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他说出来的话都不带什么重气:“你看,哪怕朕三番五次强调过了。”
“也还是有人心存侥幸。”
光武皇帝很平静地这样说着。
马援双手接过了奏折,低头细看,除了胆大包天的官吏隐瞒度田真相的记载,他看见的更多是对对方的处置。
——杀、诛、族……
他一页页地翻过去,脸色却没有丝毫没有因为皇帝的手腕而有所动容。
面容肃穆,前不久才被皇帝从陇西召回的老将,哪怕有着文渊这样一个文臣格调的表字,实质却是自尸山血海中蹚出来的名将,这些鲜血的存在压根还不值得他为之侧目。
他沉默地看完,继而抬头,眼神平和地看着眼前的皇帝。
刘秀虽然是宗室血脉,但实际上算是农家出身,因为性情的安和踏实,勤于农事的他和他的九世祖刘邦完全像是两样的人。甚至因此被他好侠养士的兄长讥笑为刘喜那样的人物。
他朴素,谨慎,安分,精通儒术,讲求谶纬,不好美色,哪怕后宫闹出了郭阴二人之争的事情来,实际的妃嫔数目也绝不算多,有名有姓的不过三人,为人称得上一句寡欲。
他最大的爱好除了谶纬,最合适的竟然是处理政事。而能把政务处理得恰如其份,井井有条的这样的一个人——他甚至还不喜欢饮酒!
所以马援当初说他不如高祖:
因为当皇帝的人,怎么可以太老实,太规矩,太温和,太守礼——真的完完全全按照儒家那套圣王的规格去办事呢!
他要怎么用这样的脾性,去面对处理朝堂上冠冕堂皇,实质却可能勾心斗角,含污纳垢的黑暗与斗争呢?
高祖为了在楚汉的斗争中取胜,是怎样的能屈能伸呢?他为了挑选出合适的继承人,又是如何的薄情寡义,转进如风的呢?
他那样的行事能称得上合乎礼义吗?
很显然不是啊!
可是他就是汉朝的开国之君,是历代汉朝皇帝夸耀的有为功高之主,也是马援认可的所谓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为,比之刘秀都能略胜一筹的君主。
但温和的,守礼着的,以儒术柔道治天下的,现任皇帝呢?
他本来都是这样,带着点忧心忡忡地看待他的皇帝陛下的。
可是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刻发生了转变。
他的目光从刘秀手侧的酒杯划过,最后接近大胆地直视皇帝的面庞。而被观望着的存在当然不在意这样的举动,从容大方地回望过来。
刘秀今天是喊他来喝酒的。
这是他第一重没想到的。
就算所谓的喝酒其实只是浅斟了几杯,酒量能算豪饮的武将甚至都没怎么尝到酒味,对面的皇帝就已经放下了酒盏。
刘秀确实是真的不爱喝酒。但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愿意和人做出共饮这样世人眼中称得上亲密的姿态了。
这才是重点——是马援觉得他不爱喝酒不好的根源:
打天下的别的不说,武将粗人们最好的不过是几口杯中之物。大家其乐融融共举酒杯,喝到位了,实质虽然另说,最起码表面上感情肯定是到位了的。
而刘秀此前经常因着自己不喝酒这个说法婉拒了共饮——话说的不好听一点,这跟端着自矜身份有什么区别。
而第二重,或者说实质上第一次让他感到震惊的地方,是进京之前,他听见有人因为讲谶纬之言,结果被向来挺迷信这玩意的皇帝虽然言辞委婉,但态度还挺坚决地拒绝了。
这可真的是,让他当时都忍不住看了看天上太阳打哪里出来的。
毕竟依靠谶纬稳定皇位确实是客观要求——但架不住皇帝陛下他是真的信啊!
马援可以说自己因为这件事内里嘀咕发愁很久了吗?
最后便是这份,最后递到他面前的奏折。
多果断的杀伐啊,多痛快利落的挥刀啊。
马援眨了眨眼。
“所以,文渊眼下觉得,朕与高祖何如呢?”
——陛下盛德。!
灿如白昼的光芒也随之退却,将原本满室的寂静安宁交还给了孤身一人的曹操。
烛火摇曳,将他一人的身影在背后的墙壁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他沉默着。
过了半晌之后依旧是一片安然的死寂,在场唯一会出声的存在,他满心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那后世人的言辞之中。
好半天才有细微的声响渐起:啪嗒、啪嗒……
那是终于从他眼底滚落的泪,溅落在丞相宽大的袍袖之上,隔着层层的布料,却让他感受到一种接近炽热的灼烫。
原来他的眼泪也能达到这样的温度?原来他的血液还不曾全然变成被人鄙夷斥责过的冰冷?
他依旧掉着泪,目光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双已然沾满鲜血的手。
他在乱世中沉浮,杀过了太多人,也见过太多人的死亡。碾碎过太多人的生命,也叫太多人沦为尘埃。
他做过官宦人家走狗飞鹰的纨绔子弟,也当过皇帝亲信一时崭露头角的朝堂新秀,看过笑意逢迎的脸庞,也见过冷眼不屑的讥讽。
可是那些曾经不屑于他的人呢?他们有哪怕站到和他交锋对抗的同一平台吗?
董卓、吕布、李傕、袁术……
那些曾经挡在他面前,甚至眼瞧着比他强大的敌人,一个个最终也都没能战胜他。
哪怕他也遭遇过失败,面临着坎坷,可是他的生命始终就像遇风便涨,火烧不尽的野草,在挣扎中始终能够把握住那一线反败为胜的希望。
被击溃了就重新募兵,被驱逐了就征服回来。
在万般坎坷中他摸索出一条血路,千万人指责也从不后悔地前进。
可当曹髦的下场放在他的眼前,尽管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却也心神稍一露出破绽,怀疑过这是否是因果轮转、报应不爽。篡位者的下场是反被自己以为可以相信的下属背叛,迎来反被篡位的结局。
可是曹操到底是曹操。
当他的眼泪依旧为着儿孙的烈性而流的时候,那份罕见因为未来的悲剧而动摇的柔软已然被他自己撕裂。
他仍然为着曹髦的下场痛苦,为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悲慨。可是翻腾的悲戚背后,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复杂的欣慰,一种稀薄但确实存在,甚至让曹操的嘴角其实也带着笑意的骄傲。
能有这样的儿孙,怎么不值得自豪呢?能有这般类己,延续着自家风骨,在精神上悲壮的子嗣,曹操为什么不能喜悦呢!
悲喜交加,又哭又笑着,他攥紧了拳。
“去喊子桓来。”
司马家肯定是要去死的。
不用相同的鲜血不足以告慰原本未来上,曹家人、曹魏政权、乃至于正如后世人所说,两晋南北朝因为其而流的血——如果算上后者,整个司马家的血也无法抹平吧。
他想着他听闻见的那些动荡的惨剧,是哪怕已然见证过乱世的人,都难以直视的混乱和血腥。
而再想到其祸根在何处,那份难以压抑的杀意就更浓重了几分。
可是要对司马家动手,曹操到底得先和曹丕通气,让他知晓未来的一切起因与根源。
他这会可不想再搞出什么夺嫡之争了。曹丕未来既然听上去不算混账糊涂,那他也没必要让他因为父亲对着他身边亲近的大臣动刀子而耿耿于怀乃至于心生惶恐。
最重要的是,别因为不明真相想捞司马懿,在那边跟他爹暗暗较劲——!
除此之外,
老当益壮,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发表者,前不久才亲身上阵打完赤壁之战的曹丞相站起了身,伸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有些孩子,那可真的不打不成器啊!
眼露凶光.jpg
“司马家真的全死了?死干净了?连曹丕都没有给他们求情,十分流畅且利落地死了?”
孙权拉着周瑜的手,带着点惊疑不定地反复跟着自家都督进行确认。
周瑜倒也没有什么不耐烦,他知道孙权不是因为真的不相信他带来的消息,只是在这样巨大的冲击下,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进行反应。
所以他只耐心地一次次对着吴主点头,表示这确实是事实,不是他们的臆想。
“这——”
孙权咬了咬牙,面色有些难看:“我们内部的举动,可没办法影响江对面曹家人的想法吧?”
虽然当初天幕结束之后,那洋洋洒洒浸满血迹的史册实在是给他开了个大眼,心神震动之外也忍不住产生了一些诸如司马家真该死啊这样的暴言。
可是感叹归感叹,厌恶归厌恶。当理智回神之后,孙权当然还是自家人忙自家事,重点都落在好好操心一下自家人才的寿命长短问题。
他手可没那么长,也没那么多闲心思去帮曹家人处理内务——要是司马家领兵打过来了,那他还说顺手针对一波,没有的话,难道当曹魏那边的警惕性是假的?
他这些年光忙着在继续既定大政方针的同时,笼络招揽天下名医,在京城官方下令开办专门培养医师的医馆,希望提升东吴医学水平呢。
幸好他在赤壁之后,有着声势大涨的周瑜从旁辅佐,对于东吴的掌控也更加得心应手。
这样没有什么先例的折腾,靠着他带着周瑜去和本地的一些富商聊了聊,有了还算充足的资金供应之后,兴办的阻力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孙权虽然自己不太懂这个,但是看着自己请来坐镇的医师都对他说,新进来的一批学生资质都不错,尤其是一个叫做董奉的童子,学习很刻苦并且天资禀赋,自觉自己这样的措施也算是让东吴朝着一条比历史上更好的路上走了。
你别说——虽然最开始,孙权的本意只是想让自己看重的人才活的更久一点。可是当事情都走上正规之后,他才突然灵光一现,把这事另一重上的好处给琢磨明白了。
这培养出来的医师,还可以往军队里头塞啊!
北方军队南下,难免要克服的一重困难叫做瘴气——可是谁规定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不恨这瘴气呢?
人只是习惯了,症状因此轻多了,不代表真的不难受了啊!
最起码本来对于交州地区,孙权都有点不得不放纵士燮,让他在当地做半个土皇帝——毕竟交州那块地比江东的气候还让人难熬,对于那块来说,他们江左都算北方人!
可现在有了新的医师兜底,他觉得对于交州的管控都可以跟着加强起来,天天琢磨着士燮什么时候出点事才好。
——然后忙着想着南边事情的吴主,一回头就发现北边整个风格都不对头了起来。
“……就像主公你想得那样。”
周瑜把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感觉后牙根有点痒:“——曹魏那边,应该也看过天幕。”
要不然怎么才能解释,好端端地,在东吴自己没插手的前提下,曹魏自个就把未来一切问题的祸根给解决了呢。
君臣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出一辙的沉默。
“……那,”好半晌,孙权才恍惚地发问:“公瑾你觉得,隔壁蜀汉看没看过天幕呢?”
周瑜跟着想起了那比他们估算得更早拿下益州的刘备一行人,想到了自己这边试探性的交锋,结果好似被早有预料一般拦下。
这些举动,本来也可以用他们对刘备曾经起的杀心,或者诸葛亮等谋臣的能干来解释。可在曹魏和他们自己都看到了天幕的前提下,却不得不让他们开始思考,是不是多出了一种解释。
“魏、蜀、吴,三家刚好都能看见。这不是,就,正好了吗?”
很符合那天幕的恶趣味……
默认下这个真的很有诡异的说服力的说法,两人对于下一步的规划,突然间都有些棘手起来。
只有自己知道未来,进而可以抢占先机的情况,和大家都知道未来的情况,那差距可不止一点半点啊。
“并且,”孙权的脸色更尴尬了起来,在周瑜有些恍神回望过来的眼神中,他小心翼翼地发问:“你觉得,对方不知道我们也看过光幕的几率,能有多少呢?”
——在东吴大肆招揽医师开办医馆,加紧搜刮大户财富,甚至在海边开始建造远不止江河运行规模的海船的,前提下。
周瑜:……
坏了,因为面对的窘境太死局了,所以光幕一结束他们就风风火火开始操办起来了,完全没考虑过遮掩。
毕竟第一次结束之后,他们也没见另外两家也看过啊!怎么就这次不同了呢!
“……我们的海船,建设得如何了呢?”
周瑜最后只能问出这个问题,才发现自己被天幕两次的不同待遇给无意识坑了一把,有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感触的周郎闭上了眼,说出口的话都带着点自暴自弃。
东吴(双手张开):别慌,总之先让我们来找一找美洲到底在哪里。
消息传来的时候,刘备也没端得住自己在儿子面前的沉稳。
原先甚至就操着宝剑坐在刘禅旁边,逼着对方哪怕眼泪都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也只能一边擦着泪花,不敢让水渍滴落在书简上,一边大声地跟着书简上的文字诵读起来的蜀主站起了身。
——别怕,虽然看上去很凶残,但刘备其实真的是经过认真考量的。
刘禅此刻正经在读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圣贤经典之书——刘备是想过,让对方在经典诵读之中陶冶情操,提升气节。可是奈何,学了一会之后,当爹的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刘禅倒不是说完全不会,他不是傻子。刘备给他特意挑的都是《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韬》、《左传》这样,实际功利性很强的著作,想得就是让他多点治国的本事。
——可是他木啊。
抽一段书出来,背诵倒不是什么问题。可是问他个人对此的理解和见解,那是真的沉默半天没办法给他老子一个回应——刘备知道他现在年纪还不大,但这幅就是不开窍,傻不愣登看着他的神色,是真的让性烈如火的老父亲气得心口疼啊!
他后来尝试了多种方法,终于摩挲清楚了部分的原因。
刘禅他懒,或者说,小孩好玩……
所以能够不用脑子去认真思考就不想去思考,能够分神想想别的事情就开会小差。对身边人的喜好也是能捧着他陪他玩的就喜欢——为此刘备还发了邪火,把他身边的侍从都给筛选清理了一波。
性格上的偏差已经初现端倪了,这紧要的哪里还是让他读圣贤书,是把他整个性子给磨过来,正过来!
所以刘备特意跑去找诸葛亮,请他帮忙编了一本,刘禅专用正性养身典籍——内容主要由历史上以气节、大义著称的人物事迹为主,伴以孔明先生出色的富有感染的文字,力争让刘禅幼小的心灵受到足够忠义大气的感召。
他拿着剑来威逼,也实在是被孩子教育这个能够贯穿华夏历史始末几千年的难题给弄得心力交瘁——让一个年纪不大,原本都没怎么被父亲关心教养过,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一下子完全扭转自己不好的脾性,实在是太难了。
刘禅看书确实会被打动——诸葛亮在这方面的文采,是让刘备这样一个已经成年很久了的汉子看了,都忍不住潸然泪下的程度——这眼眶里的眼泪,有不少其实是看书看的。
但奈何他总不肯一开始就定下心去看,总走神不走心的……
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从好声好气到厉声呵斥,试图让刘禅专心之后,终于丧失了耐心的昭烈皇帝选择把刀抽了出来——当然是吓儿子用的。
效果简直立竿见影。让哪怕对自己说了很多次,要学会忍耐戒躁的刘备看了,都不得不长舒口气,承认有些熊孩子真的得靠吓。
养孩子真的好难……
但一想到自己放手不管儿子的下场,就是那让他魂牵梦萦,每想起来一次,都有刘禅房旁边的一颗树要遭殃的,乐不思蜀。刘备每次都只能痛苦并满怀希望地继续。
可是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也顾不得刘禅的教育问题了。
刘备匆匆收了剑——留下的话,他怕小孩因为害怕想把剑拿走丢掉,反而伤了自己——对刘禅交代了几句,自己出了内室,出门没多久就看见在等他的诸葛亮。
“先生——”
他没把话说完,就看见对面面色沉重地朝他点了点头。
“除了东吴以外,这下确实能够确认,曹家也看见了天幕了。”
刘备顿足。
这天下的局势,又要动荡起来了吗?
曹髦知事以来,就知道自己的家庭和一般人的是不太一样的。
除了生父生母以外,他还有一对养父母,是全天下第二尊贵的东宫太子夫妇——对于曹髦来说,也许他们还要更加亲密一点,是抚养他真正长大的爹妈。
他还有一个哥哥叫做曹芳,虽然哥哥和他不是亲生的,却有着同一对养父母。
他们对他都很好,即便不是亲生的,却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曹髦有的时候也会迷茫: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家长们,包括他的祖父,当今陛下——一个还活着就偷偷让他爹以后给他上文帝谥号,说当初因为这件事打都挨了,决不能最后挨打的理由还没捞到的奇男子——总会看着他的脸,以为他不知道地在背后偷偷抹眼泪。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只能算是偶尔会有的一点点小小的烦恼,不多时就会随风散去。
太子没有亲生儿子,就把他和他哥当做亲儿子养。而他哥比他大了快十岁,兄弟之间也根本形不成什么竞争关系。
他这一辈子会过得很快乐,很幸福,终于能够钟情于他的作诗绘画的爱好了。
晚安,高贵乡公。
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新上任的参知政事在朝堂之上站直了身,面对着一种同僚和上首皇帝的眼神,却丝毫没有慌乱与动摇地开始陈词,将国家目前遇到的困境一条条细细剖析开来,极尖锐地直指问题的本质。
话说到了最后,他顿了顿,抬眼正对上含着笑意和兴奋,听得满是赞同之意的皇帝的眼神。
早有私下沟通过的君臣,最终拿出的方案,在朝堂之上被当臣子地娓娓道来。
“臣请易风俗,定法度,行新法。”
正处在自己仕途第一个上升期的王安石,如是振声着对赵顼说着。
不顾身后同僚们被这个足够轰动的消息打得如何措手不及,小声交谈都没控制得好音量,泄露出了些许细碎窃语。
他只是那样坚定地站着,像一座难以被动摇的青山,身后的万般动静,也没办法动摇他的丝毫意志。
赵顼坐在上首,忍不住把人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有点美滋滋地揣手:
多好的臣子啊!真不愧是和朕心意相通,我爹招半天都不肯来,但是我登基以后去请就果断决定重新出仕的人。介甫这是真的越看越耀眼……?
等会?好像不是他心理作用?是真的物理意义上在变得耀眼啊!
未来的神宗皇帝忍不住眯了眯眼,越过自家重臣的身影,在他背后看见了一个让他一瞬间心乱如麻,一脸懵逼的存在。
——白日坠地了吗?
当那陌生的夺目光芒在大殿上吸引住了满朝文武的目光,官员还来不及做出什么顺从理智的行为,只下意识想要避让它的存在的时候。
它开口了。
【“自南宋建立900余年以来,王安石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好像一个谜似的,为人们所不理解。”】
王安石?王安石!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刚刚提出想要变法的参知政事。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个南宋的名号?
难不成——!
赵顼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急促:
是因为我任用介甫变法大获成功,国力蒸蒸日上,北上消灭外敌,京城因此也往北境迁徙,所以才会把现在称为南宋吗!
【“近代以前,无论官方或是知识界,都把他看做‘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异端和疯子,把他的改革视作导致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
——一盆冷水不偏不倚地浇在了他的头顶。
赵顼楞然地把北宋灭亡几个字看了几遍,原先膨胀生出的喜悦,此刻便需要加倍的失落和惊愕来回报。
北宋,现在甚至是北宋。
那北宋为何会灭亡?而南宋的诞生,又是因为怎样的缘由?
他在朝堂突然生出的万般喧嚣中恍惚,甚至不敢真的去猜测事情的真相,更害怕到了最后的关要,自己被指认上亡国之君的头衔。
怎么会这样!变法怎么该被冠以这样的帽子!
赵顼无措着,追寻着什么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其实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事件最中心的人物,老早被朝堂其余人凸显出来,更在疯子与异端的评价中,周身被空出一圈隔离。
他看向王安石,却被对方眼神中的平静安抚住了神经质的烦躁。
好像自己压根不是那个被评价为和王朝的灭亡牵连上瓜葛的存在,他站得很从容。
他相信自己的变法会给国家带来更好的新生,而即将要面临的闲言碎语,心里也有所预期,因此并不真的认为自己才是国家灭亡的根源。
他惋惜的只有这样论调的背后隐藏的事实:
大宋亡了,最起码没有保住自己北边的江山。而他的变法也没能成功,最后才能成为王朝灭亡以后,往上追溯祸根的一员。
赵煦没能控制得好自己的力度。
终于得以亲政的青年皇帝,在自己壮志凌云地谋算着恢复父亲在任之时所用新法,为自己未来的执政规划着美好蓝图的时候,被突然出现在室内的光幕一不留神背刺了。
大宋怎么会从北宋变成南宋的?
对自己的信心还算充足,压根没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亡国之君的未来的哲宗皇帝皱起了眉。
我爹新法用得好好的,我可不觉得我打算恢复新法能把国家折腾得怎么了。
后代的皇帝是没活整了吗?所以往前推诿还能推诿到我爹钦定的变法去?
隐藏(?)父控赵煦对此表示嗤之以鼻.jpg
【“近代以降,随着古老中国的大门被西方的坚船利炮强行打开,老大帝国千年荣耀变成不值一钱的陈词滥调。”
“王安石又被渴望变革、呼吁变革的人们捧到了天上,好像在千年前他就是一个为资本主义世界设计蓝图的大人物。”】
原本虽然因为北宋的灭亡握紧了刀柄,但因为什么具体讯息都没能搞清楚,所以努力使自己平心静气往下听的赵匡胤顿住了。
赵匡胤:这在说什么?
什么西方、坚船利炮、资本主义的?
被闻所未闻或是从未考虑过的名词糊了一脸,宋太/祖在茫然之余,那根本来绷紧的神经却也被这一打岔而放松了些许,从被情绪左右的局面中挣扎出来,让有些沸腾的思维可以重又冷静思考。
与中国相对的西方……?
那绝不应该单单指一个占据了西部领土进而与中原掀起对抗的普通政权了,而位居西边却用的是船炮进行攻击——走海路吗?
那得是多遥远的距离啊!
……又得是多沉重的危机呢?
【“之所以重读王安石,是因为我们想搞清楚,在‘异端’与‘伟人’这两个差距极大的评价之间,真实的王安石,真实的王安石改革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2010年,HK凤凰网历史频道制作的专题片,“历史上的改革家”系列之二《重读王安石》,对王安石变法评价之再评价的篇首语。
虽然整个专题,看完的读者们应该都能从最后一个板块,“天变已不足畏,权力靠什么制约?”对于官营扩张是否合理的讨论,看出HK媒体内心那一点不可明说的小九九。
打着要脱离古今历史学家借王安石发挥“古为今用”视角的幌子,实际上还是在“古为今用”,大谈特谈说王安石变法最大的启示,就是“要警惕政府打着抑制兼并的旗号来‘自为兼并’”。
充满了HK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反对国家和政府干预经济“社会气候”的时代“特色”。
但是不得不说,排除掉制作者的小九九,这个篇首语讲得还是很适合来作为我们本期视频的开篇的。】
“什么叫做天变已不足畏?哪里有这样狂妄的口吻,竟然,竟然还能登上地方郡县的邸报的!”
思想有些老旧的大臣听着这后世人——都近代以前,近代以降了,他们又不是老糊涂了,怎么听不出这声音的实质是后世人在开口议论!——的言论,整个人都快要摇摇欲坠。
虽然里面有不少词汇实在难懂,但是他们大多都是科举筛出来的,全国最起码一流的读书种子,哪怕在具体政务上的才能各有差距,理解文意倒不至于太过困难。
可是就是因为勉强对应上了那后世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才让这些思想古朴落后一点的大臣们神情恍惚。
他们可还刚想站出来抨击那王介甫,说祖宗之法不可废啊!
怎么后世人直接来了个,没事,天变早就不用害怕了??
“那权力需要制约这点也是……”
这话说出来的声音就明显偏小了,只作几人的耳语。彼此交换过的眼神中也都带着惊惶。
制约皇帝的权力,那他们当然举双手支持——头顶上司能干的事情自然越少越好,省得碍着他们自个行事了。
但是这后世的言下之意——怎么连他们的权力也要跟着剥离了似的!
在一片窸窸窣窣中,王安石皱起了眉。
不对啊!
他认真板着一张脸思考起来:
怎么前边说我是像那资本主义世界的人的思想,后边又是那资本主义世界的人把我设计的变革批了一通,借着我的名头去内涵那好像跟他们不是一路子的政府呢?
那我到底是像哪边啊!
上头的赵顼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好似面容严肃正在深思,实际上很大可能是在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