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曹髦的处境难道不也是如此吗?前任的魏帝曹芳竟然被司马师废黜,司马家犯上作乱之心,简直就是世人有目共睹。他想要不失魏国社稷,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失旧物呢?
而讽刺刘邦,说他虽然能力卓绝,但品行却不足以称德,其实主要目的是为了讽刺有才能有功绩却想要造反改朝换代的司马家。
他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想要借此筛选出真正愿意赞同并支持他,可以为他所用的朝臣。】
刘彻摇头。
对于刘邦被冒犯这件事意外看得很开的孝武皇帝,对着曹髦的操作,是另一重意义上的不认同。
“这又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言辞带着点辛辣,他含着些许失望地戳破这种做法的本质:
“没有足够的利益拉拢,没有实质的投靠价值。光指望利用德义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让对方羞愧吗?”
“真正会因此感到惭愧的人,早早就应该投入了你的麾下,或者为司马家所驱逐。而不会为此动容的人,势必也不可能因为你一句两句的讽刺,就改换门庭。”
“就算司马师的去世,”他短暂停顿了一下,组织好说辞:“使得对方有人产生了动摇,可以被你拉拢。”
“但是这样容易动摇、左右摇摆的存在,他们看重的肯定也只能是利益,甚至是近利,并且一旦司马家重新羽翼丰满,就势必会再度回去。”
所以不仅仅是光说这话有什么用了,这句话本身,说出来的价值都显得稀薄啊。
后世人评价他不算稚气——可是到底还是稚嫩。
明明自己的年岁也没有多大,刘彻却依旧这样从容地评判。只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把最为犀利的评价咽回了喉口,没有发声。
毕竟,曹髦当时的处境,恐怕也容不得他多做些什么吧?
想到这里,刘彻也只能带着点郁闷地认下。
【可惜的是,当时的司马昭已经成功稳住了局势——或者说,应该反过来,因为司马昭已经重又稳定了局势,眼睁睁看着机会错失的曹髦,才会只能够在嘴皮子上做做文章吧。
于是朝臣们最后虽然妥协说少康为贵,却也只将其淡化为一个学术问题。没有人多开口问出一句话,甚至还按部就班地“吹捧”说他见解独到,要不要刊定流传。
真正的目的压根没达到,却还真要把他那样严重拉踩刘邦的发言广行于世啊?
曹髦是个要脸的人,于是他最后也只能兴致缺缺地说上一句,自己学识浅薄,没办法把这样的言论流传下去的,罢了吧。
二月发生的这场辩论,四月,他就被下诏,“赐大将军司马文王兖冕之服,赤舄副焉”。
他确实回天无力了。】
身形甚至还没开始抽条的少年人,他仰头看着苍天。
映着白日的眼眸里,满是接近窒息的痛苦,无力的挣扎。
【可是与其在沉默中苟活,曹髦宁愿拼死一搏。
在他生命的最后,他找来了三个朝臣——他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几个是愿意忠于他的,有几个已然被司马昭收买了,也许可以说得上一句不识人吧,又或者他只是真的累了。
“帝乃出怀中版令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惧?况不必死邪!’”
于是,他亲自带着身边数百仆从,自宫内反向宫外进攻。原本应该护卫他的禁军,此刻却在“中护军”贾充和“太子舍人”成济兄弟的率领之下与他交手起来。
没有足够的人才,没有合适领兵的武将?
那就自己亲自拿上宝剑,亲自擂起战鼓,冲在第一线吧。
看着皇帝本人冲在了叛乱的一线,满是慌乱的成济面对这样的情况,连忙询问起贾充应该怎么办。
而在此时,贾充却毫不犹豫展现出了自己堪称狂悖的果决:
大家都是各为其主,曹髦固然有拼死一搏的勇气,可是他既然身为司马家的臣子,何尝没有要为司马昭解决掉一切阻碍的决心?
“充曰,杀之。”
于是当一切落下帷幕,当周围来援的士兵越来越多,知道自己终会失败的曹髦闭上了眼,对追随着自己的最后的士兵下达了放弃抵抗的命令。
他就那样坦然地,为了保全身后这批最后的忠臣,甘愿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帝曰:收仗。大将军士皆收仗。济兄弟因前刺帝,帝倒车下。”
雪白的刀刃贯穿了魏帝的胸膛,自他的背后露出一截血红的剑尖。
而曹髦张开着自己的臂膀,倒了下去。
他最初的封号,那个名叫做高贵乡公的封号,此刻却脱离了地名的束缚,显得那么贴切而仿佛褒美与预言一般一语成谶。
他在最后展现了堪称高贵的人格,给曹魏最后黯然的落幕,添上了最壮烈的一笔。用自己的血,溅染了整个两晋南北朝的史册。】
匆匆赶来的太傅,司马孚的泪水滴落在曹髦的血上。
听闻到风声的司马昭,多年来的伪装功夫一朝破防,跌落在地面的喃喃自语“天下该如何看我”,道尽了世人为何认为司马家得位不正的根本。
他试图遮掩。
于是在曹髦正式举旗之前已然被他告知了始末的郭太后,都要“发出”一封诏书,“痛斥”曹髦的忤逆狂悖,刀剑举兵是为了谋害作为他理当孝顺对象的太后。
于是他会上表,把已然死去的曹髦进一步抹黑,口头上说着遵循霍光废海昏侯的条例对他进行安置。标榜自己的“善德”,说着最起码为他以王礼下葬。
——甚至没有旌旗的“王礼”,裴松之在注中都忍不住极辛辣讽刺,做不到就不要口头上吹捧的“王礼”。
他把直接动手杀人的成济兄弟扔出去挡刀,把完全被他控制住的郭太后用来当洗白自己抹黑曹髦的传话工具,走过一遍认罪辞让爵位官职的流程。
难道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解脱了吗?这样,世人和历史,就不会记住司马家上位的血色了吗?
【“百姓相聚而观之,曰:是前日所杀天子也。或掩面而泣,悲不自胜。”
——公道向来自在人心。
所以司马昭的遮掩,哪怕说过千言万语,哪怕百般作戏,甚至陈寿在《三国志》的本纪中都只敢记录了被以郭太后名义发出的“罪髦诏”,它最后都掩盖不了事情的真相。
《汉晋春秋》会写,《干宝晋纪》会写,《魏氏春秋》会写,甚至《世说新语》都会写,关键是这偌大天下世道人心都会刻下烙印:
你们司马家就是不厚道,就是得位不正。】
天幕第一次,发出了如此璀璨而夺目,接近第二个白日灼灼的光芒,耀眼到接近让人刺痛。
【两晋南北朝的时代,固然是自然环境的改易,上天都不肯让人类好过的时代。
寒冷期的气候使得农耕游牧的分界线不断南迁,于是游牧民族南下,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之间不断碰撞与摩擦,文明在火光与刀锋中擦拭着自己的闪光。
整个欧亚大陆都处于一个分裂动荡的时代:
罗马帝国分裂,西罗马灭亡,最后由原本身为“蛮族”的法兰克人建立起了新的王国,欧洲迈出了封建化的第一步,即将走进那个黑暗与光辉并存的中世纪。
东罗马最后优裕的荣光洒落在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的身上,当皇帝的功绩伴随着他的逝世分崩离析,拜占庭将没入它两个世纪的挣扎。
中亚的安息被萨珊王朝的波斯所取代,笈多王朝统一了印度大部分地区。
朝鲜同样处于三国时代,即便日本反而逆潮流而上,建立了统一的大和民族国家,分裂依旧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所以,在中国这段,长达四个世纪的分裂局面中,有30多个政权先后粉墨登场,统一成为了时代的变态,我们其实本不该奇怪。】
点点的鲜血,泼洒染红了画面上的卷轴。
可定睛细细看去,每一页,都是史册汗青该有的模样:
刘裕废晋恭帝,接受禅位,建立刘宋;萧道成废宋顺帝,接受禅位,史称南齐或萧齐;陈霸先废梁敬帝自立,建立陈……
宋文帝刘义隆杀其弟刘义康;太子刘邵杀刘义隆;孝武帝刘骏杀刘诞、刘休茂、刘浑;前废帝刘子业杀刘义恭和同母弟,拘禁三人;明帝杀前废帝,孝武帝28子被诛杀殆尽,后期又杀诸弟,赐死大舅子王景元……
“宋武九子,四十余孙,六七十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且无一有后于世者。”
“宋子孙多不得其死,犹是文帝、孝武、废帝、明帝数君之所为。至齐高、武子孙,则皆明帝一人所杀,其残毒自古所未有”
“明帝每一行事,帝辄先烧香火,呜咽流涕,人以此知其有杀戮”
侯景围城建业,死者相继以至于没有棺材。十余万百姓锐减到两三千,还几乎人人带病。萧衍甚至被侯景饿死,而萧衍的子孙却作壁上观,拥兵自保……
“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高门子弟竟然都熏衣剃面,敷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每天忙于打扮,但是作诗写赋却都找别人帮忙,不学无术。
王子猷不知道自己当的什么官“未知生,何知死”;王复不曾骑马,把马当作老虎……
成汉、夏、二赵三秦四燕五凉……
所有的一切,都被抹上了一笔,极浓墨重彩的红。
【可是这些政权内部的混乱,这些政权政治的崩坏,这些宫廷政变、宗室残杀、禅位造成的改朝换代都血气淋淋……
这样的局面,司马家恐怕难辞其咎吧。】!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匈奴人凄切的悲歌,仿佛透过竹简的文字在人的耳边响彻,可他想象着对方的哭嚎与茫然,心里却只感觉到一阵痛快的欣然来。
多美妙啊,汉家几世的仇恨,终于一朝在他的手上得以血洗。
于是孝武皇帝在笑,肆意地大笑。欢畅的笑声从未央宫室的深处传出,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力量,穿过了重重的宫门,顺着风声被捎去远方。
于是站在刘彻面前,正值着意气风发年纪的少年人也跟着皇帝陛下的喜悦而笑。
他的笑从不像卫青,不是因为出身底层性情温和,哪怕被上位者看重优容,行事作风都带着些许温和含蓄的大将军那般内敛的浅笑。
他素来是被周围人所看重的,在爱和期望中长大的存在。所以哪怕在刘彻的面前,他的笑意也向来如盛放般张扬,像骄阳般璀璨,带着点没有被世俗的沉重而束缚住的,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
但没关系,刘彻喜欢、并且乐意看见并包容他所看重的将星,这份天不怕地不怕一般的骄傲神气。
所以也只有在这样堪称为君王“宠遇”的前提下,才能培养出年轻的骠骑将军这般,敢在这些年来权威日重的皇帝面前,不待对方开口便已出言的性格。
“也算不负陛下所托——”学着自家舅舅的口吻文绉绉地回上一句后,霍去病自己就没端得住原本的模样笑出了声。
于是在刘彻带着包容含着笑意的眼神中,他揉了揉自己的腹部,还是换回了自己原本的口气:“这下西域终于收回来了。太中大夫要是再往西边去,总算不会再被匈奴骑兵堵路了。”
他还记得对方前几年屡次试图穿过西域,去和西边陛下要求的什么罗马,安息,印度等等的地方沟通往来,却每次都被仿佛猜到了汉朝的意图,于是坚定堵门的匈奴骑兵逼回来。
还好陛下对这件事情比较上心。
即使跟着他张子文一起出使的人员称不上多,却也各个都是军中挑选出来的绝对精锐,配备的也是这些年,在陛下大力支持下工匠们新研制出的精良武器。
要不然第一次在西域被堵路的时候,恐怕真要像对方自嘲过的那样,被扣留匈奴十数年不得返乡了。
“只是可惜的是,还是没完全把匈奴人击溃。”
对张骞未来可能重要背负起的任务到底只是随口一提,霍去病收回心神,关注点当然还是聚焦在自己熟悉的军事领域。
“他们虽然现在开始传唱这种歌曲,好似我们已经将其重创,使之无力回天。但若是我们真的轻信他们已然虚弱下去,最后危险的还将是我们大汉。”
年轻的将军神采飞扬着,在自己亲近的信赖的君主面前,自信地挥洒和宣泄着自己蓬勃到接近溢出的才气。
而刘彻当然是含笑看着,听着他洋洋洒洒新的作战计划,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璀璨的仿佛天上白日落入其中的眼眸。
他的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个念头,一行自他年少,第一次听见天幕的声音起,便已然根深在他心底的文字。
所以他耐心地等到青年将自己的豪情吐露,对上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在对方带着点期盼的眼神中露出一个笑来。
“去病有没有想过,”
“封狼居胥?”
在短暂的几秒静默之后,刘彻等到了他想象中该有的反应,等到了对面眼底突然迸发出的,带着点惊讶,的跃跃欲试的激情。
哎,他就知道该是眼前这个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以仲卿的脾气,怎么都不可能干出那般在世人眼中“逾矩”的轻狂事来。
可是没关系,他当然不会介意自己麾下的将星,替他在匈奴人景仰膜拜的圣山展开封禅典仪——他一想到这样的事情如果真能发生,简直开心地都能笑出声来。
谁家没脑子的皇帝才会因为这样无伤大雅的细节,去厌弃一个眼见着前途无量又忠心耿耿的名将将星。
而刘彻这次打算更进一步,让这份可能落在将军头上,成为别人攻讦的“逾矩”帽子,都先痛快地扯落下来。
既然是他先和去病说出的可以封狼居胥的要求,那那些腐儒也该对将军说不出什么指摘来了吧?有本事就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合规矩,他倒要看看谁的骨头这么硬气,倒也是个人才了。
他分出些心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更大的注意力还是放在眼前这个,确实因为封狼居胥这个旁人眼中匪夷所思、异想天开的想法而真切激动起来的青年身上。
也只有霍去病会有这样接近狂气的自信,会在这个此前没有人做到过的成就面前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迟疑,反倒全然为之心动,将其视之为自己可以达成的目标。
多好啊,刘彻真的很喜欢他这样的性子。
所以他纵容对方在自己的面前都公然走神,无视他的存在直接开始盘算起该如何决策计划才能完成这样的目标,直到他明显快要沉浸进去忘却时间的时候,才不得不开口提醒他的神志。
“你这次回来,不是还带了一个少年?”
哪怕是荤素不忌的孝武皇帝,这样的说法当然也不是在和将军开一些戏谑的玩笑——当霍去病把对方在凯旋路上捎上,决定带回长安的时候,那少年的身世就已经被摆上了皇帝的案几。
刘彻当然知道那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么指代不明的发问,只是希望能把小霍将军从个人的世界中揪出来,亲口回答自己的问题。
但刘彻还是大意了。
“哦,子孟!”
霍去病揉了揉额角,终于回想起被自己顺手带回长安,此刻因为骠骑将军第一时间就赶来帝宫叙功,而被他交给内宦安排前去等待的弟弟来。
“那是臣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干脆直白地开口,也不掩饰自己想要让弟弟在皇帝面前露面的想法:“今年虽然还没及冠,但此番算是远行,大人提前给他表字子孟。单名是一个光字。”
刘彻点点头:手下人搜集的资料还没全乎到对方的名字,这确实是第一次听闻。
去病的弟弟嘛,哪怕并不同母,他关照一番也很正常,给个什么官职比较合适呢。
霍子孟,霍……光?
原本漫不经心思考着的皇帝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霍光?霍光!
“是,光明的光?”
对着因为他一时的僵硬而面露疑惑的霍去病,刘彻面上神色不改,仿佛自己只是在考虑字的具体一般发问。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才将那颗因为猝不及防的震撼而有些颤动的心安定下来,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那确实应该是那个霍光了,那个甚至有胆量废海昏侯,在几年前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让他反复琢磨了许久的存在。
他想过,对方是不是同那王莽、曹操甚至司马昭一般以下犯上的忤逆之人。
可是后世人只讲西汉东汉,只讲王莽的改朝换代,从来没提到过是不是有个霍光篡代。
而废立皇帝都成功了的权臣,最终却没有改换他上头皇帝的意思——他到底只是单纯的失败了呢?还是真的从没想过这一点呢?
刘彻真的因此思考了很久,罕见地在两个选项中左右摇摆:
若是没有天幕,在先例只有已经遥远到在孝武皇帝心中,算作不可靠类型的伊尹的情况下,他当然毫不犹豫会觉得对方是威胁皇位的奸权。
可是天幕的因素怎么可能不会影响到他?
他见过了司马家的篡代可以做到多么明目张胆,也察觉到了王莽曹丕二人的禅让背后隐藏的朝堂力量,甚至看见了曹操因为身为权臣而产生的心理变化。
所以,他对于一个,甚至能够废立皇帝的权臣,真的能否不对皇位产生丝毫的心动这点的怀疑更加真切。
可是他也见过了那三国之时的托孤,见到了那同样身为刘家人的宗亲后代,竟然也愿意对着自己的辅政大臣说出,可以取而代之这样的发言,也见到了对面回馈的忠心和赤诚。
他也见到了那东吴甚至还没建立起来时候,那孙策交托给麾下张昭的托孤,哪怕其和孙权之间的关系杂有尖锐,却始终没有真正分开,遑论背叛。
所以他又真的,对于君臣关系之中的臣子一方能够做到有多么忠诚这点,更开了眼界。
霍光到底是哪种类型呢?
在细数完后世人透露的西汉历史后,孝武皇帝的偏向终于勉强向着忠臣一方滑向:仅限对方如果是西汉人。
可是当初的纠结不过是对于天幕的思考,眼下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倒也真的让刘彻一时懵了。
不过这么一看,逻辑倒真的通畅起来了。
因为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所以他才能被刘彻自己看重,才能在他后面几任皇帝的时代成为权臣,拥有足够废立皇帝的权势。
害,还刚好和刘彻那叫做“巫蛊之祸”的继承风波能对上呢,说不定他最后挑的就是幼主即位,让霍光辅政——他挑出来的崽肯定不可能是那个海昏侯,应该就是昭帝。
那昭帝就该是无子早死,然后霍光再新挑皇帝上位?这样才能解释那海昏侯为什么那么轻松被废了——海昏侯之后再挑宣帝?宣帝因为本来只是宗室,原配可能出身上有瑕疵,所以才会来那么一出“故剑情深”?
靠自己的脑子把未来的发展猜得七七八八,刘彻的神色倒是确实轻松起来了。
那霍光原来是他手下的啊?那肯定是因为忠诚才没篡位的嘛,毕竟是他挑选出来的人。
他朝着眼巴巴望着他,等待着皇帝陛下给个说法的霍去病笑了起来。
“让他进殿来,让朕好好看看他。”
让他看看他未来挑选的辅政大臣,水准能是个什么模样。
当那扇本来重掩着的宫门在他面前打开,小心翼翼看着自己鞋尖的少年人慢步走了进去。
没待到他俯身行完觐见的礼节,上首含着笑意的话音就制止了他的举动。
“既然是去病家的弟弟,无需多礼——你别一直看着鞋尖,朕不喜欢这个动作,总让朕想到一个人,怪讨厌的。”
他到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年轻人,当皇帝对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一时也失了章程。无措了一会,他反应过来自己总不能在皇帝面前思考迟疑太久,于是咬了咬牙,他顺从地抬起了头。
他望见了一双,此后几十年都没办法再忘却了的眼睛。
霍光第一次看见了孝武皇帝。!
满室欢歌响,宴饮正酣时。
这是一场宴会,一场不曾对旁人言说,但与会者都心照不宣知晓自己是在瓜分胜利果实的飨宴。
豪族的来客斟满了金樽,澄清的玉液伴着他举手的动作溢出了杯口,却没人心疼这点世人眼中昂贵奢侈,对他们来说却从来不算难得的名酒。
他举杯向坐在上首的太守,脸上露出一个朦胧清浅的笑意来。
世家子弟自有所谓的“风骨”,他的行事也从来不带自己鄙夷的“市侩谄媚”。外表神清气朗风姿清越的士人,于是哪怕举着酒杯延请着上位,表现出来的也是一派“清风明月”般的自矜。
“有赖府君之力,吾家小小家业才得以稍稍保全。”
他叹气:“陛下到底太过薄情。”
“南阳说到底也是陛下龙兴之地,怎么能不多念几分旧情,与其他地方等同视之加以度田呢?”
话说到这里,太守的手也是微微一颤,官场上前几出人头滚滚带着血雨腥风的消息又重现在眼前,让他也不免为之戚戚后怕。
“是啊……陛下本来眼看着是圣德宽厚之君,谁知等天下真正一统后却……害,不提了,不能提啊!”
老匹夫。
世家子听见这话就在心里低骂了一声:你不就是觉得当初自己是挑了个脾气好,好糊弄的皇帝,眼下却发现对方的棘手,遗憾没办法早点发现改换门庭另捧他人上位,眼下木已成舟无可奈何而已吧!
就这想法你也配宣扬自己忠君爱民?多少有点荒谬!
把自己放上道德的至高位鄙夷了一会对方的人品,他脸上和煦中带着点亲近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改变,只作同样欲语还休的姿态应和了几句,最后又是唉声叹气。
“是啊。况且吾家家业虽薄,可到底是家里人几代积攒下来的家底。侥幸在乱世中得以保存,纵然比他者宽裕少许,不也是吾家代代之力吗?”
“陛下一朝令下,就要将我们父祖传承下来的家业献出——”
他甚至应景地红了眼眶,伸手揉搓出几分水色。在太守含着怜悯的眼神中沉默整理了一会自己的仪表,最后拱手带笑,感激的眼神望向对方。
“幸好有府君施以援手,不然吾家又何以生存呢?”
笑死,田亩相连,僮仆盈家,自我都能标榜起诗书传家,甚至豢养家丁武装的那种小小家业?信你才有鬼!
太守心里啐了这厚脸皮的世家子几口:还保全于乱世,你家乱世操刀抢占了别人多少家业心里没数吗?就你们世家豪族掌握的财富田地,陛下不朝你们开刀才怪。
甚至度田只不过是清点干净你们的财产,都没真的让你们上交呢,就这开始悻悻然作无辜之态了,简直恶心!
外在披着圣贤君子一张皮,内里恰似蛇蝎虎豹一窝聚!
可是大家都是为利而来,哪怕心里都瞧不上对方,表面上的沟通还是要做好。
于是两人又是相互吹捧了一番,各自陈述自己所谓的委屈,只唱念做打做出一派直臣伸冤的表象,将官宦勾结,隐瞒度田实情的实质悉数淹没在心照不宣的遮羞布下。
反正天高皇帝远,那位陛下哪能对他们干出来了什么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他们也没有对账本上该写的东西太过删改,只不过玩了点广田但薄,统计不密的把戏而已。
那位陛下怎么会知道呢?
——刀剑的铿锵插入进了歌舞的欢笑。
在众人都没来得及回过神的时候,一切都停滞了。
酒杯从手中滚落到地面,泼洒出的美酒染湿了同样价值不菲的鞋面,可持有者却没来得及哪怕蹙眉。
乐器从乐师的手里砸落碰坏了身,锦缎自来者的身上飘摇了风。
随后是映着月光的寒芒与黑夜中锃亮,摇曳的火焰在画壁上映下沉重的影。
泼洒的鲜血染红了洁净的地面,“噗通”一声,是圆球砸落地面的声响。
“呼噜噜”
太守瘫坐在地面,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震撼到目眦欲裂。那世家子的头颅在地面上滚动着旋了个弯,不偏不倚,脸庞正对上他的眼。
那还带着些茫然便已然身首异处,甚至来不及痛苦哀嚎的神情,正正好踩在了他惊恐的神经之上。可是他长大了嘴,却只敢发出无声的尖叫。
当那操着刀,刀剑还往下滴着血的为首者向他望来的时候,他满脑子只装着一件事。
——快跑。
可是腿软到无力站起的人,最后也只能下意识地依靠手臂的力量将自己向后拨弄,甚至有一只手还因为那人冷厉的目光,而下意识捂在了嘴前。
他没死。
因为来者掏出了诏书。
——他是官员,皇帝给了他最后的一点宽容,让他可以先走一遍固定的收监流程,再被秋后问斩。
不,这哪里是因为皇帝的宽容呢!他是要拿自己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他没有因为前面几出的血案而退缩,那就由他本人来成为新的血案。
“呸。”
为首的武将最后啐了一口,在他绝境逢生却注定要走上另一条更为漫长而同样绝望的路,因此似笑似哭已然崩溃的脸上,评价的语调是全然的轻蔑。
“蛇鼠一窝。”
他上马挥刀,对着身后杀气森然的骑兵,唇角勾起的笑意都带着点血气的凛冽。
“走——那家可还没抄呢。”
别去质疑一个实质上的开国皇帝,他到底还能不能提得动刀。
哪怕他一向的风评叫做以柔道治天下。
收到消息的时候,刘秀笑了。
他的笑不像孝武皇帝的肆意,总是带着点出身太学生的才秀内敛。温和着的眉眼,在笑的时候也是不加凌厉的,半垂下的眼更是多了点沉默的宽和。
但是带着这样笑意的皇帝,伸手却把字里行间都沾着血气森然的奏折塞给了被他喊来,允许相对而坐在他对面的臣子。