像是个大学生的样子吧?怎么损起自己来竟然还不遗余力的呢?
武人出身,就算选择重视文官力量,然而本质上还是带着点对纯粹读书人下意识轻视和排斥的赵匡胤倒是不难理解对方的观点,甚至还因此对那王安石更多了几分欣赏。
就像他器重不学无术然而精通吏治的赵普一样,在波折乱世中走出来的皇帝,对手底下人的道德要求甚至文化水平都实在没什么可苛刻的,却对可遇而不可求的实用人才青眼有加。
只是……
赵匡胤:起猛了出现幻觉了。
自吹自擂的文人见多了,还是第一次见自嘲这么利落且欢快的。
王安石沉吟,因为后世人这话的提醒,脑中创新的火花又是一冒,一个想法的雏形开始在脑海中草草勾勒着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